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言
>民国湘西,雷雨夜赶尸。
>我引着三具尸体行至悬崖栈道,灯笼忽然熄灭。
>再燃灯时,尸体只剩两具。
>队伍里却多出个活人,自称迷路书生。
>书生突然指着前方:那是不是你们丢的尸体
>崖边树下,那具失踪的尸体正直挺挺站着。
>我走近细看,尸体穿着我的衣服,戴着我的戒指。
>尸体的眼睛猛地睁开:你才死了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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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三年,湘西。
罗七爷那盏油纸糊的引魂灯,在劈头盖脸的暴雨里,活不过三息。黄豆大的雨点子砸下来,啪啪作响,瞬间就在灯罩上糊成一层混沌的水幕。灯焰在里面猛地一缩,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掐了一把,挣扎着吐出一缕呛鼻的黑烟,彻底熄了。浓墨般的黑暗,裹挟着冰冷刺骨的雨水,兜头盖脸地砸落,瞬间吞噬了悬崖栈道上这小小的一队活物与死物。风在嶙峋的山壁间尖啸,撕扯着雨幕,声音凄厉得如同百鬼夜哭。
黑暗彻底降临前的最后一瞥,是三具套着宽大黑色寿衣、额头上贴着朱砂黄符的僵硬身影,如同三根被无形丝线扯动的朽木桩子,直挺挺地戳在湿滑狭窄的栈道中央。他们的脸在昏黄灯焰熄灭的刹那,隐没在骤然的漆黑里,只留下一种无声无息、令人头皮发麻的冰冷轮廓。
灯灭,人僵,雨狂。
阴人上路,阳人回避!罗七爷那沙哑干涩、带着浓重湘西腔调的号子,本能地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尾音却被狂暴的风雨撕得粉碎。一股寒意,比这冰冷的雨水更甚百倍,猛地从他脚底板窜起,直冲头顶百会穴。这绝非寻常的风雨!他枯瘦如鸡爪的左手猛地探入怀中,指尖触到几张硬挺的黄纸符箓——辰州符,祖师爷赏饭吃的家伙什。他动作快得只剩下残影,两张符已闪电般拍向左右两具尸体的额头,朱砂画就的符文在黑暗中闪过一抹微不可察的暗红,旋即又被冰冷的雨水浸透。这是定魂,稳住还在的。还有一张摄魂,他捏在右手指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鹰隼般的目光穿透倾盆雨幕,疯狂扫视着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空的!本该在中间引路的那具尸体,没了!就在灯灭到符出的短短一息之间,凭空消失!
栈道下,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风雨声中,隐约夹杂着涧水在深渊底部撞击巨石的沉闷咆哮,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叹息。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粗布褂子,黏腻冰凉地贴在背上。这活儿接了半辈子,从未出过这等邪乎事!尸体自己跳崖不可能!被山魈精怪摄了去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觉得脊背发凉。
他猛地转身,手已本能地按在腰间那柄浸染了不知多少尸气、刃口暗哑无光的短刀上。就在他身后,那两具额头贴着辰州符的尸体依旧直挺挺地立着,任凭风雨抽打,纹丝不动。可在它们僵硬、沉默的轮廓之间,竟然多出来一个模糊的黑影!那影子比尸体矮小,轮廓也更圆润些,微微佝偻着背,正努力地往那两具死尸中间挤,仿佛想借助它们僵硬的身躯挡住这泼天的风雨。一个活人!
罗七爷的瞳孔骤然缩紧,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团黑影,喉咙里发出低沉如野兽威胁般的嘶嘶声:哪个!
那黑影似乎被他的声音和杀气惊得一哆嗦,猛地抬起头,一张年轻、苍白、沾满雨水和惊恐的脸庞在黑暗中凸显出来。先生!先生救命!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细,几乎被风雨声盖过,我…我是赶考的书生,迷路了!这鬼天气…这鬼地方…我…他语无伦次,浑身筛糠似的抖,湿透的长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脚下一双沾满泥泞的布鞋在湿滑的石板上微微打滑。他看上去狼狈到了极点,也恐惧到了极点。
罗七爷心头那股无名邪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几乎要冲破天灵盖。他一步踏前,湿透的草鞋重重踩在栈道的积水里,溅起一片冰冷的水花。那柄浸透尸气的短刀带着一股腥风,唰地一声,刀刃已经冰冷地贴上了书生脆弱的脖颈,刀口传来的寒意让书生喉咙里那点可怜的哭腔瞬间卡住,只剩下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迷路三更半夜,雷暴封山,你迷到这悬棺崖的死人路上来了!七爷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铁块,每一个字都砸得人生疼,说!刚才灯灭,是不是你搞的鬼那具尸,藏哪去了!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皮肤,激得书生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他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想摇头又怕被刀锋划破喉咙:没…没有!我发誓!老天爷作证!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听见铃铛声…还有您…您的号子…才…才摸黑寻过来的…想找个伴儿…活人…我…我只看见灯灭了一下…再…再亮起来…您…您就在贴符了…那…那尸体…我真不知道啊!他语速极快,眼神里是纯粹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不似作伪。那双沾满泥浆的布鞋,在栈道湿漉漉的石板上不安地蹭着,留下几道浑浊的水痕。
罗七爷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锐利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子,死死钉在书生脸上,仿佛要剥开那层皮肉,直接看到骨头缝里去。栈道狭窄,风雨如晦。那两具贴了定魂符的尸体,如同两尊沉默的黑色石雕,矗立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雨幕里,隔绝了视线。书生的话,像冰冷的蛇,丝丝缕缕钻进耳朵。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不安,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终究是把那柄浸透阴气的短刀缓缓移开了半分。刀锋离开皮肤的瞬间,书生像是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虚脱般晃了晃,大口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呛进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跟紧。七爷的声音依旧干涩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煞气,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地上,敢碰尸体,敢耍花样,老子让你比它们烂得更快!他不再看那惊魂未定的书生,左手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新的油纸灯笼,右手食指在口中狠狠一咬,指尖瞬间涌出暗红的血珠。他飞快地在灯笼纸罩上画下一个扭曲繁复的血符——不是朱砂,是活人的阳血!符成的刹那,他低喝一声:燃!那灯笼里的灯芯竟噗地一声自行点燃,昏黄的光晕顽强地撑开一小圈,勉强照亮了周围几步之内湿漉漉的岩壁和脚下狰狞的石阶。这光比之前的引魂灯更暗,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异,灯焰是诡异的幽绿色,映得人脸发青,仿佛来自幽冥。他左手稳稳擎着这盏诡异的血符灯笼,右手再次摇响了那枚沉重的摄魂铃。
叮啷——啷——啷——
铃声穿透风雨,带着一种直抵魂魄的穿透力。前方那两具额贴黄符的尸体,关节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哒声,如同生锈的机括被强行扭动,极其僵硬地、一前一后地重新迈开了步子。沉重的脚掌落在湿滑的栈道上,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水洼。书生吓得面无人色,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紧跟在七爷身后,身体极力蜷缩着,恨不得把自己嵌进七爷那件同样湿透的蓑衣里,眼睛惊恐地扫视着两侧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仿佛那里面随时会伸出鬼爪。
血符灯笼幽绿的光晕在狂风中摇曳不定,勉强在无边的黑暗中凿出一小团混沌的光域。光晕的边缘在湿漉漉的岩壁上诡异地晃动、拉长、扭曲,如同无数挣扎的鬼影。风雨声、铃声、尸体沉重的脚步声、书生压抑的喘息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神经紧绷的杂音。栈道在悬崖绝壁上蜿蜒,如同一条垂死的巨蟒。不知走了多久,前方浓重的黑暗里,突兀地出现一片模糊的、相对空旷的地界。借着灯笼幽绿的光,勉强能辨认出那是栈道旁一处天然向外凸出的岩石平台,一棵虬结扭曲的老松树,如同一个披头散发的巨人,孤零零地扎根在平台边缘,大半的枝干都疯狂地伸向风雨飘摇的虚空。松树巨大的伞盖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呜呜的悲鸣。
就在那棵老松树下,幽绿的光晕边缘,突兀地勾勒出一个直立的、僵硬的轮廓!那轮廓背对着栈道,面朝着万丈悬崖下的深渊,仿佛正在凝视那片无边的黑暗。
先生!快看!书生那尖细、带着哭腔的嗓音猛地拔高,像根针一样刺破了风雨声。他伸出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死死指向那松树下的黑影,声音都变了调:树…树下!是不是…是不是你们丢的那个!
