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枯井般的日子
守寡的第三年,柳婉清觉得自己快化成一缕风,轻飘飘地穿过青石铺就的赵家洼,悄无声息地刮进那个死气沉沉的院子,最终消散在灶膛冰冷的灰烬里。
日子是结了冰的井水,凝固、沉闷,只有檐角那块生锈的铁皮桶还在尽职尽责,咚——咚——咚——地接应着零星的雨滴,敲打着永不更改的节拍,如同赵家给她划定的牢笼的秒针。
她的院子,是村子最东头的一座孤岛。
三间黄泥坯房,围着一个方正的土院。
院角那棵据说已有百岁的老槐树,是当初婆婆牵着她手进门前,带着几分炫耀指点给她看的:家宅有槐,百事顺遂,旺家百年呢!
婆婆赵周氏那张刻薄的脸上挤出的笑容,如今想来,像极了秋后僵硬的核桃皮。
可如今,这老槐也背叛了诺言,早几年就开始败落,去年彻底枯死了。
粗壮的枝干扭曲如垂死挣扎的手臂,伸向永远是灰蒙蒙的天空。浓密的绿荫成了遥远的传说,只留下满树狰狞的死黑,像一把烧焦的伞骨,戳在院里,也戳在婉清的心里。
清晨,鸡才叫过三遍,雾霭还没完全散尽。柳婉清已从冰冷的土炕上爬起。
她动作麻利,却不带一丝活气,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动的木偶。
她习惯性地走到后窗,目光空洞地投向山坡下那片小小的猪圈。三头壮硕的白猪听到熟悉的脚步,立刻拱动着湿润的黑鼻头凑到圈栏边,挤挤挨挨,哼唧着索食。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粪便、泥浆和隔夜馊水的恶臭扑面撞来,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浑浊气浪。
她面无表情,仿佛鼻腔里的神经早已坏死,端着满满一盆刷锅水,哗啦泼了进去。残羹剩饭瞬间激起猪圈内泥浆四溅的混战,那令人作呕的气息更加汹涌地包裹了她。
她只是站着,任由这恶臭侵蚀单薄的衣衫,如同这三年里无形的污名和苛责,早已浸透了她的骨头缝。
从猪圈绕到井台。冰凉的井水打上来,盆里映着一张苍白憔悴的脸。细长的眉毛下,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眼,如今盛满了灰烬,失了所有光亮,像蒙尘的旧琉璃。她挽起袖子,露出的小臂瘦得伶仃。
棒槌敲打着浸湿的粗布衣裳,梆——梆——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传出老远,更添几分萧索。
婆婆赵周氏的嗓音,总是在不合时宜的时候钻出来,刀子般刮擦着她的耳膜:
守三年哼!就是守三十年,你也还是赵家死了男人的寡妇!你那点花花肠子给我收起来!
活死人…守活寡…这就你的命!安安分分的,别让我那短命的儿子躺在底下还替你臊得慌!
赵家的脸都让你这张丧门星的脸给晦暗了!
