高中时关铭泽为赌约向我表白,被拒后恼羞成怒。
十年后同学会,我穿着高定礼服出现。
关铭泽谄媚地递来名片:洛小姐,当年是我不懂事……
头顶的水晶吊灯垂落万千细碎光芒,刺得人眼睛发涩。空气里浮动着昂贵香槟的甜腻、女士香水精心调配的余韵,还有一丝若有似无、令人呼吸发紧的紧绷感。
十年,这座城市最顶级的宴会厅,脚下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无一不在诉说着物是人非。曾经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洛情,如今被包裹在一条线条利落的Chanel黑色小礼服裙里,像一把终于出鞘的名刃,冷而锐利。她指间捏着一支细长的高脚杯,深红的酒液在剔透的玻璃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如同凝固的血。
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一张张精心修饰、堆满笑意或试探的脸孔,那些高中时代模糊的轮廓在昂贵的妆容和发胶下被重新拼凑。直到,她的视线毫无预兆地撞上了角落里的一个人。
关铭泽。
他靠在一根巨大的罗马柱旁,手里也端着一杯酒,指节却用力得发白。曾经飞扬跋扈、仿佛整个校园都该匍匐在他脚下的少年气早已被彻底磨蚀。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深刻的纹路,眼袋青黑,曾经意气风发的眼神此刻只剩下一种极力掩饰却依旧无所遁形的疲惫和……窘迫。他身上那套西装看得出是名牌,但肩膀处似乎有些不太合身的塌陷,领带的颜色也老气横秋,带着一种强撑门面却力不从心的颓败感。他像是被钉在了那根冰冷的柱子上,试图将自己缩进那片浓重的阴影里,却又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朝洛情所在的中心区域投来复杂难辨的目光。那目光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更多的是一种被命运嘲弄后、急于抓住什么的慌乱感。
洛情心底那片冰封了十年的冻土,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细缝。一丝极其尖锐、带着铁锈味的凉意顺着缝隙钻了上来,瞬间麻痹了指尖。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杯壁上留下一点模糊的指纹印痕。
就在这时,一个端着托盘的侍应生脚步略显急促地穿过人群,大概是新手的笨拙,又或许是地毯的轻微起伏作祟。他脚下猛地一个趔趄,身体失去平衡,手中托盘上那几杯斟得满满的香槟和红酒剧烈地晃动起来!
哗啦!
灾难性的声响清脆地炸开在衣香鬓影的喧嚣之上。其中一杯红酒不偏不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恶意倾倒,猩红的酒液泼洒而出,瞬间染透了洛情礼服裙前襟一大片昂贵的黑色丝绸,冰冷的液体迅速渗透,带来一阵突兀的黏腻寒意。几滴酒液甚至溅上了她光洁的颈侧,蜿蜒而下,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惊讶、好奇、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各种情绪在无声的空气中交织。侍应生面如死灰,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连一句完整的道歉都说不出来。
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令人作呕的熟稔语调,尖锐地刺破了空气。
啧,还是这么笨手笨脚,一点长进都没有。关铭泽就站在几步开外,不知何时已从柱子的阴影里挪了出来。他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鄙夷和某种扭曲快意的笑,眼神轻飘飘地扫过洛情狼狈的前襟,那神情,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可以随意践踏他人尊严的午后操场,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像是要更清楚地欣赏这杰作。
冰冷的红酒浸透衣料,紧贴在皮肤上,寒意砭骨。但真正让洛情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个声音,是那熟悉的、淬着毒液的语调。十年光阴筑起的堤坝,在那句话撞入耳膜的瞬间,轰然崩塌一角。猩红的酒渍在她眼前飞速旋转、扭曲、变形,眼前的觥筹交错、水晶吊灯刺目的光芒统统褪色、消失……
时空轰然倒转回到了……
刺鼻的粉笔灰味道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午后闷热的教室里。头顶老旧的吊扇徒劳地转动着,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嘎吱声,搅动不起一丝凉风,反而将窗外炽烈的阳光切割成晃动的光斑,投射在坑洼的水泥地面上。
洛情低着头,后背绷得笔直,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洇湿了洗得发白的旧校服领口。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课桌抽屉深处那个小小的铝制饭盒上。指尖小心翼翼地探进去,触碰到冰凉的盒壁,心里才稍微踏实一点。里面是奶奶天没亮就起来做的午饭——只有简单的米饭和一点咸菜,但那是支撑她度过下午漫长课程的全部能量来源。
忽然,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隔绝了头顶摇晃的光斑。
空气仿佛凝固了,洛情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在饭盒边缘僵住。
喂,洛情。
关铭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刻意拔高,带着一种轻佻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他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撑在她旁边的课桌上,身体微微前倾,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平时总跟他混在一起的男生,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看好戏般的笑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肆无忌惮地聚焦在洛情身上。
教室里原本的嗡嗡低语瞬间消失了,所有目光都汇聚过来。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寂静在闷热的空气里蔓延。
洛情没有抬头,只是将放在抽屉里的手更紧地攥住了饭盒冰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撞击着耳膜。
关铭泽对她的沉默似乎很不满意,他嗤笑一声,猛地俯下身,那张曾经让许多女生脸红心跳、此刻却写满恶意的俊脸几乎凑到洛情的鼻尖。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某种运动香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进洛情的鼻腔,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昨天跟你说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他压低了声音,尾音却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做我女朋友,嗯答应了,以后在这学校,没人敢再让你‘不小心’摔跤,也没人会‘碰掉’你的书了。他刻意加重了不小心和碰掉这几个字,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眼神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膝盖上还未完全褪去的青紫,以及桌角几本明显被踩踏过、书页卷起的课本。
他身后的几个男生发出一阵心领神会的、压抑的哄笑。
屈辱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洛情的喉咙,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教室里几十双眼睛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无声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碾碎。
沉默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使关铭泽脸上迅速消失的伪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当众拂了面子的、赤裸裸的暴怒。他眼底那点仅存的戏谑瞬间被阴鸷取代,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
哑巴了还是聋了他猛地直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了教室沉闷的空气,给脸不要脸的穷酸货!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他毫无征兆地出手了!不是打人,而是带着一股发泄般的蛮力,猛地探身,一把将洛情死死攥在手里的那个旧铝饭盒,粗暴地拽了出来!