罗七爷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狠狠楔进了湿滑的石板里。血符灯笼幽绿的光焰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映得他沟壑纵横的脸一片惨青。一股冰冷的寒气,比这悬崖上的风雨更刺骨百倍,倏地从尾椎骨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对栈道、面向深渊的僵硬轮廓,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擂鼓一般。是它!那件宽大漆黑的寿衣,那僵直的姿态,绝不会错!可它怎么会跑到这鬼地方来还以这样一种…俯视深渊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他左手提着那盏散发着不祥绿光的血符灯笼,右手无声无息地再次按在了腰间那柄浸透尸气的短刀刀柄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湿透的粗布传来,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底气。他喉结滚动,咽下嘴里泛起的铁锈般的腥气,沙哑地低喝:待着!看好尸队!命令是对身后那抖成一团的书生下的,语气森然,不容置疑。他不再摇铃,两具贴符的尸体如同接到指令的傀儡,瞬间凝固在原地,只剩下雨水顺着僵硬的寿衣不断淌下。
一步,两步…罗七爷独自一人,像一只警惕的老狼,朝着那棵风雨飘摇的老松树下挪去。湿透的草鞋踩在岩石平台上积水的坑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这死寂般的风雨中显得格外清晰、刺耳。每靠近一步,那背对的身影在幽绿灯光下就清晰一分。宽大的黑色寿衣被雨水浸透,沉重地贴在僵硬的躯体上,勾勒出死寂的轮廓。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脖颈上。风吹动它宽大的衣袖,那手臂垂在身侧,纹丝不动。
终于,罗七爷挪到了它的斜后方,距离不过五六步。血符灯笼被他缓缓抬高,幽绿的光晕努力地向前探去,试图照亮那东西的侧脸和身体的前方。光,终于越过了那僵硬的肩膀,落在了…落在了那东西的胸前!
轰隆!
一道惨白的裂天之电毫无征兆地撕开浓墨般的夜幕,瞬间将整个悬崖平台照得亮如白昼!强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就在这天地失色的一刹那,罗七爷的呼吸和心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
那件宽大的、湿透的黑色寿衣…不!那根本不是什么寿衣!那是一件同样被雨水浸透、沾满泥泞的深灰色粗布对襟褂子!洗得发白,袖口和前襟还打着几块深色的补丁!那是…那是他罗七爷自己的褂子!是他出门前才换上的!穿在这具僵硬的尸体身上!
强光只持续了一瞬,世界重归幽绿与黑暗。但那一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罗七爷的眼底!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刹那逆流、冻结!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深灰色的粗布对襟褂子,袖口的补丁,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那么,眼前这个穿着同样衣服的…是谁!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尸体垂在身侧的左手上。幽绿的灯光下,那只手僵硬惨白,指甲缝里嵌着黑泥。而在那根枯瘦如柴的食指上,赫然套着一个东西!一个被磨得发亮、边缘刻着模糊云纹的…黄铜顶针!那是他罗七爷戴了三十年、用来顶针缝补的顶针!此刻,正套在这具尸体冰冷的手指上!
不!不可能!罗七爷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左手。左手常年戴着一只磨得发亮的皮手套,用来遮挡早年赶尸时被尸毒侵染留下的可怖疤痕。他猛地用牙齿咬住手套边缘,狠狠一扯!皮手套被拽了下来。那只露出的左手,同样枯瘦如柴,同样布满了黑紫色的、扭曲狰狞的疤痕。而就在他的食指根部,常年被顶针箍住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清晰无比的、颜色略浅的环形印记——顶针,刚刚还在自己手上戴着,现在,却戴在了眼前这具尸体的手上!印记还在,东西却没了!
就在这心神剧震、魂飞魄散的刹那!
松树下那具穿着他衣服、戴着他顶针的尸体,那颗一直低垂着的、湿漉漉的头颅,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
咯…咯吱…
颈骨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风雨平台上,却如同惊雷般在罗七爷耳中炸开!那颗头颅,一点一点,极其僵硬地,开始朝着他的方向转动!湿漉漉的头发黏在惨白的额头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先是侧脸,那轮廓…那嶙峋的颧骨,深陷的眼窝…熟悉得令人毛骨悚然!罗七爷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想后退,双脚却像被无形的藤蔓死死缠住,钉在原地!
终于,那颗头颅完全转了过来,正面对着他!
血符灯笼幽绿的光,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
一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枯槁干瘦的脸。
一张…和他罗七爷,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脸!岁月刻下的每一条深痕,左颊那道被山魈抓破留下的旧疤,甚至右边眉骨上那颗小小的黑痣…全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皮肤呈现出一种浸泡过久的、令人作呕的惨白,嘴唇是诡异的青紫色。
罗七爷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属于自己的、却无比死寂的脸,在幽绿的灯光下,对着他。
然后,那两片青紫色的、僵硬的嘴唇,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一个凝固的、毫无温度的、令人血液冻结的…笑纹。
就在这死寂凝固的一刻,那具穿着七爷衣服、顶着七爷面孔的尸体,喉咙深处猛地发出一阵剧烈的、如同破风箱强行拉扯般的嗬嗬声!那声音干涩、滞重,带着一种非人的摩擦感,瞬间刺破了风雨声!紧接着,那两片青紫色的、僵硬的嘴唇,猛地张开!
一个嘶哑、冰冷、带着浓重尸气、仿佛从九幽黄泉最深处硬挤出来的声音,清清楚楚地砸进了罗七爷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灵魂:
你…才…死…了…三…天…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穿透力,盖过了风雨的咆哮。
轰隆——!
