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生归来
我死了,死在萧景文和柳如眉大婚的那个晚上。意识沉入冰冷的黑暗前,最后烙进眼底的,是窗外那片映红了半边天的刺目喜庆。喧天的锣鼓声浪穿透厚重的朱门,一声声砸在我渐渐微弱的心跳上。而我的好夫君萧景文,正穿着簇新的状元红蟒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那身披凤冠霞帔的好妹妹柳如眉,踩着满地我呕出的黑血,一步步踏过我精心布置了十年、此刻却成了我葬身之地的内室门槛。彻骨的恨意,像无数细密的毒针,随着血液凝固的冰冷,深深刺入我残存的意识。
猛地睁开眼,沉重的眼皮像是被黏住,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掀开一丝缝隙。熟悉的茜素红鲛绡纱帐顶,在眼前微微晃动,帐角垂下的金丝流苏,折射着窗外透进来的、过于明亮的光线。
这不是死后的阴曹地府。我艰难地转动脖颈,骨头发出细微的咔哒声,视线扫过室内。紫檀木雕花拔步床、酸枝木镶螺钿梳妆台、靠墙的多宝阁上摆着的几件我陪嫁的玉器摆件……一切都带着一种被时光打磨过的、半新不旧的气息。
这是我嫁入永昌侯府第三日的清晨,栖霞居的主卧。喉咙干得发痛,我张了张嘴,想唤人,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夫人醒了一个穿着水绿色比甲的小丫鬟端着铜盆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我睁眼,脸上立刻堆起怯生生的、讨好的笑,是春桃。她放下铜盆快步走到床边,动作麻利地扶我坐起,又在我身后塞了个引枕,夫人可算醒了,您昨日饮多了些酒,睡得好沉。侯爷他一大早就去书房用功了,特意吩咐奴婢们别吵着您。
春桃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脆,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我记得她,前世也是这般怯懦模样,后来被柳如眉寻了个错处,活活打死了。
水……我嘶哑地吐出这个字。
春桃连忙转身去倒水。我的目光却死死钉在她身上,或者说,钉在她身上那件水绿色比甲的料子上。那是寻常丫鬟穿的细棉布,颜色也寡淡。可前世临死前,柳如眉趾高气扬地站在我面前炫耀时,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正是用我嫁妆里压箱底的、江南进贡的十匹霞影纱中的一匹所制!
心口骤然传来一阵剧痛,不是幻觉,是前世毒发时那种撕裂般的痛苦记忆瞬间回涌,激得我浑身一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喉而出的血腥气和滔天恨意。
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一切悲剧刚刚开始、我还有机会亲手扭转乾坤的时候!
春桃端着温水回来,小心翼翼地喂我喝下。温润的水流滑过干涸的喉咙,稍稍抚平了那灼烧感,也让我混乱狂跳的心绪强制平复了几分。我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腾的寒冰,任由春桃替我擦拭嘴角。
侯爷昨夜歇在何处我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刻意带上了一丝新妇应有的羞怯与不安。
春桃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飞快地瞟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声音更低了几分:回…回夫人,侯爷昨夜在书房……看…看书,看得晚了,怕…怕惊扰夫人,就在书房歇下了。
拙劣的谎言。前世的我,竟被这样拙劣的谎言蒙骗了整整十年!新婚三日,他萧景文何曾在我房中连续歇过两晚那书房,恐怕早就成了他与柳如眉那贱人苟且的安乐窝!我爹柳侍郎府上的西角门,离这侯府后花园的角门,不过一巷之隔!
心头的恨意如同毒藤疯长,但我脸上却适时地浮现出一抹失落,轻轻叹了口气:侯爷如此勤勉,是好事。只是也要顾惜身子才好。去小厨房看看,给侯爷炖的燕窝可好了若好了,我亲自给侯爷送去。
春桃似乎松了口气,连忙应声:是,夫人。奴婢这就去看看。她放下帕子,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死寂重新弥漫开来,只有我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我掀开锦被,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金砖地面上,一步步走到梳妆台前。巨大的菱花铜镜映出一张脸。
镜中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稚嫩和娇憨。肌肤胜雪,唇色嫣红,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几分妩媚。只是此刻,这双眼里没有新嫁娘的羞涩甜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冰冷得能冻结灵魂。
这是我,柳扶风。吏部侍郎柳正元的嫡长女。曾经愚蠢天真、引狼入室的柳扶风。手指抚上光滑冰冷的镜面,指尖划过镜中那双年轻却已刻满沧桑恨意的眼睛。多么年轻,多么鲜活,又多么好骗。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喉咙深处逸出。
萧景文,柳如眉。你们欠我的血债,该用命来偿了。这一世,我柳扶风,再不是你们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我要你们爬得有多高,就摔得有多惨!我要你们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在意的东西,一样样在我手里化为齑粉!
2
毒计初现
镜子里,那个年轻的女子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绝美,却淬着剧毒,森然如九幽厉鬼。栖霞居的小厨房里,热气氤氲。上好的血燕窝在甜白瓷炖盅里煨着,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我站在灶台边,垂眼看着那盅燕窝。春桃和另一个叫夏荷的丫头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她们只觉得今日的新夫人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扫过来时,让人心底莫名发寒。
夫人,燕窝炖好了,奴婢给您盛出来夏荷试探着问,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她是侯府的家生子,比春桃更懂得察言观色些。
嗯。我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灶台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粗陶罐子上。罐口用油纸封着,旁边散落着几粒乌黑的种子。那是什么
夏荷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道:回夫人,那是厨房张妈妈收着的草乌籽,说是老家带来的偏方药材,治关节痛的,毒性大得很,平日都锁着,不知怎么搁这儿了。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惶恐,奴婢这就收起来!
