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从橘红过渡到沉郁的蓝灰,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城市的灯火吞没。墙壁上的挂钟,秒针踏着规律的步子,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踩着时间的脊梁向前走。
七点四十五分。比约定开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又十五分钟。
顾言站在半开放式的厨房料理台后面,空气里飘浮着糖霜和黄油的甜香,与他手里切好的翠绿芹菜叶气味格格不入。深蓝色珐琅铸铁锅咕嘟着微小的气泡,炖煮了将近三个小时的牛尾汤散发出醇厚浓郁的肉香,一丝丝钻进空气里。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本该衬得食物诱人,此刻却仿佛一道无情的幕布,映照着无人欣赏的孤独。
客厅里,沈知遥正心神不宁地踱步。脚下是进口的纯羊毛地毯,踩上去寂静无声。她身上那件香槟色的真丝缎面长裙,是顾言耗尽心血亲手设计的唯一孤品。贴身剪裁完美勾勒出她优美的肩颈线条,随着她烦躁的每一次转身,裙摆在光洁的地板上扫过,留下无声的印痕。她精致的眉头拧着,目光频频投向紧闭的大门方向,又飘向厨房里那个沉默的背影,最终落回到手机上冰冷的屏幕,上面空无一信。
再等等……可能路上了……沈知遥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在说服他,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顾言放下刀,拿过一块干净的抹布仔细擦着手。他转过身,倚在琉理台边缘,橘黄的灯光均匀地涂抹在他脸上,眼睑下方投着淡淡的青影。今天是你的生日,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有一股无形的分量压在那里,是你提了七次,说很想吃我做的牛尾汤配手工意面。
沈知遥的动作顿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揪紧了手机边缘,骨节微微泛白。她避开他的视线,望向玄关处悬挂的抽象画:我知道……再等等。她重复着,语气里那份不确定越发明显。
客厅墙上巨大的投影幕布无声地亮着,画面停留在那部他们约好要一起看的电影开头几分钟,定格着主演的一个特写微笑。没有人再去碰那个遥控器。空气凝滞得如同陈年的蜜,浓稠得让人窒息。
八点整的报时电子音刚响到一半,沈知遥的手机屏幕骤然刺眼地亮起,一声单调的嗡鸣划破了沉重的寂静。
那一瞬间的震动仿佛也落在了沈知遥的心上,她几乎是弹跳般地拿起手机,指尖带着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轻颤迅速划开屏幕。
顾言静静地看着她。她的侧脸紧绷着,那双平日在谈判桌上永远带着笃定和掌控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盯着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眼睫急促地眨动了几下。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霓虹透过落地窗,将她香槟色礼服裙的褶皱镀上一层冰冷的、流动的光晕。
空气里只余下秒针行走的脚步声。一声,又一声。
几秒钟的死寂。沈知遥猛地吸了一口气,像突然被海浪拍打上岸的鱼,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制的迫切,却又干涩得厉害:阿哲……他终于回来了!她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移开,投向顾言,但眼神却虚虚地掠过他,仿佛聚焦在某个遥远而不确定的点,他、他那边临时组的局……机场接风,推不开……
沈知遥的眼神开始四处游移,不再看顾言,转而投向门厅的方向,似乎在搜寻她的包和大衣。
知遥,顾言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喉咙深处含着一丝摩擦过沙砾后的暗哑。这个名字出口时如此熟悉,却又在此刻陌生得如同隔着冰冷的玻璃。他顿了一下,目光直视着她仓皇躲闪的眼睛,今晚,真的一定要去吗
他的眼神沉沉地压下来,里面有沈知遥此刻不敢触碰、也根本无暇解读的疲惫。那里面没有惯有的包容和退让,也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耗尽了最后一口气的安静,一种钝痛后的麻木。
沈知遥的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那双顾言再熟悉不过的、形状漂亮的杏眼,眼波在他脸上飞快地掠过,短暂地捕捉到他眼底那片陌生的暗沉深渊。那里面没有怒火,没有恳求,只有一种耗尽一切的沉寂,像被大雪覆盖的荒地。她心头骤然一缩,某种尖锐的不安如同细小的冰凌扎了一下。