几乎就在这尸语落下的同时,又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了天幕,惨白的光芒瞬间吞噬了悬崖上的一切!强光中,那具尸体张开的嘴里,黑洞洞的,看不到舌头,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罗七爷如同被这道闪电劈中!全身剧烈地一颤,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冰冷和剧痛猛地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那只暴露在风雨中的左手——那只布满黑紫色尸毒疤痕、食指上留着顶针印痕的手。借着闪电的余光,他清晰地看到,那枯瘦手背上原本只是深色的疤痕,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加深!皮肤的颜色正迅速失去活人的红润,向着一种死寂的、浸泡过久的灰白转变!指尖的触感也在迅速消失,变得麻木、僵硬!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腐败气息的尸臭,毫无征兆地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钻进他的鼻腔,直冲脑髓!
嗬…嗬嗬…他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抽气声,想抬起手,却发现那只左手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关节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动作迟缓得如同…如同他赶了半辈子的尸体!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向那棵老松树下——闪电的光芒已经熄灭,血符灯笼幽绿的光晕重新笼罩。松树下,空空如也!只有虬结的树根和湿漉漉的岩石平台。那具穿着他衣服、对他说话的尸体,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寒意彻底包裹了他。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如同生锈的木偶。幽绿的光晕随着他的动作移动,照亮了栈道口。
那两具贴着辰州符的尸体,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如同两尊沉默的黑色墓碑。而在它们旁边,那个自称迷路书生的年轻人——阿川,正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张年轻苍白的脸上,此刻所有的惊恐、慌乱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平静。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流过那双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井的眼睛。他的嘴角,也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凝固的弧度——和刚才松树下那具尸体脸上的笑纹,一模一样!
阿川抬起手,动作有些僵硬,指向罗七爷的脚下,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来:
看…你的脚…
罗七爷僵硬地、一点一点地低下头。
血符灯笼幽绿的光晕,照亮了他脚下湿漉漉的岩石地面。
就在他站立的地方,清晰地印着两行脚印。一行,是他刚刚走过来时留下的湿脚印。而另一行…另一行是干燥的!边缘清晰地印在湿漉漉的石板上,仿佛从未沾过雨水!那脚印的样式…和他自己脚上那双湿透的旧草鞋,一模一样!这行干燥的脚印,从栈道口,一路延伸…一直延伸到他此刻站立的位置!
栈道口的方向…正是他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一个冰冷彻骨的、无法回避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噬咬进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那行干燥的脚印…是谁的或者说…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尸言:三天
>民国湘西雷雨夜,我引三尸过悬崖栈道。
>灯笼熄灭一瞬,中间尸体竟凭空消失。
>再燃灯时,队伍里却多了个自称迷路的书生。
>书生突然指向崖边老松:那是不是你们丢的尸体
>松树下那尸体穿着我的衣服,戴着我的戒指。
>它缓缓转过头,露出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你才死了三天。
>我低头看到自己尸变的左手,书生在身后诡异地笑了。
>看你的脚。他指着地上两行脚印。
>一行是我刚踩的湿脚印,另一行……竟是干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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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符灯笼幽绿的光,死死钉在罗七爷脚下那片湿漉漉的岩石上。冰冷的雨水在石面上汇成细流,冲刷着他刚刚踏过留下的新鲜水印。然而,就在这行湿漉漉的脚印旁边,紧紧挨着,甚至有些重叠地,印着另一行脚印。干燥的。边缘清晰得如同刀刻,倔强地烙印在湿滑的石面上,顽固地拒绝着雨水的侵染。那草鞋磨损的底纹,那脚掌着力点的习惯性倾斜……每一处细节,都和他脚上这双浸透了泥水的破草鞋,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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栈道口的方向……那行干燥脚印的来路……正是他刚才走过来的方向!
轰!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风雨,而是从骨髓最深处炸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连思维都冻成了冰坨。阿川那平板、枯井般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看…你的脚…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瞪裂眼眶,死死盯向栈道口那个书生——阿川!幽绿的灯光下,阿川脸上那点残余的惊恐早已被刮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庞滑落,流过那双空洞得如同两口废弃深井的眼睛,不带一丝活气。他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僵硬,凝固,和刚才松树下那具尸体脸上如出一辙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纹!
那不是迷路书生的惊惶!那是……某种东西在无声地宣告胜利!
嗬……嗬嗬……罗七爷喉咙里艰难地挤出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想质问,想怒喝,想挥出腰间的尸牙刃!但身体背叛了他。那只暴露在外的左手,此刻已完全变了模样。皮肤彻底失去了活人的色泽,呈现出一种浸泡过久的、令人作呕的灰败,如同沤烂的树皮。手背上那些陈年的黑紫色尸毒疤痕,正疯狂地蔓延、加深,像无数条丑陋的黑色蜈蚣在皮下蠕动,贪婪地吞噬着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领地。指尖的麻木感已经爬到了手腕,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块。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尸腐恶臭,正源源不断地从他自己的皮肉深处散发出来,钻进他自己的鼻腔,直冲脑髓,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强烈的呕吐感。
你…是…谁!罗七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像钝刀刮过骨头。
阿川没有回答。他那张年轻却死气沉沉的脸,在幽绿的光晕里显得格外诡异。他抬起了右手,那只手在风雨中微微颤抖,动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韵律感。五指张开,又缓缓收拢,仿佛在虚空中抓住某种无形的丝线。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没有发出任何人类能听见的声音。
但就在这无声的指令下达的刹那——
栈道口那两具一直如同黑色墓碑般矗立不动的尸体,额头上的辰州定魂符,毫无征兆地,噗一声,自燃起来!暗红的火焰瞬间吞噬了黄纸朱砂,在风雨中只挣扎了一下,便化作几点焦黑的灰烬,被雨水无情地冲走!
束缚消失了!
两具尸体深陷在眼窝里的、早已浑浊凝固的眼珠子,在失去符箓镇压的瞬间,竟极其诡异地、同步地转动了一下,干涩的眼球摩擦着眼眶,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那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齐刷刷地聚焦在几步之外、摇摇欲坠的罗七爷身上!
它们动了!
不再是先前那种被摄魂铃牵引的、僵硬但还算平稳的步伐。而是如同被强行唤醒的、充满怨毒戾气的木偶!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咔吧!爆响,像是锈蚀的齿轮被巨力强行掰动。沉重的脚掌猛地抬起,再狠狠踏下,砸在湿滑的栈道上,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一步!仅仅一步!那裹挟着阴冷死气的压迫感,就如同两座移动的冰山,轰然撞向罗七爷!
目标明确——撕碎他!
嗬啊——!罗七爷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混杂着剧痛、愤怒和濒死的绝望。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肢体的僵硬和意识的混乱。他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闪电般探向腰间!
锵!
尸牙刃出鞘!那柄浸染了不知多少尸毒、刃口暗哑无光的短刀,在幽绿灯光下划出一道阴森的弧线!他根本没时间思考如何对抗两具凶尸,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一切——刀锋不是砍向扑来的尸体,而是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厉,反手狠狠扎向自己那只正在急速尸变的左手小臂!
噗嗤!
刀锋深深没入灰败的皮肉!预想中血肉被割开的剧痛并未传来,只有一种沉闷的、如同扎进朽木般的滞涩感。没有多少鲜血涌出,只有一股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液体,顺着刀身缓缓渗了出来。
剧痛!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却猛地从手臂伤口处炸开!这痛楚是如此剧烈,如此纯粹,像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全身的神经!这超越肉体的剧痛,如同一道狂暴的电流,狠狠冲散了脑中的混沌和麻木!
