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亭跪在雪地里给沉律的白月光煎药。
月芙黎咳着血指控:玉亭妹妹的药里……有毒!
沉律当众捏碎药碗,滚烫的药汁烫红我的手背:毒妇!芙黎若有三长两短,本侯要你陪葬!
后来……
沉律像疯了口口声声质问:玉亭,当年挡刀的情分,你忘了吗
新科状元楚淮安温柔擦掉我唇边血迹:乖,脏东西别碰,为夫替你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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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碎琼乱玉,压得永宁侯府后院那几株残梅几乎折断脊梁。风卷着雪粒子,刀子似的刮过回廊,呜咽着钻进沈玉亭单薄的衣领里。她跪在青石板的积雪上,膝盖早已冻得麻木,知觉只余下刺骨的寒,一点点啃噬着骨头缝。
面前,一只小巧的红泥药炉煨在炭火上,炉膛里几点暗红的炭火艰难地跳跃着,吐出的热气微弱得可怜,几乎刚触及冰冷的空气就消散了。炉上,一只粗陶药罐正汩汩地冒着泡,苦涩的药气被凛冽的北风粗暴地撕扯开,弥漫在死寂的庭院里。
她伸出僵硬的手指,指尖因寒冷而肿胀发白,上面布满细小的裂口。指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药罐下的炭火,试图让那点可怜的热量再旺盛一丝。动作间,手背上几道交错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红痕触目惊心,那是前几日被滚烫药汁烫伤的烙印。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正对着院子的暖阁里传出来,虚浮无力,却足以牵动另一个人的心弦。暖阁的门帘厚重华贵,挡得严严实实,只泄出里面融融的暖意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腻熏香。那暖意,与沈玉亭周身刺骨的冰寒,隔着一道帘子,判若云泥。
门帘猛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掀起。
沉律大步踏了出来,身上玄色貂绒大氅的毛领簇拥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金线绣制的蟒纹在雪光映照下,蛰伏着冰冷的威仪。他周身带着暖阁里熏染的暖香,目光却比檐下凝结的冰凌更寒,直直刺向雪地中跪着的沈玉亭。
他身后,月芙黎裹在一件雪白的狐裘里,弱不胜衣地被侍女搀扶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白,只有颊边因剧烈咳嗽而泛起一点病态的潮红。她倚在门框上,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怯生生地扫过沈玉亭,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
阿律哥哥……月芙黎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破碎的哭腔,手紧紧攥着沉律的衣袖,我…呃啊…方才喝了一口玉亭妹妹煎的药,就觉得…就觉得心口好疼……像有针在扎……
她猛地又咳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另一只手死死捂着嘴。片刻后,她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血!侍女惊叫一声。
月芙黎像是被掌心的血迹吓到,身体一软,几乎要瘫倒,全靠沉律有力的臂膀支撑着。她仰起脸,泪珠断了线似的滚落,目光惊惧万分地投向沈玉亭面前那只冒着苦气的药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玉亭妹妹的药里……有……有毒!她想害我!
毒妇!
沉律的暴喝如同惊雷,瞬间劈碎了庭院里死寂的空气。他眼中戾气翻涌,一步跨到药炉前,没有任何犹豫,带着鹿皮手套的大手猛地抓起那只滚烫的药罐,狠狠掼在沈玉亭面前的青石板上!