但这点微弱的动摇瞬间就被那个名字带来更汹涌的情绪淹没了。阿哲。孟哲回来了。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牵引着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和飞蛾扑火般的冲动。她从不是那种在既定事实前还会犹豫不决的人。
于是那丝微弱的停顿立刻被她强行掐灭了。高跟鞋敲在冰冷的、价值不菲的云石地砖上,发出短促清脆的笃笃两声,是她走到玄关又迅速折返。我尽量……尽量早点回来!阿哲今天刚落地,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吃饭。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敷衍,动作匆忙间带着一丝慌乱,手肘甚至不小心碰翻了玄关装饰台上一个描金白瓷碟里供着的钥匙圈,叮当作响。
她抓起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仓促往臂弯里一搭,甚至顾不上仔细整理领口。
大门咔哒一声轻响,落了锁。
屋子里骤然剩下无边的死寂。刚才那混乱急促的笃笃声仿佛还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然后彻底消散。空气里那股炖煮了许久的浓郁牛尾汤香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了味道,多了一点挥之不去的油腻,沉闷地糊在鼻端。
墙上的投影幕布依旧亮着,定格的电影主演笑容似乎也僵硬起来。
顾言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感觉不到时间流动。然后,他才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那片视野开阔的弧形露台上。冰冷的金属栏杆在深秋的夜里散发着寒意,瞬间透过薄薄的家居服袖子刺透了皮肤。远处城市的灯火是一片跳跃迷离的光海,模糊而喧嚣,映在他深邃却空洞的眼眸里,没有温度。
他微微倾身,双臂撑在冰冷的金属栏杆上。夜风带着都市车流的尾气和尘埃气息,吹过他的发梢,微微带着凉意。视线不受控制地,投向公寓斜下方那条灯火辉煌的沿街商铺。视线精准地定格在那家兰庭的招牌上,复古花体的兰字折射着门外旋转射灯的光,显得有些刺眼。那是沈知遥曾不经意间提起过孟哲最喜欢的会所之一。
露台的金属栏杆冰冷依旧,寒意一丝丝渗透衣服,攀上骨骼。顾言撑在栏杆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这冷硬的东西烙进掌心。
那家叫做兰庭的会所门口,车如流水马如龙,不断有西装革履、妆容精致的男女在旋转门前短暂地停下,带着都市夜晚特有的那种疏离而兴奋的气息汇入门内。
时间像是沾满了厚重糖浆的挂钟指针,缓慢地,黏腻地,向前爬行。每一分钟的流逝都清晰可闻,带着心脏沉闷的回响。城市的光海在脚下无声地翻涌,而他像一个被遗弃在孤岛上的旁观者。
就在那令人窒息的等待几乎要将他彻底冻结时,兰庭旋转水晶门映出璀璨的光,里面踏出几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簇拥在中心的两个人,瞬间攫取了他全部的目光。
沈知遥走在一身黑色高定西装的男人身边,脚步带着一种刻意的轻盈。她身上的香槟色礼服,在会所门外强烈而混乱的光线切割下,像是披着一身破碎浮光,熟悉又刺目。隔着这遥远的垂直落差和沉沉的夜色,顾言依旧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脸上那种笑容。那是在他身边很久未曾见到过的,一种全然放松甚至带着点得意、兴奋的弧线,毫无保留地绽放在她的唇边,眼神明亮得惊人,整个人的气场被一种陌生的光晕所点亮。
那个穿着黑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人,自然是孟哲。他侧头对沈知遥说了句什么,引得她笑得双肩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沉重的铅质感,压迫着胸腔。顾言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涌冲刷的声音,如同沉闷的海潮,一下下撞在耳膜上。
然后,他看到孟哲不知从旁边什么地方接过了两杯东西。水晶杯,在浮光掠影下折射着细碎又锋利的冷光,像两块切割城市的碎玻璃。他递给沈知遥一杯。
孟哲笑着,笑容被远处流光拉出虚伪的弧度,手臂已然抬起,穿过沈知遥的臂弯。沈知遥几乎是同时仰起脸,迎合着那个姿势,将那杯折射着冷光的液体缓缓递到唇边。香槟色礼服包裹的手臂微曲,与他那被黑色高定西装包裹的手臂,在空气里短暂地、极其亲密地交错缠绕。在混乱迷离的光影下,两杯交错,形成一个短暂却异常刺眼的圆环。那姿态,既陌生又熟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那一瞬间,巨大的反光从一个水晶杯尖锐的棱角爆射出来。
冷白色的,凌厉无匹的强光,比任何聚光灯都要刺目。
顾言猛地阖上了眼睛,动作快得如同躲避利刃,一股尖锐的剧痛狠狠刺穿了他的太阳穴,直抵眼眶深处最脆弱的神经。