呃啊——!他惨嚎出声,身体因这剧痛而剧烈痉挛。但就在这非人的痛楚刺激下,一股属于罗七爷的、属于赶尸匠的狠戾凶性,被彻底点燃了!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赤红,右手猛地拔出尸牙刃!
乌黑的粘液顺着刀尖滴落。剧痛刺激下的身体,暂时挣脱了部分僵硬!他踉跄着向平台内侧、那棵虬结的老松树方向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湿滑的树干上。老松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垂死者的呜咽。
那两具凶尸已近在咫尺!腐烂的气息混合着冰冷的死气扑面而来!它们僵硬的手臂如同生锈的铁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插向他的胸膛和脖颈!动作迅猛而直接,毫无花巧,只有纯粹的杀戮欲望!
间不容发!罗七爷靠着树干,身体猛地向下一缩!动作因尸变而显得笨拙迟滞,险之又险!
嗤啦!
一只枯爪擦着他的头皮掠过,狠狠抓在粗糙的松树皮上,瞬间留下几道深痕,木屑纷飞!另一只爪子则撕破了他肩头的粗布衣服,冰冷的指尖刮过皮肤,带起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火辣辣的刺痛!
他根本来不及喘息!就在身体下蹲的瞬间,右手握紧的尸牙刃,借着身体下沉的势头,由下至上,带着全身的力气和求生的疯狂,狠狠捅向冲在最前面那具凶尸的小腹!那里是尸体相对柔软、也是尸气盘踞的核心之一!
噗!
刀刃再次传来刺入朽木的滞涩感,但比扎自己手臂时更深!乌黑腥臭的液体猛地从伤口涌出!那凶尸前扑的动作猛地一僵,发出一声低沉嘶哑、不似人声的咆哮!这咆哮并非因为痛苦,更像是对被蝼蚁冒犯的暴怒!它那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罗七爷,插进树干的爪子猛地拔出,带着碎木屑,再次狠狠抓下!
另一具凶尸也绕过同伴,枯爪如钩,直掏罗七爷的腰腹!
罗七爷背靠大树,退无可退!他眼中凶光爆闪,剧痛刺激下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潜力。他猛地侧身,用肩膀硬扛了第一具凶尸抓向头颅的一击,同时右手的尸牙刃从第一具凶尸腹中拔出,带出一溜乌黑粘液,顺势横削,狠狠斩向第二具凶尸抓来的手腕!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尸牙刃的锋锐加上他拼死的力道,竟硬生生将那枯槁的手腕齐腕斩断!一只青黑色的、指甲尖长的断手掉落在湿漉漉的岩石上,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被斩断手腕的凶尸动作一滞,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嘶嚎,断腕处涌出更多的黑液。但另一具凶尸的爪子,已经结结实实抓在了罗七爷的左肩!
嘶啦!
布帛撕裂!五根冰冷僵硬、如同铁钩般的手指,深深抠进了他肩头的皮肉!尸毒混合着纯粹的死亡气息,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罗七爷眼前猛地一黑,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半边身子撕开!他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的动作再次变形。
就在这生死一瞬的迟滞!那具被他捅穿小腹的凶尸,枯爪带着一股腥风,已然抓到了他的面门!指甲上闪烁着乌光,距离他的眼珠只有寸许!浓烈的尸臭几乎将他窒息!
完了!
罗七爷心中一片冰凉。剧痛、尸毒侵蚀、体力透支,面对两具不知疼痛、力大无穷的凶尸,他已山穷水尽!
千钧一发之际——
叮…啷……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铃声,突兀地在狂风暴雨的喧嚣中响起。这铃声并非来自罗七爷的摄魂铃,它更轻,更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质感,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入耳膜。
铃声落下的刹那,两具狂暴扑杀的凶尸,动作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僵在原地!那只几乎要抓爆罗七爷眼珠的枯爪,硬生生停在了他眼前不足一寸的地方!指甲上乌黑的寒光清晰可见。
罗七爷劫后余生,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顺着铃声的方向,猛地扭头看向栈道口。
阿川不知何时已向前走了几步,就站在栈道与平台的交界处。风雨抽打着他单薄的长衫,他却站得笔直,如同插在岩石中的一柄剑。他微微抬着右手,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东西——三枚小巧、暗沉、刻满诡异扭曲符文的黑色小铃铛,用细细的、看不出材质的黑色丝线串着,缠在他苍白的手腕上。刚才那声催命的铃声,正是其中一枚小铃发出的余韵。
他脸上那抹诡异的笑纹加深了,空洞的眼睛越过僵立的凶尸,如同看着一件有趣的死物般,落在狼狈不堪、肩头血流如注的罗七爷身上。他的嘴唇再次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随着他无声的指令,那两具凶尸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收回了爪子,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着,动作同步地向后退了两步。它们空洞的眼窝依旧看着罗七爷的方向,但那股择人而噬的狂暴戾气暂时蛰伏了下去,只剩下冰冷的、等待命令的死寂。
阿川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罗七爷那只被尸牙刃贯穿过的左臂上。灰败的皮肤,蔓延的黑色尸斑,流淌的乌黑粘液……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鉴赏珍品般的满意,还有一丝……贪婪。
罗七爷,阿川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哭腔的惊恐,而是平板、冰冷,如同石头摩擦,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罗七爷心上,别挣扎了。三天前,你在义庄后山接那趟‘红货’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只不过……你运气好,‘醒’了过来。他顿了顿,嘴角那抹笑纹扯得更开,露出森白的牙齿,或者说……是‘我们’让你醒了过来。
红货……义庄后山……三天前……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罗七爷混乱濒临崩溃的意识上!一些破碎、血腥、充满冰冷铁锈味和巨大恐惧的画面碎片,猛地冲破了某种封锁,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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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夜。义庄后山,乱葬岗边缘。**
没有月亮,只有稀疏的几点星光,勉强勾勒出乱葬岗上歪斜的墓碑和低矮坟包的狰狞轮廓。夜枭在远处的老树上发出断续的、如同鬼笑的啼叫。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腐烂植物和若有若无的尸臭混合的味道。
罗七爷佝偻着背,深灰色的粗布褂子被夜露打湿,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寒意。他左手习惯性地戴着那只磨得发亮的皮手套,右手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纸灯笼。灯笼光晕摇曳,勉强照亮脚下坑洼不平、遍布荒草和碎骨的小路。他身后,跟着两具套着宽大黑色寿衣、额贴黄符的尸体。沉重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雇主的要求很急,也很怪。不进城,不落店,只要他把这具刚死的红货——一个据说失足坠崖摔得不成人形的外地商人——连夜送到三十里外的老鹰嘴。价钱给得奇高,高得让人心头发毛。但赶尸这行,本就是刀头舔血的营生,七爷接了。
地点约在义庄后山这片荒僻的乱葬岗边缘。据说这样煞气重,能压住横死之人的怨气。
远远地,灯笼的光晕边缘,隐约照见了约定的地点——一棵被雷劈过、半边焦黑的老槐树下。树下似乎靠着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旁边地上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布口袋,大概就是那具红货。
七爷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摇了一下手中的摄魂铃。
叮啷——
铃声在寂静的乱葬岗上传出老远,带着一种驱散阴邪的穿透力。他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乱葬岗深处,影影绰绰,似乎有几点微弱的、飘忽不定的绿光在闪烁,那是野狗或者更邪门东西的眼睛。
没有异常。
他示意身后两尸停下,自己提着灯笼,一步步走向那棵焦黑的老槐树。脚下的荒草很深,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越来越近。灯笼的光终于清晰地照亮了树下的景象。
地上确实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用粗糙麻布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包裹,像个人形。但旁边……并没有人看守!说好的交接人呢
一丝不安爬上心头。七爷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灯笼柄。他走到麻布包裹前,蹲下身,伸出戴着皮手套的左手,谨慎地拨开麻布的一角,想先确认一下货的情况。
麻布掀开的刹那——
一股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混合着内脏破裂特有的铁锈味,猛地扑面而来!灯笼昏黄的光线下,他看到一张破碎扭曲的脸!眼珠爆出,半挂在眼眶外,嘴巴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大张着,露出断裂的牙齿和凝固的暗红血块!这不是摔伤!这张脸……更像是被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硬生生撑爆、撕裂开的!