啊!洛情猝不及防,身体被带得向前一倾,额头差点磕在桌沿上。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抢,指尖只来得及擦过冰凉的盒盖边缘。
关铭泽的动作快得惊人。他看也没看那饭盒一眼,手臂高高扬起,脸上是扭曲的、混合着羞辱和快意的狞笑,然后,狠狠地将饭盒倒扣下来!
啪嚓!
刺耳的金属撞击水泥地的声音炸响。
油腻腻的米饭、几根蔫黄的咸菜、还有一点点咸菜汤水,混合着廉价的铝皮饭盒扭曲变形时发出的呻吟,一股脑地倾泻在洛情低垂的头顶和瘦弱的肩膀上。黏糊糊、油腻腻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几粒米饭顺着她散落下来的额发滑到脸上,一条咸菜软趴趴地黏在她的鬓角,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教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吊扇依旧在头顶徒劳地嘎吱嘎吱转动。
几秒钟后,关铭泽身后那几个男生爆发出刺耳的大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哈哈哈!铭哥牛逼!
加菜了加菜了!免费的午餐!
穷鬼,这下吃得更饱了吧哈哈哈哈!
哄笑声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在洛情身上。黏腻的饭粒和咸菜贴在皮肤上,油腻冰冷,那气味钻进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屈辱的火焰灼烧着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焚化。她死死地低着头,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哭泣,而是因为那股几乎冲破胸膛的、想要毁灭一切的愤怒和绝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丝毫压不住心头那片燎原的野火。
关铭泽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的杰作和同伴的反应。他慢悠悠地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被踩瘪了一角的饭盒,像摆弄一个肮脏的垃圾,两根手指嫌恶地捏着边缘,伸到洛情低垂的视线下方,晃了晃。
啧,他咂了咂嘴,语气充满了鄙夷和一种施虐后的畅快,看看,又脏又破,跟你这个人一样。穷鬼也配拒绝我嗯
他手腕一松,那扭曲的饭盒再次哐当一声砸落在洛情脚边,溅起几点油腻的汤汁。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被饭菜污秽覆盖、卑微到尘埃里的身影,如同欣赏一件被自己彻底摧毁的玩物。最后,他轻蔑地拍了拍手,仿佛要掸掉什么不存在的灰尘,带着他那群哄笑的跟班,扬长而去。
脚步声和刺耳的笑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教室里依旧一片死寂,只有那吊扇还在徒劳地转动。无数道目光依旧黏在洛情身上,有同情,有漠然,更多的是一种事不关己的回避。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上前。
洛情依旧维持着低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被泼满了污秽的雕像。油腻的饭粒顺着发丝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轻响。她颤抖的手指,终于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深陷的血痕。
洛小姐洛小姐非常抱歉!万分抱歉!我、我……侍应生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周围压抑的窃窃私语,像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模糊不清。冰冷的红酒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那触感,和十年前头顶流下的油腻饭粒、咸菜汤水,诡异地重叠了。
洛情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刚从深海里挣扎着浮出水面。眼前关铭泽那张写满刻薄与某种扭曲快意的脸,和十年前那张暴戾狞笑的面孔,在晃动的灯光下重叠、分裂、又重叠。
让开。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瞬间割开了周围粘稠的空气。那声音里没有颤抖,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冲破牢笼的寒意。
关铭泽脸上那点残余的、习惯性的鄙夷瞬间僵住,似乎没料到她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大概是想再刺一句什么,但洛情根本没有给他机会。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理会那个快要哭出来的侍应生。她径直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动作甚至称不上粗暴,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触碰的疏离感——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哒、哒声,目标明确地朝着远离喧嚣中心的、通往洗手间的走廊方向走去。那背影挺直,黑色礼服上那片刺目的酒渍如同一个狰狞的勋章,又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瞬间吸走了高跟鞋的声音,也将身后宴会厅的喧嚣隔绝了大半。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带着一种消毒水般的冰冷洁净感。
洛情几乎是撞开了厚重隔音门的。巨大的、光可鉴人的洗手台镜面瞬间映出她的身影。灯光惨白而明亮,毫不留情地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颈侧那几道蜿蜒的红酒渍,以及前襟那片深色的、黏腻的狼藉。
镜子里的人影微微晃动着。洛情双手猛地撑在冰凉的大理石台面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死死地盯着镜中的自己,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疼痛。十年了!她以为那道痂已经足够坚硬厚实,足以隔绝所有过往的阴冷潮湿。可关铭泽那轻飘飘的一句笨手笨脚,就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撬开了结痂的边缘,露出下面从未真正愈合、依旧鲜血淋漓的腐肉。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滚。她猛地弯下腰,对着光洁的洗手盆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烧般的酸液涌上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痛楚。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沿着鬓角滑落,混进颈侧冰冷的酒渍里。
抬起头,镜中那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底密布着骇人的红血丝。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柱哗啦啦地冲下。她近乎疯狂地掬起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自己脸上,颈侧,还有那片被红酒浸透的衣料上。冰冷刺骨的水流短暂地麻痹了皮肤,却浇不灭心头那簇疯狂燃烧的恨意之火。
水珠顺着她湿漉漉的发梢和下巴不断滴落。她撑着台面,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镜中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那里面映出的,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只会颤抖着承受一切的卑微少女。那里面,是十年隐忍,十年蛰伏,十年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淬炼锋芒后,归来的复仇者。