那些话,带着刺骨的冰渣,一遍遍重复,早已抽干了她眼底最后一丝水气,把她的心,她的魂,一同风干成了一捆了无生趣的枯柴。她甚至记不清亡夫赵大山的清晰模样了,只记得一团模糊的影像,和婆婆反复念叨的他是个短命鬼的咒语。
第二章:木屑飘来的气息
日子在麻木中挪动。一日,柳婉清去后山自家那块巴掌大的菜地锄草。扛着锄头回来时,走过村中那条被脚板和牛蹄磨得光滑锃亮的石板路,眼角余光瞥见村西的张木匠家门口围了几个人。人群里站着个生面孔。
那人身量颇高,身形不算壮硕,却显得结实精干,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衣裤,脚踩一双磨旧了的黑布鞋。最显眼的是他肩上斜挎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帆布原本的颜色已褪成了灰白,上面满是深深浅浅的木痕和粉尘污渍。几根不同粗细的凿子锉刀的木头把手倔强地从没系紧的包口探出头来。他正微微低头,跟张木匠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清晰,下颌绷得有些紧。
这是镇上请来的许师傅,许青山,手艺顶好的!有人热心地介绍。许青山柳婉清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脚步并未停下。这就是村里传了几天的那个外乡来的年轻木匠她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的鞋尖划过沾了露水的石板缝隙。
擦身而过的瞬间,没有任何寒暄,甚至目光都未曾碰触。柳婉清正习惯性地伸手去捋被山风吹乱额前的一缕总是倔强不服帖的碎发。就在这微小的动作里,一缕清苦干净的气息,突兀地闯入了她的鼻腔——那是被汗水微微浸润过的新鲜木头味儿,混着一点松脂的清香。这气味如此独特,瞬间冲散了弥漫在空气中陈年的稻谷腐朽、泥土的腥气和牲畜粪便混杂的沉闷味道,像一缕带着凉意的泉水,猝不及防地滴进她这口早已干涸枯竭的井里。
她捻着发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步伐依旧平稳地穿过了那群人,往自家那座孤岛的院门走去。身后,低沉的男声正温和地回答着张木匠的问题,那声音仿佛也沾染了木头的质感。
第三章:老槐树下的静默
打那天起,许青山就像是赵家院墙外的一道影子,常常停留在那棵枯死老槐树的根部。
他总是出现在午后,日头最盛、村子最沉寂的时刻。既非刻意造访,也非专程前往,更像是去给村东头的李家翻新饭桌,或是为村中心的孙家赶制陪嫁箱子时,恰好路过这里,腿脚乏了,便倚靠着枯槐疙疙瘩瘩、皲裂乌黑的主干歇歇脚。
那个褪色的帆布包摊开在树根下干硬的土地上,像一个敞开的百宝箱,露出里面形态各异的凿子、木锉、角尺、还有几块带着粗糙树皮或新鲜切痕的木料。许青山通常盘腿坐下,背微微佝偻着,显得专注又放松。一把锋利的刻刀在他带着薄茧、关节分明的手指间翻转、跳跃,如同拥有了生命。刀锋滑过木料,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细碎的、米粒般雪白的刨花便卷曲着从刀尖下方轻盈地翻飞出来,粘在他粗硬的裤管上,落进泥土的缝隙里,或者被偶尔经过的微风托起,打着旋儿飘远。有时他并不动手,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一段纹理独特的毛坯木头,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截面。阳光透过头顶光秃秃的漆黑枝桠缝隙筛落下来,在他宽阔的额角、浓密的眉梢、厚实的肩膀上跳跃着流动的光斑。整个世界似乎都安静了,只剩下他和那段沉默的木头,进行着无声而深厚的交流。