草乌籽……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眼底掠过一丝幽光。剧毒之物,入药需慎之又慎,微量可止痛,稍过便是穿肠毒药。前世,柳如眉就是用这东西,一点一点掺在我的饮食里,让我缠绵病榻,最后在毒发时还伪装成积劳成疾、油尽灯枯。真是天助我也。
既是张妈妈的药,便收好吧。我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盛一碗燕窝出来,我尝尝火候。
夏荷不敢怠慢,连忙用干净的青花小碗盛了小半碗,恭敬地递给我。我接过,拿起小银勺,舀起一点,轻轻吹了吹,送入唇边。温润清甜,火候正好。前世,我不知亲手为他炖了多少次这样的燕窝,看着他喝下,心里还满是柔情蜜意。真是蠢透了。
我放下碗,拿起炖盅旁备好的另一个更大的甜白瓷碗,亲自将炖盅里浓稠晶莹的燕窝倒了进去。动作优雅,不急不缓。然后,在春桃和夏荷都低垂着视线、不敢直视我的瞬间,我的左手极其自然地拂过腰间荷包,一枚比米粒大不了多少、通体乌黑、毫不起眼的种子,悄无声息地从我指尖滑落,精准地没入了那碗温热的燕窝之中。
那粒小小的黑色种子,遇热即化,无色无味,瞬间便消融在晶莹的胶质里,再无痕迹。我的手指甚至没有一丝颤抖。前世被毒药侵蚀五脏六腑的痛苦早已磨灭了我所有的软弱和仁慈。这点隐蔽的动作,比起柳如眉那些年在我眼皮底下做的手脚,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好了。我将盛满燕窝的碗放在托盘上,盖好同色的盖子,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婉,夏荷,随我去书房给侯爷请安。
是,夫人。夏荷连忙上前,小心地端起托盘。
书房位于侯府前院,离我的栖霞居有一段距离。穿过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向前,初夏的风带着草木的气息拂过脸颊,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处处彰显着百年侯府的底蕴与富贵。这一切,前世曾是我引以为傲的归宿,如今看来,却只觉得每一块砖瓦都浸透着虚伪和算计。
书房门口守着一个小厮,名叫兴儿,是萧景文从侯府庄子上提拔上来的心腹,前世没少帮着萧景文和柳如眉监视我、给我下绊子。
夫人。兴儿见我过来,脸上堆起笑,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疏离,身子有意无意地挡在门前,侯爷正在用功,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我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被阻拦的委屈:知道侯爷用功辛苦,所以我特意炖了燕窝送来,给他补补身子。兴儿,你通传一声吧就说我……就看看他,放下东西就走,绝不打扰。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带着新妇特有的羞涩。
兴儿犹豫了一下,大概是觉得一碗燕窝也翻不出什么浪,加上我此刻柔弱无害的姿态极具欺骗性,他终于点点头:那夫人稍候,小的这就进去禀报侯爷。他转身推门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侧身让开:侯爷请您进去。
书房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萧景文穿着一身月白色细棉布直裰,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握着一卷书,眉头微蹙,似乎正被某个难题困扰。窗外天光落在他年轻俊朗的侧脸上,长眉入鬓,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专注的神情为他平添了几分书卷气的儒雅。
好一副翩翩探花郎、勤奋上进的模样!前世,就是这幅惑人的皮囊和这看似专注的神情,骗得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地将我娘留给我的十里红妆、万贯嫁妆,源源不断地填进他永昌侯府这个无底洞,供养他所谓的官场打点和清流名声,最终却养肥了他和柳如眉这对豺狼!
指甲再次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提醒着我保持冷静。我垂下眼帘,敛去眸中翻涌的冰寒杀意,再抬眼时,已是一片盈盈的温柔水光。
侯爷。我端着托盘,莲步轻移,走到书案旁,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您读书辛苦了。妾身炖了盏燕窝,您趁热用些,润润喉,也补补精神。
萧景文这才仿佛从书卷中惊醒,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审视,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书卷:有劳夫人了,为夫正觉有些疲乏。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润。
虚伪!我心中冷笑。面上却含羞带怯地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亲手揭开盖子,端起那碗加了料的燕窝,递到他面前。甜白瓷碗衬着我白皙纤细的手指,更显温润。
侯爷请用。我微微屈膝,姿态恭顺。萧景文的目光扫过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又落在我低眉顺眼的脸上,似乎很满意我这副温婉柔顺、以夫为天的模样。他伸手接过碗,指尖无意中碰到了我的手指。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瞬间从被他触碰的地方窜起,直冲头顶!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立刻抽回手,也没有当场吐出来。脸上的笑容却依旧温婉,甚至带上了一丝被触碰后的羞赧红晕。
他拿起碗中的小银勺,舀起一勺燕窝,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我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勺燕窝,看着他喉结滚动,将那温热的、带着致命毒药的液体咽了下去。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猎物踏入陷阱的确认感。
很好,吃下去了。萧景文,这第一口甜头,你可要好好品尝。这补品,我会让你一直补下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你五脏俱焚,痛不欲生!
味道很好,夫人有心了。萧景文放下勺子,用一旁的素帕拭了拭嘴角,对我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容,府中诸事繁杂,夫人也要注意身体,这些琐事,交给下人便是。
伺候侯爷,是妾身的本分。我低眉顺眼地应着,上前一步,准备收拾碗勺。就在靠近书案的刹那,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他摊开在桌面的一叠信纸。
最上面一张,只写了寥寥数行字,那笔迹,我死都不会认错!清秀中带着一丝刻意模仿的飘逸,正是柳如眉的手笔!内容是几句寻常问候,但末尾那句文哥哥读书勿要太过辛劳,眉儿心疼,字里行间透出的那股亲昵狎昵,几乎要冲破纸面!
心头的恨意如同毒蛇噬咬,但我脸上的表情却控制得极好,只有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咦侯爷这是在练字么这字倒不像是侯爷平日风骨,娟秀得很呢。我的声音带着纯然的好奇,目光清澈地看向萧景文。
萧景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下,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他几乎是立刻伸手,动作有些仓促地将那叠信纸拢起,胡乱地塞进了书案一角的抽屉里,强笑道:哦,是……是前几日偶得的一本前朝闺秀手抄诗集,字迹确实清丽,为夫一时兴起,临摹了几笔。让夫人见笑了。
拙劣的掩饰,连耳根都泛起了可疑的红晕。前世的我,竟蠢到相信了他这番鬼话!还傻傻地以为他是在为我寻找什么特别的礼物!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脸上露出钦佩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失落,侯爷真是博学,连闺阁字体都研究得这般精深。倒显得妾身只会炖些汤汤水水,粗笨得很。语气里带着自嘲和委屈。
夫人莫要妄自菲薄。萧景文见我如此,似乎松了口气,连忙安抚道,语气带着几分敷衍的急切,夫人温婉贤淑,持家有道,才是为夫的福气。那些诗词歌赋,不过是闲时消遣罢了。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似乎想拍拍我的肩以示亲近。
我几乎是本能地、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顺势端起桌上的空碗和托盘,屈膝行礼:侯爷谬赞了。您既还要用功,妾身就不打扰了。燕窝妾身明日再给您送来。说完,不等他反应,便端着托盘,转身款款离去。
转身的瞬间,脸上所有的温婉、羞涩、失落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淬毒的恨意。走出书房,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看着庭院中枝繁叶茂的百年古树,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萧景文,好好享受这碗补品吧。你的文哥哥和眉儿妹妹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而我柳扶风的复仇之路,也才刚刚拉开序幕。
3
暗流涌动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个最完美的提线木偶,精准地扮演着永昌侯府温顺贤良的新主母角色。
每日晨昏定省,去给那位面慈心苦、惯会装糊涂的老侯夫人请安,无论她如何明里暗里敲打我要勤俭持家、早日为侯府开枝散叶,我都低眉顺眼地应下,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绝不反驳半句。偶尔她话里话外提及府中用度紧张,我也只当听不懂那暗示,绝不主动掏出半个铜板。
回到栖霞居,我便一头扎进繁琐的府务之中。前世十年主母生涯,早已将侯府这庞大而腐朽的机器运转规则刻进了我的骨子里。哪里是油水丰厚的肥差,哪里是容易得罪人的火坑,哪些管事面甜心苦,哪些又老实可用,我一清二楚。但我只是按部就班,甚至有意将一些无关紧要却琐碎恼人的事情揽在自己身上,比如清点陈年旧库、核对庄子上送来的、永远对不上账的粗劣米粮布匹,做出勤勉却力有不逮、焦头烂额的模样。
我的无能和吝啬,很快就在下人间传开。几个原本对我这个带着丰厚嫁妆进门的新主母抱有极大期望、指望着能捞点油水的管事婆子,脸上明显带出了失望和轻慢。茶水渐渐不那么烫了,点心也不再是刚出炉时最精致的那几样。
春桃和夏荷两个丫头,脸上的忧色也一日重过一日。夏荷还好,毕竟是家生子,沉得住气。春桃年纪小,藏不住事,好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
夫人,厨房今儿送来的晚膳,又只有两道素菜了,连昨儿个侯爷赏下来的半只烧鸡,都被张妈妈克扣了,说……说侯爷读书辛苦,要留着给侯爷夜里添点心。春桃端着食盒进来,眼圈有些红,声音里满是委屈。
我正坐在窗前的绣架旁,慢条斯理地绣着一幅山水。闻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淡淡道:侯爷用功要紧。我们做女人的,清粥小菜,正好修身养性。放下吧。
夫人!春桃急了,您可是正头夫人啊!这才进门多久,她们就敢这样!还有……还有西跨院那位……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愤懑,奴婢听说,昨儿个二小姐又派人给侯爷送了一盅冰糖血燕!用的还是顶好的官燕!厨房的婆子们巴结得不得了,哪像对我们栖霞居。
西跨院,柳如眉。我名义上的庶妹,实则只比我小三个月,是我那好父亲柳侍郎酒后乱性,和一个低贱歌伎一夜风流的产物。歌伎难产而亡,柳如眉便被抱回府中,养在我那贤良大度的继母赵氏名下,成了柳府二小姐。
前世的我,怜她身世,顾念那点微薄的血脉亲情,对她百般疼爱维护,吃的用的玩的,甚至我娘留给我的许多好东西,都分她一半。结果呢养出了一条噬主的毒蛇!