他依旧撑着冰冷的栏杆,指骨间发出的细微咯吱声完全被更响的耳鸣所覆盖。那声音在颅内回荡,尖锐、嘹亮,像是信号被无限放大的警笛,撕扯着一切意识,淹没了整个世界的喧嚣。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毫无怜悯地狠狠碾过。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锐痛由内而外地炸开,流窜过四肢百骸,最后凝固在早已冻结的后背上,渗入冰凉的金属栏杆深处。
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浓烈的反胃感顶了上来。几个小时前弥漫在厨房里的那份甜香与肉香,那属于生日、属于承诺、属于家的味道,此刻扭曲变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铁锈和甜腻混合的馊气,霸道地堵在喉头。他想吐。
耳边尖锐的耳鸣终于渐渐退潮,留下死一般的真空。阳台之外,城市的霓虹还在不知疲倦地闪烁,映着露台玻璃门内侧映出的他自己模糊的、形单影只的轮廓。
身体深处的某个角落,一道无形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酷,轰然裂开、坠落、破碎,在空洞的腹腔里砸出令人绝望的回音——那是维系了七年多的某种东西,彻底粉碎的声音。
客厅里,那锅牛尾汤的表面已经彻底冷却,凝结起一层灰白色的油脂。灯光投下,在那凝腻的表面上映照出顾言有些变形的、苍白的倒影。他沉默地把炖锅端离了炉灶的火眼,熄灭那簇执着燃烧了三个多小时的蓝焰。盖子被无声地合上,隔绝了那曾经无比诱人、如今只剩下恶心余味的源头。
他转身上楼,一步,又一步。双脚踩在木质台阶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在过分空旷寂静的屋子里被无限放大,空洞地回响。楼梯尽头,走廊的壁灯感应到脚步,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拖拽着他身后一道修长而孤寂的影子。主卧对面那间房门虚掩着的次卧,此刻像一张无声开启的、黑黝黝的嘴。
顾言推开了次卧的门。房间空旷而整洁,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木制家具气味和久未住人的微尘气息。一张单人床靠着窗,白色床品铺得一丝不苟。衣柜敞开着,一小部分空间已被清理了出来。他走过去,将自己常用的几套衣服从另一个衣柜里取出,折好,放入属于他的那格柜子里。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停顿或犹豫,只有某种尘埃落定的沉寂在动作间流淌。那曾经属于客的半边领域,开始清晰地烙上主权者的印记。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房间里突然亮起。一条信息突兀地跃入眼帘,发件人名字赫然是沈知遥。没有称谓,直接、生硬地劈下几行文字:
阿哲喝多了胃不舒服,我得留一下。生日餐改天补上。
屏幕的光映在顾言脸上,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泛白,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短暂地悬停了一秒,随即干脆地按灭了屏幕。暗沉的光线中,他嘴角似乎极轻地牵动了一下,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微不可察的肌肉抽紧。
他没有回复。
城市的喧嚣终于在玻璃窗外沉淀下去,留下一种疲惫的宁静。公寓里死寂一片,只有时钟依旧在固执地丈量着这漫长夜晚的分分秒秒。
玄关处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是大门的电子锁被刷开的提示音。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空旷的门厅里响起,透着一丝不加掩饰的疲沓,最终停在客厅的边界。
沈知遥几乎是甩脱了高跟鞋,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羊绒大衣被随手搭在了沙发扶手上。她的眼神掠过客厅——餐桌上那层灰白的油脂凝固物无声地控诉着被冷落的晚餐;投影幕布还固执地亮着,画面被暂停在电影人物空洞的笑容上。
一股没来由的烦躁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懒得走过去熄掉那屏幕,只想快点洗掉一身嘈杂的酒气和烟草的混杂气味。她揉着因长时间被细高跟束缚而钝痛的脚踝,皱着眉,朝着楼上主卧的方向挪步。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半开放式的厨房料理台。那口被挪开的沉重珐琅铸铁锅旁边,异常突兀地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扁平的、表面打磨得异常光滑的胡桃木相框。
沈知遥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像被无形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她脸上的那点残留的酒意和疲惫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余下僵硬的空白。