柳婉清起初只是隔着厨房那扇油腻蒙尘的旧玻璃窗,偶尔投去一瞥。他低头专注的身影,沉静得像一块溪水中的磐石。渐渐,次数多了,她也不再刻意回避。端着洗衣的木盆去井台汲水,或者拎着锄头穿过院子下地,她也会坦然地经过那道低矮的土墙。两人的眼神大多时候是错开的,她平视的目光越过墙头枯死的槐树枝杈,投向远处青灰色的山峦起伏线;而他,也总是埋首于他的木头世界,未曾抬眼。两人像两株疏离而沉默的植物,隔着那道象征隔绝与流言的土墙,兀自在各自的土壤里存在着——一株似乎早已枯死多年,另一株,在沉默的滋养中,根系仿佛在悄无声息地向下延伸。
第四章:布包里的惊雷
这天后晌,云层积得有些厚,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柳婉清提着一小篮刚刚从菜地摘回来的长豆角,碧绿的豆荚上还滚动着晶莹的水珠。踏进自家院门,习惯性地朝老槐树方向投去一眼——那树根下竟空空如也。
许青山提前离开了他平日总要在那里消磨到日头偏西,将最后一抹余晖融入他手中的活计才走。心里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异样。是急着赶工,还是……她摇了摇头,驱散那点不必要的念头。
一阵风贴着矮土墙根卷过,带着尘土和腐烂草叶的气息。也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异样——那个印满了木屑痕迹的灰白帆布工具包,此刻正孤零零地靠在老槐树根部一个凹陷下去的树疙瘩旁。包口没有系紧,一角盖布被风掀起,又被掀落,懒洋洋地一开一合。
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或者说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几乎陌生的冲动,猛地攫住了柳婉清的心口!像风推着草,又像黑暗中潜滋暗长的藤蔓,缠绕着她的脚踝。心脏在胸腔里骤然擂起了鼓点,咚咚咚,猛烈得盖过了风声、远处水塘里偶尔的蛙鸣,甚至自己的呼吸声。四周寂静得可怕,只有槐树扭曲的枯枝在风里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响。她不由自主地朝那棵枯死的槐树、朝那个敞着口的布包走去。
矮墙真的很矮,她伸出手,指尖轻易地够到了那只磨得发软的帆布提手。冰冷粗粝的触感让她缩了一下,随即又紧紧握住。她屏住呼吸,心跳快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颤抖着掀开了包口的盖布。
包的内里没什么特别:一副磨破了指头的旧线手套,几卷粗细不一的砂纸缠成小卷,几块使用多年、已经包了浆的磨刀石油腻腻地躺着。角落里堆放着几块形状大小不一的木料边角,有杉木的淡黄,也有梨木的暗红。目光匆匆掠过这些寻常物件,刚要收回,却被角落里一件尚未成型的温润黄色木料死死钉住了!
是一块颜色温润的樟木。还处在粗胚阶段,表面刀痕纵横交错,却已经能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轮廓——略显单薄却带着韧性的肩颈线条,修长的手臂,微微弯着细瘦的腰身。最让婉清心惊的是,那低俯着的颈项旁,一束蓬松的发丝垂散下来,鬓角几缕碎发甚至被他极其用心地刻出了微卷俏皮的不服帖感!女子的姿态非常专注,似乎正在……手里拿着什么
柳婉清的目光骤然锁定在女子那双刻画得异常细腻、骨节匀称的手上!那双在木头世界里显得那么真实的手,正无比轻柔、小心翼翼地托着一根——长豆角!那根木刻的豆角,线条流畅,棱角清晰,甚至能让人感受到刚从藤上摘下的那种新鲜、脆嫩的质感!而她身上的旧布斜襟短褂,那肩膀处磨损略起毛边的细节……都那么熟悉!
是自己!
这分明就是前几日午后,她就在这矮墙内侧的小菜畦里,弯着腰,专心采摘豆角的样子!
轰隆!一声无声的惊雷在柳婉清脑中炸响!时间仿佛瞬间被抽干凝固。风声停滞,远处的一切嘈杂陷入死寂的深海。整个世界迅速褪去颜色,只余下那块粗糙木料上,每一道刻痕都像烧红的烙铁,无比清晰地印在她眼底,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灼人的温度,狠狠地烫在她冰封了三年的心口深处!
