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狸哀深宫 > 第一章

宋仁宗十三个皇子接连夭折,汴京流言四起。
我作为宗正寺小官,奉命调查皇子死因,却在御花园槐树下挖出写着皇子生辰的巫蛊木偶。
线索指向曹皇后身边的老太监,他却在我追问前夜溺毙于宫渠。
太医署验尸称失足落水,袖中却掉出刻有王字的玉锁碎片。
追查玉锁时,我意外发现所有夭折皇子生母,都曾为先帝试服丹药。
御药院档案莫名焚毁,掌药内侍离奇自缢。
当我终于找到先帝丹药秘方,竟在配方角落看见父亲的小字署名。
父亲颤抖着说:丹药本无毒……是官家默许添了东西……
1
雨水,冰冷粘稠,像是汴京城永远也拧不干的眼泪,顺着太庙乌沉沉的鸱吻滚落,砸在殿前冰冷的青砖上,碎成一片迷蒙的寒雾。空气中弥漫着湿木头、陈年香灰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众多夭亡者汇聚的阴冷气息。
我垂手立在宗正寺卿赵允弼身侧,官袍的下摆早已被檐下飘进来的雨丝濡湿,寒意顺着小腿悄然爬升。面前,是第十三位仁宗皇帝幼子的梓宫。檀木的纹理在惨淡的烛光下扭曲着,像一张张无声哀嚎的脸。棺椁小得令人心悸,里面躺着的,不过是个刚会对着奶娘咿呀学语的孩子。
嘉祐二年,皇十三子薨。赵允弼的声音平淡无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沉重的回响,在这空旷压抑的殿宇里撞来撞去。他枯瘦的手拢在宽大的紫色袍袖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小小的棺木上,仿佛要将它看穿。赵承徽,他忽然侧过头,眼角深刻的纹路像刀刻一般,你掌宗正寺簿籍,兼理宫闱事,此案…官家口谕,由你暗查。
暗查二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钧,狠狠砸在我心口。我喉头一紧,几乎能尝到铁锈般的腥气。十三个!整整十三个龙种,如同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嫩苗,无声无息地凋零在深宫这口巨大的、华丽的坟墓里。汴京城早已是流言蜚语的温床,天子无嗣,天厌赵宋的私语,如同这连绵的阴雨,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一块砖石。
下官…领旨。我的声音低哑,躬身下去。冰冷的湿气顺着后颈的衣领往里钻,激得我一阵寒颤。
雨幕成了最好的掩护。我独自一人,像一抹幽魂,潜行在深夜的宫苑深处。白日里繁花似锦的御花园,此刻只剩下鬼影幢幢。雨水打在巨大的芭蕉叶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掩盖了我脚下轻微的泥泞。白日里偶然瞥见那个小内侍在东北角老槐树附近慌张埋藏东西的景象,此刻成了唯一的指引。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槐,在雨夜里更像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
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冰冷的泥污,湿透的官袍紧贴在背上,沉重冰冷。我顾不得这些,只凭着一股近乎偏执的狠劲,用捡来的半片碎瓦拼命向下挖掘。泥土的腥气混合着腐烂根茎的味道直冲鼻腔。突然,瓦片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不是石头。
指尖触到的,是木头。一种浸透了泥土湿气、腐朽阴沉的木头。
我心头狂跳,连呼吸都屏住了。双手并用,奋力扒开周围的湿泥。一个尺许长的木偶终于暴露在昏蒙蒙的雨光下。它雕工粗糙,依稀是孩童的形状,周身裹着已经看不出原色的残破锦缎。最刺目的,是它胸前用暗红如凝血般的朱砂,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小字。
借着远处宫灯极其微弱的一点反光,我辨认着。
嘉祐元年…三月初七…亥时…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得彻骨——这是刚刚下葬的十三皇子的生辰八字!木偶的头上,深深钉着三根细长的银针,针尖在雨水的冲刷下,闪着一点幽冷的、不祥的微光。
巫蛊厌胜!
宫中最阴毒、最古老、最令人胆寒的禁忌!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握着木偶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是谁是谁敢对龙种下此毒手这深不见底的宫墙之下,究竟藏着怎样一条噬人的毒蛇
雨水浇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浇不熄心头的惊涛骇浪。我猛地将木偶塞入怀中,冰冷的硬物紧贴着滚烫的心口,那感觉如同抱着一条毒蛇。必须立刻禀报!念头一起,我拔腿就往回跑,泥水在脚下飞溅。
站住!何人夜行!一声尖利的呵斥划破雨幕,前方回廊拐角处,几盏灯笼突兀地亮起,昏黄的光晕里晃动着禁卫铠甲冰冷坚硬的反光。
心脏骤然缩紧!我猛地刹住脚步,湿滑的青砖几乎让我摔倒。不能被发现!怀中的木偶是催命符!我几乎是凭着本能,身体猛地向侧后方一缩,紧紧贴在冰冷的太湖石假山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灯笼的光柱在附近扫了几下,脚步声和铠甲摩擦声渐渐远去。冷汗混合着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我喘着粗气,背脊紧紧抵着嶙峋冰冷的石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刚才那一瞬的惊悸,让巫蛊木偶带来的冲击暂时被压下,另一个名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我的脑海——刘茂则!
曹皇后身边最得力的老内侍,慈眉善目,却总让人觉得那笑容底下藏着深不可测的冰。十三皇子夭折前几日,他曾以替圣人送些安神香料为由,数次进出陈美人所居的庆寿殿偏院。而陈美人,正是十三皇子的生母!一个皇后身边的心腹,频繁去探视一个位份不高、刚刚丧子的美人这本身就透着诡异。
更重要的是,就在我今日午后,以宗正寺核对皇子身边侍从名录为由,状似无意地向刘茂则问起那几日可有异常时,他那双总是半眯着、仿佛永远在笑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僵硬。虽然只有一瞬,却像冰锥刺入我的眼底。
是他!这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般疯狂缠绕。动机呢为了皇后的地位为了确保未来的储君只可能出自中宫可曹皇后并无亲子啊!难道是替皇后清除潜在的威胁或者…另有其人借他之手
无数念头在电光石火间碰撞,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灌入,激得我狠狠打了个哆嗦。不能犹豫!必须立刻找到他!此刻他若得了风声,这唯一的线索恐怕也要断了!
我咬紧牙关,再不顾忌湿滑的路面,矮下身子,凭借着对宫苑路径的熟悉,专挑最阴暗偏僻的角落,像一只被惊扰的狸猫,朝着曹皇后所居的坤宁殿方向疾奔而去。雨声哗哗,掩盖了我急促的喘息和脚步声。
坤宁殿东侧,专供有头脸的内侍歇息的耳房区域,此刻一片死寂,只有檐溜滴水的单调声响。刘茂则作为皇后近侍首领,独占一间小小的斗室。房门紧闭,窗纸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烛光,映着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身影轮廓。
他还在!我心头一紧,又莫名地松了半口气。也许…也许还来得及!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狂奔后的喘息和狂乱的心跳,整理了一下湿透狼狈的衣冠,尽量让脚步显得平稳,走上前去。指节叩在门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刘都知下官宗正寺丞赵承徽,有件小事需请教都知。我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恭敬。
屋内,烛影猛地一晃。
然而,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死寂。那窗纸上的剪影,纹丝不动。
刘都知我提高了声音,再次叩门。
依旧毫无声息。
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不对劲!我猛地用力一推门——门竟是虚掩着的,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浓重的、带着水腥的寒气扑面而来。室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榻。烛台上的蜡烛快要燃尽,烛泪堆叠,光线昏暗摇曳。而刘茂则,并未在屋内。桌上放着一杯茶,茶水尚温,雾气袅袅。他刚才分明还在!
人呢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就在我惊疑不定之际,远处宫墙之外,更鼓声遥遥传来,在雨夜中显得格外空洞。紧接着,一阵压抑却急促的喧哗声,混杂着奔跑踩踏泥水的声响,由远及近,像是冰冷的潮水般涌向坤宁宫西侧宫墙的方向!
出事了!
我冲出耳房,循着人声和灯火混乱的方向奔去。绕过几重殿宇,前方豁然开朗,是紧邻宫墙的北御沟渠。平日里水流平缓的沟渠,因连日大雨而变得浑浊湍急,水面几乎与堤岸平齐。
几盏惨白的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将一小片区域照得如同鬼蜮。几个小黄门和禁卫围在那里,水淋淋的,脸上写满了惊惧。水边湿滑的石阶上,趴伏着一团暗色的东西。
是刘茂则!
他面朝下浸在浑浊的渠水里,湿透的深青色内侍袍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老人枯瘦蜷缩的轮廓。浑浊的水流冲击着他花白的头颅,几缕头发缠在岸边凸起的石缝里。一个禁卫正用长杆费力地将他往岸上钩。水面映着灯笼的光,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投下破碎摇晃的阴影。
怎么回事一个穿着深绿色官袍、提着药箱的人分开众人挤上前来,是太医署的当值医官。
回禀医官,一个浑身湿透、牙齿打颤的小黄门哆嗦着回答,就…就在一炷香前,小的…小的路过这里,好像…好像看到有人影在水里扑腾…喊了人过来…捞上来…就是…就是刘都知了…没…没气了…
医官蹲下身,动作麻利地翻动刘茂则的身体进行检查。冰冷僵硬的躯体被翻过来,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那张平日总是带着谦卑笑意的脸,此刻被水泡得肿胀发白,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铅灰色的、落雨的天空,残留着极度的惊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嘴巴微微张着,像是凝固了最后一声无声的呐喊。
失足落水。医官检查了片刻,站起身,用沾着污泥的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气平淡地下了结论,雨大路滑,夜里看不清,也是常事。他挥挥手,示意旁边的人,抬走吧,按例处置。
几个小黄门七手八脚地抬起那具湿冷的尸体。就在搬运的过程中,尸体的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宽大的袖口也随之滑下。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脆的撞击声响起。
一点微弱的、带着水光的莹润之物,从刘茂则那湿透的袖管深处滑落出来,掉在满是泥泞和水渍的石阶上。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那东西太小,又沾满泥水,在昏暗的光线下并不起眼。医官皱着眉瞥了一眼,似乎想忽略过去。
但我的目光,在它滑落的那一刹,就如同被磁石吸住!