那照片里的人是她,却属于一个久远的夏天。背景是大学图书馆爬满常春藤的红砖墙。二十一岁的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简单T恤和牛仔裤,抱着一摞厚重的设计参考书,侧着脸,毫无防备地对着镜头笑得灿烂,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阳光穿过树荫的缝隙,恰好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而照片右下角,一只属于年轻男孩的、骨节分明的手悄悄从背后伸入画面,食指和拇指别扭地弯成一个心的形状轮廓。
她记得那个燥热的午后。顾言当时还只是设计系里家境普通却才华横溢的学长。他偷偷溜进来等她,趁她抱着一大摞书差点失衡的瞬间,塞给她这个相框,自己却紧张得耳朵尖都红了。
那时候的他们一无所有,只有年轻身体里燃烧的爱意,和相信未来会璀璨发光的盲目自信。
顾言那双明亮的、如同映着盛夏阳光的眼睛,她记得。而她自己脸上那毫无防备的灿烂笑容……沈知遥的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无法呼吸。
那相框被端正地摆在那里,像一个不言自明的终点,一个沉默的分割符。一股冰冷的寒意沿着脊椎迅速爬升,让她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她冲上楼。主卧里一片阒寂,只有未拉严的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城市底光。衣帽间属于顾言的那半边,明显地空了一片。不是临时出门的空,是带着目的性的清空。那些悬挂整齐的衬衣、西装、领带,那几套他钟爱的羊绒开衫……全部消失了,像是被精准的手术刀切割移除。更显眼的是,那个他们出国参加一次重要设计展、沈知遥心血来潮在拍卖会上给他拍下的蓝宝石领针的黑色丝绒方盒,原本在首饰层格外突出,如今只剩一个空位。
沈知遥猛地转头,隔壁主卧带的那间阔大的书房里,一切布置如旧,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甚至没有任何异常文件。
只有那个位置!
那张她精心挑选、放在主卧床边角落的米白色布艺单人沙发椅——曾经是顾言深夜加班看图纸、等她回家的固定点位——此刻空空荡荡。椅子面被仔细地整理过,没有丝毫褶皱。扶手旁边的小边几上,那只她为了搭配椅子风格特意淘来的欧式手绘玫瑰骨瓷杯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没有任何花纹、极其普通的A4尺寸白纸信封,方方正正地、安静地放置在边几的正中心。
信封上没有任何字迹,但那沉甸甸的份量和棱角分明的轮廓本身,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沈知遥一步步走过去,感觉赤脚踩在地毯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她伸出手,指尖在接触到那冰冷纸张的刹那猛地痉挛了一下。她吸了一口气,仿佛用了全身力气,才把里面那份带着墨香、依旧温热的纸张抽了出来。
标题那几个加黑加粗的仿宋字体——离婚协议书,像一个狰狞的面具,狠狠撞进她的视网膜。底下的条款清晰简洁,切割着他们七年的婚姻和共同构筑的一切。财产划分简单得近乎苛刻——他只要了他婚前购置的那套位于城市另一端的小公寓,以及几张绑定了他作品版权收益的银行卡,所有公司股份、不动产收益,他一概放弃。
视线麻木地扫过那些分割财产的冰冷条款,最后死死锁定在协议签署人的下方。
顾言两个字签在上面,墨迹还带着一丝湿润的质感,笔锋利落清晰,带着一种绝不回头的决绝。
旁边,沈知遥的签名栏,一片空白。像一张嘲弄的嘴,大张着,等待着它的囚徒。
一股猛烈的眩晕感狠狠攫住了她。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涩发痛。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书柜边缘上,震得玻璃门框嗡嗡作响。她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关节用力到几乎要刺破那坚韧的纸张。
那台放在床头、造型流畅的曲面屏一体机,屏幕倏然亮起,柔和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昏暗,映照出坐在床沿阴影里的女人失魂落魄的面容。
屏幕中央弹出一个加密共享文档的链接提醒,备注简明扼要到冰冷:资产清单。签字前请律师核阅。发件人:顾言。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标点,是彻底的公事化流程。
沈知遥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牙齿紧紧咬合着下唇,直到尝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开来。她猛地抄起床头柜上那个价值不菲的水晶烟灰缸,手臂肌肉绷紧,所有的怨毒和无处发泄的混乱情绪瞬间找到了宣泄口,朝着那冰冷的屏幕就要狠狠砸过去!