血液先是涌上头颅,眩晕感紧随其后,随即又像退潮般迅速抽离,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灭顶的恐慌。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猛地撒开了紧握着布包的手,那盖布轻飘飘地落下,如同沉重的墓盖,将那个灼心的秘密再次掩埋。她像个被抽走了魂魄的纸人,定在原地,背后是冰冷坚硬的土墙,头顶是遮天蔽日、如鬼爪般扭结的枯黑槐枝。过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一股尖锐的冰凉触感从脚面传来,她才悚然回神。
低头看去,早上随意别在发髻里那根磨得锃亮的旧银簪,早已滑脱,正静静躺在脚下的黄泥地上,旁边散落着几片新鲜的、雪白的樟木刨花。
她几乎是手脚冰凉地弯腰拾起那根冰凉的银簪,紧紧攥在掌心,尖锐的簪尖刺入皮肉的痛感才让她找回一丝真实。不敢再看那布包一眼,踉踉跄跄地跑回院子,死死插上了院门的门栓,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喘气,心口擂鼓,久久无法平息。
第五章:风雨夜中的叩门声
白日里积压了一整天的闷热与烦躁,终于在晚饭时分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天色沉黑如墨,一道刺破夜幕的闪电撕裂长空,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窗户纸簌簌作响。随即,豆大的雨点便裹挟着万钧之力,不管不顾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疯狂抽打着瓦片,声音密集得如同千军万马在擂鼓奔腾。不消片刻,整个村子就陷入了一片水汽弥漫的轰鸣世界。狂风呼啸着,卷着雨水狠狠撞击着门窗。
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苗被不断钻进来的湿气扑得时明时灭。锅里还剩小半碗早已冷透的薄粥,柳婉清毫无胃口。她点亮了一盏如豆的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摇晃,将她单薄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湿漉漉的泥墙上。
风声、雨声、雷声交织成一张巨网,将她层层裹缠。她蜷坐在冰冷的小板凳上,双手环抱住膝盖,试图给自己一点微薄的暖意。心,却比这雨夜还要冰凉。下午木雕带来的震撼余波未平,此刻又被这天地间原始的狂暴所惊吓。她感觉自己像一片孤零零挂在枯树枝头的叶子,随时会被这无情的风雨撕碎扯落。
就在又一个仿佛要将山劈开的响雷过后,轰隆——一声沉闷得如同巨兽咆哮的巨响猛地从屋后的方向传来!那声音绝不仅仅是雷声,更像是山体在巨大的力量下发生了断裂和坍塌!
柳婉清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骤然下坠!后山坡!她想起白天去地里时看到山坡上那几道新鲜的小裂缝……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脖颈!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惊悸之中——嘭!嘭!嘭!嘭!
一阵急促到极点、湿滑沉重到骇人的拍门声,毫无预兆地在风狂雨骤中骤然炸响!那力道如此之大,速度如此之快,仿佛门板随时会被砸穿!沉闷的拍击声穿透狂暴的风雨,死死钉入她紧缩的心脏!
恐惧瞬间攫住了所有感官!谁!
谁!她失声尖叫,声音尖锐而嘶哑,瞬间被风雨吞噬。几乎是在喊出的同时,她已经凭着本能从地上弹起,扑向那扇不断剧烈震动、仿佛要破碎的门板!手指冰得发颤,哆嗦着去摸那沉重粗糙的木门栓。
是我!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声音穿透门板缝隙传来,嗓音被雨水冲刷得含混不清,却又异常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焦急。
这声音!
柳婉清的手停在门栓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风雨太大了,她几乎不敢确定。
又是更用力、更急促的几声拍击:快开门!
她不再犹豫,用力一拔门栓,拉开一道窄窄的缝隙。
瞬间,一股冰冷刺骨、饱含着浓重泥腥味的风雨如同决堤的洪水,凶狠地倒灌进来!门口站着的那人如同刚从河里捞起来,浑身湿透,深灰色的粗布衣裤紧紧黏贴在身上,勾勒出精干的轮廓。雨水顺着他短硬如墨、此刻全被浇透服帖的黑发、高挺的鼻梁、紧抿的唇角汇成小溪,汹涌地流淌下来。脚下早已形成一个小小的泥水洼,他在水里泡着。
是许青山!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片白色的雾气。雨水不停地从他脸上冲刷而下,唯独那双眼睛,在门缝透出的微弱油灯光芒下,像两点被疾风暴雨猛烈捶打却依旧不肯熄灭、反而淬炼得更加清亮的寒星!带着一种柳婉清从未见过的、纯粹的焦灼和坚毅,穿透重重雨幕,直直地、牢牢地锁定了门内惊魂未定的她!