一点残存的、熟悉的温润光泽,即使在泥污中也无法完全掩盖。那形状……那断裂的痕迹……
我几乎是扑了过去,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一把将那冰冷湿滑的小东西攥在手心。泥水从指缝间溢出。我用力在官袍下摆蹭了蹭,借着旁边禁卫手中灯笼凑近的光,摊开掌心。
一块玉锁的碎片。
只有拇指指甲盖大小,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温润细腻。碎片上,清晰地刻着半个字,刀工古拙有力——一个残缺的王字。
王!
这绝不是刘茂则这种内侍该有的东西!这是皇子、宗室近亲子弟才配佩戴的、象征身份的玉锁!而且,这温润的触感、这熟悉的雕刻风格……我见过!一定见过!就在那些夭折的皇子身上!
冰冷的碎片紧贴着我的掌心,寒气却仿佛顺着血脉直冲头顶。失足落水好一个失足落水!就在我即将找到他的前一刻,他溺毙了!袖子里还藏着这样一块指向不明的玉锁碎片!是灭口还是……有人故意留下的线索这王字,是指向谁王姓大臣亦或是……某个与王字相关的宫闱秘辛
灯笼的光在风雨中摇曳,将周围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雨点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我紧紧攥着那枚玉锁碎片,尖锐的棱角刺得掌心生疼。这深宫,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暗的磨盘,无声地碾碎着一切靠近秘密的生命。刘茂则的尸体被抬走了,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迅速被雨水冲淡。
王字碎片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深处。皇子玉锁……它指向的,只能是那些早夭的龙子本身,或者……他们的生母。
一个大胆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骤然闪现:所有夭折皇子的生母!她们之间,除了丧子之痛,是否还有别的、被刻意忽略的共通点
我必须回去!立刻!回到宗正寺那间堆满陈年卷宗、散发着霉味和尘埃气息的档案库房!
顾不上衣袍湿透贴在身上的冰冷粘腻,我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宗正寺。值夜的小吏被我煞白的脸色和滴水的狼狈模样吓了一跳。我粗暴地推开他,径直扑向存放后宫妃嫔与皇子皇女详细档册的那一排排高大沉重的榆木架子。
灯油在灯盏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昏黄的光晕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卷轴和册页特有的陈旧纸张气味混合着灰尘,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我像一个着了魔的疯子,手指颤抖着,在堆积如山的册籍中疯狂翻找、核对。
皇长子昉,生母俞德妃…追记:景祐二年春,为先帝真宗侍疾,曾奉召试服尚药局进呈金丹三日……
皇次子昕,生母苗昭容…追记:宝元元年冬,真宗大渐,曾奉召试服尚药局新炼‘九转还丹’五日……
皇三子曦,生母朱才人…追记:康定元年,真宗头风发作,曾奉召试服御药院‘定风丹’七日……
找到了!又一个!
皇四子……生母董美人…曾试服……
冰冷的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或深或浅的文字,那些早已被遗忘在故纸堆角落的、轻描淡写的追记,此刻在我眼中,却像一道道狰狞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十三个夭折的皇子,他们的生母,无一例外,都曾在先帝真宗皇帝晚年病重或身体不适时,被奉召试服过御药院和尚药局进呈的各种丹药!
试药!
一个可怕的、被权力与孝道光环掩盖的真相,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我四肢百骸都冻僵了。那些年轻或不年轻的妃嫔,她们的身体,成了帝王追求长生或缓解病痛的试验场!那些所谓的金丹、还丹、定风丹……里面究竟是什么她们服下后,又经历了什么这些经历,是否如同看不见的诅咒,通过她们的血脉,传递给了她们诞下的皇子
御药院……尚药局……我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记录这些试药详情的原始档案,一定还在那里!配方、剂量、服后的详细脉案……那是揭开一切谜底的关键!
天刚蒙蒙亮,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我换下湿透的官袍,胡乱擦了把脸,带着宗正寺查核档籍的正式文书,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疾步走向深宫西北角的御药院。
御药院所在的院落异常安静,只有药杵捣药的单调咚咚声隐约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草苦涩气味。掌院的内侍是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姓李,接过我的文书,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懒洋洋地指了指西厢一排低矮的库房:喏,景祐到康定年间的旧档都在丙字号库。自己去找吧,当心点,别弄乱了。语气里带着一种见惯了各种来查档小官的淡漠和不耐烦。
丙字号库房的门一推开,一股陈腐的霉味和尘土气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狭小的气窗透进一点天光。一排排高大的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阴影里,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落满厚厚灰尘的卷宗册页。
我点燃了带来的小油灯,微弱的火苗在浑浊的空气中摇曳不定。按照年份标记,我很快锁定了存放真宗晚年至仁宗初年御药院档案的区域。架子上的卷宗堆积如山,许多捆扎的绳索都已经朽坏,纸张粘连在一起,稍一用力就可能破碎。
时间一点点流逝。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布满蛛网的墙壁上。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一册册落满灰尘的《御药院进奉实录》、《内廷用药脉案汇要》……手指因紧张和专注而微微颤抖。找到了!景祐二年、宝元元年、康定元年……那些记录着妃嫔试药详情的卷宗名称在眼前闪过!
然而,当我伸手去取那本至关重要的《景祐二年御药秘方并试药录》时,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异常松软的灰烬!
心脏骤然停跳!
我猛地将旁边几册卷宗扒开。眼前的景象让我的血液瞬间冻结——存放着景祐至康定年间关键试药档案的那一片区域,数个卷宗的位置,只剩下一些焦黑蜷曲的纸片边缘和一堆颜色稍深的灰烬!像是被极精准的火舌舔舐过,只烧掉了特定的目标,周围的卷宗虽有烟熏痕迹,却大体完好。
不…不可能!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失声低吼,疯了一般在旁边的架子上翻找。没有!都没有了!那些记录着配方、剂量、试药人反应的原始档案,像被一只无形的、带着恶意的手,精准地抹去了!只剩下灰烬和焦痕,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
谁干的!我猛地转身,冲出库房,对着外面空荡荡的院落嘶声喊道,丙字号库!谁进去过!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院落里回荡,带着绝望的愤怒。那个李掌院慢悠悠地从正堂踱了出来,脸上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甚至还带着点诧异:哟,赵丞怎么了这是丙字号库那可是老库房了,平时除了洒扫的小火者十天半月进去掸掸灰,没人去啊。失火了他探头朝库房里张望了一下,看到那些焦痕,眉头才微微皱起,啧,真是晦气。怕是哪个不当值的在里面偷懒烤火,火星子溅上去燎着了或是年久失修,走水了回头查查,查查。
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耳朵。偷懒烤火走水这精准的焚烧,只针对那些关键卷宗,分明是蓄意纵火毁灭证据!
愤怒和冰冷的绝望交织着,几乎要将我撕裂。最后的线索,就这样在我眼前化成了灰烬!就在我心神俱震、几乎站立不稳之际,一个尖利惊恐的叫声突然从御药院深处、靠近宫墙根杂役居住的排房方向传来!
啊——!死人啦!!!
那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刺破了御药院伪装的平静。
所有人都被这声凄厉的尖叫惊动。李掌院脸上的淡漠终于碎裂,露出一丝真实的惊慌:怎么回事!他拔腿就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我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瞬间膨胀到极致,立刻紧随其后。
穿过几道月亮门,来到一处偏僻、低矮的排房。几个小火者(低级杂役内侍)正围在一间屋子的门口,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酸腐药渣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从敞开的门洞里弥漫出来。
李掌院推开堵在门口的人,我也挤了进去。
屋子狭小阴暗,只有一桌一椅一榻。一个穿着最低等灰色内侍服的人,背对着门口,悬挂在房梁之上!一根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的脖颈里,舌头吐出一截,紫胀发黑。脚下,踢倒了一个小木凳。
是负责丙字号库日常洒扫的老内侍,姓孙,大家都叫他老孙头。一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在御药院干了快二十年的老人。
老孙头!你…你这是何苦啊!李掌院捶胸顿足,声音带着哭腔,仿佛悲痛欲绝。旁边的小火者已经有人吓得瘫软在地,呕吐起来。
太医署的人很快又来了(似乎总是他们),匆匆检查后,依旧是那句冰冷的结论:悬梁自尽。理由许是年老孤苦,又或是…听闻昨夜刘都知溺毙,惊惧过度,一时想不开
惊惧过度自尽我看着那张因窒息而扭曲发紫、布满老年斑的脸,那双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瞪着虚空。一个洒扫库房的老实内侍,会因为另一个高阶内侍的意外死亡而惊惧到上吊而且偏偏是在那些关键卷宗被焚毁之后
巧合这深宫里,哪来这么多巧合!
我死死盯着房梁上那具轻轻晃动的尸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焚档,灭口。一环扣着一环,干净利落,快得让人窒息。那只藏在宫闱最深处的黑手,冷酷而高效地抹去着一切痕迹。老孙头那张绝望的脸,和刘茂则溺毙时空洞惊恐的眼神,在我脑中不断重叠。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我淹没。难道真的……山穷水尽了
不!还有一个地方!一个或许还留存着最后一丝希望的地方!尚药局!
御药院掌供奉,而炼制丹药、掌管核心秘方的,是独立于御药院之外、更为隐秘的尚药局!那些给先帝妃嫔试服的丹药,其原始配方和炼制记录,必定在尚药局留有底档!那是宫廷药政最核心的机密所在,守卫森严,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
一线微光刺破绝望的黑暗。我猛地转身,不顾李掌院假惺惺的哀嚎和其他人惊惧的目光,冲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屋子。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决绝的意味。尚药局,就在禁中深处,紧邻着皇帝理政的福宁殿!
我亮出宗正寺的腰牌,以追查皇子旧疾用药渊源为由,强压着内心的焦灼,一层层通传。尚药局掌局的大珰(高阶宦官)姓童,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生人勿近的阴鸷气息。他审视我的目光像冰冷的刀子,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示意旁边一个小内侍:带他去秘档房。盯着点,只准看,不准抄录,更不准带走片纸!