烟灰缸沉重的底座距离屏幕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时,她的手臂却如同被无形的钢线骤然勒紧,僵硬地定格在了半空中。水晶冰冷坚硬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微微发疼。
离婚、清空、资产清单……这几个词语像烧红的烙铁轮番烫灼着她的神经。然而更深沉、更刻骨的,却是那张被小心摆放在冰冷厨房料理台上的胡桃木相框里,映照出的那个遥远过去中笑得没心没肺、对背叛毫无所知的自己。
她的手臂垂了下来,水晶烟灰缸沉重地坠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她颓然跪坐在地,昂贵而冰冷的羊绒地毯没有传递一丝暖意。后背靠着床沿,她攥着那份纸张边缘已经发皱的离婚协议书,指尖用力地抠着纸面,发出细微的嘶啦声。指甲划过纸张那微糙的质地,像某种徒劳的抵抗。
喉咙里压了很久的东西,终于冲破了枷锁,变成几声破碎而压抑的呜咽,沉重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脸颊,滴落在地毯上,迅速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潮湿的印记,很快又淡去、消失。
……你以前不会这样……破碎的低语含混地从唇齿间溢出,如同梦呓,也不知是说给那空白签名处不存在的顾言听,还是说给那个早已被时光抛弃在角落里的、相框中的女孩,……你以前……都会原谅我的……
窗外,城市已经彻底陷入了深眠的底色里,只有远处几盏孤零零的航标灯,在一望无际的漆黑建筑群落上空寂寞地明灭。室内的灯光早已设定程序自动关闭,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孔不入地漫过落地窗,无声地淹没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柏林。早冬的空气凛冽如刀锋,混着施普雷河略带潮湿的水汽,直钻人骨缝。夜幕完全笼罩了这座历史与现代交织的城市,而位于博物馆岛上、改造自历史建筑的贝加伦现代艺术中心却是灯火辉煌。巨大的透明玻璃幕墙内透出璀璨温暖的光芒,将外面冰冷的世界隔绝。
欧洲年度新锐设计师颁奖礼进入尾声,最高荣誉终于揭晓。
高阔的拱顶下方华灯通明,台下衣香鬓影,暗香浮动。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聚光灯汇聚的舞台中心。
聚光灯如银练般垂落,精准地笼罩着舞台中央那个身材修长的身影——顾言。一身挺括的黑色无尾礼服剪裁得无懈可击,勾勒出沉稳的气度,然而最引人瞩目的,是环绕在他身侧、如同漂浮在光线里的那座水晶作品。巨大的水晶主体被切割成无数不规则的棱面,内里仿佛封存着流动的深海蓝光,光线不断折射、纠缠、奔涌而出,仿佛生生从冰冷的晶体内部剥离出来的一道永恒湍流。作品底座下,简洁的金属铭牌上刻着它的名字:《流徙》(Exodus)。
掌声如同巨浪般掀起,震动着空气。无数道目光,充满惊艳、探寻、认可,毫不吝啬地聚焦在那个曾经习惯于在沈知遥光环下沉默的男人身上。记者的镜头贪婪地捕捉着他每一个瞬间——他走上台阶的步伐从容而沉稳,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微微抬起,接过那座象征最高荣誉的水晶奖杯。他简短致谢,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大厅,温润平和,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最后,他那双曾在无数个深夜凝视过空洞设计图纸的眼睛,坦然地迎向台下闪烁不停的镁光灯,目光清朗,没有刻意回避,亦没有一丝一毫属于过去的阴翳。那里面有沉淀后的自信,和对未来的平静笃定。
聚光灯下的顾言,轮廓被强光清晰地勾勒出来,那份沉稳的气场几乎压过了手中璀璨的水晶奖杯。
贝加伦中心的庆功酒会才刚刚拉开序幕。巨大的玻璃穹顶下,水晶吊灯的光芒倾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将高谈阔论、觥筹交错的宾客身影投射得光怪陆离。空气里弥漫着香槟的清冽酒香、高级香水的馥郁气味,以及多种语言交汇的嘈杂背景音。