二妹关心侯爷,也是一片好心。我放下绣花针,拿起剪刀,慢悠悠地修剪着绣线多余的线头,语气平静无波,她是客居在侯府的姑娘,手头宽裕些也是应当。我们做主人的,要有容人之量。这话,是说给春桃听,更是说给这栖霞居里可能存在的其他耳朵听。
春桃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气鼓鼓地将食盒里的两碟青菜一碟咸菜摆到桌上。
夫人!您这样一味忍让,她们只会更过分!夏荷端着一盆水进来,听到对话,也忍不住低声劝道,她比春桃沉稳些,但眼中也满是忧虑,尤其是二小姐那边,奴婢总觉得,她看侯爷的眼神不太对。她没敢说得太明白。
我抬眸,看了夏荷一眼。前世,就是这个敏锐的丫头,最早察觉了柳如眉和萧景文的私情,偷偷提醒我,却被我斥责为心思龌龊、污蔑妹妹清誉,还罚了她半个月月钱,寒了她的心。后来,她也被柳如眉寻了由头发卖了出去,不知所踪。
夏荷,我放下剪刀,声音依旧平淡,祸从口出。二小姐是侯府贵客,更是我的妹妹。这种捕风捉影的话,以后莫要再提。我顿了顿,看着她,在这府里,谨言慎行,守好本分,才是长久之道。明白吗
夏荷对上我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心头莫名一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但立刻低下头:是,夫人。奴婢知错。
嗯。我点点头,拿起筷子,夹起一根寡淡的青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味同嚼蜡。但这又算得了什么比起前世被灌下的毒药,这已是珍馐美味。我的隐忍和无能,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扩散到了柳如眉那里。
那是一个午后,我正被几个管着针线和浆洗的婆子围着,她们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各房的份例布料短缺、浆洗房人手不够、某位姨娘的贵重衣物洗坏了要赔偿等等一堆烂账,吵得人头疼。我揉着额角,一副疲于应付、不胜其扰的模样。
姐姐这里好生热闹呀!一道清脆娇柔、带着笑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柳如眉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色撒花软烟罗裙,外罩月白纱衣,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身量比我稍矮,体态却更为丰腴婀娜,一张瓜子脸生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欲语还休的怯意,最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此刻,她发髻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随着她的走动,蝴蝶翅膀微微颤动,流光溢彩,晃得人眼花。
那簪子!我瞳孔微不可查地一缩。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之一!前世我见她喜欢,便借她戴了几次,后来她哭哭啼啼说弄丢了,我还反过来安慰她!原来,早就被她视为己有了!
二小姐。几个管事婆子见到柳如眉,脸上立刻堆起了比对我热情十倍的笑容,纷纷行礼。那变脸的速度,堪称一绝。
柳如眉矜持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那几个婆子,最后落在我脸上,笑容甜美:姐姐在忙呢眉儿是不是打扰姐姐处理府务了她语气亲昵,仿佛我们真是姐妹情深。
二妹来了。我放下揉额角的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不过是些琐事。妹妹坐。我示意春桃看座。
柳如眉却并不坐,莲步轻移,走到我身边,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一股浓郁的、甜腻的茉莉花香瞬间将我包围。她身上这香,用的是价比黄金的南海茉莉香精,正是用我嫁妆银子买的!
姐姐快别为这些琐事烦心了,瞧你,脸色都不好了。她语带关切,声音娇滴滴的,要眉儿说呀,姐姐你就是心太善,太好说话了。这些个奴才,一个个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你越是好性儿,她们就越蹬鼻子上脸!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几个管事婆子。
那几个婆子立刻低下头,噤若寒蝉,显然对柳如眉颇为忌惮。我心中冷笑。好一个欺软怕硬!她柳如眉一个客居的表小姐,能在侯府下人面前有这般威势,靠的是什么不就是萧景文在背后给她撑腰,纵容她,甚至默许她来分我的权、打我的脸
妹妹说笑了。我轻轻将自己的胳膊从她手里抽出来,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疲惫,管家理事,本就不易。我初来乍到,许多规矩都不懂,只能慢慢学。比不得妹妹聪慧伶俐,讨人喜欢。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柳如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加甜美,带着几分少女的娇憨:姐姐又取笑我!我哪懂这些呀,不过是看着姐姐受累,心疼罢了。她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哦,对了,姐姐,我昨儿个见文哥哥,哦不,侯爷,她像是说漏嘴般,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羞涩地看了我一眼,才继续道,侯爷读书辛苦,人都瘦了。我那儿正好得了一包上好的长白山老参,想着给侯爷补补身子。可厨房那些婆子笨手笨脚的,怕糟蹋了好东西,姐姐你看。
她拖长了语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期待地看着我。来了。前世也是如此,她打着关心萧景文的旗号,一步步把手伸进厨房,最后彻底掌控了萧景文的饮食,也掌控了我的生死。
妹妹有心了。我脸上露出感动的笑容,侯爷知道了,定会高兴。既然妹妹不放心厨房的人,那……我故意沉吟了一下,目光扫向旁边垂手站着的夏荷,夏荷炖汤的手艺倒还过得去。不如让夏荷去妹妹那里取了参,在小厨房炖好了,再给侯爷送去也省得妹妹院子里的人来回跑动。我把夏荷推了出去。她是我目前唯一能确定还未被柳如眉收买、且心思还算清明的丫头。让她去,既是试探柳如眉,也是给夏荷一个接触核心的机会。
柳如眉显然没料到我会这样安排,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道:姐姐安排得极好。那就辛苦夏荷姑娘了。她看向夏荷,笑容温和,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奴婢分内之事。夏荷连忙躬身应下。柳如眉又拉着我说了几句闲话,话里话外无不在炫耀萧景文对她如何另眼相看,如何夸赞她兰心蕙质,甚至无意间透露萧景文书房里那几盆名贵的兰草,就是她送的。我始终保持着温和的微笑,偶尔附和一两句,心中却如同明镜。
她是在示威。用这种看似天真无邪的方式,向我这个正妻宣告她对那个男人的影响力,刺激我,激怒我,最好能让我失态,做出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来,她就能在萧景文和老夫人面前,更有理由抹黑我善妒、不容人。
可惜,她打错了算盘。如今的柳扶风,那颗心早已在仇恨的冰水里淬炼得冷硬如铁。她的炫耀,在我听来,不过是跳梁小丑的呱噪,徒增笑柄。
送走了柳如眉这尊瘟神,打发了那几个心思各异的管事婆子,栖霞居终于恢复了安静。我坐在窗边,看着夏荷跟着柳如眉的丫鬟去了西跨院取参,目光沉沉。
下午,夏荷端着一盅炖好的参汤,要去前院书房。路过正院回廊时,不知怎地脚下一滑,哎呀一声惊呼,整个人向前扑倒!哐当!一声脆响!精致的青花瓷炖盅摔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滚烫的参汤和里面炖得软烂的老参泼洒了一地,浓香四溢,一片狼藉。
怎么回事!守在书房门口的兴儿闻声跑了出来,看到地上的碎片和汤汁,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毛手毛脚的!惊扰了侯爷读书,你有几个脑袋!