急促的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厚重的洗手间门外。敲门声谨慎地响起,三下,带着明显的迟疑。
洛小姐一个女声试探着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您还好吗需要帮忙吗我……我这里有备用的丝巾,或许可以暂时遮挡一下……
这个声音……洛情泼水的动作猛地顿住。水滴顺着她低垂的眼睫滚落。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反射出的紧闭的门扉。这个声音……穿透了十年的光阴迷雾,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却又被时光打磨得有些模糊。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强行压下喉间的哽咽和翻腾的恶心。她抽出旁边擦手的厚厚纸巾,胡乱地擦拭着脸上的水珠和颈侧的红酒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鲁的急促。然后,她挺直了脊背,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眼神里最后一丝脆弱被彻底冰封。
请进。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和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侧身闪了进来,郁雾。
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色小礼服裙,长发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十年时光并未在她脸上留下多少刻痕,反而沉淀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她手里拿着一块折叠整齐的、带着精致刺绣的浅灰色真丝大方巾。
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洛情前襟那片刺目的狼藉,以及她此刻苍白却冰冷如霜的面容时,郁雾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骤然睁大了。她的脚步停在原地,手里那块丝巾似乎也忘了递出。她只是那样看着洛情,瞳孔深处清晰地映出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种极其复杂、浓得化不开的情绪——愧疚痛楚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十年未见的同学,而是一个从她最深最痛的噩梦里走出来的、带着淋漓鲜血的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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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凝固了几秒。空气里只有水龙头未关紧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寂静上。
郁雾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握着丝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她看着洛情,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在翻涌,最终却都归于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洛情也看着她。镜子里清晰地映出郁雾此刻的失态。郁雾脸上那种惊愕和无法掩饰的痛楚,像一根微小的针,轻轻刺了一下洛情心底某个被层层包裹的角落。但很快,那点微澜就被更深的寒冰覆盖。她移开目光,不再看郁雾,也不再看镜中的自己,而是伸手,直接拿过郁雾手里那块一直僵在半空的丝巾。
谢谢。洛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没有丝毫温度。她动作利落地将那块带着郁雾体温的真丝丝巾展开,折叠,然后以一种精准而高效的方式,将它巧妙地系在颈间,完美地遮住了礼服前襟那片最刺目的污渍。深灰的丝巾衬着她雪白的皮肤和冷硬的黑色礼服,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场。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再看郁雾一眼,径直走到烘干机旁,按下开关。暖风呼呼地吹出,拂过她依旧带着水汽的手和冰冷的颈侧皮肤。
郁雾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雕塑。她看着洛情挺直而疏离的背影,看着暖风吹动她几缕湿发,看着那块自己带来的丝巾如同一个无声的隔阂,系在了她们之间横亘的十年深渊之上。她的嘴唇再次动了动,这一次,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清:
洛情……对不起……
对不起三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洗手间冰冷的空气里,被烘干机的噪音轻易吞没。洛情仿佛没有听见,她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烘干的手,指节纤细,在暖风下泛着一点不健康的苍白。直到手上的湿意彻底消失,她才缓缓关掉机器。
暖风停止的瞬间,空间里的寂静陡然加深。洛情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郁雾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愤怒,也没有谅解,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郁小姐,她开口,声音清晰平稳,用的是最标准的社交称谓,将她们之间那点残存的、可能存在的旧日关联彻底斩断,丝巾很漂亮,谢谢!宴会还在继续,失陪了。
说完,她微微颔首,一个无可挑剔却冰冷到极致的礼节。然后,她绕过依旧僵立着的郁雾,高跟鞋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径直走向门口。黑色的裙摆擦过郁雾白色的礼服裙边,像两道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郁雾猛地转过身,看着洛情毫不犹豫离开的背影,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句盘旋在心底十年、沉甸甸的当年……我不知道……后来我……被彻底堵了回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厚重的门在洛情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所有挽回的可能。空气里,只剩下洗手液残留的、过于甜腻的香气,和她手中残留的、丝巾被夺走时的空落。
宴会厅的喧嚣重新涌入耳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洛情重新踏入那片浮华的光影之中,颈间那条深灰色丝巾如同一个优雅的盾牌,完美地隐藏了狼狈。她脸上甚至挂起了一丝极淡的、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目光却像精准的雷达,在衣香鬓影中快速扫视,最终锁定了那个目标。
关铭泽依旧站在那根巨大的罗马柱旁,但姿态已经变了。他不再试图隐藏,反而频频望向洗手间方向,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期待当看到洛情独自一人走出来,脸上似乎并无异样时,他像是瞬间松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精明的算计。
他立刻端起酒杯,脸上堆起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快步穿过人群,目标明确地朝着洛情走来。
洛小姐!关铭泽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夸张的热情,试图盖过周围的嘈杂。他停在洛情面前,微微欠身,双手恭敬地递上一张烫金的名片,动作甚至带着点旧时礼仪的刻意感。刚才真是抱歉,让您受惊了!那个蠢货侍应生,我一定让经理严惩!他语气义愤填膺,仿佛刚才那个出言刻薄的人不是他。