沈知遥穿着一件当季最新款的黑色长款羊绒大衣,价格不菲,但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和焦虑依旧刻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她没有邀请函,无法进入那个群星闪耀的核心圈子,只能狼狈地被困在酒店外围绕场的长廊上。隔着巨大的、无法逾越的落地玻璃幕墙,像一个被隔绝在华丽暖房外的观察者,只能隔着冰凉的玻璃,捕捉里面那个被众人簇拥的中心——顾言的身影。
她的视线如同捕捉猎物的鹰隼,紧紧钉在顾言脸上。她看到他与身边一位白发苍苍但眼神矍铄的老先生倾谈,嘴角带着得体的、带着敬意的微笑;看到他端着酒杯,从容地和一位妆容精致、眼神充满赞赏的年轻女设计师交谈;看到他面对上前致意的媒体,姿态谦和有礼,应对自如……每一次的浅笑,每一次的颔首,每一个眼神的交汇,都透露出一种她前所未见的松弛和强大内核。
玻璃墙上的冷意透过指尖直达心口,身体不可控制地细微颤抖起来。手心被一只小小的、东西硌得生疼,尖锐的纸角深深陷入了柔软的掌心。她用力地捏着它,仿佛那是在这寒冷混乱中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
终于,那个中心的人影稍微动了一下。顾言朝身边的几位宾客微微颔首致意,似乎是打算暂时离开这喧闹的中心区域,向相对安静的休息区方向走来。
沈知遥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血液似乎都在这一霎冲向头顶,在耳膜里制造出巨大的轰鸣。她几乎是扑到了通往休息区的旋转门前。高跟鞋踉跄了一下,她不得不扶住冰冷的门框,借力才稳住身体。旋转门转动的速度像是被故意放慢了,她焦灼地等待着自己那格空间转入门内,如同等待审判降临。
休息区相对安静了许多,只有背景音乐低缓流淌。厚重的隔音玻璃隔绝了宴会厅的大部分喧嚣。顾言正站在一根粗犷的古罗马石柱旁,端着一杯香槟,神色平静地看着窗外博物馆岛几座古老博物馆轮廓各异的剪影,在城市的灯光中沉静矗立。
他甚至没有转身。
顾言。
这个名字被叫出来时异常艰难,沈知遥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声带在细微地发紧。她停住脚步,在他身后两三米的地方。
顾言缓缓转过身。那张棱角比一年前更加清晰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是非常平静地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审视的距离感,像在看一件刚送上来的、需要分类登记的公文,又或许像在评估某个商业伙伴提议的可信度。柏林夜晚清冷的光线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眼底,激不起一丝波澜。
没有任何预想中的震惊、愤怒或厌恶。只有一片深潭般平静、了然甚至带着点疏离礼貌的审视。沈知遥感觉自己的呼吸再次滞住,所有的腹稿,那些在漫长飞行中一遍遍排练过的强硬或示弱的话语,在这绝对的平静面前显得无比可笑,瞬间被冻结得粉碎。
她攥紧了那只被捏得几乎变形的纸鹤,指尖用力地捏着,冰冷的纸角深深陷入掌心细嫩的皮肉里,带来尖锐的痛感。
这个……她把手臂抬了起来,那只用普通打印纸勉强折叠出形状的纸鹤,在她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显得格外单薄简陋,……我学会了。她的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砂砾摩擦的哑感,……以前……你说只要我学会了折纸鹤,许的愿望就都会实现的……她语无伦次,声音越说越低,眼神近乎有些飘忽地扫过他平静无波的脸,又飞快地垂落在自己手中那只可怜巴巴的纸鹤上,像在寻求一丝渺茫的佐证。