夏荷狼狈地摔在地上,手掌和膝盖都被碎瓷片划破了,渗出血丝,疼得小脸煞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兴、兴儿哥,我…我不是故意的…地上…地上不知怎地滑得很……
还敢狡辩!兴儿怒道,这可是二小姐特意给侯爷……
吵什么书房的门被推开,萧景文皱着眉走了出来,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扰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满地狼藉和浓郁的人参香气,眉头皱得更紧。
侯爷恕罪!夏荷吓得魂飞魄散,忍着痛爬起来跪好,连连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奴婢奉夫人和二小姐的命,给侯爷送参汤,不小心……不小心摔了……她声音带着哭腔,满是惶恐。
夫人和二小姐萧景文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又看向吓得发抖的夏荷,最后落在她手上和膝盖的血痕上,眼神动了动。
这时,得到消息的柳如眉也带着丫鬟匆匆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情形,尤其是那盅她精心准备的参汤化为乌有,脸上瞬间闪过一丝肉痛和怒意,但很快被掩饰下去,换上一副焦急关切的模样。
哎呀!这是怎么了夏荷姑娘,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她快步上前,想去扶夏荷,又嫌她身上脏污似的缩回手,转而看向萧景文,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委屈,文哥哥,都怪眉儿不好,想着你读书辛苦,特意寻了这老参,谁知,谁知夏荷姑娘竟……她欲言又止,目光不经意地瞟向我栖霞居的方向,暗示意味十足。
兴儿立刻帮腔:侯爷,小的看得清楚,夏荷走得好好儿的,突然就滑倒了!这青天白日的,回廊干干净净,哪就那么滑了怕不是……他没说完,但眼神里的怀疑直指夏荷,或者说,直指夏荷背后的我。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聚焦在夏荷身上,压力如山。柳如眉泫然欲泣,萧景文脸色阴沉,兴儿一脸愤懑。夏荷跪在那里,孤立无援,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脸色惨白,满眼绝望。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在主子们的博弈中,第一个被碾碎的,永远是她这样的蝼蚁。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几乎要将夏荷压垮时,一道温和却清晰的声音从回廊另一端响起:
这是怎么了大老远就听见动静。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我扶着春桃的手,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关切,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受伤的夏荷、泫然欲泣的柳如眉、脸色阴沉的萧景文,最后,落在了夏荷摔倒的那片金砖地面上。
我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片刻。那处地面,看似光洁如新,但在阳光的斜照下,仔细看去,能发现一层极其微薄的、几乎透明的油渍痕迹!若不细看,根本难以察觉。
果然如此。前世,柳如眉为了陷害我身边一个碍事的嬷嬷,也用过这招。在必经之路上涂抹一层薄薄的、遇热极易挥发的桐油,人踩上去极易打滑,事后油渍挥发,几乎不留痕迹。没想到,这一世,她这么快就用在了夏荷身上。
夫人。夏荷看到我,如同看到了救命稻草,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声音哽咽,奴婢…奴婢……
我走到她身边,没有立刻理会柳如眉和萧景文,而是先蹲下身,不顾地上的污秽,亲自查看夏荷手上的伤口,眉头蹙起:怎么伤成这样春桃,快去我房里拿金疮药和干净的细棉布来!
是,夫人!春桃见我神色凝重,连忙跑开。
我的举动让在场几人都是一愣。尤其是萧景文,他大概没料到我这个懦弱的正妻,会为一个丫鬟如此不顾身份地蹲下查看。
姐姐,夏荷她毛手毛脚摔了给侯爷的参汤,还把自己弄伤了。柳如眉立刻上前一步,抢先开口,语气带着委屈和控诉,试图定下调子。
我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伸出手指,用指尖在那片可疑的地面上极其快速地、不着痕迹地蹭了一下,然后举到鼻尖,轻轻嗅了嗅。一股极淡的、带着点特殊气味的油腥气。
侯爷,我站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萧景文,将沾了油渍的指尖微微抬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地上,似乎被人抹了东西。像是桐油
什么萧景文脸色一变,立刻上前一步,也学着我的样子,蹲下身仔细查看那片地面。他出身侯府,虽然后来落魄,但幼时的教养见识还在,桐油的味道和留下的痕迹,他仔细辨认下,自然能看出端倪!尤其是当他的手指也蹭到那层薄油时,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桐油柳如眉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这…这怎么可能谁……谁会在回廊上抹桐油她强自镇定,但声音里的颤抖出卖了她。
兴儿也傻眼了,看看地面,又看看脸色惨变的柳如眉,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是啊,谁会在侯爷每日必经的回廊上,涂抹这种容易让人滑倒的东西我接过春桃匆匆取来的金疮药和棉布,一边亲自为夏荷清理伤口、上药包扎,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带着深深的后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今日是夏荷摔了,不过损失一盅汤药。若明日是侯爷或是老夫人经过此地,后果不堪设想。
我这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景文心上!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锐利地射向柳如眉!