洛情没有立刻去接那张名片。她只是微微垂眸,目光在那张印着XX贸易公司总经理
关铭泽的精致卡片上停留了一瞬,指尖轻轻晃动着手中重新被侍者斟满的红酒杯。深红的液体在剔透的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度。她的沉默,让关铭泽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
洛小姐,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身体又向前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语气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点掏心窝子的意味,您看,这都十年了。当年……嗨,都是年轻不懂事,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笑话,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真诚,我现在自己开了个小公司,也算是在商海里扑腾了几年,深知人脉和合作的重要性。洛小姐如今是云端上的人物,能赏脸参加同学会,实在是我们的荣幸。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能请您赏脸,改天一起吃个便饭或者,看看我们公司有没有什么项目,能入得了洛氏集团的眼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洛情的脸色,那张曾经写满嚣张跋扈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急切的讨好和一种深陷泥潭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希冀。他递着名片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发白。
洛情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厌恶,也没有嘲讽,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她的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形成一个标准的、冰冷的微笑。
关总太客气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背景音,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质感,‘玩笑话’她重复了一遍关铭泽的用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关总的记性似乎不太好。
关铭泽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洛情却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她轻轻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殷红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迷离又危险的光泽。她的目光越过关铭泽谄媚的脸,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落在了某个虚无的点上。
说起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闲话家常般的随意,关总似乎和郁雾很熟
关铭泽一愣,完全没料到话题会突然转到郁雾身上。他下意识地点点头,又立刻摇头,试图撇清关系:啊郁雾熟……也不算太熟,就是老同学嘛,以前……以前关系还行。他眼神闪烁,显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多提过去。
洛情唇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许,那笑容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可见的、冰棱般的冷意。哦只是老同学她微微偏头,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宴会厅的另一端。
关铭泽顺着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就在人群相对稀疏的另一侧,靠近巨大落地窗的位置,郁雾正站在那里。她手里也端着一杯酒,却没有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一个穿着剪裁精良、气质沉稳的男人快步走到她身边,微微躬身,低声而清晰地汇报着什么,姿态恭敬。
郁雾只是侧耳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在那男人汇报完毕时,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个点头的动作,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习以为常的决断感。灯光勾勒出她清冷的侧影,与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透着一种无声却强大的掌控力。
关铭泽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出了那个向郁雾汇报的男人——那正是他公司近期一个极其重要的项目合作方代表!对方昨天还跟他拍着胸脯保证资金没问题,怎么此刻却对着郁雾如此恭敬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关铭泽。他猛地转回头看向洛情,脸上最后一点强装的镇定彻底碎裂,只剩下惊疑不定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洛情欣赏着他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化,像欣赏一出期待已久的戏剧高潮。她将手中的红酒杯优雅地举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隔着那深红的液体,看着关铭泽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脸。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一字一句,清晰地钉入关铭泽的耳膜:
郁雾……哦,不,或许我该称呼她,郁董洛情唇边的笑意更深,也更冷,她刚刚,似乎对关总的小公司很感兴趣。听说……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满意地看着关铭泽的呼吸都停滞了,刚刚签了份文件,收购了你公司51%的股份。现在,她是你的控股股东了,关总。
轰——!
关铭泽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了!宴会厅里所有的声音——音乐、谈笑、杯盏碰撞——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疯狂地撕扯着他的神经。眼前洛情那张带着冰冷笑意的脸,还有远处郁雾清冷疏离的侧影,都开始剧烈地旋转、扭曲、变形。
控股股东51%郁雾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意识上。郁雾那个高中时总是温温柔柔、看起来毫无攻击性的郁雾她收购了自己的公司这怎么可能!她哪来的资本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冰冷,如同坠入万丈冰窟。
就在他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几乎要站立不稳的时候——
嗡……嗡……嗡……
他西装内袋里的手机,像是掐准了死亡的秒表,疯狂地震动起来!那震动透过薄薄的西装面料,清晰地传递到他的胸口,带着一种催命符般的、不容忽视的力度。
关铭泽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伸进内袋,颤抖的手指几乎拿不稳那部最新款的手机。屏幕亮着刺眼的光,上面清晰地跳动着一个名字——是他公司财务总监的名字!