她穿着昂贵但此刻毫无温度的大衣,站在这里,努力挺直脊背,试图维持着最后一点属于沈总的体面,然而眼底深处那点被强行压抑的惶然和无措,依旧固执地泄露出来。灯光在她精心描绘过的眼底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那只举着纸鹤的手,始终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空气似乎凝滞了两三秒。
顾言的视线平静地从她脸上移到那只微微抖动的纸鹤上,那用普通A4打印纸折出的白色翅膀边缘,还带着一点被汗水洇湿的浅淡褶皱。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沈知遥的眼睛上。那眼神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浮光掠影般划过,快到难以捕捉,像石子投入深潭时水面一闪即逝的涟漪,更像是某种迟来的了然和最终了结的释然。
他的嘴角没有明显的上扬弧度,只是轮廓的肌肉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感觉很奇怪,不是讥讽,也非嘲笑,更像是在面对一个陈旧而早已没有意义的概念被强行激活时,一种平静的审视。
他抬起手。沈知遥的心猛地悬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等着那指尖落下——哪怕只是轻轻碰触一下那只粗糙的纸鹤。
然而顾言的手只是伸向了他自己的左前臂,动作自然随意。他的指尖拈起了她黑色羊绒大衣上,一小片不知何时沾上的、极其微小的白色线头。
他的动作轻盈而准确,仅仅用了指腹,甚至没有真正触碰她的衣袖,只是拈起那片小小的异物,指尖轻轻一捻,然后松开。那片白色的线头在空气中缓慢地、打着旋飘落,轻轻坠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沈总,顾言的声音终于响起,语调温和,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场合应有的疏离礼貌,但每个字都清晰平稳,如同冰层下缓缓流淌的暗河,过期的真心,他的目光越过她微微颤抖的手和那只纸鹤,落向远处被隔音玻璃墙外模糊渲染的都市灯火辉煌,连回收站都不要。
沈知遥保持着那个托举纸鹤的姿势,僵硬地定在原地。他指尖擦过臂弯大衣带起的细微气流拂过她的皮肤,带着一点香槟酒冰凉的气息。那只手在她袖子上方一拈即离的姿态,清晰得如同慢镜头烙印在视网膜上——没有触及分毫,没有片刻停留。那片被捻落、打着旋飘下的白色线头,轻飘飘的坠落过程也被无限拉长,无声地击打在地面上。
过期的真心……
他的声音温和清润,没有任何疾言厉色,甚至还带着一丝被礼貌拘束着才没溢出的怜悯。可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每个音节都像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强撑起的姿态和幻想。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扼住了她的咽喉,呼吸瞬间被抽空。眼前华丽的光线开始旋转、扭曲,视野的边缘不受控制地泛起了大片的黑点,然后像墨汁在水中扩散般迅速晕染开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如同无形的浪头狠狠拍打上来,她感到脚下一软,身体猛地向后晃了一下。
手中那只承载了所有可笑念想的纸鹤,被她自己下意识剧烈颤抖的手指捏成了更小的一团废纸。惨白的纸皱缩着,毫无尊严地被遗弃在地板上,落在了那片白色线头旁边。
顾言的视线平静地掠过那张扭曲变形的纸鹤,落在她因缺氧和眩晕而骤然失血、苍白如纸的脸上。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并非担忧,更像一种对失态场面的本能评估。他并没有上前搀扶。
你需要医疗协助吗,沈总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询问着,如同询问会场任何一个可能身体不适的陌生宾客,我可以通知会务组。
他的目光始终冷静地落在她的脸上,如同在审视一张被揉皱的地图,已经无法复原成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