哐当——!粗陶罐应声而碎,滚烫的、浓黑的药汁如同恶毒的蛇,猛地飞溅开来。
沈玉亭根本来不及反应,也无力躲闪。灼人的剧痛瞬间在手背、手腕甚至脸颊上炸开!她痛得浑身一缩,喉间溢出短促的闷哼,被烫伤的地方立刻红肿起来,火辣辣地疼,几处细嫩的皮肤甚至瞬间起了水泡。
刺鼻的药味和皮肉灼伤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开来。
沉律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迫人的威压。他一把攫住沈玉亭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下颌骨捏碎。冰冷的蟒皮手套粗糙地摩擦着她被烫得滚烫的脸颊,扳指上冷硬的莲花纹硌得她生疼。他强迫她抬起头,直视他燃着怒火和嫌恶的眸子。
那双曾经或许有过温情、如今只剩下冰封深渊的眼里,清晰地映着她狼狈不堪的影子——发髻散乱,脸颊红肿,手背一片狼藉,眼中是尚未褪尽的痛楚和一片荒芜的死寂。
沈玉亭!沉律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淬着寒冰,你好歹毒的心肠!芙黎待你如亲妹,处处忍让,你竟敢在药里下毒她若有三长两短,本侯定要你……给她陪葬!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沈玉亭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脸颊和手背的剧痛还在肆虐,下巴被捏得生疼,但这些痛楚,都比不上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憎恶和为了另一个女人宣判她死刑的冷酷来得锥心刺骨。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暖阁门口,月芙黎依偎在侍女怀中,眼角余光瞥见沉律对沈玉亭的粗暴和沈玉亭的惨状,那如水的眸底深处,一丝得逞的快意如毒蛇般悄然滑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眉头痛苦地蹙起,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体软软地往下滑。
沉律立刻松开了钳制沈玉亭的手,仿佛她是什么肮脏的秽物。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一个箭步冲回暖阁门口,小心翼翼地将月芙黎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他抱着她,大步流星地往暖阁深处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刺骨的命令,砸在沈玉亭支离破碎的心上:
滚回你的柴房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若再敢起歹心……后面的话被厚重的门帘隔断,只剩下无情的余音在风雪中回荡。
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扑打在沈玉亭身上、脸上,被药汁烫伤的地方被冷风一激,更是钻心地疼。她孤零零地跪在破碎的药罐和泼洒的药渍旁,雪白的裙裾沾染着污黑的药汁和点点灼痕,如同被遗弃在污秽泥沼中的残破素绢。
下巴上残留着他粗暴的指痕,火辣辣的疼。脸颊上药汁烫过的地方,灼痛感一浪高过一浪。然而这些肉体上的痛楚,此刻竟奇异地麻木了。心底深处,那点被阿律哥哥这个遥远称呼所勾起的、早已微弱如风中残烛的暖意,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片冰冷的死灰。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撑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膝盖,试图站起来。身体晃了晃,像一株被狂风摧折的芦苇。目光落在脚边那片破碎的粗陶片上,边缘锋利,沾着药渍和自己的血迹。
她慢慢地弯下腰,用那只满是冻疮和烫伤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拾起了一块最大的、边缘最锋利的碎片。
尖锐的陶片边缘割破了她的指尖,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她紧紧攥着那片碎陶,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冰冷的陶片紧贴着掌心,那锐利的边缘带来的痛感,竟让她混乱窒息的心绪,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灌满庭院。沈玉亭佝偻着身子,攥着那片染血的碎陶,一步一挪,拖着冻僵麻木的双腿,朝着那间冰冷刺骨、堆满杂物的柴房挪去。每一步,都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深陷而孤绝的脚印,旋即又被新雪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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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宁侯府后角门那扇沉重的木门,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呻吟,缓缓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刺骨的寒风立刻像嗅到血腥的饿狼,裹挟着冰冷的雪粒子,凶猛地灌了进来。
沈玉亭几乎是撞出门的。她身上只胡乱裹着一件早已洗得发白、单薄得如同纸片的旧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腊月里索命的严寒。背上一个瘪瘪的小包袱,里面只有几件同样破旧的换洗衣裳和几个冰冷的硬馒头,那是她仅有的家当。
就在半个时辰前,那间比冰窖还要冷的柴房里,她蜷缩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上,意识昏沉。一股诡异的灼烧感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紧接着便是针扎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奇寒!她甚至来不及呼救,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浓黑的血,腥气瞬间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倒了下去,视线模糊前,只看到污黑的地面上那滩刺目惊心的黑血。
是毒。剧毒。