他猛地划开接听键,几乎是吼了出来:喂!什么事!快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一种惊惶的、绝望的哭腔,瞬间炸开在关铭泽耳边,也清晰地传到了近在咫尺的洛情耳中:
关总!完了!全完了!银行!银行那边刚刚通知,我们所有的贷款申请都被驳回了!还有,几个最大的供应商同时发函,要终止合作,催要巨额货款!公司的账户……账户已经被冻结了!我们……我们破产了!彻底完了啊关总!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关铭泽的心口。他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变得一片死灰。手机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脱,啪地一声摔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踉跄着向后倒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冰冷的罗马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眼失焦地瞪着前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在喉咙里嗬嗬作响。
洛情静静地站在原地,冷眼旁观着眼前这场精心导演的崩塌。她手中的红酒杯映着关铭泽瞬间坍塌的身影,也映着她自己眼底那片冰冷的、终于得偿所愿的平静深渊。红酒在杯中漾开细微的涟漪,像无声的嘲讽。
宴会厅里,靠近他们的这一角,彻底陷入了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失魂落魄的关铭泽和冷眼旁观的洛情身上,各种震惊、猜测、幸灾乐祸的情绪在无声的空气中疯狂发酵。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疾不徐地穿过这片诡异的寂静,停在洛情身侧。
是郁雾。
她不知何时已离开了窗边,走到了这里。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掠过瘫靠在柱子上、如同被抽空灵魂的关铭泽,然后落在了洛情脸上。她的眼神复杂,有歉意,有沉重,还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
郁雾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伸出右手,掌心朝上,静静地摊开。
在她白皙的手心里,躺着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U盘。金属外壳在灯光下泛着冰冷而内敛的光泽。
她的目光沉静地迎上洛情审视的视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力度,清晰地落入洛情,也落入周围竖着耳朵的每一个人耳中:
当年那个赌约的录音,还有……他后来做过的其他事情,都在里面。郁雾顿了顿,目光扫过关铭泽那张彻底灰败绝望的脸,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刃,够他在里面,好好反省了。
关铭泽瘫在冰冷的罗马柱下,像一滩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烂泥。碎裂的手机屏幕倒映着他扭曲死灰的脸,财务总监那绝望的哭嚎依旧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与现实里死寂的空气形成撕裂般的回响。
破产!
冻结!
完了!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炙烤着他早已崩溃的神经。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却连一句完整的咒骂都组织不起来,只有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昂贵的西装布料摩擦着冰冷的大理石柱,发出窸窣的、如同败絮般的声响。
周围的空气凝滞着。那些曾经或谄媚、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此刻都化作了无声的针,密密麻麻扎在他身上。巨大的羞辱感和灭顶的绝望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缠缚,勒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划破了城市上空的浮华,也撕裂了宴会厅里诡异的死寂。声音越来越清晰,最终在酒店楼下戛然而止。
关铭泽涣散的眼神猛地聚焦了一下,像是濒死的鱼最后挣动了一下。他循着声音的方向,茫然地望向宴会厅入口处巨大的旋转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几秒钟后,旋转门无声地转动。两名穿着笔挺制服的警察,神情肃穆,步伐沉稳地穿过那片金碧辉煌却死气沉沉的空间,径直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来。皮鞋踏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关铭泽的心尖上。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自动让出一条通路。所有的目光都追随着那两道藏青色的身影,震惊、了然、鄙夷……复杂的情绪在无声中弥漫。
警察在离关铭泽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为首的那位年长些的警官,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瘫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关铭泽,又看了看他脚边碎裂的手机,最后,视线精准地落在了依旧静静站在一旁、手里捏着那个黑色U盘的郁雾身上。
关铭泽先生警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关铭泽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如同面条,只徒劳地在地上蹭了两下,留下难看的痕迹。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癫狂,死死盯着警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警官面无表情,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在他面前展开。关铭泽,现依法对你进行传唤。他的声音冰冷而公式化,你涉嫌多起商业欺诈、非法集资、以及……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郁雾手中的U盘,加重了语气,以及故意伤害、教唆等刑事案件,请配合我们回局里接受调查。
故意伤害……教唆……关铭泽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第一次听懂它们的含义。他猛地扭过头,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洛情,那眼神里充满了最恶毒的怨毒和歇斯底里的疯狂,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是你!是你这个贱人!是你害我!都是你——!
他嘶吼着,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挣扎着想要扑向洛情。然而他早已虚脱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住任何攻击性的动作。他刚踉跄着站起一半,就被旁边那位年轻警官一把死死按住肩膀,重新重重地掼回地面!