柳如眉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脸上血色尽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声音尖利:姐姐!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是我……她话说到一半,对上萧景文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难以置信。
我并无此意,妹妹多心了。我包扎好夏荷的手,示意春桃扶她起来,这才直起身,看向柳如眉,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宽容,只是这事实在蹊跷。好在发现得早,没酿成大祸。夏荷,我转向惊魂未定的夏荷,你受了伤,今日便好生歇着。这汤药虽可惜,但也是意外,怪不得你。回头我库房里还有半支老参,再炖了给侯爷补上便是。
我轻描淡写地将夏荷的过失揭过,把责任归结于意外,又主动提出赔偿,显得大度又明理。最后那句怪不得你,更是直接堵死了柳如眉和兴儿想借题发挥、攀咬夏荷,进而攀咬我的路。
萧景文看着地上那片油渍,又看看我平静温婉的脸,再看看柳如眉那惊慌失措、欲盖弥彰的模样,眼神变幻不定。他并非蠢人,只是前世被柳如眉的柔情蜜意和我的愚蠢顺从蒙蔽了双眼。如今这赤裸裸的、差点危及他自身安全的意外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和猜忌。
查!萧景文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色铁青,对着闻讯赶来的管家厉声道,给我彻查!今日谁负责打扫这段回廊!这桐油从何而来!半个时辰内,我要一个交代!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剐过柳如眉瞬间惨白的脸。
是!侯爷!管家吓得一哆嗦,连忙领命而去。
我扶着惊魂未定的夏荷,对萧景文微微屈膝:侯爷息怒。既然要查,妾身就先带夏荷回去上药了。说完,不再看柳如眉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转身,在春桃的搀扶下,带着夏荷,从容地离开了这片狼藉的回廊。
身后,隐约传来柳如眉带着哭腔的辩解:文哥哥,你听我解释,真的不是我,一定是有人陷害。还有萧景文压抑着怒火的、冰冷的声音:最好不是你!
阳光洒在回廊上,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微微勾起唇角,感受着掌心夏荷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的手。
柳如眉,这第一回合的耳光,响吗别急,这只是个开始。你和你的文哥哥,欠我的债,我会连本带利,一笔一笔,亲手讨回来!桐油的腥气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好戏,才刚刚开场。
4
复仇序幕
栖霞居的夜,深沉如墨。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秋雨,敲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爪子挠着人心。
烛火在琉璃灯罩里跳跃,将我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晃动。我坐在临窗的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穿透纸页,落在虚无的黑暗中。桌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浓黑的汁液散发着苦涩的气息,那是厨房每日精心为我熬制的补药,里面掺了多少柳如眉送来的好东西,我心知肚明。
夏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声音压得极低:夫人,成了!前院刚刚乱了一阵,侯爷,侯爷在书房,突然就呕了血!吐了一大口,暗红发黑!把兴儿和刚巧过去送参茶的二小姐都吓傻了!管家已经连夜去请太医了!
我的指尖在冰冷的书页上轻轻划过。暗红发黑那是内脏开始被毒物侵蚀、坏死的征兆。草乌籽混合着其他几味相冲相克、却能暂时麻痹痛觉的药材,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终于在他身体里积累到了爆发的临界点。这一天,比我预想的,来得还要快些。
知道了。我淡淡应了一声,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听到的不过是今日天气转凉这样寻常的消息。合上书卷,我抬眼看向夏荷,你做得很好。那东西,处理干净了
夏荷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夫人放心,那点桐油渣子,奴婢混在厨房的油污桶里,天不亮就被收夜香的带出府了,神仙也查不到!她指的是前些日子柳如眉用来陷害她、却被我反将一军的那点桐油残留物。我让夏荷暗中留下了一点点,正是为了今日。
嗯。我颔首,下去歇着吧。记住,无论前院如何闹腾,我们栖霞居,关门闭户,一概不知。
是,夫人!夏荷眼中闪着光,躬身退下。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可能传来的喧哗。我起身,走到妆台前,巨大的菱花铜镜映出一张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脸。年轻的皮囊下,是一颗被仇恨和算计浸透的心。萧景文,你的报应,开始了。这口血,只是开胃小菜。
永昌侯府,彻底乱了。太医院的几位圣手轮番被请进府中,又在深沉的夜色和萧景文越来越凄厉痛苦的嘶嚎中,摇着头,带着满脸的凝重和不解离开。脉象紊乱,气血逆冲,脏腑似有隐毒侵蚀,却又查不出具体毒源,更无对症解药!只能用些温补吊命的方子勉强维持。
萧景文再也没能离开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曾经用来指点江山、书写锦绣文章的笔,如今只能无力地垂落在染了黑血的地毯上。他蜷缩在太师椅里,脸色由蜡黄转为青灰,豆大的冷汗浸透了月白色的寝衣,一阵阵剧烈的腹痛和胸口的窒息感如同无数把钝刀在身体里反复切割搅动。他痛苦地呻吟,嘶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文哥哥!文哥哥你怎么样你别吓眉儿啊!柳如眉扑在书案边,哭得梨花带雨,精心描画的妆容糊成一团,那双惯会勾人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真切的恐惧。萧景文是她所有的指望和依仗!他若倒了,她在这侯府,在这京城,将再无立足之地!
滚,滚开!萧景文猛地一挥手,力道大得惊人,将柳如眉狠狠推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柳如眉,里面充满了怀疑、痛苦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戾气,是你是不是你!那参汤、那燕窝,还有桐油,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指控,又带出一口带着黑块的血沫,溅在柳如眉水红色的裙裾上,触目惊心。
不是我!文哥哥!真的不是我!天地良心!眉儿怎么会害你!柳如眉被推倒在地,看着裙上的污血,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哭叫起来,扑过去想抱住他的腿,是柳扶风!一定是她!那个毒妇!她恨我们!一定是她下的毒手!
柳扶风!萧景文痛苦地喘息着,这个名字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他混沌的大脑。那个永远低眉顺眼、温婉顺从的女人那个被他榨干了嫁妆、被他弃如敝履的女人可能吗她哪有这样的胆子这样的手段可除了她,还有谁柳如眉她图什么他若死了,她又能得到什么
疑云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理智。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思考,只能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老侯夫人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拄着拐杖,颤巍巍地闯进书房。看到儿子这副惨状,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和药味混合的怪味,老太太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我的儿啊!老侯夫人扑到书案前,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抚摸着萧景文滚烫扭曲的脸,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早上还好好的!太医呢太医怎么说
娘,娘救我,好痛,痛死我了!萧景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攥住老侯夫人的手,指甲几乎嵌进她的皮肉里,语无伦次地哀嚎,毒,有人下毒,是柳扶风,是她!她要害死我!娘,杀了她!杀了那个毒妇!
柳扶风老侯夫人浑浊的老眼猛地一厉,射出刻毒的光,那个贱人!我就知道她是个丧门星!克夫的东西!她猛地转头,对着管家厉声嘶吼,去!把柳扶风那个毒妇给我拖过来!立刻!马上!我要扒了她的皮!