秘档房位于尚药局最深处,厚重的铁木门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草药和防蛀香料混合的奇特气味。一排排紫檀木的柜子,纤尘不染,与御药院丙字库的破败截然不同。每一只抽屉都贴着封条,标注着年份和丹药名目。
我屏住呼吸,在童大珰派来的小内侍寸步不离的监视下,小心翼翼地翻阅。指尖拂过那些保存完好的、用上好宣纸书写的《尚药局丹方秘录》。景祐二年…宝元元年…康定元年……
找到了!
《景祐秘制九转还丹方》、《宝元神风定魄丹方》、《康定紫金丹方》……正是那些妃嫔试服过的丹药名称!
我压抑着狂跳的心,手指微微颤抖着,翻开那本《景祐秘制九转还丹方》。
泛黄的宣纸上,是工整严谨的馆阁体小楷,详细罗列着数十味药材:丹砂、曾青、雄黄、水银、砒霜(微量)、金箔……炼制火候、君臣佐使……冰冷的名词罗列着,散发着一种非人的、追求长生的狂热与冷酷。
我的目光急速扫过,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异常标注。在密密麻麻的药材名和剂量下方,是炼制者的署名和进奉日期。
突然!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了配方末尾,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用更细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复核与微调的备注。其中一行,赫然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赵元亨
核验微调。
赵元亨!
我的父亲!
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中炸开!眼前瞬间一片漆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秘档房里干燥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冰,堵住了我的喉咙。父亲他怎么会…怎么会在这要命的丹药秘方上留下名字他不是…不是在先帝晚年就因为侍奉丹炉不慎,致丹鼎倾覆而被贬黜出宫,从此郁郁寡欢、闭门谢客了吗
大人您…没事吧旁边监视的小内侍被我煞白的脸色和瞬间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试探着问了一句。
没…没事。我猛地回过神,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手指死死抠住紫檀木柜冰冷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不能慌!不能在这里露出破绽!童大珰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或许此刻正通过某种方式监视着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个刺眼的名字上移开,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翻阅其他几份丹方。宝元年的、康定年的…不出所料,在每一份关键丹方那细微调整的备注栏里,都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却足以将我整个世界击得粉碎的名字——赵元亨。
是他!是他亲手调整了那些最终送入妃嫔口中的丹药配方!
不知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我才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在那小内侍警惕的注视下,缓缓合上了最后一本秘录。走出尚药局那扇沉重的铁木门时,初夏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彻骨的冰寒。童大珰锐利的目光似乎一直追随着我的背影,像毒蛇的信子。
父亲…必须立刻见到父亲!
我几乎是狂奔着冲出了宫门。繁华喧闹的汴京街市,鳞次栉比的商铺,叫卖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晃动的、冰冷的水,模糊而遥远。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赵府在城西一条僻静的巷子里。门庭冷落,朱漆大门上的铜环都蒙着一层黯淡的绿锈。我用力拍打着门环,急促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刺耳。
谁啊门内传来老仆赵忠苍老而警惕的声音。
忠伯!是我!承徽!快开门!我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赵忠那张布满皱纹、写满忧虑的脸露了出来。看到是我,他似乎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被我狼狈急切的样子惊到:大郎你…你这是怎么了
我爹呢我一把推开他,径直往里冲。
老爷…老爷在书房…赵忠被我推得一个趔趄,在后面急急地喊。
穿过熟悉的庭院,草木葳蕤,却透着一种无人打理的荒疏。书房的门虚掩着。我猛地推开门。
父亲赵元亨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窗外一株老石榴树,枝叶繁茂,却只零星挂着几个干瘪发黄的小果。他穿着半旧的青色道袍,身形比我记忆中更加佝偻消瘦,像一株被风霜侵蚀殆尽的老树。
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
仅仅数月未见,他的变化却让我心惊。曾经清癯儒雅的面容,如今枯槁得如同蒙了一层灰败的尘土,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那双曾经温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浑浊的血丝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惊惶,如同惊弓之鸟。短短几个月,他仿佛老了二十岁。
爹…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化作一声颤抖的呼唤。
父亲浑浊的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里面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悲凉和…了然。他似乎早已预料到我会来,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承徽…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我一步步走近他,从怀中掏出那枚贴身藏着的玉锁碎片,又从袖袋里取出一张匆匆摹下的尚药局秘录上的署名——那写着赵元亨三个小字的纸片,摊开在父亲面前的书案上。
冰冷的玉锁碎片和那张轻飘飘的纸,却像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我们之间。
爹!告诉我!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和绝望的嘶哑,那丹方!尚药局秘录上你的名字!还有那些夭折的皇子…他们的生母都试过那些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丹药…有毒!
毒父亲枯槁的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瘪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他浑浊的眼中,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般翻滚,几乎要将他吞噬。他猛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仿佛我是他即将溺毙时唯一的浮木。
承徽…我的儿…他急促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濒死般的绝望,那丹方…那丹方…最初…最初是无毒的!至少…至少按古籍所载…君臣配伍…本不该…本不该害命啊!
他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目光惊恐地扫向紧闭的门窗,仿佛那薄薄的木板外面,潜藏着无数择人而噬的鬼魅。
是…是后来…他凑近我,压得极低的声音如同鬼魅的呓语,带着刺骨的寒气,直钻进我的耳朵,是…是官家…是官家默许…是官家默许添了东西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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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九霄雷霆在头顶炸裂!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刻冻结成冰!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知觉,只剩下彻骨的寒冷和灵魂被抽离般的麻木。
官家
仁宗皇帝!
那个以仁德宽厚著称、此刻正因为丧子之痛而罢朝辍食、令天下臣民同悲的官家!
父亲枯槁的脸在我眼前剧烈地晃动、扭曲,他后面的话断断续续,如同破碎的风筝线,飘进我嗡嗡作响的耳中:
…真宗晚年…求长生已近疯魔…丹方药力不足…龙颜不悦…尚药局…童大珰…他们揣摩上意…进言…需添一味‘赤精’…取自南海…实为…实为极燥热剧毒之物…微量可激发药力…令人短时亢奋…似有神效…然久服…必伤根本…尤损…尤损女子胞宫…及…及所育子嗣先天元气…
父亲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我冰冷的手背上,烫得吓人。
…我…我当年…只是尚药局一微末丹剂佐吏…负责核对药材…分量…他们…他们逼我…在那调整后的方子上…署名…说…说这是官家默许的…是…是为君父分忧…是…是大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恐惧。
…我签了…我…我签了…我以为…以为只是效力更强些…我不知道…不知道会…会如此阴毒…断人子嗣啊…报应…这都是报应…那些皇子…我的儿…官家…官家他…他是知道的…他默许的…为了…为了真宗能‘好转’…为了…为了…
父亲的话语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收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绝望地盯向洞开的书房门外!
一阵冰冷刺骨、带着初夏青草与泥土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书案上摹写着赵元亨名字的纸片猎猎作响,打着旋飘落在地。
门外庭院中,那株枯瘦的老石榴树下,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瘦长,穿着一身毫无纹饰、近乎融入阴影的玄色内侍常服。面容平凡得丢进人堆里瞬间就会遗忘,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冰冷,漠然,不带一丝属于活人的情感。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已经在那里伫立了千年,只是等着这一刻的到来。
没有脚步声,没有气息,如同一个真正的幽灵。
童大珰的影子!
父亲枯瘦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濒死般的怪响,那只抓住我胳膊的手,猛地收紧,又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
他死死盯着门口那玄色的身影,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凝固的恐惧。
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发出单调而细碎的沙沙声。
2
父亲枯槁的手无力地从我胳膊上滑落,像一截失去所有水分的枯枝。他那双被无边恐惧彻底冻结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空洞地瞪着门口那个玄色的身影。风穿过洞开的房门,卷起地上那张写着赵元亨名字的纸片,打着旋,轻轻飘落在我的脚边。
门口那人,玄衣内侍,如同生铁铸就的雕像,纹丝不动。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越过我,落在父亲僵直的躯体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看的不是一具刚刚被恐惧杀死的尸体,而是一件碍事的、需要清理的物件。然后,那冰冷的目光,如同两片薄薄的刀片,缓缓转向了我。
无声的宣判。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极致的寒意中冻成冰渣!跑!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我所有的惊骇与悲恸!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猛地矮身,几乎是贴着地面,像一只被猎鹰惊起的野兔,朝着父亲书桌侧面那扇虚掩的支摘窗扑去!
砰!
我的肩膀狠狠撞在窗棂上,腐朽的木窗应声碎裂!木屑飞溅中,我带着一股决死的蛮力,撞出了窗外!后背重重砸在庭院冰冷的泥地上,剧痛袭来,却压不住喉咙里那一声因恐惧和爆发而挤出的嘶哑低吼。
拦住他!
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如同铁器刮过石板,从书房门口传来。不是命令,是宣告。
庭院里,阴影晃动!不止一个!假山后,石榴树的浓荫里,甚至我刚刚撞破的窗户两侧,瞬间闪出三道同样穿着玄色劲装的身影!动作迅捷如鬼魅,无声无息,如同从地底钻出的修罗!
他们手中没有明晃晃的刀剑,只有短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冷的、淬毒般的乌光。
最近的玄衣人,离我不过三步!他像捕食的猎豹般疾扑而来,手中的乌光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直刺我的咽喉!那速度,快得让人窒息!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我几乎是翻滚着向后躲避,冰冷的泥土和草屑沾满全身。乌光擦着我的脖颈掠过,带起一阵阴风,皮肤被锐气刺得生疼!我能清晰地闻到匕首上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味。
爹——!绝望的悲鸣冲口而出,不是为了求救,是诀别,是撕裂心肺的痛!我看到了,就在我撞出窗户的瞬间,书房门口那个最先出现的玄衣人,动了。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飘进了书房,无声地掩上了那扇洞开的门扉。
门,关上了。
隔绝了父亲最后凝固的身影,也隔绝了我所有的希望和退路。
另外两道乌光,如同毒蛇的信子,从左右两侧刁钻地袭来!封死了我所有闪避的空间!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枷锁,瞬间将我全身锁死!
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嗖——!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破空之声,如同蚊蚋振翅,从院墙外的高处传来!