老实点!年轻警官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冰冷的金属触感瞬间锁住了关铭泽的手腕。手铐合拢时那一声轻微的咔哒脆响,在落针可闻的大厅里却显得无比清晰,如同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关铭泽彻底瘫软下去,像一袋被抽空的垃圾。他不再嘶吼,只是剧烈地喘息着,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璀璨却冰冷的水晶吊灯,脸上只剩下一种彻底认命的、行尸走肉般的灰败。他被两名警察从地上架了起来,双脚无力地拖沓着。在即将被带离的瞬间,他最后一次扭过头,目光穿过人群,死死地、带着刻骨怨毒地剜了洛情一眼,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匕首,要将她永远钉在仇恨的柱子上。
洛情面无表情地迎接着那道目光。关铭泽被拖走时那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的背影,映在她深黑的瞳孔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十年的恨意,在此刻尘埃落定的瞬间,并没有预想中那种焚毁一切的快意,反而像退潮后的沙滩,只留下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疲惫,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麻木。
警察带着关铭泽消失在旋转门后。刺耳的警笛声再次响起,由近及远,最终彻底消失在城市的喧嚣里。宴会厅里死寂依旧,但空气仿佛被抽空后又重新注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不适的凝滞感。所有人的目光都微妙地转向了风暴中心的另外两人——洛情和郁雾。
洛情站在原地,颈间的深灰色丝巾像一道优雅的封印,遮住了狼狈,也隔开了所有窥探。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玉石般的冷白。宴会厅璀璨的光线落在她身上,却无法温暖她分毫,反而衬得她像一尊冰封的雕像,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的炙烤,探究的、同情的、甚至可能带着某种隐秘快感的……胃里那阵熟悉的翻搅感又涌了上来,比红酒带来的黏腻感更令人作呕。
她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封的决然。她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身旁几步之遥、手里还捏着那个U盘的郁雾。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将手中那杯早已冰冷的红酒,轻轻放在路过侍应生僵硬的托盘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然后,她挺直脊背,高跟鞋踩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在无数道目光的无声注视下,一步一步,朝着与关铭泽被带走时相反的方向,朝着宴会厅侧门通往酒店大堂的通道走去。黑色的裙摆划开凝滞的空气,背影挺直而孤绝,如同走向一片无人能及的雪域荒原。
高跟鞋踩在酒店厚实华贵的地毯上,吸音效果极好,将身后那片被惊扰的浮华彻底隔绝。宴会厅侧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洛情一直紧绷如弦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她快步穿过空旷安静、只亮着几盏壁灯的酒店长廊,脚下带起的微风拂过冰冷的小腿皮肤。
推开沉重的酒店大门,深秋夜晚的冷风带着湿意和城市特有的尘埃气息,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洛情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裸露的手臂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寒意刺骨,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没有走向酒店门口停着的那辆等待已久的黑色宾利。司机已经看到了她,正欲下车。洛情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朝着司机微微摇了摇头,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司机立刻会意,重新坐回了驾驶座,车窗缓缓升起。
洛情转身,高跟鞋踩在酒店门前冰冷坚硬的花岗岩台阶上,发出清脆而孤独的回响。她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城市的霓虹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破碎而迷离的光影,车流在身旁呼啸而过,带着一种与己无关的匆忙。冷风灌进单薄的礼服裙,带走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也吹乱了她额前几缕精心打理过的发丝。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突兀。不知走了多久,脚趾被坚硬的鞋头挤压得隐隐作痛,小腿也传来酸胀的疲惫感。她终于在一个公交站台的长椅前停下脚步。冰冷的金属长椅在路灯下泛着寒光。
她坐了下来。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礼服裙料瞬间侵入肌肤,让她激灵灵又打了个寒颤。她曲起双腿,双臂环抱住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微弱的暖意,却只是徒劳。这个下意识的防御性动作,让她蜷缩成一团,在空旷的站台和巨大的广告灯箱下,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昂贵的黑色小礼服裙沾了灰尘,裙摆下摆被红酒浸染过的地方在路灯下显出深色的、不规则的污迹。颈间那条郁雾给的丝巾,此刻像一道冰冷的枷锁,提醒着她刚刚经历的一切。
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之间。冰冷的布料贴着额头。世界被隔绝在小小的、黑暗的臂弯里。没有眼泪。十年了,她的眼泪似乎早在那个被倒扣饭盒的午后,在那个被推搡进废弃体育器材室、听着门外锁链哗啦作响的黄昏,在那个被撕碎所有奖状、踩烂所有课本的雨天……就已经流干了。
只有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漫上来,淹没了她。复仇的快感如同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留下的是更深的空洞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关铭泽倒了,他得到了报应。可然后呢那些烙印在骨头上的伤痕,那些午夜梦回依旧会惊醒的恐惧,那些被彻底摧毁的、本该明媚的青春时光……就能随着他的入狱而一笔勾销吗
奶奶满是皱纹、担忧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老人家浑浊的眼睛里总是盛满小心翼翼的关切,在她每次带着一身狼狈回家时,什么也不问,只是默默打来热水,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轻轻擦去她头发上、脸上那些污秽的痕迹……
情情……不怕……奶奶在……那苍老而温暖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在耳边低低响起。
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洛情抱紧了自己,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在无人可见的暗夜里,无声地碎裂开一道道看不见的缝隙。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无边的疲惫和冰冷彻底吞噬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停在几步开外。