管家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栖霞居的门被粗暴地拍响时,我正坐在灯下,慢悠悠地喝着一碗银耳羹。春桃和夏荷紧张地站在我身后,脸色发白。
夫人!不好了!侯爷,侯爷不好了!老夫人请您立刻去书房!快!管家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放下白瓷小碗,用素帕轻轻沾了沾嘴角,动作从容不迫。
慌什么。我淡淡开口,声音透过门板传出去,平静无波,侯爷吉人天相,自有神明庇佑。容我更衣。
门外一阵沉默。管家大概没料到我会如此镇定,甚至还要更衣。但他不敢硬闯,只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我站起身,走到屏风后。春桃和夏荷连忙跟进来伺候。我褪下家常的素色褙子,换上了一身颜色略深、料子也更厚实的绛紫色缠枝莲纹袄裙。这颜色,庄重,也耐脏。又将一支沉甸甸的赤金镶红宝凤头簪稳稳插入发髻。
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年轻,眼神却沉静如渊,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凛冽。走吧。我理了理衣袖,当先一步,推开了栖霞居的门。
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一种肉体开始腐败的隐隐酸气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
萧景文瘫在太师椅上,像一滩烂泥,只有胸腔剧烈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脸色灰败,嘴唇乌紫,眼神涣散,嘴角不断有带着黑丝的血沫渗出,染污了前襟。曾经清朗的探花郎,如今只剩下一具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躯壳。
柳如眉跪坐在他脚边不远的地毯上,头发散乱,衣裙污秽,脸上泪痕交错,眼神惊惶绝望,如同惊弓之鸟。
老侯夫人坐在另一张太师椅上,双手死死抓着拐杖龙头,枯瘦的身体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微微发抖,那双刻毒的眼睛如同淬了毒的钩子,死死钉在我踏入房门的那一刻。
柳扶风!你这毒妇!你还敢来!老侯夫人用尽力气,猛地一杵拐杖,发出沉闷的响声,尖利的嗓音划破压抑,你对我儿做了什么!说!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你这个蛇蝎心肠的贱人!我要你偿命!
所有的目光,怨毒的、惊惧的、痛苦的、审视的,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我迎着老侯夫人淬毒的目光,神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担忧。我缓步上前,目光落在形容枯槁、痛苦呻吟的萧景文身上,眉头微蹙,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然是装的):母亲息怒。媳妇刚在栖霞居礼佛为侯爷祈福,听到消息便立刻赶来了。侯爷,侯爷这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我适时地停住,眼圈微微泛红,一副强忍悲痛、难以置信的模样。
你装!你再给我装!老侯夫人气得浑身哆嗦,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太医都说了!是毒!是有人下毒害了我儿!除了你这心怀怨恨的毒妇,还能有谁你嫉妒景文宠爱如眉!你恨我们侯府!你恨不得我们母子都死绝了!是不是
母亲!我猛地抬起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污蔑的震惊和委屈,眼泪瞬间盈满眼眶,您怎能如此冤枉媳妇!媳妇自嫁入侯府,上敬婆母,下睦仆从,侍奉侯爷更是尽心竭力,何曾有过半分怨怼侯爷是媳妇的天!是媳妇的依靠!侯爷若有个三长两短,媳妇岂能独活下毒这等丧尽天良、诛灭九族的大罪,媳妇岂敢母亲,您这是要逼死媳妇吗!我字字泣血,声声悲切,身体微微摇晃,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冤屈,全靠身后的春桃和夏荷搀扶才勉强站稳。论演戏,前世柳如眉是戏子,我便是她最好的看客。她会的,我只会更精。
你……你……老侯夫人被我这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噎得一时语塞,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姐姐,姐姐你好狠的心啊!柳如眉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突然扑了过来,抱住我的腿,抬起泪痕狼藉的脸,尖声哭喊,文哥哥待你不薄!你怎能如此歹毒!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分了文哥哥的宠爱!你有什么冲我来啊!为什么要害文哥哥!为什么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为萧景文痛断肝肠。
我低头,看着脚下这张曾经楚楚可怜、如今却写满恶毒与恐惧的脸。前世临死前,她也是这样,用这副嘴脸,在我面前炫耀着她的胜利。一股冰冷的恨意瞬间冲垮了我脸上的悲戚。我猛地抬脚,狠狠一甩!
啊!柳如眉猝不及防,被我踹得一个趔趄,狼狈地滚倒在地毯上,沾了一身的污血和灰尘。
冲你来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所有的柔弱、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封般的冷漠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厌恶,声音如同淬了寒冰,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心上,柳如眉,你也配
你一个歌伎生的下贱胚子,也配让我堂堂永昌侯夫人正眼相看也配让我为你脏了自己的手我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刮过她瞬间惨白的脸,你和你那下作的娘一样,骨子里流的都是卑贱肮脏的血!只会用些上不得台面的狐媚手段,爬男人的床!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爹醉酒后留在外面的一滩污秽!柳府肯收留你,给你一口饭吃,让你顶着二小姐的名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你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勾引姐夫,谋害嫡姐!你这种忘恩负义、寡廉鲜耻的贱人,活着就是玷污门楣!还敢在这里狺狺狂吠
这番话,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柳如眉脸上!也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痛苦混沌中的萧景文和老侯夫人!我从未如此直白、如此恶毒、如此不留情面地撕开这层遮羞布!将柳如眉最不堪、最想掩藏的身世和用心,血淋淋地摊开在所有人面前!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萧景文痛苦的喘息声和柳如眉被戳中痛处后那短促而尖锐的倒吸冷气声。柳如眉瘫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她最大的秘密,她赖以生存的、伪装成官家小姐的假面,被我当众撕得粉碎!
你,你胡说!老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气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我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柳扶风!你疯了!你竟敢如此污蔑
污蔑我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老侯夫人,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母亲,您当真不知您儿子和我这好妹妹的龌龊勾当还是您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我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柳如眉小腹的位置,那里,前世曾孕育过萧景文的孽种,又落回老侯夫人瞬间僵硬的老脸上。
您算计我柳扶风十里红妆的嫁妆,填您侯府挥霍无度的亏空,供养您儿子打点官场、博取清名!您纵容您儿子与这贱人苟且,默许她在我眼皮底下兴风作浪,分我的权,打我的脸!您甚至巴不得我这占着正妻位子的碍眼之人早点死掉,好给这贱人腾地方!是不是
我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尖锐,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钉子,狠狠钉进老侯夫人的心脏!
你,你血口喷人!反了!反了天了!老侯夫人被我揭穿老底,气得浑身乱颤,一口气没上来,猛地向后仰倒,被身后的婆子手忙脚乱地扶住,掐着人中才悠悠醒转,只剩下大口喘气和怨毒瞪视的力气。
至于下毒我无视老侯夫人的狼狈,目光转向蜷缩在椅子上、眼神惊骇痛苦地望着我的萧景文。他大概从未想过,他眼中那个温顺愚蠢的提线木偶,竟藏着如此锋利的獠牙和洞悉一切的目光。
我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凑近他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脸。近得能闻到他口中喷出的带着腐败气息的血腥味。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带着地狱般的森寒,清晰地送入他耳中:萧景文,我的好侯爷。你喝的每一盏燕窝,每一碗参汤,可都是我亲手为你准备的心意。味道如何是不是回味无穷
萧景文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他死死盯着我近在咫尺的、那双冰冷如深渊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温度,只有无尽的恨意和嘲弄!