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坠崖的商人!这死状……太邪性!
罗七爷心头警铃大作!多年刀口舔血的经验让他瞬间做出了反应——撤!他猛地站起身,就要后退!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刹那,异变陡生!
脚下那片看似普通的、被他踩踏过的湿润泥土,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拱起!如同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剧烈地翻腾!泥土和腐烂的草屑四溅!
噗!噗!噗!
几声轻微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破土声几乎同时响起!数道细长、漆黑、如同扭曲铁线虫般的影子,闪电般从拱起的泥土中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几道残影!
罗七爷瞳孔骤缩!他反应极快,身体本能地向侧面急闪!同时右手的尸牙刃瞬间出鞘,带着一道寒光斩向离自己最近的一道黑影!
嗤!
刀锋似乎斩中了什么坚韧的东西!一股粘稠、冰冷、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液体溅射出来!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如同陈年墓穴深处淤泥般的恶臭!
但更多的黑影避开了刀锋!它们如同有生命、有目标的毒蛇,无视了他身体的闪避,精准无比地扑向他那只暴露在外的、戴着皮手套的左手!尤其是左手手腕的位置!
呃!罗七爷闷哼一声,只觉得左手手腕猛地一凉,随即是钻心刺骨、仿佛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扎入骨髓的剧痛!那剧痛如此猛烈,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如同被瞬间抽空!
他低头,借着灯笼昏黄的光,看到了毕生难忘的恐怖景象:几条细长、漆黑、布满粘液的虫子,身体如同最坚韧的牛筋,一端深深钻进了他左手手腕的皮肉里!它们露在外面的身体疯狂地扭动、收缩,正拼命地试图将整个身体都挤进他的血肉之中!皮肤下,清晰地鼓起数道扭曲、蠕动的凸痕,正顺着他的手臂血管,贪婪地向心脏方向钻去!
尸虫!而且是专门炼化过的、嗜血钻心的黑尸虫!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想挥刀去砍,但右手如同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他想用左手去扯,但整条左臂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只剩下那深入骨髓的、被啃噬的剧痛!视野开始模糊,天旋地转。
噗通!
他重重地跪倒在地,油纸灯笼脱手滚落在地,灯罩碎裂,火焰瞬间引燃了干燥的草茎,腾起一小团橘黄色的火焰,映照着他因剧痛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也照亮了手腕上那些疯狂钻动的、令人作呕的黑色虫子!
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在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涣散的目光似乎捕捉到,那燃烧的火焰映照下,焦黑的老槐树后面,似乎无声无息地站着一个人影。一个穿着深色衣服、身形有些单薄的人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他在剧痛中挣扎、倒下……
那个人影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中……有些模糊……
年轻……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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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嗬……!
现实与回忆的剧痛交织,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夹住了罗七爷的头颅!他背靠着冰冷湿滑的松树干,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嘶吼,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肩头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再次涌出温热的血,但很快又被冰冷的雨水冲淡。左手腕处,那被尸牙刃贯穿的地方,此刻正传来一阵阵诡异的、如同无数细小虫豸在皮肉下疯狂噬咬、钻动的麻痒和剧痛!这感觉……和三天前乱葬岗上被黑尸虫钻入时一模一样!
想起来了阿川冰冷平板的声音,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罗七爷濒临崩溃的神经。他站在几步之外的风雨中,手腕上那三枚刻满邪异符文的黑色小铃铛在幽绿的血符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微光。那张年轻却死气沉沉的脸,此刻清晰地与回忆中槐树后那个模糊的、冷漠的旁观者身影重合了!
是…是你!罗七爷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阿川,声音嘶哑,如同破锣,乱葬岗…黑尸虫…是你做的局!他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全身的剧痛,冷汗混合着雨水从额角滚落。
局阿川嘴角那抹诡异的笑纹加深了,带着一丝嘲弄,罗七爷,你太高看自己了。那晚,你只是个运气不好,撞进了‘养尸地’的倒霉蛋罢了。他缓缓抬起右手,手腕上的黑铃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却没有发出声音。那两具退开的凶尸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空洞的眼窝再次锁定了罗七爷,微微前倾,蓄势待发。
不过……阿川话锋一转,那双空洞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井,倒映着罗七爷痛苦挣扎的身影,你的‘根骨’确实不错。被‘噬心黑虺’钻心入脑,居然还能残留一口生气不散,甚至……自己‘走’回了义庄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的兴趣,仿佛在评价一件试验品,尸语者的‘引’,加上这悬棺崖千年不散的阴煞地气,才让你这具‘半尸’彻底醒了过来。只可惜……他摇了摇头,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木偶,你终究是死了三天了。这口气,也该散了。
尸语者!养尸地!引!半尸!
这些陌生的、充满邪异色彩的词汇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罗七爷混乱的意识上。巨大的信息量和身体深处不断加剧的尸变剧痛,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从三天前义庄后山的陷阱,到今夜栈道上的灯笼熄灭、尸体失踪、书生出现、松树下的自己……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针对他这具半尸的邪局!目的,就是要让他彻底醒过来,然后……成为某种被操控的东西!
而眼前这个阿川,就是布局者!是所谓的尸语者!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蔓延全身。力量在飞速流逝,左手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灰败的尸斑正沿着手臂向上蔓延,肩头伤口的鲜血似乎也变得粘稠冰冷。面对两具被操控的凶尸和一个深不可测的尸语者,他看不到任何生机。
嗬…嗬…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尸腐气。背靠着的老松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栈道下方,万丈深渊中涧水撞击巨石的沉闷咆哮声,如同地狱的召唤,越来越清晰地传入耳中。
阿川似乎失去了最后的耐心,或者说,他认为眼前的半尸已经失去了最后的价值。他手腕上,一枚黑色的铃铛,无声地、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
叮……
没有声音发出,却有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意念波动,如同水纹般扩散开来!
那两具一直蓄势待发的凶尸,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喉咙里同时发出野兽般的低沉咆哮!关节爆响,带着更加凶戾的死气,猛地再次扑向背靠松树的罗七爷!这一次,它们的目标不仅仅是撕碎,更带着一股要将他彻底拖入深渊的疯狂!