洛情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她甚至不需要回头去看。一种奇异的直觉告诉她,是谁来了。空气里似乎多了一丝熟悉的、清冽的气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夜风吹散的暖意。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风依旧在吹,车流依旧在奔涌。世界依旧在冷漠地运转。
终于,那个声音响起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哽咽:冷吗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洛情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她依旧埋着头,身体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郁雾没有靠近,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几步的距离,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过了一会儿,洛情听到了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一件带着体温的、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被轻轻披在了她冰冷颤抖的肩膀上。那突如其来的暖意,如同冬日里骤然出现的微弱火种,让她蜷缩的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颤。
她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推开那件开衫。只是将脸更深地埋进了膝盖。郁雾的气息包裹着她,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心慌的暖意,与她记忆中那个遥远模糊的、总是出现在欺凌现场边缘、沉默旁观的身影,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只有风声和远处城市的低语。
终于,洛情的声音闷闷地从臂弯里传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头没尾,但郁雾显然听懂了。她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高二下学期,期中考试放学后,旧体育馆后面的仓库。关铭泽他们……把你锁在里面了,对吗
洛情埋着的身体猛地一僵!那个下午的记忆如同被强行撕开的伤疤,带着血腥气瞬间涌回脑海!昏暗、布满灰尘的仓库,铁门被锁链哗啦锁死的声音,门外关铭泽他们放肆的、充满恶意的嘲笑,还有……还有那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绝望!她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我在。郁雾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肯定,继续道,那天轮到我值日,去体育办公室还器材钥匙。路过仓库后面那条窄巷的时候,听到了……听到了里面的声音。
洛情依旧没有抬头,但环抱着膝盖的手指,却无意识地深深掐进了手臂的皮肤里。
我……我当时很害怕。郁雾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坦然地承认了当年的懦弱,关铭泽他们人多,我……我不敢冲过去。但我看到了仓库后面那个很高的、破了一扇玻璃的气窗。我就……绕到后面,找了几块砖头垫脚,爬到窗台上……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当时的艰难和恐惧,……把那个装着水和创可贴的塑料袋,从破玻璃那里塞进去了。然后……我就跑去教务处找值班老师了。
洛情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个下午!那个在无边绝望和黑暗中,突然从破窗户掉落在她脚边的、发出轻微声响的塑料袋!那个装着半瓶矿泉水和几片独立包装创可贴的、干净的塑料袋!那是她被锁在仓库近两个小时后,唯一感受到的、来自外界冰冷黑暗中的一丝微弱暖意!是她没有被彻底冻僵、没有被绝望吞噬的唯一支撑!她当时以为是哪个好心的老师或者校工路过……
竟然……是郁雾!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块的深潭,剧烈地翻涌起来。那些被忽略的、模糊的细节,此刻如同褪色的底片,在脑海中一点点显影、清晰——
被撕碎的作业本散落一地,她蹲在墙角无声地捡拾着纸片。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伸过来,比她更快地捡起了几片被踩得最脏的纸页,轻轻放在她手边。她没有抬头看是谁,那只手也很快缩了回去,消失在人流中。
储物柜的门上,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贴着一两张干净的创可贴,在她被推搡得撞伤手臂或者膝盖之后。她一直以为是哪个好心同学顺手放的。
还有……她那双被踩烂了镜框的旧眼镜,在第二天清晨,奇迹般地出现在她的课桌抽屉里。镜片被仔细地擦过,镜框虽然变形,却被人用白色的医用胶带一圈圈小心地缠好固定住了,勉强还能戴上……
原来……这些碎片般的、支撑她没有彻底垮掉的微小善意,源头竟都指向同一个模糊的身影那个她一直以为和关铭泽一样、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的校花郁雾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刺痛感席卷了洛情。她猛地抬起头!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郁雾的侧影。她站在几步之外,没有看洛情,目光投向远处迷蒙的夜色,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下显得柔和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她的眼角似乎有些湿润,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你……洛情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为什么不早说
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复杂的质问,有震惊,有不解,甚至有一丝被愚弄般的愤怒。如果这些是真的,为什么郁雾当年要像一个幽灵一样隐藏为什么在她最需要一句安慰、一个支持的眼神时,她选择了沉默和隐形
郁雾缓缓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在了洛情脸上。那双总是温润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愧疚,如同沉甸甸的铅块。
因为我不敢,洛情。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我害怕。关铭泽家里……很有背景,他当时在学校的势力很大。他追求我,所有人都知道。那个该死的赌约……是他一时兴起,为了在我面前证明他的‘魅力’和‘能力’……他觉得征服一个像我这样家境好、又难追的女生,和随意践踏一个像你这样……没有依靠的同学,本质上都是他力量的体现。郁雾的嘴唇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我……我厌恶他,更厌恶那个赌约!可我也害怕直接反抗他带来的麻烦。我以为……我以为只要我拒绝了他,他就会收手。我以为他只是……只是恶劣的恶作剧,没想到……她的声音哽咽了,带着深重的自责,没想到他会变本加厉到那种地步!当我意识到他对你的霸凌根本不是玩笑,而是残忍的、持续的伤害时……已经晚了。
郁雾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情绪,但眼里的水光却越来越盛:我不敢站出来直接对抗他。我怕他会把怒火加倍发泄在你身上,也怕……怕惹上麻烦,让家里担心。我只能用那种……偷偷摸摸的、见不得光的方式,做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把东西塞进窗户,偷偷捡起你的东西,在柜门上贴创可贴……我知道这很懦弱,很卑鄙,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甚至可能让你更痛苦,觉得这世界虚伪透顶……
大颗大颗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在路灯下闪着破碎的光。