他似乎稍稍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喘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断断续续,却清晰地盖过了轰鸣的雷雨:
听…听见了!后山坡塌了!塌了好大一片土!
怕她没听清,他又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砸在泥地里的铁钉:山坡!被大雨冲垮了!把前面的小路都埋了半截!
他顿住了,雨水顺着浓密的睫毛不断滴落,仿佛是他焦急到极点滚落的汗珠。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像要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被山石伤着,这份焦灼几乎要凝成实质。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喉结滚动了几下,才用一种低沉却穿透了所有雨声、雷鸣声的力量,一字一句地吐了出来:
…我怕。怕你一个人听着这…风声雨声雷声…觉得…觉得屋外面…没人。
怕你听着雨声,觉得屋外没人……
这句话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柳婉清的头顶,在她早已麻木荒芜的心田里炸开!
她扶着门板边缘的手猛地收紧!指甲狠狠嵌进了湿滑冰冷的木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苍白到几乎透明!喉咙里像是被一块冰冷沉重、吸饱了暴雨的棉絮死死堵住,一股巨大的酸涩汹涌地撞向鼻梁,眼睛瞬间被滚烫的液体模糊!
屋外没人……
原来他知道!他竟然知道!他竟知晓这三年来每一个漫长孤寂、在风声中辗转难眠的深夜,她心底那一片无边无际、死寂冰凉的荒原!他竟能窥见她这具行尸走肉下深藏的恐惧——那种被世界彻底遗忘、独自面对未知灾厄的恐惧!
风声!雨声!雷鸣!还有那如同山体崩裂般的恐怖巨响!瞬间都退潮般远离,消失了!整个世界骤然失声。只有他那句怕你觉得屋外没人,伴随着他湿透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清苦木香,带着不可阻挡的重量和令人心碎的暖意,一遍又一遍,以一种粉碎一切的力量,沉重、固执地撞向她用三年悲苦、麻木和绝望垒砌起来的、早已斑驳龟裂的心防!
第六章:木屑与泥泞
暴雨在黎明前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渐渐变成飘零的雨丝,最终彻底收了声。灰白的天光艰难地从铅灰色云层的夹缝中透出,洒向一个泥泞狼狈、如同被撕扯过的世界。屋檐依旧滴滴答答地坠着水珠,院子里低洼处积满了浑浊的泥水坑。几片被风雨打落的槐树枯叶,漂在泥水上,像破碎的黑色小舟。
柳婉清几乎一夜未曾合眼。窗外疯狂摇曳的树影,檐下铁桶单调又急促的撞击声,还有那句不断在耳畔回荡的怕你觉得外面没人,像磨盘一样反复碾压着她混乱的神经。天蒙蒙亮,她刚带着一身疲惫推开厨房那扇糊着油渍的破旧木板门。
柳婉清——!一声比昨夜惊雷还要刺耳、淬着毒的厉喝,骤然自身后院子中央炸开!那声音裹挟着无边无际的暴怒,仿佛积攒了三年的恶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婉清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浑身一凛,僵硬地慢慢转过身。
婆婆赵周氏!此刻正叉着腰站在院当中那棵枯死的老槐树下!矮小的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那张布满褶子的老脸扭曲得如同揉皱的粗纸,每一个褶子里都填满了刻骨的怨毒和仿佛捉奸在床的得意。尤其让婉清心胆俱裂的是——婆婆那枯瘦如同鹰爪的右手,正高高扬起,掌心里死死攥着一个东西!
是她夜不能寐时眼前总浮现的那块温润的樟木料!那刻着她垂眸摘豆角侧影的木雕!虽然在暴怒的指爪下只露出了局部,但那熟悉的轮廓,那根豆角的形状……是她!没错!就是它!它怎么会在婆婆手里!