是谁下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又荒谬得让她想笑。她这条命,在有些人眼里,早就碍眼了吧碍了那朵白莲花的青云路,碍了这永宁侯府的清静。也好,也好……就这样烂死在这无人问津的角落,也省得碍了别人的眼。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不甘就此无声无息腐烂的执念,竟支撑着她挣扎爬起。她扶着冰冷的墙壁,一路呕着黑血,凭着最后一点模糊的方向感,跌跌撞撞地扑向了这扇通往后巷的角门。
沉重的木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彻底隔绝了那个名为永宁侯府的华丽囚笼。也隔绝了她过去的五年,那些痴妄,那些屈辱,那些被碾碎成尘的爱恋。
巷子里的风更野了,卷着雪片,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每一步迈出,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和撕裂般的剧痛。视线越来越模糊,四周高耸的院墙在风雪中扭曲晃动,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将她埋葬。脚下的积雪深及小腿,冰冷刺骨。
她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向前重重地扑倒在冰冷的雪地里。积雪的寒气瞬间穿透单薄的棉袄,浸入骨髓。眼前彻底黑了下来,只有耳畔呼啸的风雪声,如同地狱的呜咽。
也好……
就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瞬,她似乎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风雪。紧接着,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书墨和冷梅气息的暖意,毫无征兆地笼罩了她即将冻僵的身体。一双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温度,小心翼翼地穿过她的颈后和膝弯,将她从冰冷的死亡雪渊中轻轻抱起。
那怀抱很稳,很暖,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刀霜剑。一丝极其微弱的意识挣扎着浮起,却只捕捉到斗篷内襟一闪而过的繁复暗纹——像是某种古老而威严的螭龙图腾,随即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沉律猛地从书案后站起身,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被他带得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刮响。他死死盯着跪在下面、抖如筛糠的心腹侍卫,声音是从未有过的紧绷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惧: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侍卫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回……回侯爷!属下等奉命追查沈……沈夫人的下落,昨夜……昨夜在城西乱葬岗附近,发现了……发现了夫人的血迹!一路……一路延伸至官道,然后……就断了!
乱葬岗!沉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眼前闪过那女人单薄的身影,她最后离开柴房时那决绝而毫无生气的眼神……怎么会跑到乱葬岗去她怎么敢!
血迹他强迫自己冷静,声音却哑得厉害,只有血迹人呢
只……只有血迹,侯爷!侍卫的声音带着哭腔,雪太大了,掩盖了痕迹……属下无能!但……但沿着官道方向探查,听……听说昨夜有一队人马经过,像是……像是新科状元楚大人回京的车驾……但属下不敢确认!
楚淮安沉律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风头正劲、深得帝心的新贵他怎么会……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想起三年前那个雪夜,他替月芙黎挡下的那致命一刀……那女人当时哭得撕心裂肺,颤抖的手死死按住他流血的伤口……那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眼神……
找!沉律一拳狠狠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乱颤,墨汁泼洒开来,污了铺开的公文,像他此刻混乱污浊的心,给本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活要见人,死……那个死字哽在喉咙里,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尖锐刺痛,怎么也吐不完整。
他烦躁地挥退侍卫,书房里死寂一片。窗外的雪还在下,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庭院,也试图覆盖某些呼之欲出的真相和早已溃烂的过往。
三年时光,足以让许多东西面目全非。
又是一年琼林宴。皇宫御苑,灯火煌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空气中浮动着名贵酒香和脂粉的甜腻。衣香鬓影,冠盖云集,京中最煊赫的权贵名流皆汇聚于此。
沉律坐在席间,心不在焉。这三年来,他从未停止寻找沈玉亭,却始终杳无音信。月芙黎如愿成了侯府夫人,起初的温柔小意渐渐被骄纵和算计取代,府里再没有那个人影后,日子竟过得越发寡淡,甚至……令人窒息。此刻,月芙黎正依偎在他身侧,精心装扮过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与周围的女眷低声谈笑,那笑声听在沉律耳中,却莫名有些刺耳。
宴至酣处,觥筹交错。不知是谁起了兴,提议以岁寒为题,请各位才子佳人即兴赋诗或作画助兴。
岁寒一个清越温润的男声含着笑意响起,瞬间压下了周围的喧哗,内子素爱此景,或可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循着那声音望去。
只见新科状元、如今已是天子近臣的楚淮安,正含笑看向他身侧的女子。他身姿挺拔如修竹,一身绯色官袍衬得面如冠玉,温雅清贵之气浑然天成。而他目光所落之处——
沉律手中的白玉酒杯,哐当一声,失手掉落在面前的矮几上。清冽的酒液泼洒出来,浸湿了他华贵的锦袍下摆,他却浑然不觉。
隔着流光溢彩的灯火和攒动的人影,他看到了一个几乎让他心跳骤停的身影。
楚淮安身侧的女子,穿着一袭天水碧的云锦宫装,衣料在灯火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乌发如云,只松松绾了个简单的发髻,斜簪一支莹润剔透的羊脂白玉簪,再无多余钗环。她微微垂着眼睫,侧脸的线条温婉沉静,如同上好的暖玉雕琢而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周身笼罩着一层沉淀下来的、令人心折的安然气度。灯火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如同落入了碎星。
是沈玉亭!