你,是你,果然是你!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想抓住我。
我轻轻一拂袖,避开了他那沾满污血的手,如同避开什么肮脏的秽物。直起身,我环视着这满屋的狼藉、惊惶与绝望,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绝美却冰冷刺骨的笑容。
是我,又如何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萧景文,柳如眉,还有我的好婆母。你们欠我的,该还了。
我转身,不再看他们一眼,对着门外闻声赶来的管家和几个管事婆子,声音清晰地命令道:侯爷病重,需静养。老夫人伤心过度,需要休息。至于柳二小姐,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如同烂泥般瘫软的柳如眉,如同看一只待宰的蝼蚁,行为不端,惊扰侯爷养病,即刻送回柳府!告诉柳侍郎,他家的好女儿,我们永昌侯府,供不起!
是!夫人!管家被我此刻展现出的强大气场震慑,下意识地躬身应命,甚至忘了去看老侯夫人的脸色。
柳扶风!你敢!老侯夫人挣扎着嘶吼。
带走!我声音陡然一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两个粗壮的婆子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瘫软如泥、连哭喊都发不出的柳如眉,如同拖一条死狗般,粗暴地拖了出去。门外传来她绝望而短促的呜咽,很快消失在雨夜里。
你,你这毒妇!我,我要去告御状!我要让你柳家满门抄斩!老侯夫人目眦欲裂,疯狂地诅咒着。
告御状我回头,看着她,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的残忍,母亲,您还是先想想,侯爷若有个万一,您这诰命还能不能保住侯府这空壳子,还能不能经得起查您这些年,纵容儿子,收的那些孝敬,经得起三司会审吗
老侯夫人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所有的咒骂戛然而止,只剩下惊恐的喘息,眼神彻底灰败下去。我不再看她,目光最后落在萧景文身上。他正痛苦地蜷缩着,眼神怨毒又绝望地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侯爷,好好享受吧。我轻声说,如同最温柔的告别,这才刚刚开始。你欠我的痛,我要你一点、一点,加倍地尝回来。
说完,我挺直脊背,在春桃和夏荷的跟随下,如同一位得胜归来的将军,步履从容地走出了这间充斥着痛苦、绝望和腐朽气息的书房。将身后那歇斯底里的咒骂、痛苦的哀嚎和濒死的绝望,彻底隔绝在门内。
深秋的夜雨,冰冷刺骨。雨丝打在脸上,却带来一种异样的清醒和快意。复仇的火焰,已经点燃。接下来,便是看着它,如何将这座腐朽的侯府,连同里面那些肮脏的灵魂,一起焚成灰烬!
5
清算开始
萧景文的病,成了悬在永昌侯府头顶的利剑,也成了我手中最锋利的刀。太医们束手无策,京城名医请了个遍,最后都摇着头离开,留下一句侯爷此症,乃沉疴痼疾,药石罔效,恐时日无多。这诊断如同瘟疫般在府中蔓延,抽干了最后一点人心。
老侯夫人受此连番打击,强撑了几日,终究是彻底垮了。在一个萧景文呕血不止、惨叫连连的夜晚,她受惊过度,一头栽倒,醒来后便口眼歪斜,涎水直流,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含糊声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曾经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侯府老封君,如今只能像个破布娃娃般瘫在床上,由着粗使婆子灌些汤药流食,在无尽的恐惧和恶臭中苟延残喘。
树倒猢狲散。管事们眼见侯府再无起复可能,侯爷将死,老夫人中风,主母又是个不管事的,立刻心思活络起来。胆子小的,开始偷偷变卖库房里那些不易被察觉的古玩摆件、字画珍本。胆子大的,如几个管着庄子和铺面的大管事,更是直接卷了账上仅存的银钱和当年的收成,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侯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下人被遣散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是些无处可去的老弱病残,或者是我栖霞居里几个还算忠心的。庭院无人打扫,落叶堆积,荒草蔓生。曾经光鲜亮丽的雕梁画栋,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显露出破败的本质。厨房里再也见不到精致的点心和山珍海味,连下人的份例都开始克扣缩减。
唯有栖霞居,在我的暗中掌控下,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春桃和夏荷成了我最得力的臂膀,夏荷更是展现出惊人的机敏和忠心,将栖霞居守得如同铁桶。每日,我依旧会亲自去书房一趟,名义上是探望,实则,是欣赏。欣赏萧景文在剧毒侵蚀下,如何一点点走向毁灭。
他早已无法起身,形销骨立,如同一具裹着人皮的骷髅。曾经俊朗的脸庞深陷下去,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布满青黑色的蛛网般的毒纹。那双曾经能迷倒无数闺秀的眼睛,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和黄翳,只剩下痛苦和刻骨的怨恨。他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昏沉,但每一次被剧烈的内脏绞痛惊醒时,那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都会响彻整个死寂的侯府,如同地狱传来的哀鸣。
水,毒妇,杀,杀了我。
他偶尔清醒的片刻,会死死瞪着坐在不远处的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诅咒,涎水混着黑血从嘴角流下。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将我踩入尘埃、榨干我血肉的男人,如今像蛆虫一样在污秽和痛苦中翻滚挣扎。心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大仇将报的快意。
侯爷,别急。
我会端起旁边凉透的、早已无人问津的药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里面黑褐色的、散发着怪味的液体,声音温和得像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时辰还没到呢。他眼中的恐惧和绝望,便会在那一刻达到顶点。
萧景文咽下最后一口气,是在一个风雪交加的深夜。距离他第一次呕血,堪堪过去了三个月。
没有回光返照,没有临终遗言。只有最后一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持久的抽搐和哀嚎。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哭,穿透呼啸的风雪,惊醒了侯府仅存的几个活人。
当管家哆嗦着、壮着胆子推开门时,看到的便是那具蜷缩在冰冷太师椅里、早已僵硬的尸体。双目圆瞪,几乎要凸出眼眶,里面凝固着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嘴巴大张着,仿佛在无声地呐喊诅咒。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抠着椅子的扶手,指甲断裂翻卷,留下深褐色的血痕。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尸臭和一种内脏腐败的甜腥气。他死了。死状极其狰狞可怖。
消息传到栖霞居时,我正坐在暖炕上,就着烛光,慢条斯理地核对着一本厚厚的账册。那是夏荷和春桃这几个月,暗中联络我母亲留下的、最忠心的老掌柜,一点一点清查出来的,属于我柳扶风的嫁妆清单。每一件被侯府挪用、变卖、赏给柳如眉的物件,都清晰地标注着去向和如今可能的所在。
夫人,侯爷殁了。夏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
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饱满的墨汁落在洁白的宣纸上,迅速晕染开一小团浓黑。如同那个男人污浊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知道了。我放下笔,合上账册,声音平静无波,按规矩办吧。府里还有多少钱
回夫人,夏荷立刻回道,公账上几乎空了。各房管事卷走的,加上侯爷和老夫人之前的花销,只剩下不到一百两现银。库房里值钱的东西,也,也被搬空了七七八八。意料之中。这座侯府,早已被蛀空了。
一百两。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风裹挟着雪粒子灌进来,吹散了屋内的暖意。给侯爷置办一副薄棺,寻个清净地方埋了。剩下的钱,给府里还留着的人,分一分,各自散了吧。
是,夫人。夏荷应下,迟疑了一下,又问,那老夫人那边
我望着窗外被风雪笼罩的、死寂一片的侯府,目光幽深:她中风之人,最是畏寒。给她留一床厚被子,一个粗使婆子照看着,每日送些稀粥吊命便是。这侯府太冷了,让她也好好尝尝,我娘当年,在柳府那冰冷的偏院里,是怎么熬过来的。
至于柳府,
我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派人去递个信,就说柳二小姐在侯府客居期间,行为不检,已被送回。另外,把我父亲这些年,打着周转、打点名义,从侯府借走的、实则从未归还的银钱账目,抄一份,给我那好继母赵氏送过去。告诉她,这钱,是侯府的,如今侯爷没了,府里艰难,请她念在亲戚情分,十日之内,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地还回来。否则……
我转过身,烛光在我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眼神锐利如刀:否则,我不介意请京兆尹的官差,拿着账本,去柳侍郎府上,好好请教一下我那位好父亲,这官,到底是怎么当的!