对不起……洛情……
她哽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带着最深的忏悔,这句对不起……迟到了整整十年。我知道它弥补不了任何东西,我知道你受的伤……我这辈子都还不清。但是……但是……
郁雾向前走了一步,却又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停在了洛情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的地方。她看着洛情那双深不见底、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的黑眸,一字一句,清晰而用力地说道:但是,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对抗那些黑暗。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这四个字,带着滚烫的泪意和迟来了十年的重量,沉沉地砸在洛情冰冷的心湖上。那层看似坚不可摧的冰面,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密的碎裂声。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冬特有的稀薄暖意,穿过高大的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洒落在肃穆寂静的墓园里。空气清冽,带着泥土和松柏的淡淡气息。
洛情穿着一身素净的黑色大衣,手里捧着一束洁白的雏菊,独自一人站在一座朴素的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里,奶奶的笑容慈祥而温暖,眼神里仿佛还盛着永远化不开的担忧和牵挂。
她弯下腰,轻轻地将那束雏菊放在墓碑前。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指尖拂过冰冷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奶奶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她灰暗青春里唯一的灯塔,是她熬过无数个绝望日夜的全部支撑。
奶奶,洛情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却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平静,我来看您了。
她顿了顿,目光凝视着照片里奶奶的眼睛,仿佛在与那双充满智慧与慈爱的眸子无声对话。
那个人……他进去了。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她平静地陈述着,语气里没有大仇得报的激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释然,那些事……都过去了。您不用再为我担心了。
风穿过林立的墓碑,发出呜呜的低吟,像是在回应。
洛情静静地站了很久,任由阳光洒在肩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看着照片里奶奶永恒的笑容,那些深埋在心底的、从未敢在奶奶面前流露的委屈、恐惧和伤痕,此刻仿佛被这阳光和奶奶温柔的目光轻轻抚慰着。
我会好好的,奶奶。她最后轻声说,唇角甚至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弧度。她伸出手,用指尖再次轻轻碰了碰冰冷的墓碑,像小时候每次出门前,奶奶总会轻轻拍拍她的头那样。
然后,她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温暖的照片,转身,沿着干净的石板小径,一步一步,走出了这片安睡的土地。
墓园门口,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在路边。车窗降下,露出郁雾清秀的侧脸。她今天穿着一件烟灰色的高领毛衣,外面罩着米色的大衣,素净而温和。看到洛情出来,她推开车门下车,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等很久了洛情走到她面前,声音平静。
刚到。郁雾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件袋递了过去,眼神诚恳,这是当年……我能找到的所有东西。一些照片的复印件,还有……那个仓库事件后,我匿名写给校长的举报信草稿……虽然当时石沉大海了。还有……后来我托家里人辗转联系,安排你转学去邻市那所寄宿制高中的手续副本……虽然你最后还是没去成。她的语气带着一丝遗憾,但更多的是坦然。
洛情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厚度。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低头看着它。这些迟来的证据,已经无法改变过去,却像一块块拼图,填补了她记忆中那些模糊不清的角落,让她看到了那段黑暗岁月里,并非全然的绝望和冰冷。原来,真的有微光存在过,哪怕微弱,哪怕隐蔽。
谢谢。洛情抬起头,看向郁雾。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份冰封的疏离感,似乎融化了一角。
郁雾微微松了口气,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先离开这里。洛情望向远处城市的天际线,那里有新的摩天大楼正在拔地而起,集团在欧洲有个重要的并购项目,需要我过去盯一段时间。她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清晰和冷静,那是属于洛氏集团年轻掌门人的气场。
郁雾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说:一路平安。
洛情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车子启动前,她摇下车窗,看向依旧站在路边的郁雾。
郁雾。她叫了她的名字。
郁雾立刻看过来,眼神专注。
那些过去……洛情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越过郁雾,仿佛看向很远的地方,它们还在那里,不会消失。
郁雾的眼神黯淡了一瞬,心微微下沉。果然……
但是,洛情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郁雾脸上,那双深黑的眼眸里,如同冰层下终于涌动的活水,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澄澈与平静,我好像……终于可以不再背着它们往前走了。
阳光透过车窗,落在洛情的脸上,照亮了她眼底那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对着郁雾,极淡却清晰地弯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热情的笑容,却像初春冰雪消融时,河面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郁雾愣住了。
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同时冲上她的眼眶。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嗯!
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离墓园,汇入城市的车流,向着机场的方向驶去。郁雾站在原地,目送着车子消失在视野尽头。初冬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着凉意,但阳光照在身上,却有一种久违的暖意。
她低头,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发送出去。
【她走了。看起来……还好。】
几秒钟后,手机屏幕亮起。
【收到。你也该放下了。新公司的启动资金,已按约定,打入反校园暴力基金会账户。郁董,合作愉快。】
发信人:洛情。
郁雾看着屏幕上合作愉快那四个字,又抬头望向车子消失的方向,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带着泪光的微笑。阳光洒满她的肩头,驱散了积压十年的阴霾。她知道,有些伤痕或许永远无法彻底愈合,但至少,背负着伤痕的人,终于可以向着有光的地方,重新启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