可这……这怎么会是沈玉亭!
那个被他弃如敝履、跪在雪地里冻得瑟瑟发抖、卑微到尘埃里的冲喜新娘那个被滚烫药汁烫伤手背只会咬着唇默默流泪的可怜虫
眼前的女子,从容,娴雅,周身散发着一种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光华。她安静地坐在楚淮安身侧,微微侧首听他低语,唇边噙着一抹极淡、却真实温暖的笑意。那是沉律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神情。过去的她,对着他时,只有小心翼翼的讨好、绝望的哀伤和死水般的沉寂。
楚淮安的声音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毫不掩饰的宠溺,清晰地传入沉律耳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他的鼓膜:玉亭,可愿一试
沈玉亭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好奇或期待的眼神,最终落回楚淮安脸上,轻轻颔首,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夫君有命,妾身自当尽力。
夫君……夫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沉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瞬间被撕裂了,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名为嫉妒和悔恨的滔天巨浪。
宫人迅速在殿中铺开一张宽大的宣纸,奉上笔墨。
沈玉亭起身,步履从容地走到案前。楚淮安亦含笑随侍在侧,亲自为她研墨,动作细致而温柔。
她执起一支玉管紫毫,凝神片刻。灯火映照着她沉静的侧颜,专注而美好。殿中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只见她皓腕悬腕,笔走龙蛇,没有丝毫犹豫。笔锋流转间,一株株傲骨铮铮的雪中寒梅便跃然纸上。墨色浓淡相宜,枝干虬劲如铁,花瓣却疏落清绝,仿佛能闻到那凛冽寒风中的一缕幽香。
题字亦是行云流水,一手清峻挺拔的簪花小楷: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历经霜雪、终绽清芬的孤高与坚韧。
好!好一个‘散作乾坤万里春’!皇帝率先抚掌赞叹,龙颜大悦,笔意清绝,诗境高远!楚爱卿,尊夫人真乃当世才女!赏!
殿内顿时一片附和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涌向殿中那对璧人。
楚夫人好才情!
这梅花画得,风骨尽显!
字也漂亮!诗也好!
沉律僵硬地坐在原地,如同置身冰窟。那些赞誉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刺进他的耳朵。他看着沈玉亭在楚淮安温柔含笑的注视下,微微躬身谢恩,姿态落落大方。看着楚淮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拂开她颊边一缕被墨汁沾到的发丝,动作亲昵而珍重。看着沈玉亭抬眸回望楚淮安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依赖和暖意……
那画面刺得他双目生疼,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擂击,闷痛得几乎窒息。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冲动攫住了他。什么理智,什么场合,什么侯爷的体面,全都被那汹涌的妒火烧成了灰烬!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面前的杯盏,酒水淋漓。在满殿惊愕的目光和月芙黎瞬间煞白的脸色中,他像一头失控的困兽,几步就冲到了殿中那对璧人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浓重的压迫感和酒气,瞬间笼罩了沈玉亭。
玉亭!沉律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和绝望,伸手就要去抓沈玉亭的手腕,跟我回去!当年的事……是我错了!你看清楚,是我!沉律!当年在破庙……
他的手尚未触及那片天水碧的衣袖,一道沉稳而充满保护意味的身影已悄然挡在了沈玉亭身前。
楚淮安脸上的温润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不怒自威的冷峻。他并未看沉律,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如同寒潭,深不见底。他只是微微侧身,将沈玉亭完全护在自己身后,动作流畅而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沉侯爷,楚淮安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所有的窃窃私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请自重。
这三个字,如同三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沉律脸上。
沉律的手僵在半空,抓了个空。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楚淮安身后的沈玉亭,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过去的痕迹,一丝动摇,一丝……对他的不忍。
然而,没有。
沈玉亭被楚淮安护在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沉律那张因激动和酒意而扭曲的脸,那双曾经盛满对他爱恋、哀求、绝望的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那沉寂,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冰冷,比最深沉的恨意还要令人绝望。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面目可憎的陌生人。