枯爪撕裂风雨,腥风扑面!死亡的气息,浓烈得令人窒息!
罗七爷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退无处可退!战尸变侵蚀,油尽灯枯!他猛地看向脚下——栈道边缘,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死亡咆哮的万丈悬崖!
与其被撕碎炼成傀儡,不如……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划过他濒临黑暗的意识!他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猛地将一直死死攥在手中的血符灯笼,朝着扑来的凶尸狠狠掷了过去!同时,身体借着反冲之力,用尽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意志,向着悬崖之外,那无边的黑暗和风雨,决然一扑!
滚——!
他嘶哑的咆哮被狂风瞬间撕碎!
幽绿色的血符灯笼在空中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撞向冲在最前面的凶尸!灯罩碎裂!里面那点依靠阳血符咒燃烧的、带着邪异力量的幽绿火焰,猛地爆燃开来!如同跗骨之蛆,瞬间沾上了凶尸的寿衣和枯槁的身体!
嗷——!
那凶尸发出一声凄厉无比、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幽绿的火焰仿佛带着某种克制阴邪的力量,在它身上疯狂蔓延、灼烧!黑烟滚滚,散发出焦臭!它的动作瞬间被打乱,痛苦地在原地扭曲翻滚!
但这仅仅阻挡了一瞬!
另一具凶尸,以及那具被烧得惨叫的凶尸,依旧带着不死不休的疯狂,扑到了悬崖边缘!
而此刻,罗七爷的身体,已经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脱离了栈道平台的边缘,向着下方翻涌着无尽黑暗和死亡气息的深渊,急速坠落!冰冷的、带着水腥气的狂风,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疯狂地撕扯着他的身体和意识。悬崖的岩壁在他急速下坠的视野中化作模糊的、狰狞的黑色线条。
最后映入他急速模糊的视线的,是悬崖边缘,阿川那张年轻、苍白、毫无表情的脸。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俯视着坠落的罗七爷,手腕上的黑铃在风雨中微微晃动。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漠然。
紧接着,是两具凶尸探出悬崖边缘、疯狂抓挠的枯槁手臂轮廓,在幽绿火焰和浓重黑暗的背景中,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
然后,是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失重感……
轰隆——!
一道撕裂苍穹的惨白闪电,如同上苍最后的审判之眼,在罗七爷意识彻底陷入混沌的前一刹那,照亮了整个悬崖!也照亮了他急速坠落的身影,以及那深不见底的、翻涌着白沫的黑色涧水!
冰冷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黑水,瞬间将他吞没。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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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
无边的冰冷,如同亿万根钢针,从四面八方刺入骨髓,穿透每一个细胞。不是水的那种湿冷,而是一种更纯粹、更绝对的……死寂之寒。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感。只有一片粘稠、沉重、令人窒息的黑暗,如同最浓稠的墨汁,将他彻底包裹、溶解。
罗七爷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悬浮在这片死寂的虚无之中。没有身体,没有痛觉,只有一缕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意识,在这绝对的黑暗里载沉载浮。
我是谁
这念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只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沉没。
……赶尸……灯笼……栈道……书生……松树下的脸……
一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沉船的碎片,在黑暗的深海中偶尔浮现,闪烁着诡异的光。
你才死了三天……
那个冰冷、带着尸气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识的碎片里回荡。
看…你的脚……
书生阿川那平板枯井般的声音紧随其后。
接着是剧痛!左手的尸变!枯爪撕裂皮肉的冰冷!坠崖时那令人窒息的失重感!还有……那冰冷刺骨、瞬间吞噬一切的黑色涧水!
轰!
巨大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猛地攥住了他那缕微弱的意识!他看到了!他想起来了!他死了!三天前就死了!现在正在这黑水潭底,变成一具真正的、腐烂的尸体!
不!我不甘心!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和愤怒,如同濒死的火星,猛地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黑暗中炸开!那微弱的意识火苗,因为这股强烈的执念,竟然顽强地、剧烈地燃烧、跳动起来!
就在这意识之火燃烧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低沉、仿佛来自大地深处、又像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这片黑暗虚无中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听觉感知,而是直接震荡着他那缕脆弱的意识体!
紧接着,无数个声音,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充满了混乱、痛苦、怨毒、不甘的……嘶吼、呢喃、诅咒、哭泣……无数种负面情绪的碎片,汇聚成一片令人疯狂的噪音海洋!
痛……好痛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死……都要死……一起死……
恨……恨啊……
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疯狂地刺入、搅动着罗七爷的意识!他感觉自己要被这无边的怨念和痛苦彻底撕碎、同化!
然而,就在他意识之火即将被这怨念狂潮扑灭的刹那,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冰冷、带着绝对掌控意志的声音,如同利剑般穿透了这片混乱的噪音之海,直接烙印在他的意识核心:
魂兮……归来……
阴煞为引……地脉为炉……
血肉为薪……怨念为火……
铸尔……不化之躯……
尸语!
是阿川!是那个尸语者的声音!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每一个音节都仿佛蕴含着牵引灵魂的法则。随着这声音的响起,罗七爷那缕微弱的意识之火,竟然不受控制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着,向着某个方向沉去!
周围的黑暗似乎开始流动,粘稠如淤泥。无数冰冷、滑腻的触感包裹上来,仿佛沉入了水底最污秽的淤泥深处。更加强烈的尸腐恶臭,混合着水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寒煞气,如同实质般渗透进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这冰冷的淤泥和煞气包裹、重塑……一种新的、冰冷的、死寂的感知,正从那淤泥深处滋生,试图取代他残存的意识之火。
养尸地!炼尸!
阿川冰冷的声音如同魔咒,继续在这片意识的炼狱中回荡,引导着、催化着:
汝名……罗七……
生……于……丙……辰……
卒……于……癸……酉……
今……以……尸……语……敕……令……
引……地……脉……阴……煞……
随着每一个冰冷字符的吐出,罗七爷那缕挣扎的意识之火就黯淡一分,而那种来自下方淤泥深处的、冰冷死寂的新生感知,就强大一分!无数怨念的碎片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那正在形成的尸丹核心,化作纯粹的戾气和能量!
不——!
意识核心爆发出最后一声无声的、充满绝望和不甘的咆哮!这咆哮并非对抗那强大的尸语敕令,而是源于一个赶尸匠浸淫半生、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对一切邪尸厉魄最深恶痛绝的憎恨!对自身即将沦为其中一员的终极恐惧!
就在这憎恨与恐惧达到顶峰的刹那!
一点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芒,如同划破永恒黑夜的流星,猛地在他混乱濒临湮灭的意识深处亮起!
光
那是什么光
不是血符灯笼的幽绿邪光,不是闪电的惨白死光,也不是引魂灯那昏黄摇曳的微光……
是……油灯!
一盏小小的、豆大的油灯!