噗!噗!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扑向我的左右两个玄衣人,身体猛地一僵!前扑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们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点殷红,如同妖异的梅花,瞬间在玄色的衣料上晕染开来!没有惨叫,只有喉咙里发出的嗬嗬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两人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地,激起一片尘土。
第三名玄衣人,也就是最先攻击我的那个,反应快得惊人!在同伴倒下的瞬间,他猛地刹住前冲的势头,身体如同狸猫般向侧后方急掠,同时手中乌光一闪,并非攻击我,而是精准地格挡向虚空!
叮!
一声脆响!
一点火星在他格挡的匕首刃口上迸现!一枚细如牛毛、几乎看不见的银色小针被磕飞,深深钉入旁边的石榴树干!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示出远超同伴的身手。然而,他眼中的冰冷第一次被一丝惊疑取代。他不再看我,鹰隼般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锁住院墙外那株高大繁茂的槐树树冠!那里枝叶摇动,一道灰影如同融化的烟雾,一闪而逝!
机会!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一切!我根本无暇去想是谁在帮我,或是为什么帮我!趁着这电光火石的间隙,我手脚并用地从地上弹起,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赵府那扇通往偏僻后巷的小角门亡命狂奔!
身后,传来那名玄衣人一声低沉急促的呼哨,如同夜枭的啼鸣!紧接着,是衣袂破风的声音!他追来了!而且,书房的门也吱呀一声被拉开,那个最先出现的玄衣头领,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庭院中,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两具尸体,随即也锁定了我的背影!他没有立刻追击,而是迅速扫视四周,尤其是槐树方向,显然在判断那神秘灰影的威胁。
小角门近在咫尺!我猛地撞开门栓,木门洞开!外面是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腐烂菜叶气味的窄巷!
我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冲进了昏暗的巷子!身后,凌厉的破空声几乎贴着我的后心响起!
噗!
是匕首刺入木板的声音!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锐气擦过我的背脊!没有回头!不敢回头!只有狂奔!将所有的恐惧和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之上!
巷子七拐八绕,如同迷宫。我凭借着儿时对这片区域的模糊记忆,像没头苍蝇一样乱窜。身后,脚步声如附骨之蛆,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那玄衣人如同最老练的猎犬,无论我如何转折,都无法彻底甩脱!更可怕的是,巷口方向似乎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们还有人!在包抄!
肺叶如同风箱般剧烈拉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汗水混合着泥土、草屑,糊满了我的脸,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炸开!
就在我即将被绝望吞噬的时候,前方巷口,一辆极其普通的青篷马车,如同早就等在那里一般,静静地停靠在墙根阴影下。车辕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车夫,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
没有选择!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马车猛扑过去!
砰!
几乎是撞在车辕上!我手脚并用地爬向车厢门帘。就在我手指即将触碰到帘布的刹那!
咻——!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却让空气都为之凝固的破空之音!
这一次,声音来自我的侧后方!目标不是我!
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戛然而止!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我猛地回头!
只见那名如同鬼魅般追了我一路的玄衣人,身体僵立在巷子中央,离我不过七八步远!他的右手依旧保持着前探抓取的姿势,左手却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右肩!一枚与刚才在赵府庭院里一模一样的、细如牛毛的银色小针,赫然钉在他的肩窝处!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痛苦和惊骇交织的表情,那双冰冷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射向巷子另一侧、一座低矮瓦房屋脊的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片被风吹动的枯叶,打着旋儿飘落。
走!
车辕上,那戴着斗笠的车夫猛地低喝一声,声音短促沙哑。
我如梦初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掀开车帘,滚进了车厢!
驾!
车夫一抖缰绳,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炸音!拉车的驽马吃痛,猛地向前一窜!青篷马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了狭窄的巷口,汇入了汴京黄昏时分喧闹的人流车马之中。
车厢内一片昏暗,弥漫着陈旧木料和尘土的气息。我瘫软在冰冷颠簸的车板上,如同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身上,冰冷粘腻。心脏依旧在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
车窗外,汴京繁华的街景飞速倒退。叫卖声、车马声、人语声……所有属于人间烟火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只有父亲临死前那张被恐惧彻底扭曲的脸,和那玄衣内侍冰冷如毒蛇的目光,无比清晰地烙印在眼前,一遍遍回放。
官家默许…童大珰…灭口…追杀…
巨大的阴谋如同深不见底的黑色旋涡,已经将我彻底吞噬。父亲死了,家回不去了,宗正寺的官职成了催命符。我成了丧家之犬,被整个宫廷最阴森的力量追杀。而那个在关键时刻射出银针、两次救下我性命的神秘灰影,又是谁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怀中的玉锁碎片,隔着湿透的衣料,硌着心口,冰冷坚硬。那是十三个夭折皇子留下的唯一实物线索,如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马车在喧闹的街道上疾驰,车夫显然对汴京的道路烂熟于心,专挑人多的闹市和小巷穿梭。每一次转弯、颠簸,都让我紧绷的神经一阵抽搐,生怕下一瞬就会有乌黑的匕首刺破车帘。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渐渐远去,马车驶入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车速也慢了下来。
吁……
车夫轻轻勒住缰绳。
马车停稳。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粗糙的手从外面掀开一角。
傍晚昏黄的光线泄入车厢。车夫依旧戴着那顶压得很低的斗笠,只能看到下半张脸,下巴的线条有些刚硬。
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短促。
我挣扎着坐起身,手脚还有些发软,警惕地看着他,没有立刻动作。
不想死,就快点。
车夫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咬了咬牙,扶着车壁,踉跄着下了车。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汴京外城一处偏僻的角落,靠近城墙根。周围是些低矮破旧的民房和废弃的棚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和污水的馊臭味。夕阳的余晖给残破的屋瓦涂上了一层惨淡的橘红色。
车夫没有看我,只是抬手,指向不远处一间毫不起眼、甚至有些歪斜的破败小屋。小屋的木门紧闭,窗纸破了好几个洞,黑洞洞的。
进去。里面有人等你。
他说完,不再理会我,重新坐回车辕,一抖缰绳,青篷马车便辚辚地驶离了,很快消失在曲折的小巷尽头。
留下我一人,站在垃圾和污水横流的空地上,面对着那扇黑洞洞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破败木门。
晚风吹过,带着城墙根特有的阴冷湿气,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四周死寂一片,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声。
等我的人是谁
是那个射出银针的神秘灰影还是……另一个陷阱
我摸了摸怀中冰冷的玉锁碎片,又想起父亲绝望的眼神和那玄衣人毫无感情的目光。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但我已经没有退路。
深吸了一口带着腐臭味的空气,我拖着疲惫不堪、满是泥污的身体,一步一步,朝着那扇未知的门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踏在刀尖之上。
走到门前,我停下脚步。门板斑驳腐朽,似乎轻轻一推就会散架。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我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门板上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粗糙的纹理和腐朽的气息。然后,用力一推。
吱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门,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草药、陈年灰尘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般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借着门口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勉强能看清这是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墙角堆着些看不清形状的破烂杂物。屋子中央,只有一张歪腿的木桌和两条长凳。
一个人影,背对着门口,坐在其中一条长凳上。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旧道袍,身形瘦削,肩膀却挺得很直。花白的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随意挽着,几缕碎发散落在颈后。他似乎在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什么东西,对门口的动静毫无反应。
你是谁
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戒备,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匕上——那是父亲书房里我情急之下抓来的唯一防身之物。
那人影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当他的面容暴露在门口那微弱的光线下时,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张脸……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如同被烈火焚烧过,又像是被无数利刃反复切割!五官扭曲变形,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唯有一双眼睛,在层层叠叠的狰狞疤痕中,异常明亮!那眼神锐利如电,却又沉淀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沧桑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压抑的悲愤!
这双眼睛!
这双眼睛我见过!
虽然只有惊鸿一瞥!在赵府庭院,那株槐树的树冠!射出救命银针的灰影!
是你……
我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疤面人没有回答我的惊疑。他那双锐利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眼睛,在我沾满泥污、狼狈不堪的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我下意识按住腰间匕首的手上。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被烟熏火燎后的破碎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伤痕累累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赵承徽……想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想知道……那些皇子……是怎么死的吗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死死地钉在我脸上。
坐下。
疤面人嘶哑的声音在狭小破败的屋子里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把你的命,从童贯手里捡回来两次,不是为了看你傻站着。
童贯!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刺,狠狠扎进我的耳膜!那个尚药局掌局大珰!那个父亲口中揣摩上意、进献剧毒丹药的童贯!那个派出玄衣杀手如同碾死蚂蚁般的童贯!
我喉头滚动,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身体僵硬地挪到另一条长凳前,坐下。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衣料传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疤面人没有再看我,他枯瘦、布满烧伤疤痕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摊在破木桌上的一样东西。
借着门口最后一点微弱的天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块玉锁!比我从刘茂则袖中得到的碎片要大得多,几乎完整!温润的羊脂白玉,上面用极其古拙有力的刀法,刻着一个清晰的德字!
德!
我失声惊呼,心脏猛地一抽!这形制、这玉质、这雕刻风格……和我怀中的碎片如出一辙!这是皇子的玉锁!夭折皇子中,有名字带德字的吗我疯狂地在记忆中搜索宗正寺的卷宗……没有!仁宗诸子,名字中无一人带德字!
这不是仁宗皇子的东西。疤面人嘶哑的声音响起,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惑。他抬起那双在疤痕中异常明亮的眼睛,目光如同穿透了时光的尘埃,落在那块玉锁上,充满了刻骨的悲怆和恨意。这是……真宗皇帝……我的……我的孩儿……赵祐的玉锁!
真宗皇帝!赵祐!
我脑中如同惊雷炸响!真宗皇帝诸子!我猛地想起!真宗第六子,信国公赵祐!史载早夭!生母……是李宸妃!
疤面人布满伤疤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狰狞的疤痕也随之扭曲,显得更加可怖。他死死盯着那块德字玉锁,嘶哑的声音如同泣血:
李宸妃……我的……主母……她……她也为先帝试过药!服的就是那加了‘赤精’的九转还丹!我的孩儿……祐儿……他生下来……就……就……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要将那块冰冷的玉石捏碎!巨大的悲愤让他几乎无法言语,只有粗重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祐儿……没能活过三岁!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主母……她……她后来也……郁郁而终……宫里只说她是思子成疾……放屁!都是放屁!是那丹药!是那毒!掏空了身子!伤了根本!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双燃烧着悲愤火焰的眼睛猛地转向我,如同两柄淬毒的利剑:
你爹!赵元亨!他签了名!他亲手核验了那加了剧毒的方子!他是帮凶!是刽子手!