这块承载着隐秘情愫、仿佛凝聚了心跳的木块,在雨后阴冷浑浊、粘着泥点败叶的地面映衬下,那柔和的黄光竟显得如此刺眼,如同一种赤裸裸的、无声的嘲弄!残酷地宣告着她短暂的、几乎算是偷来的那点温热悸动的死刑!
赵家的脸!我死鬼儿子的脸!赵周氏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婉清脸上,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针,狠狠扎下,都被你这黑心烂肺的寡妇给败光啦!吃里扒外的贱骨头!守寡才几天骚得连裤腰带都拴不住了吧偷汉子都偷到老娘眼皮子底下了!你这天杀的丧门星!你……你还我儿的脸面来!!
脸面二字仿佛带着千斤重的怨气,从赵周氏枯瘦的胸腔里喷发出来!她那双浑浊的眼睛因怨毒而泛红,话音未落,那双早已灌注了全身力气的、枯柴一般的手,带着复仇般的快意,不顾一切地朝着地面——那湿漉漉、泥泞肮脏、散落着槐叶和木屑的泥坑——狠狠掼了下去!
啪嚓——!哗啦——!
一声尖锐刺耳、令人心脏骤缩的破裂声响彻寂静的院落!那块温润、带着生命质感的木头,重重地撞击在坚硬的泥地上,像一个被打破的、粉身碎骨的梦!瞬间解体!大大小小带着新鲜、狰狞断口的碎片混合着污浊的泥点四散崩飞开去!如同炸开了一场肮脏而暴烈的雪!
几片碎木屑溅到了柳婉清的裤脚上,沾染了泥浆。
柳婉清下意识地紧紧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视线已被模糊的水汽笼罩。那些支离破碎的自己——她的发丝、她的侧影、她手中那根纤细美好的豆角——已全部零落在脚下浑浊腥臭的泥水洼里。一小块指节大小、带着明显是自己脸颊轮廓的碎片,带着雪白锋利的茬口,恰好滚落在她沾满泥浆的鞋尖前,触手可及。
她没有去捡。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悲凉。只有一片麻木的死寂。那片冰凉的、刺眼的木纹,似乎瞬间活了过来,顺着鞋尖一路向上攀爬,迅速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将最后一丝活气也彻底抽干。她成了真正的枯树。
丢人现眼的扫把星!克夫的祸水!你怎么有脸活着的!看我今天不撕烂你的脸!赵周氏的怒骂如同疯狂抽打的鞭子,越来越污秽,越来越不堪入耳,在院墙间回荡。
围观者悄然增多。相邻院墙后的几个农妇早已被惊动,探头看着,脸上表情各异:有惊愕,有鄙夷,有漠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没有人出声。
就在赵周氏的咒骂如同无形藤蔓,一根根勒紧婉清的心脏,几乎要将她最后一点生机榨干时——
一阵微风贴着墙根溜过,轻轻柔柔的。
有人咦——了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突兀地、温和地撞了一下。
紧接着,仿佛滚油锅里落进了几滴水,原本死寂围观的邻居们接二连三地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
哎呀!天老爷!
眼睛花了吗……那树!
我的个娘唷!活见鬼……不,活神仙呐!
声音里混杂着极致的惊诧、无法置信,以及一种面对超自然奇迹近乎本能的茫然敬畏。
柳婉清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浪潮般的惊呼从汹涌的麻木和自我唾弃中短暂唤醒。她茫然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视线本能地循着那些骤然抬高的、指向同一个方向的视线,越过还在跳脚怒骂的赵周氏,投向她的头顶上方——那棵枯死了整整三年的老槐树顶端。
然后——
她的呼吸,连同那颗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在巨大的震撼中骤然停滞!
那棵枯死了三年、虬枝扭曲如同垂死挣扎、早已被所有人视为赵家衰败、柳婉清晦气象征的老槐树!
就在昨天那场摧毁一切、仿佛末日般的狂风暴雨洗礼过后!