记忆的闸门被这温暖的光猛地冲开!一幅尘封已久、却无比清晰的画面,瞬间占据了罗七爷的全部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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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一个同样寒冷的冬夜。破旧但干净的赶尸匠小屋。**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因一盆小小的炭火和一盏放在桌上的油灯而显得格外温暖。豆大的灯火苗在灯盏里安静地燃烧着,橘黄色的光晕柔和地铺满小小的桌面。
年轻的罗七,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青涩和赶尸归来的疲惫风霜,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冒着热气的稀粥。他坐在床边。
床上,躺着一个更瘦小的身影。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盖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被。那是他唯一的徒弟,小石头。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让这孩子高烧不退,昏睡了一天一夜。
师父……小石头烧得迷迷糊糊,眼睛半睁着,声音细弱蚊蚋,带着高烧的沙哑,冷……好黑……
年轻的罗七赶紧放下碗,粗糙的大手有些无措地探了探小石头滚烫的额头,眉头拧成了疙瘩。不怕,石头,师父在呢。他笨拙地安慰着,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孩子,灯点着呢,亮堂着,不黑。
他伸手指了指桌上那盏散发着温暖光晕的油灯。
小石头涣散的目光,努力地聚焦在那一点小小的灯火上。橘黄的光芒落在他烧得通红的眼睛里,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艰难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气音。
饿不饿喝点粥罗七端起碗,用缺了口的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稀粥,笨拙地吹了吹,小心翼翼地送到小石头干裂的唇边。
小石头烧得厉害,吞咽都困难。他勉强张开嘴,只抿了一点点,就虚弱地摇了摇头,眼皮沉重地耷拉下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罗七看着徒弟痛苦的样子,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赶尸半生,见惯了生死,可唯独面对这孩子,他那颗早已被风霜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总会裂开一道柔软的缝隙。他放下碗,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挂着的、那枚沉甸甸的摄魂铃冰冷的表面。赶尸人的手段,对付不了这人间的病痛。
他沉默地坐在床沿,守着小石头。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外的寒风似乎更紧了,拍打着破旧的窗棂。桌上的油灯,灯油似乎快尽了,豆大的灯火苗开始不安地跳动、缩小,光线也随之暗淡下去,屋内的阴影开始拉长、蔓延。
小石头在昏睡中似乎也感觉到了光明的消逝和寒冷的加剧,小小的身体在厚重的棉被下不安地蜷缩起来,眉头紧紧皱着,发出无意识的、带着哭腔的呓语:灯……师父……灯要灭了……好黑……好冷……
罗七的心猛地一颤!他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凳子。他冲到那张堆满杂物、落满灰尘的破旧供桌前。供桌上方,贴着一张早已褪色的、画着三清祖师模糊神像的旧年画。他看也没看那神像一眼,枯瘦的手急切地在供桌下堆放的杂物里翻找着。蛛网灰尘沾满了手背。
终于,他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油腻腻的陶罐——里面是备用的灯油。
他几乎是扑回桌边,手忙脚乱地揭开那盏油灯的灯罩。灯芯已经烧得很短,火苗微弱得只剩下一点蓝色的小火星,眼看就要彻底熄灭。他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陶罐里粘稠的、带着怪味的灯油,一点点注入灯盏。油线缓缓上升。
当灯油重新注满灯盏底部,接触到那奄奄一息的灯芯时,噗地一声轻响,那点蓝色的火星猛地一跳,重新化作一朵小小的、温暖的橘黄色火苗!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却顽强地撑开了周围的黑暗,重新将柔和的光晕洒满了小小的桌面,也照亮了小石头苍白不安的睡颜。
罗七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他轻轻放下灯罩,将那盏重新亮起的油灯,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小石头床头最近的那张破凳子上。让那温暖的光,尽可能地靠近孩子。
他重新坐回床沿,粗糙的大手轻轻覆盖在小石头滚烫的额头上,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孩子汗湿的鬓角。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那跳动的灯火,又看看徒弟痛苦的小脸,嘴里无意识地、低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仿佛是在祈求,又像是在给自己某种力量:
灯…亮着呢…石头…灯亮着呢…师父在…灯就灭不了…亮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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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豆大的、橘黄色的、温暖的灯火!
在意识沉沦的绝对黑暗中,在冰冷尸语和怨念狂潮的撕扯中,这一点来自遥远记忆的灯火,如同宇宙初开时的第一缕光,瞬间刺穿了无边的死寂和绝望!
灯……亮着呢……
师父在…灯就灭不了…
这微弱却无比坚定的信念,伴随着那点温暖的灯火,如同燎原的星火,猛地在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核心深处轰然炸开!
**轰——!**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对生的渴望和对守护的执念,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这股力量是如此纯粹,如此灼热,瞬间冲垮了缠绕在他意识上的冰冷尸语枷锁!那正在淤泥深处被阴煞怨念强行凝聚的尸丹,在这股源自生之执念的冲击下,发出一声无声的哀鸣,瞬间布满了裂纹!
呃啊啊啊——!
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在现实与意识的夹缝中炸响!
阿川站在风雨飘摇的悬崖栈道边缘,手腕上那三枚刻满邪异符文的黑色小铃铛,正随着他无声的咒念而发出极其细微、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震颤。他空洞的眼睛冷漠地俯视着下方翻涌着白沫的黑色涧水,等待着那具完美的尸傀被炼化完成,破水而出,彻底成为他掌控下的杀戮工具。
然而,就在他咒念进行到最关键处,即将完成最后一道敕令的刹那——
嗡!
他手腕上那三枚黑色小铃铛,其中一枚对应着下方潭中尸傀的铃铛,毫无征兆地、剧烈地狂震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受控的、有韵律的震颤,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疯狂地跳动、撞击!发出刺耳欲聋、如同濒死尖叫般的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
什么!阿川那一直死水般平静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空洞的眼瞳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手腕狂震的黑铃!这铃声失控了!这代表着……潭底那具正在炼化的半尸,其意识核心竟然爆发出了足以撼动尸语契约的恐怖反抗力量!这怎么可能!一个死了三天的赶尸匠,灵魂早已被噬心黑虺啃噬得残破不堪,怎么可能还有如此强大的意志!
噗!
几乎是铃铛狂震的同时,一股强大、混乱、充满暴戾和灼热生机的意念逆流,如同失控的野马,顺着那无形的契约联系,狠狠反冲进阿川的意识!
呃!阿川猝不及防,只觉得脑袋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捅了一下!剧痛伴随着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他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如同刷了一层白垩!他强行稳住身形,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死死盯住下方翻涌的黑水潭!
哗啦——!
一声巨大的破水声,如同巨兽出渊,猛地撕裂了风雨的喧嚣和涧水的轰鸣!下方翻涌着白沫的黑色潭水中央,猛地炸开一团巨大的水花!
一道身影,带着一身粘稠污浊的黑泥和浓烈的尸腐恶臭,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恶鬼,从炸开的水花中,冲天而起!
是罗七爷!
不!那已经不能完全称之为人!
他身上那件深灰色的粗布褂子早已破烂不堪,被黑泥和腐殖质糊满,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底下僵硬、灰败的躯体轮廓。裸露在外的皮肤,尤其是左臂和肩头,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色,上面爬满了狰狞扭曲的黑紫色尸斑,如同无数条丑陋的毒虫盘踞。左手已经完全变形,手指如同枯枝,指甲乌黑尖长。脸上同样被淤泥覆盖,只露出那双眼睛——里面燃烧着两团赤红、疯狂、如同地狱之火的烈焰!那火焰中,混杂着非人的暴戾、冰冷的死气,但最深处,却跳跃着一点微弱却无比顽强的、属于罗七爷的意志!那点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死死地、疯狂地燃烧着!