父亲枯槁绝望的脸庞再次浮现在眼前,他那句我以为只是效力更强些……我不知道……的哀鸣在我耳边回响。帮凶……刽子手……冰冷的字眼像巨石砸在心头,让我几乎窒息。
我爹……他……
我想辩解,声音却微弱无力。
他死了!死有余辜!疤面人厉声打断我,声音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怨毒,但他死得太便宜了!他应该看着!看着那些被他亲手调制的毒药害死的皇子!看着仁宗皇帝也尝到这断子绝孙的苦果!看着这赵宋江山,因为这长生不老的痴梦,根基朽烂,子嗣断绝!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破旧的道袍下摆扬起。他从墙角那堆破烂杂物里,粗暴地拖出一个满是尘土的藤箱。箱盖打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卷卷用油布仔细包裹的、陈旧发黄的纸张!还有几个颜色各异、贴着封条的小瓷瓶!
看见了吗疤面人指着那些东西,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当年尚药局的秘档!不只是配方!还有试药妃嫔服后的详细脉案!呕血!惊厥!经血崩漏不止!还有……还有那些夭折皇子出生时的体弱脉象记录!还有……当年他们销毁‘赤精’残留药渣时,我偷偷藏下的样本!
他拿起一个贴着赤精残渣封条的小瓷瓶,枯瘦的手指因激动而颤抖:
这些!都是铁证!是童贯!是刘娥那个毒妇!是那些为了讨好皇帝、罔顾人命的佞臣!还有……还有默许这一切的……真宗!仁宗!他们欠下的血债!
刘娥!真宗的刘皇后!那个曾经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女人!
信息如同狂暴的潮水,冲击着我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真宗朝的李宸妃试药丧子……刘皇后……童贯……剧毒丹药……仁宗诸子的夭折……父亲绝望的官家默许……一环扣着一环,跨越两代帝王,编织成一张巨大、血腥、令人窒息的阴谋之网!
你……你到底是谁我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燃烧的疤面人,声音嘶哑地问。
疤面人缓缓抬手,用那布满疤痕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抚过自己脸上那一道道扭曲凸起的狰狞伤疤。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门外那一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残破景象,嘶哑的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寒风:
我是谁呵……
他猛地扯开自己破旧道袍的衣襟!
昏暗中,在他枯瘦的胸膛上,赫然烙印着一个焦黑扭曲、却依旧能辨认出狰狞轮廓的印记——一个被火焰烧灼变形的药字!
尚药局的烙印!这是犯下大错、被处以火刑逐出的药奴才会有的印记!
看见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快意和深入骨髓的痛,当年……我发现了那‘赤精’的剧毒!我想告发!想救主母!救祐儿!结果呢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疤,指着胸口的烙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一把火!童贯派人放的火!烧死了我的妻儿!烧毁了我的家!也把我……烧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是老天不收我!让我从尸堆里爬出来!让我活着!活着看到这一天!看到报应!看到仁宗也绝嗣!看到这煌煌大宋,因为这肮脏的长生梦,断了龙脉根基!哈哈哈哈……
他癫狂的笑声在破败的小屋里回荡,如同夜枭啼血,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怨毒。
暮色四合,小屋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疤面人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现在,你知道了。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声音骤然变得冰冷刺骨,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直直刺向我,血债,要用血来偿。这宫里的鬼,一个都跑不掉。你爹死了,这笔债,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桌上那堆油布包裹的卷宗和那几个贴着封条的小瓷瓶,如同指向复仇的祭坛:
赵承徽,你想活命想给你那死有余辜的爹赎罪还是……想给那十三个枉死的皇子,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黑暗中,疤面人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桌上,那些沾满血泪的卷宗和毒药样本,在浓稠的黑暗里,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诱惑。
3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裹挟着疤面人那淬毒般的质问,将我死死钉在腐朽的长凳上。父债子偿……赎罪……讨回公道……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上。父亲枯槁绝望的脸,玄衣杀手冰冷的眼神,十三具小小的棺椁……还有怀中那枚硌着骨头的玉锁碎片,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撕扯着我的灵魂。
赎罪我拿什么赎用这条刚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命
讨公道向谁讨向那个默许毒杀亲子、端坐龙椅的官家还是向那深不见底、吞噬一切的宫闱深渊
疤面人那双在疤痕中燃烧的眼睛,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引魂灯,死死锁定着我。桌上那堆油布包裹的卷宗和贴着封条的瓷瓶,在浓稠的黑暗中散发着无声的、致命的诱惑。那是真相,是血证,也是通往毁灭的引信。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味道。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咄!咄咄咄!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击声,如同雨点打在朽木上,从破败小屋那扇薄如纸片的门板外传来!
三短一长!
疤面人眼中燃烧的仇恨火焰骤然一凝,瞬间转化为一种机警如豹的锐利!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如闪电,对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那双疤痕密布却异常灵活的耳朵,微微耸动着,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童贯的人这么快就追来了!
疤面人无声无息地站起身,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灰烟,悄无声息地滑到门边。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将布满疤痕的脸贴在门缝处,仅用一只眼睛向外窥探。
片刻死寂。
门外,只有汴京外城荒僻角落惯常的死寂,晚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还有远处城墙根下水沟里若有似无的腐臭气息。
疤面人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但那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他极其缓慢、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地,拉开了一道窄窄的门缝。
一个黑影,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闪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夜晚的冷风和尘土气。
来人同样穿着灰扑扑的旧衣,身形矮小精悍,脸上蒙着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滴溜溜转的眼睛。他一进门,目光迅速扫过屋内,在疤面人身上停留一瞬,微微点头示意,随即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惊疑
老鬼,
矮小汉子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气声,带着浓重的市井腔调,急促地对疤面人说,点子扎手!‘玄鸮’的人疯了!满城撒网!四门水陆码头,全有他们的人!暗桩、巡铺、甚至漕帮的苦力里都混了钉子!那小子,
他朝我努了努嘴,他的画像,怕是已经贴到汴河船老大的床头了!他们下了死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玄鸮!童贯手下那些玄衣杀手的代号!如同索命的夜枭!
我的心沉入冰窟。果然!他们不会放过我!整个汴京城,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捕鼠笼!而我,就是那只无处可逃的老鼠!
矮小汉子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市井小民特有的精明和直白:老鬼,这趟浑水比你想的深!这小子现在就是个火炭,沾上就烧手!带着他,别说报仇,咱哥俩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日头都难说!
他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疤面人营造的仇恨牢笼,露出了赤裸裸的生存危机。
疤面人布满疤痕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抽搐了一下,那双燃烧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卷宗和瓷瓶,又猛地转向我,眼神剧烈地挣扎着。复仇的烈焰与现实的冰冷杀机在他眼中疯狂撕扯。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阿鼠,
疤面人终于开口,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决绝,你路子广,帮我…送他出城!
出城!
叫阿鼠的矮小汉子几乎跳起来,声音都忘了压低,老鬼!你疯魔了!四门盘查得跟铁桶似的!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更别说这么大个活人!还带着……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眼神里充满了忌惮,带着这些要命的玩意儿你这是让我去送死!
不是现在!疤面人猛地打断他,眼中的火焰重新凝聚,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现在出不去,就等!等一个他们不得不开门的时机!
啥时机阿鼠一脸茫然。
疤面人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穿透破败小屋的黑暗,仿佛望向了远处那座灯火辉煌、却暗藏无尽杀机的皇城。他布满疤痕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扭曲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快了…
他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洞悉命运般的阴冷,宫里…就要‘走水’了…
走水!皇宫失火!
我浑身剧震!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他要干什么!
阿鼠显然也听懂了,脸色瞬间煞白,看疤面人的眼神如同看一个真正的疯子:老鬼!你…你莫不是想…想烧…
闭嘴!疤面人厉声低喝,眼中凶光毕露,瞬间压下了阿鼠后面的话。他枯瘦的手猛地拍在桌上那堆油布包裹的卷宗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这些!这些血债!这些真相!必须大白于天下!必须送到该看的人眼前!只有宫里乱起来!乱得足够大!‘玄鸮’的人才会被调回去!城门才会松懈!我们才有机会!
他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死死钉在我脸上,那里面燃烧的不再仅仅是仇恨,还有一种近乎献祭般的、毁灭性的疯狂。
赵承徽!这是唯一的路!带着这些东西!冲出去!冲进皇宫!冲上大庆殿!把它们!摔在赵祯的脸上!问问他!问问他这个以仁德著称的皇帝!他的仁德!就是默许毒杀自己的亲生骨肉吗!问问他!那些夭折的皇子!在九泉之下!可能瞑目!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力量,狠狠撞击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冲进皇宫直面官家质问仁宗皇帝!
这念头本身,就比死亡更令人恐惧!那是滔天大罪!是诛九族的疯狂!
然而……父亲临死前空洞绝望的眼神,刘茂则袖中滑落的玉锁碎片,御药院丙字库里那冰冷的灰烬,老孙头悬在梁上紫胀的脸……还有那十三个,甚至更多,连名字都未曾留下就被深宫吞噬的幼小生命……他们的冤屈,他们的血泪,难道就永远埋葬在这肮脏的阴谋之下!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合着绝望、愤怒和不甘的火焰,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窜起!烧干了恐惧,烧尽了犹豫!身体里残余的血性,被疤面人这疯狂的、如同殉道般的计划彻底点燃!
我猛地站起身,撞得身下的长凳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在阿鼠惊骇的目光和疤面人燃烧的注视下,我一把抓起桌上那最核心的几卷油布包裹——那记录着妃嫔试药后惨烈脉案和夭折皇子先天体弱证据的卷宗!还有那个贴着赤精残渣封条、如同凝固毒血般的小瓷瓶!冰冷的触感透过油布传来,却如同握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好!
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决绝和疯狂,我去!
疤面人眼中那燃烧的火焰似乎跳跃了一下,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快意是悲悯还是同归于尽的释然他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阿鼠看着我们两个,如同看着两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最终狠狠一跺脚,啐了一口:疯了!都他娘的疯了!算我阿鼠倒霉!摊上你们这两个丧门星!跟我来!后巷狗洞!先离开这鬼地方再说!等…等那‘火’起来!