就在这个泥泞不堪、充斥着刻毒咒骂和破碎木屑的、最污秽狼狈的早晨!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柳婉清万念俱灰之时——
猝不及防地!
绽放了一簇簇!一片片!一层层!密密匝匝!宛若初雪降临般的——雪白花朵!
米粒般大小的花苞一夜之间吸饱了水分,鼓胀饱满!无数细小的、如蝶翼般娇嫩洁白的五瓣花朵,在铅灰色天幕的背景下,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磅礴的生命力,如同燎原的星光,瞬间点亮了每一条昨日还形如鬼爪的漆黑枯枝!
成千上万朵!浩浩荡荡!沉默而圣洁!
那纯净的、毫无瑕疵的白,在湿漉漉的、灰暗的空气里,散发出一种柔和、浩大、近乎神圣的光晕!像一个从天而降、无声的巨大惊叹号!一个最古老最神圣的证词!
正在激烈叫骂的赵周氏,如同被人猛地掐住了喉咙,那些污言秽语戛然而止!她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向上望去!那满是褶子的脸上扭曲的怨毒瞬间凝固,被一种巨大的、无法理解的惊愕甚至一丝深埋的恐慌所取代!她看着那满树圣洁的白花,嘴巴无意识地张开合拢,像个离水窒息的鱼,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那泼天盖地的白光,如同无形的净化,将她一切的污浊刻毒都逼退、冻结了。
整个院子陷入了一种被奇迹震慑的死寂。连空气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只有那圣洁的花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就在这片几乎凝结的寂静中,靠近矮墙根那片最狼藉的泥地水洼旁边,不知何时蹲下了一个身影。
他背着身,将自己沉静地隔绝于院中的喧嚣和神迹之外。
是许青山。
那个灰白帆布工具包安静地躺在他脚边的干地上。
他没有被满树突然盛放的繁花所吸引,没有抬头看向那震撼人心的雪白,甚至没有向院中投去哪怕一瞥。
他微微弓着宽阔坚实的脊背,沉默得像一块礁石。唯一动作的,是他那双布满茧子和新鲜细微刀痕的手。那手指的动作极轻、极慢、极尽温柔,近乎一种小心翼翼的虔诚。正专注地、一片一片地,从那湿乎乎、粘稠肮脏、布满破碎槐叶的烂泥水坑里,拨开浮渣,仔细地分辨、然后——
小心翼翼地捡拾起那些溅得最远、沾满泥污、带着狰狞断口的、属于柳婉清的木头残片。
一块。
又一块。
每一片碎裂的木头,都被泥水浸染得面目全非。他用手指腹,用手心,甚至扯起自己的衣襟内里沾着相对干净的雨水,一遍一遍,无比耐心地将上面的污秽擦洗干净,还原出木头温润的本色和清晰但残缺的线条。
然后,他拿起了工具包。
他摸索着,没有犹豫地拿出那柄柳婉清曾在布包里见过的小巧刻刀。那锐利的刀锋在昏沉的天光下闪过一道雪亮的微芒。
他的眼神专注得如同在修复一件稀世珍宝。刀尖落下,稳稳地点在那些触目惊心的、如同伤口般的锯齿状裂痕边缘。
不是简单的粘连。他用刻刀小心地修正出整齐的对合面,用极其细小的、削好的同质地樟木楔,一点一点、极其专注地嵌入裂痕的缝隙,如同精密的榫卯连接。嵌入一层,用刀背轻轻敲实,再嵌入一层……直到那道丑陋的伤口被一点点填补、抚平、消弭。
木楔嵌入后,露出的高差和粗糙的边缘,再用更细的砂纸一点点打磨,动作温柔得像在拂去心爱之物上的尘埃。
日光终于艰难地挣脱了厚重云层的最后束缚,洒下一束灿烂的金光。光束恰好穿透那层层叠叠、雪白浩荡的繁密花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