他破水而出的姿态充满了狂暴的力量,却又带着尸体特有的僵硬滞涩!他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意义不明的嘶吼,浑浊的涎水混合着黑泥从嘴角淌下。他的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刀子,瞬间就穿透了风雨和空间,死死地钉在了悬崖栈道边缘——那个穿着长衫、脸色惨白、手腕上缠着黑铃的身影!
阿川!
尸语者!
杀了他!
一个源自灵魂深处、融合了无尽痛苦、愤怒、不甘以及那点残存意志的狂暴念头,如同最原始的兽性指令,瞬间主宰了这具破水而出的半尸之躯!
吼——!
一声震耳欲聋、饱含无尽怨毒和杀意的咆哮,从罗七爷扭曲的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声音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最后的嘶鸣,又像是地狱恶鬼的尖啸,瞬间盖过了悬崖下的水声和头顶的风雷!
他僵硬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扭,爆发出恐怖的力量,带着一身腥臭的黑水和冲天的煞气,如同一颗人形的炮弹,完全无视了下方几十丈的落差和嶙峋的乱石,以一种近乎自杀的、狂暴的姿态,直扑悬崖栈道边缘的阿川!
快!快得超出了尸变的极限!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阿川瞳孔骤缩!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惊骇!他完全没料到这具半尸的反扑会如此狂暴、如此直接、如此不计代价!更没想到对方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速度和力量!那扑面而来的腥风煞气和浓烈到实质化的杀意,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拦住他!阿川厉声尖啸!声音因为惊怒而扭曲变形!他手腕上那三枚黑色铃铛疯狂震动!尸语指令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向旁边那两具被他操控的凶尸!
吼!吼!
两具凶尸发出震天的咆哮,如同最忠实的猎犬,瞬间舍弃了悬崖边缘,带着狂暴的死气,转身迎向从下方深渊扑杀上来的罗七爷!它们枯槁的手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罗七爷的头颅和胸膛!动作迅猛,配合默契,封死了他所有可能的攻击路线!
然而,面对两具凶尸的夹击,半空中的罗七爷那双燃烧着赤红火焰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极其人性化的、属于赶尸匠罗七的冰冷和嘲弄!他扑击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就在那四只枯爪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刹那——
他那只完全尸变、布满黑紫色尸斑、指甲乌黑尖长的左手,猛地抬起!不是格挡,也不是攻击凶尸!而是狠狠地、毫不犹豫地抓向自己破烂褂子的前襟!
嗤啦——!
布帛被强行撕裂!露出了他同样爬满尸斑、灰败僵硬的胸膛!而在那胸膛靠近心脏的位置,皮肤之下,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不断蠕动起伏的鼓包!那鼓包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紫色,表面布满了蚯蚓般扭曲凸起的血管,正随着某种邪恶的韵律疯狂搏动!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阴煞尸气,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鼓包中散发出来!
噬心黑虺!尸虫母巢!
这就是阿川留在他体内、用以操控和最终完成炼尸的核心!
罗七爷那只尸变的左手,五指如钩,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地、深深地插向自己胸口那个剧烈搏动的暗紫色鼓包!
噗嗤!
粘稠、乌黑、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汁液猛地从他指缝间爆射而出!
呃啊啊啊——!
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这痛苦超越了肉体的极限,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撕裂!他发出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因为这自残的剧痛在空中剧烈地痉挛起来!
但与此同时!
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乱、充满了纯粹毁灭欲望的阴煞力量,如同被捅破的毒气罐,猛地从他胸口那个被撕裂的伤口中爆发出来!这股力量失去了尸语者的精细引导,只剩下最原始、最混乱的破坏本能!瞬间充斥了他这具半尸之躯的每一个角落!
轰!
罗七爷那双赤红的眼睛,瞬间被狂暴的混乱和毁灭欲彻底吞噬!他插在胸口的左手猛地拔出,带出一大团粘稠的黑液和几条疯狂扭动的、细长的黑色虫子残骸!他看也不看扑到近前的两具凶尸,那只沾满自身污血的尸变左手,带着一股崩山裂石的恐怖力量,混合着失控爆发的阴煞尸气,如同一条攻城巨锤,毫无花巧地、狠狠地横扫而出!
砰!砰!
两声沉闷如击败革的巨响几乎同时炸开!
那两具凶尸如同被狂奔的烈马正面撞上!它们枯槁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融合了失控尸煞和罗七爷自身狂暴力量的一击!胸骨瞬间塌陷下去,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整个身体如同两截朽木,被这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抽飞!远远地抛向栈道另一侧陡峭湿滑的岩壁!
轰!轰!
两具凶尸重重地撞在岩壁上,坚硬的岩石都被砸出浅坑!碎石簌簌落下!它们如同两摊烂泥般滑落在地,枯槁的肢体扭曲成怪异的角度,胸口塌陷处黑液汩汩流出,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无法爬起!显然受到了重创!
而罗七爷,在挥出这狂暴一击的同时,身体也因为巨大的反作用力和胸口的剧痛,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落在悬崖栈道边缘湿漉漉的岩石平台上!距离阿川,不过七八步之遥!粘稠的黑泥、乌血和破碎的虫尸,在他身下晕开一大片污秽。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胸口那个撕裂的伤口触目惊心,暗紫色的皮肉翻卷,隐约能看到里面蠕动的黑色虫体和森白的骨茬!剧痛让他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那个长衫身影,里面的疯狂和毁灭欲如同实质的火焰,熊熊燃烧!那点属于罗七爷的微弱意志,在这剧痛和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如同狂风中的烛火,再次变得飘摇欲灭,被更深的混乱和兽性淹没。
阿川站在几步之外,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精心炼制的两具凶尸竟被一击重创!这具半尸爆发的力量和那股失控的混乱尸煞,远超他的预估!更让他心惊的是对方那种完全不顾自身毁灭的疯狂!这已经超出了尸傀的范畴!
他看着地上挣扎嘶吼、如同一头濒死凶兽的罗七爷,眼中最后一丝探究的兴趣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冰冷的杀意和忌惮。这具半尸,必须立刻清除!否则后患无穷!
他不再犹豫。手腕猛地一抖!三枚黑色铃铛同时发出尖锐、急促、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叮叮颤音!无形的尸语指令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向地上挣扎的罗七爷,试图强行压制他体内狂暴混乱的尸煞,将他彻底禁锢!
同时,阿川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抽出时,指间已夹住了三根细长、漆黑、闪烁着金属寒光的——丧门钉!钉身刻满了密密麻麻、比铃铛上更加邪异扭曲的符文!一股阴毒、污秽、专门破煞毁魂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他眼中寒光一闪,手腕猛地一甩!
嗖!嗖!嗖!
三根漆黑的丧门钉,如同三道索命的黑色闪电,撕裂风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成品字形,精准无比地射向地上罗七爷的眉心、心口和丹田气海!要钉死他的三魂七魄,彻底了结这失控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