夜色,成了唯一的掩护。在阿鼠这个汴京城最底层老鼠的带领下,我们像真正的阴沟老鼠,在迷宫般的陋巷、废弃的宅基和堆满垃圾的城墙根阴影里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心脏骤停。疤面人如同真正的幽灵,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那双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蜷缩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城隍庙断壁下,四周是半人高的荒草和散落的砖石。这里离最近的安上门还有一段距离,但已能隐约听到城门方向传来的、比白日更显肃杀的盘查吆喝声。
夜空,是铅灰色的,没有星月。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突然!
毫无征兆地!
汴京城最中心的方向,那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皇城上空,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红光!
那光并非寻常火焰的橘黄,而是一种妖异的、带着青紫边缘的赤红!如同地狱熔炉的盖子被猛然掀开!
紧接着,沉闷的、如同滚雷般的巨响,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重重屋宇,隐隐传来!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火光!冲天而起!
映红了半边漆黑的夜空!浓烟如同狰狞的黑色巨蟒,翻滚着直冲云霄!
走水啦——!大内走水啦——!!!
凄厉到变调的呼喊声,如同瘟疫般,瞬间从皇城方向炸开,撕裂了夜的寂静,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整个汴京城蔓延!恐慌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席卷了这座不夜之城!
火!真的起火了!
阿鼠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颤抖的兴奋,他猛地看向疤面人。
疤面人布满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映照着远处那冲天的妖异火光,如同两簇跳动的鬼火,冰冷,疯狂,燃烧着毁灭的快意。
时机到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安上门!快!
整个汴京城彻底乱了!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穴!原本秩序井然的街道瞬间被惊恐的人群挤满,哭喊声、叫骂声、推搡踩踏声、救火的水龙车和禁军跑动的沉重脚步声……汇合成一片末日般的喧嚣!
城门!成了混乱的旋涡中心!
原本森严的盘查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冲垮!守门的禁军士兵脸上写满了惊惶,一部分被紧急调派去皇城救火维持秩序,留下的也心神不宁,面对汹涌而出、急于逃离这座仿佛随时会崩塌的火城的惊恐人群,盘查变得形同虚设!更多的是粗暴的呵斥和推搡,只想尽快疏通堵塞的人流!
就是现在!挤过去!
阿鼠如同一条滑溜的泥鳅,矮身钻进混乱不堪的人潮,巧妙地利用着推搡的力量向前移动。
疤面人紧跟其后,他那张狰狞的脸在混乱和昏暗的光线下反而成了一种掩护,周围的人避之不及。
我紧紧抱着怀中那几卷致命的油布包裹和冰冷的瓷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汗水浸透了里衣,混合着尘土和恐惧的味道。我学着阿鼠的样子,低着头,用肩膀和手肘奋力在狂乱的人潮中向前挤撞!无数惊恐扭曲的面孔、挥舞的手臂、哭喊的嘴巴在我眼前晃动,如同地狱的图景。
近了!更近了!
那高大的、黑洞洞的安上门门洞就在眼前!门口维持秩序的禁军士兵正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手中的长枪胡乱挥舞,试图阻挡失控的人群,却如同螳臂当车!
让开!滚开!
官爷行行好!让我出去!
爹!爹你在哪!
踩死人啦——!
混乱!极致的混乱!
疤面人猛地回头,那双燃烧的眼睛在混乱的光影中死死盯了我一眼,无声地传递着最后的疯狂指令:冲出去!去皇宫!
一股混合着绝望和孤勇的力量猛地灌注全身!我咬紧牙关,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朝着那混乱的门洞,朝着门外那未知的、却可能通往最终审判的道路,狠狠地撞了过去!
身体被无数人推挤着、撞击着,几乎失去了平衡。怀中的卷宗和瓷瓶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喧嚣和禁军士兵气急败坏的怒吼。
就在我感觉自己要被这混乱的人潮彻底淹没、吞噬之际——
一只冰冷、布满疤痕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
是疤面人!
他借着人群汹涌的推力,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块,硬生生将我拽离了混乱的中心,猛地将我推出了那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城门门洞!
冰冷的夜风瞬间灌满了口鼻!
我踉跄着冲出了安上门!冲出了这座正在被妖异火光和恐慌吞噬的汴京城!
身后,是地狱般的喧嚣和混乱。
身前,是死寂的旷野和远处地平线上,那座在冲天火光映衬下、如同巨大魔影般矗立的皇城!
走——!
疤面人嘶哑的、如同鬼啸般的声音,混合着城门内鼎沸的人声,隐隐传来。这是他最后的声音。
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怀中的血证沉甸甸的,冰冷而滚烫。求生的本能和那被彻底点燃的、如同飞蛾扑火般的疯狂意志,驱动着我早已麻木的双腿。
跑!
向着那燃烧的皇城!
向着那至高无上的龙椅!
向着那血债累累的真相!
我像一个被命运驱赶的亡魂,一头扎进了皇城根下更加浓重的黑暗里。宫墙高耸,在远处火光的映照下,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如同匍匐的巨兽。巡逻禁军的火把光影在宫墙上移动,比平日更加密集,呼喝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
怀中的卷宗和瓷瓶紧贴着胸口,每一次奔跑的颠簸都提醒着我它们的致命分量。疤面人最后那声嘶吼在耳边回荡,父亲绝望的眼神与仁宗那模糊的、被仁德光环笼罩的容颜在脑中疯狂交织。
宫门!必须找到守卫相对薄弱的宫门!或者……宫墙的缺口排水暗渠
我像一只真正的老鼠,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宫墙根,在阴影中急速潜行。心跳如鼓,盖过了远处救火的喧嚣。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却不敢擦拭。
突然,前方拐角传来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一队盔甲鲜明的禁军巡逻队正迎面走来!火把的光芒已经照亮了拐角的墙壁!
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之际!我猛地向旁边一扑!身体紧紧蜷缩进宫墙下一处凹陷的、堆满枯叶和垃圾的狭小死角!腐臭的气味瞬间充斥鼻腔。我屏住呼吸,将身体死死贴在冰冷粗糙的墙砖上,恨不得融入其中。
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扫过死角前的空地,甚至有几片枯叶被靴子带起的风吹动。我能清晰地听到甲叶摩擦的铿锵声和士兵粗重的呼吸。
头儿,这火邪性!烧的是不是福宁殿东阁那边一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惊惶。
噤声!休得胡言!救火便是!一个粗哑的声音呵斥道,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士兵噤声。
脚步声和火光没有停留,渐渐远去。
直到声音彻底消失,我才敢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福宁殿东阁!那是官家日常批阅奏章、召见近臣的地方!疤面人……他真的……烧到了官家的眼皮底下!
这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却也如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宫里的混乱,只会比外面更甚!机会!
我挣扎着爬出死角,顾不得满身污秽,再次朝着记忆中宫墙相对低矮、守卫可能松懈的西北角狂奔!那里靠近冷宫和废弃的苑囿。
果然!越往西北,巡逻的火把光影稀疏了许多。远处福宁殿方向的火光和喧嚣如同巨大的磁石,吸引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和兵力。
终于,在一处爬满枯藤、年久失修的宫墙下,我看到了希望!宫墙底部,靠近地面的地方,有几块巨大的条石似乎因地基沉降而向外凸起,形成了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勉强爬行的缝隙!缝隙里黑洞洞的,散发着浓重的土腥和腐烂植物的气味。
狗洞还是废弃的排水口顾不上了!
我毫不犹豫地趴下,先将怀中视若性命的油布包裹和瓷瓶小心地推进缝隙深处,然后深吸一口气,不顾碎石和尖锐的枯枝刮破皮肤,手脚并用地向里钻去!冰冷的湿土沾满了口鼻,狭窄的空间挤压着胸腔,几乎窒息。但求生的意志支撑着我,一寸寸地向前挪动!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感觉肺叶即将炸开的时候,前方豁然开朗!一股带着皇家园林特有草木气息的、却混杂着远处烟火味的空气涌了进来!
我成功了!我钻进了皇城!
眼前是荒草丛生、假山倾颓的景象,显然是靠近冷宫的废弃园林。远处,福宁殿方向的天空被映照得一片赤红,救火的呼喊声、泼水声、奔跑声清晰可闻,如同沸腾的战场。
没有时间喘息!我抓起地上的包裹和瓷瓶,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那片火光最盛、喧嚣最烈的中心——福宁殿,埋头冲去!
此刻的宫苑,混乱得如同被捅破的马蜂窝。宫女太监如同没头的苍蝇四处乱窜,提着水桶、端着铜盆的救火队伍在甬道上狂奔,不断有禁军小队呼喝着跑过,根本无人注意我这个在阴影和混乱中穿行的小吏。
我扯下身上最破烂的外袍,露出里面还算完整的宗正寺低级官员的青色公服——这身皮,在平时微不足道,在此刻混乱的皇宫里,反而成了一种迷惑性的掩护。
一路有惊无险。越是靠近福宁殿,混乱越是加剧。东阁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虽然火势似乎被控制住,没有继续蔓延,但救火的人群依旧如同蚂蚁般忙碌。空气中弥漫着焦糊、水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气氛。
福宁殿主殿!它就在眼前!灯火通明,如同风暴中唯一矗立的礁石!殿外台阶下,黑压压地跪满了闻讯赶来、惊惶失措的嫔妃、内侍和低阶官员。禁军侍卫如同铁塔般环立四周,刀剑出鞘,气氛凝重肃杀到了极点。
殿门紧闭。但我知道,官家一定在里面!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变故,他不可能不在!
怀中的血证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灼烧着我的灵魂。疤面人癫狂的嘶吼,父亲绝望的眼神,那些夭折皇子无声的控诉……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冲击着我最后的理智!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藏身的回廊阴影中冲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福宁殿大门,如同扑火的飞蛾,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站住!何人擅闯!
殿前守卫的禁军侍卫厉声暴喝,如同惊雷!雪亮的刀锋瞬间出鞘,寒光闪闪,拦在了我的必经之路上!
滚开!
我的声音因极致的疯狂和嘶吼而完全变形,尖锐刺耳,如同厉鬼!我无视那足以将我劈成两半的刀锋,眼中只有那扇紧闭的殿门!身体以一种决死的姿态,狠狠撞向挡路的侍卫!