她甚至微微蹙了下眉,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被脏东西沾染了清净的不适。随即,她抬起那只曾被药汁烫伤、如今却莹白如玉的手,轻轻拽了一下楚淮安绯色官袍的袖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殿中的死寂:
夫君,她的声音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有脏东西。
楚淮安闻声,立刻垂眸看向她,眼底的冷峻瞬间化开,只剩下全然的温柔和关切。他极其自然地握住她拽着自己袖口的手,用自己温热干燥的掌心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然后,他才抬眼,重新看向脸色铁青、僵立如石的沉律,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语气温和得如同在谈论天气,却字字诛心:
夫人莫怕。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扫过沉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为夫在,脏东西碰不到你。
他微微侧首,对侍立在不远处、同样脸色紧绷的宫侍吩咐道:来人,殿中浊气太重,扰了夫人清净。请沉侯爷——回席安坐。
浊气二字,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沉律只觉得一股腥甜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涌上喉头。他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辉煌的灯火、那些惊愕的面孔、那些窃窃私语……全都扭曲旋转起来。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楚淮安那温和却比刀锋更利的话语,还有沈玉亭那双沉寂如古井、再无一丝波澜的眼眸。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终于无法抑制地喷溅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狂风摧折的古木,轰然向后倒去。
殿内瞬间大乱!惊呼声四起。月芙黎尖叫着扑过来,带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和惊恐:阿律哥哥!
沉律重重摔倒在地,意识模糊,只觉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搅在一起。月芙黎扑在他身上,哭喊着摇晃他,那声音却遥远得像隔着水。他涣散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腿缝隙,死死钉在那一角天水碧的裙裾上。
他看到楚淮安小心地扶着沈玉亭转身,背对着这片混乱。沈玉亭似乎有些不舒服,轻轻掩唇咳了一下,肩头微颤。楚淮安立刻停下脚步,无比紧张地低头询问,从袖中取出一方雪白丝帕,极其轻柔地擦拭她的唇角。那专注温柔的神情,刺得沉律心口剧痛,比呕出的血更灼烫。
玉亭……沉律喉头嗬嗬作响,挣扎着想爬起来,想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当年破庙里替她挡下致命一刀的人,是他!是他在她奄奄一息时守了三天三夜!是他在她高烧呓语时一遍遍应着阿律哥哥在!
可破碎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他看到楚淮安替她擦完唇角,顺手将沾了点点暗红血渍的丝帕收好,然后极其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带着她,步履沉稳地、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去。那身影相依相偎,在辉煌灯火下,划出一道决绝而温暖的界限,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不……别走……沉律目眦欲裂,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从地上撑起半个身子,朝着那即将消失在殿门处的背影嘶吼,声音凄厉如濒死的野兽,沈玉亭!当年在破庙!是我!替你挡刀的是我沉律!救你的是我!你睁开眼看看!是我啊——!
他吼得声嘶力竭,鲜血再次从嘴角涌出。殿内众人被他这状若疯魔的样子惊得鸦雀无声。
那抹天水碧的身影,终于在殿门口顿住了。
沉律心头猛地一抽,一股狂喜夹杂着绝望的希冀瞬间攫住了他。她听见了!她停下来了!她……
沈玉亭缓缓地、极慢地转过了身。
灯火勾勒出她清绝的侧影。她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感动或恍然,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他狼狈不堪、满嘴鲜血的脸上,如同看着一出拙劣而荒诞的闹剧。
然后,在沉律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注视下,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极轻,却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溃了沉律眼中最后的光。
她的唇瓣轻轻开合,没有发出声音,但沉律却清晰地读懂了那唇形。
她说:迟了。
两个字,轻飘飘,却如同万载玄冰,瞬间将他沸腾的血液和仅存的妄想,彻底冻结。
紧接着,他看到沈玉亭微微侧首,对着身旁的楚淮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楚淮安也低头看着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疼惜和了然。他握紧了她的手,再未停留,护着她,彻底消失在殿门外那片璀璨的宫灯光芒之中。
噗——!
更汹涌的鲜血从沉律口中狂喷而出,溅了扑在他身上的月芙黎满头满脸。他最后看到的,是月芙黎惊骇扭曲的脸,和那片冰冷刺目的、象征着他无上荣光的金砖地面。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只有一个念头疯狂撕扯着他——
迟了。
一切都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