拿下他!
侍卫统领怒吼!
几柄长刀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我的四肢和身躯劈斩而来!意图生擒!
就在刀锋及体的瞬间!
咻咻咻——!
数道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叹息,从福宁殿高高的飞檐斗拱阴影中激射而出!
叮叮叮叮!
一连串清脆密集的金铁交鸣之声响起!劈向我的几柄长刀被精准无比地格挡开,火星四溅!侍卫们手臂剧震,骇然失色!
又是那银针!是疤面人!他竟然也潜入了皇宫!他在帮我!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侍卫们的合围出现了一丝致命的缝隙!
就是现在!
我爆发出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如同离弦之箭,从刀锋的缝隙中猛地窜了过去!身体狠狠撞在那两扇厚重的、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福宁殿大门上!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殿门,应声而开!
4
砰——!!!
沉重的殿门被决死的躯体撞开,发出震彻云霄的巨响!殿内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刺目的灯火,混合着殿外远处映来的妖异火光,瞬间灼痛了我的眼睛。富丽堂皇的福宁殿内,时间仿佛凝固。数名紫袍重臣惊愕僵立,如同泥塑木雕。御座旁侍立的大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阴鸷如毒蛇——童贯!那张脸,烧成灰我也认得!
而御座之上,那身着明黄常服的身影——仁宗皇帝赵祯!他正被两名内侍搀扶着,似乎刚从惊惶中稍定,脸上还残留着失火的余悸和帝王的震怒。此刻,他微微前倾的身体僵住了,那双素以仁厚著称的眼睛,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愠怒和极度的惊愕,穿透殿内凝固的空气,死死钉在我这个突然闯入、满身血污泥泞的不速之客身上!
护驾——!
大胆狂徒!
拿下他!
短暂的死寂后,是炸开的惊雷!殿内侍立的精锐禁卫最先反应过来,如同被惊扰的虎狼,雪亮的刀锋瞬间出鞘,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四面八方向我合围而来!杀气凛冽,足以将任何血肉之躯绞成碎片!
没有时间了!一丝一毫都没有!
官家——!
我用尽残存的、撕裂肺腑的全部力气,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吼!这吼声,压过了刀锋的破空声,压过了殿内的惊呼!它凝聚了父亲临死前的恐惧,凝聚了十三具小小棺椁的冤屈,凝聚了这深宫无数被吞噬的亡魂的悲鸣!
在刀锋即将加身、将我彻底淹没的前一刹那!
我猛地将怀中紧抱的、那几卷浸透血泪的油布包裹,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狠狠地向御座前那片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摔去!
砰!哗啦——!
油布撕裂!陈旧的、泛黄的卷轴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翻滚着、弹跳着散开!上面密密麻麻的墨字、朱砂批注、触目惊心的脉案记录,如同泼洒开的污血,瞬间暴露在煌煌灯火之下!
同时摔落的,还有那个贴着赤精残渣封条的小瓷瓶!瓶身撞在坚硬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一小撮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痂般的粉末,混杂着瓷片碎屑,溅落在散开的卷宗之上,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腥甜焦糊气味!
看看!官家!睁眼看看!
我无视了几乎抵住咽喉的冰冷刀锋,无视了四面八方足以将我撕碎的杀意,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锁定御座上那张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的血块,带着刻骨的怨毒和疯狂!
这是先帝妃嫔试药后的脉案!呕血!惊厥!血崩!这是夭折皇子先天体弱的铁证!这是掺在丹药里、断人子嗣的剧毒‘赤精’残渣!
我嘶吼着,手指颤抖地指向地上那一片狼藉的血证,又猛地指向御座旁脸色剧变、眼中凶光爆射的童贯!
是他!童贯!揣摩上意!献上毒方!是你!官家!是你默许!是你亲手断送了你十三个亲生骨肉的性命!是你的长生梦!你的愚孝!用你儿子们的血来填!
住口!妖言惑众!诛九族!
童贯尖利到破音的咆哮如同夜枭啼血,带着灭顶的惊怒和杀机!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我,对着禁卫厉吼:还等什么!杀了他!立刻!碎尸万段!
锋利的刀尖已经刺破了我的脖颈皮肤,冰冷的刺痛和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千钧一发、万念俱灰之际——
慢!
一个声音响起。
不高亢,不激烈,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童贯的咆哮和禁卫的动作!
是仁宗!
御座之上,赵祯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内侍,踉跄着向前一步!那张素来温润儒雅、此刻却惨白如纸的脸上,所有的震怒、威严、帝王气度,如同破碎的面具般片片剥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的、巨大的、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散开的卷宗,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一条条记录着妃嫔试药后惨状的墨字上,钉在那先天不足、元气亏损的描述上,钉在那暗红如血的赤精粉末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曾经温和仁厚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因极致的冲击而收缩、放大,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难以置信是被揭穿的恐慌是迟来的、如同深渊般的丧子之痛还是……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的灭顶绝望
时间,在福宁殿内彻底停滞。只有远处救火的喧嚣隐隐传来,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噪音。所有大臣、内侍,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屏住了。童贯那怨毒的目光在我和官家之间疯狂游移,枯瘦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指节发白。
仁宗的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仿佛那只手有千钧之重,颤抖着,指向地上那些散落的卷宗和刺目的毒物残渣。他的目光,终于从那血淋淋的证据上移开,如同两柄淬毒的冰锥,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令人胆寒的森冷,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他身边那个权势滔天的大珰——童贯!
那眼神,不再是帝王对奴才的审视,而像是看着一条致命的、盘踞在身边多年的毒蛇!
童……贯……
仁宗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般的颤抖,这……是……何……物!
质问!来自九五之尊的、带着滔天惊怒和彻骨冰寒的质问!如同惊雷,在死寂的福宁殿内炸响!
童贯那张白净无须的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动作快得如同闪电,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官家!官家明鉴啊!
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惶恐和尖锐,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此乃奸人构陷!是这狂徒!是这丧心病狂的逆贼赵承徽!勾结宫外妖人!伪造证据!意图污蔑圣听!祸乱宫闱!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啊官家!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怨毒无比地射向我,如同淬毒的匕首,官家!速诛此獠!以正视听!
污蔑
我嘶声惨笑,脖颈上的刀锋因我的动作又深入半分,温热的血顺着冰冷的刀刃流下,染红了青色的官服前襟。死亡的冰冷和真相宣泄后的疯狂快意在我体内交织冲撞。刘茂则袖中的皇子玉锁碎片!御药院丙字库被精准焚毁的试药档案!老孙头离奇的‘自缢’!还有我爹赵元亨!就在你们派出的‘玄鸮’杀手面前,被活活吓死!临死前,他亲口说——
我猛地抬高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刺破殿内的死寂,是官家默许!是官家你!默许了在丹药里添加这断子绝孙的剧毒!为了真宗爷能‘好转’!为了你那可笑的孝道!用你儿子们的命去填!
住口!住口!!
童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嘶声尖叫,额头青筋暴起,竟不顾一切地从地上弹起,枯瘦的手掌带着凌厉的风声,朝着我的天灵盖狠狠拍来!这一掌蕴含着他毕生功力,阴毒无比,显然是要将我立毙当场,彻底封口!
童贯——!你敢!!!
仁宗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暴喝!然而,他离得太远,身边的禁卫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弑杀惊住了!
掌风如刀,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就在这电光石火、万分之一瞬!
咻——!
一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细微、更迅疾、更致命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叹息,从福宁殿那高高的、雕龙画凤的藻井深处,激射而下!
目标,并非童贯拍向我的手掌。
而是——童贯本人!
一点微不可察的银芒,在煌煌灯火下几乎隐形,精准无比地,没入了童贯因暴怒而微微张开的、正要发出厉吼的咽喉!
呃……
童贯那雷霆万钧的一掌,距离我的头顶只有寸许之遥,骤然僵在半空!他所有的动作、所有的咆哮、所有的怨毒,瞬间凝固!他那双阴鸷如毒蛇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里面充满了极致的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终于降临的恐惧!
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红,从他咽喉正中的位置,极其缓慢地洇了出来。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艰涩的怪响,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的骨头,软软地向前扑倒。枯瘦的手掌无力地垂下,擦着我的衣襟滑落。
砰!
他那曾经权倾朝野、此刻却轻飘飘如同败絮的身体,重重地砸在散落着血证卷宗和赤精毒粉的金砖地上!脸朝下,正对着那暗红色的粉末,微微抽搐了一下,便再也不动了。
那双至死都圆睁着的、充满惊骇和怨毒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前方,仿佛还在质问那来自藻井深处的、无声的裁决。
福宁殿内,陷入了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深沉、更恐怖的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电光石火间的剧变彻底震骇!大臣们面无人色,如同泥塑。禁卫们握着刀的手在微微颤抖,惊疑不定地看向高高的、阴影重重的藻井。搀扶着仁宗的内侍,吓得瘫软在地。
仁宗皇帝赵祯,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如同狂风中的残烛。他死死地盯着童贯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尸体,又猛地抬头看向藻井深处那一片深邃的黑暗,最后,那失魂落魄、被彻底击碎的目光,缓缓地、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是震怒是惊惧是质问还是……一丝迟来的、被血淋淋的真相刺穿的、属于父亲的巨大悲恸
无人知晓。
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是我在笑。
颈间的伤口随着笑声的震动,涌出更多的鲜血,温热地流淌着,带走生命的热度。视线开始模糊,殿内煌煌的灯火和远处冲天的火光,在眼前晃动、重叠、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力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抽离。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摇晃着,向后倒去。
冰冷的金砖地面迅速接近。
在意识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的前一瞬,模糊的视野里,似乎有无数扭曲的、小小的身影在晃动。他们穿着明黄的、小小的皇子服饰,面容模糊不清,如同笼罩在烟雾中。他们无声地围拢过来,伸出苍白的小手,指向御座上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指向地上童贯冰冷的尸体,也指向我。
十三个……
他们静静地站着,无声地控诉着这深宫吞噬一切的黑暗,这以血脉为祭坛的长生迷梦。
黑暗,温柔而冰冷地拥抱了我。所有的喧嚣、火光、惊骇的面孔、无声的控诉……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
只剩下永恒的、沉重的寂静。
5
黑暗温柔,沉重,无边无际。意识沉浮其中,如同溺于墨海。没有光,没有声,只有一种奇异的、被包裹的安宁。那些撕心裂肺的嘶吼,刀锋的冰冷,亡魂无声的控诉,御座上惊骇欲绝的脸……都化作了遥远而模糊的碎片,沉入意识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细微的、持续的疼痛,如同水底摇曳的水草,轻轻拂过感知的边缘。是脖颈。火辣辣的,带着一种被束缚的钝痛。
紧接着,是声音。并非喧嚣,而是一种……压抑的、沉重的寂静被打破的声音。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是极轻微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凝视所带来的沉重压力。
眼皮沉重如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光线,微弱而朦胧,首先刺入眼帘。不是福宁殿那煌煌夺目的宫灯,也不是汴京夜空的妖异火光。是烛光。昏黄,摇曳,带着一种陈旧而疲惫的气息。
视线艰难地聚焦。上方是……帐幔青灰色的、半旧的细布帐幔,边缘绣着简单的回字纹。不是宫中惯用的明黄或朱紫。
我……没死
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随之而来的,是更清晰的感知:身下是硬板床铺的触感,身上盖着半旧的薄被。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多种草药的苦涩气味,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陈年木器和尘土的陈旧气息。
脖颈的痛楚提醒着我昏迷前发生的一切。福宁殿的玉石俱焚,童贯咽喉上那致命的银芒,仁宗那张被彻底击碎的脸……还有,那些围拢过来的、小小的、模糊的黄色身影……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立刻传来刀割般的剧痛和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
这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他醒了!
一个带着惊喜、却又极力压低的年轻声音响起。
视线艰难地转动。床边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短褂,头发花白,背微微佝偻着,正是我家的老仆,赵忠!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交织着巨大的忧虑和一丝看到我苏醒的、如释重负的激动,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另一个,则穿着宫中内侍最低等的灰褐色服色,面皮白净,眼神里透着与这身衣服不符的机警和沉稳,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刚才说话的,正是他。他见我咳嗽,立刻上前一步,动作麻利地从一个粗陶碗里舀起一勺温热的、散发着浓郁药味的汤汁,小心地送到我唇边。
大人,您别动,先喝口水润润。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很轻,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药汤苦涩,带着土腥气,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我贪婪地吞咽着,眼睛却死死盯着赵忠,用尽力气发出嘶哑的气音:忠……伯……这……是哪里我爹……爹他……
赵忠浑浊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猛地别过脸去,枯瘦的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那年轻内侍放下勺子,脸色凝重,声音压得更低:大人,这里是宗正寺的……后廨舍。您已经昏迷三天了。
宗正寺!我竟还在宫中!
巨大的惊骇瞬间攫住了我!仿佛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脏!我挣扎着想坐起,却被脖颈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死死按回床上。
别动!伤口会裂开!
年轻内侍急忙按住我的肩膀,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飞快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才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是曹皇后身边的张茂则张都知,把您从福宁殿的乱局里‘捡’出来的。他说……说您是被‘玄鸮’余孽刺杀,惊了圣驾……才被误伤。
张茂则曹皇后的人刺杀误伤
一个个冰冷的词语砸下来,带着浓重的粉饰太平和杀人灭口的意味!福宁殿那血淋淋的真相,那摔在御前的血证,那被银针钉死的童贯……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抹成了余孽刺杀和误伤!
那……那些……
我急切地想问那些卷宗,那些毒药残渣!那是唯一的证据!
年轻内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更深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缓缓摇头,声音低得如同叹息:没了。全都没了。福宁殿内……当夜就清理得……干干净净。童贯的尸首……以‘急症暴毙’论处,草草收敛了。至于那些东西……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官家震怒,下令……付之一炬。所有经手、目睹之人……都已‘调离’或‘荣养’了。
付之一炬!调离!荣养!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刚刚苏醒的微弱生机!所有的血泪,所有的牺牲,父亲,疤面人,那些夭折的皇子……所有的一切,终究还是被这深宫巨兽无声地吞噬、抹平!如同从未发生!
仁宗……他终究选择了掩盖!用帝王的权势,用无数知情者的消失,来埋葬这桩动摇国本、玷污他仁德之名的惊天丑闻!
嗬……嗬嗬……
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笑,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脖颈伤口渗出的血丝,滚落在粗糙的枕席上。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几乎要将我再次撕碎。
大人!您千万保重!
年轻内侍眼中也闪过一丝不忍,他迅速看了一眼窗外,语速加快,此地不宜久留!张都知将您安置在此,已是担了天大的干系!官家……官家虽未明旨处置您,但宫里都传……传您得了‘离魂症’,需静养。童贯虽死,但他多年经营,‘玄鸮’的根子还没拔干净!尚药局、御药院……那些爪牙还在!他们不会放过您!也不会放过知道内情的人!
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忠伯冒险留下,就是等您醒来。张都知安排好了,今夜子时,西华门角门会开一刻。您换上这身衣服,
他飞快地从床下拖出一个包袱,里面是一套同样灰褐色的最低等内侍服,跟着运夜香的杂役车混出去!忠伯在外面接应您!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和悲凉:大人,走吧!离开汴京!离开这是非之地!永远……永远别再回来!
离开就这样像丧家之犬一样逃离
我不甘心!父亲的血!那十三个皇子的命!疤面人那焚身刻骨的仇恨!难道就这样算了!
那……他呢
我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死死盯着年轻内侍,射针……救我的……那个人……
是疤面人吗他最后那声走,还在耳边。
年轻内侍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恐惧是敬畏是深深的茫然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飘忽:不知道……没人知道。福宁殿藻井……事后查过,空空如也。只有……只有一点……
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其诡异的事情,清理童贯尸首的小火者说……在童贯紧攥的手心里……发现了一小块……烧焦的、带着药字的……人皮碎片。
烧焦的……人皮碎片……
疤面人胸口的烙印!那个被火焰扭曲的药字!
是他!一定是他!他完成了最后的复仇!也如同幽灵般,消失在了这深宫无尽的黑暗里,只留下一个燃烧着仇恨与解脱的传说。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席卷而来。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都在这铁桶般的现实面前,化作了无力的尘埃。
夜,深沉。宗正寺后廨舍偏僻的院落,死寂得如同坟墓。
我换上了那身散发着劣质皂角和难以言喻气味的灰褐色杂役服。布料粗糙,摩擦着脖颈的伤口,带来阵阵刺痛。赵忠用一块半旧的布巾,仔细地、笨拙地帮我包裹住脖颈的伤处,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昏黄的烛光下,他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泪,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满是刻骨的悲戚和不舍。
忠伯……
我嘶哑地开口,喉咙如同砂纸摩擦,我爹……葬在何处
赵忠的手猛地一抖,眼泪终于滚落下来。他用力摇头,声音哽咽:大郎……别问了……老爷他……他被官差带走……说是……说是急病暴卒,按例……按例处置了……连……连祖坟都……
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那枯瘦的手冰凉而颤抖。
连尸骨……都无处可寻了吗一股冰冷的麻木感蔓延至四肢百骸。
时辰到了。
一直守在门边、警惕地听着外面动静的年轻内侍压低声音催促道。他眼中带着紧张和催促。
没有时间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昏暗破旧的屋子,看了一眼老泪纵横的赵忠。所有未尽的言语,所有滔天的恨意,所有无力的悲鸣,都化作了死寂。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初夏的夜风带着宫墙特有的阴冷湿气灌入,吹得烛火一阵剧烈的摇曳。远处,皇城的轮廓在稀薄的星光下显得更加庞大而森严,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福宁殿的方向早已恢复了死寂的黑暗,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走水和殿内的滔天巨变,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年轻内侍引路,像两道融入夜色的灰影,在迷宫般的宫墙夹道和废弃的庭院中穿行。巡逻禁军的火把光影偶尔在远处晃动,我们便立刻隐入更深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夜露、草木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宫廷深处的腐朽气息。
西华门角门,如同巨兽身上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窄缝。门外,停着一辆散发着浓烈馊臭气味的、破旧的板车,上面堆着几个鼓鼓囊囊、污秽不堪的麻袋。一个佝偻着背、看不清面容的老杂役,如同真正的朽木般,沉默地坐在车辕上。
年轻内侍飞快地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里面是几块冰冷的硬饼和几枚铜钱。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同情,有怜悯,有诀别,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大人,保重。
他用气声说道,随即用力一推我的后背。
我踉跄着,扑向那散发着恶臭的板车,像真正的秽物一样,蜷缩进那几个鼓囊肮脏的麻袋缝隙之中。馊臭的气味瞬间淹没了口鼻,令人窒息。粗糙的麻袋纤维摩擦着皮肤和伤口。
吱呀——
沉重的角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如同断头铡落下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那座吞噬一切的皇城。
板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移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每一次颠簸,都牵动着脖颈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馊臭的气味无孔不入,熏得人头晕目眩。
我蜷缩在黑暗中,脸埋在冰冷的、散发着酸腐味的麻袋上。身体随着车轮的滚动而轻微摇晃。意识在剧痛、恶臭和极致的虚弱疲惫中浮沉。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
父亲枯槁绝望的脸。疤面人那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童贯咽喉上那一点致命的银芒。仁宗那张被彻底击碎、最终却选择了掩盖的帝王之面。还有……那十三个围拢过来的、小小的、模糊的黄色身影……
他们的面容,在颠簸的黑暗和恶臭中,似乎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他们穿着明黄的小袍子,脸色是死人才有的青白,眼睛空洞地望着我,小小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仿佛在诉说着无法瞑目的冤屈。
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的身影重叠着,环绕着这辆散发着恶臭、在黑夜中缓缓前行的破车。无声无息,如同送葬的队伍。
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身猛地一震!
脖颈的伤口如同被撕裂开来!剧痛如同闪电般窜遍全身!眼前猛地一黑!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那些小小的、无声的身影仿佛骤然清晰到了极致!他们一齐伸出了苍白的小手,指向我,也指向那渐行渐远、却依旧如同巨兽般盘踞在视野尽头的、黑暗的皇城轮廓。
然后,黑暗温柔而彻底地拥抱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