夏荷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这是要釜底抽薪!用柳侍郎贪墨侯府钱财的证据(虽然大部分是萧景文自己挥霍掉的,但账目上可都记在了柳侍郎借的名下),逼柳府就范!那赵氏最是刻薄吝啬又爱面子,这份账目,足以让她和柳侍郎狗咬狗,扒掉一层皮!
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夏荷眼中闪过一丝快意,领命而去。
风雪更大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仿佛在为这座百年侯府的彻底倾颓奏响最后的哀歌。
栖霞居内,烛火依旧明亮温暖。我重新坐回暖炕,拿起那本厚厚的嫁妆账册,指尖拂过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紫檀木雕花拔步床、赤金点翠头面十二件、南海明珠一斛、京郊良田三百亩、江南织造贡缎百匹……还有那支,被柳如眉戴在头上耀武扬威的赤金点翠蝴蝶簪。属于我的东西,哪怕沾了血,蒙了尘,我也要一件、一件,亲手拿回来。
萧景文的死,不是结束。而是清算的开始。
永昌侯府的丧事,办得潦草而冷清。一具薄棺,几个临时雇来的杠夫,悄无声息地将萧景文的尸体抬出了那座曾经显赫、如今却如同鬼宅般的府邸。没有浩荡的送葬队伍,没有高僧诵经超度,甚至没有几个像样的亲朋故旧前来吊唁。曾经门庭若市的永昌侯府,在萧景文缠绵病榻、侯府急速败落时,早已被京城的权贵圈子彻底遗忘和抛弃。
风雪掩盖了出殡的痕迹,也掩盖了这座府邸最后的体面。老侯夫人瘫在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当萧景文薄棺出府时,她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两行混浊的泪水,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嗬嗬声,不知是哀悼儿子的早亡,还是恐惧自己即将面临的、更加凄惨的结局。一个粗哑的婆子面无表情地给她灌下半碗冰冷的稀粥,便缩回角落烤火去了,任由那绝望的呜咽在冰冷的房间里回荡。
栖霞居的大门紧闭着。我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色棉袍,发间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春桃和夏荷也换上了素色衣衫,沉默地侍立在一旁。
夫人,侯爷出殡了。夏荷低声回禀。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份誊抄得工工整整的账册副本,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纷飞的大雪上。萧景文的死,在我心中掀不起半点波澜。那个男人,连同他带给我的十年噩梦,已经随着那具棺木,彻底埋葬在风雪之下。不值得我再浪费一丝情绪。
真正让我在意的,是另一份回执。柳府那边,有动静了吗我放下账册,问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
回夫人,夏荷立刻上前一步,脸上带着一丝解气的兴奋,昨日奴婢按您的吩咐,将那账目誊抄了一份,亲自送到了柳侍郎夫人的手上。您是没看见,赵夫人当时那脸色,先是煞白,后又涨得通红,活像开了染坊!她还想狡辩,说那些钱是侯爷自愿孝敬岳家的,还骂您,骂您不孝女,胳膊肘往外拐。
我端起手边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唇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然后呢
奴婢就按您教的说了。夏荷挺直了腰板,学着我的语气,不卑不亢,赵夫人,如今侯爷新丧,府里艰难,连给侯爷置办棺木的钱都是我家夫人典当了首饰凑的。这账目上白纸黑字记着柳侍郎大人亲手签押的借据,共计白银三万七千六百两,利钱按市面最低算,十年下来,连本带利是六万八千两。我家夫人说了,念在父女一场,零头抹去,只收六万两整数。十日为限。若是柳府实在困难,拿不出这么多现银,用实物抵偿也可,我家夫人列的单子也附在后面了,都是些夫人当年的陪嫁旧物。’
夏荷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更浓:奴婢说完,把那抵偿的单子往赵夫人面前一放,她只看了一眼,就差点背过气去!那单子上列的可都是好东西,好些还是她当年从夫人您嫁妆里硬借去、再也没还的!她指着奴婢的鼻子,手抖得跟风摆柳似的,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们,你们这是敲诈!是抢劫!我要去告官!
告官我轻轻啜了一口茶,温热的水流滑入喉咙,驱散了些许寒意,她倒是提醒了我。你去告诉京兆尹衙门相熟的书吏,就说永昌侯府新丧,府库空虚,但有些关于前任柳侍郎,嗯,或许是现任某些官员的旧账,倒是可以协助衙门厘清一二。萧景文生前为了往上爬,手里可捏着不少同僚甚至上官的把柄。这些东西,在我重生后,早已让夏荷通过隐秘的渠道,一点点收集了起来。如今,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赵氏想用告官来吓唬我正好,我就用这把更锋利的刀,悬在柳侍郎的脖子上!
奴婢明白!夏荷眼中精光一闪,赵夫人最后咬着牙,说十日之内,定会筹齐银两,送到侯府。不,送到夫人您手上。让您,让您高抬贵手。她模仿着赵氏那副憋屈到极致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
很好。我放下茶杯,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六万两,足够我带着我的人,离开这个腐朽之地,在别处重新开始。而那些列在单子上的、我母亲的遗物,更是必须拿回来!
风雪似乎小了些。我站起身,走到那口沉重的樟木箱子前,那里面装着我母亲留给我的、仅存的、未被侯府染指的几件体己和最重要的地契房契。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
喀哒。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打开箱子,一股淡淡的樟木香气混合着旧物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整齐地叠放着我母亲生前最喜爱的几件素雅衣裙,颜色已经有些旧了,但料子依旧柔韧。旁边是一个紫檀木小匣子,里面是我外祖母传下来的一套羊脂白玉头面,温润无瑕。最下面,压着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京郊一处温泉庄子、还有江南几处铺面的地契房契。这是我最后的退路,也是我复仇之后,安身立命的根本。
指尖拂过那些带着母亲体温记忆的物件,冰冷的心底,终于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酸楚。娘,您看到了吗女儿,替您,也替我自己,讨回公道了。
收拾东西吧。我关上箱子,锁好,将钥匙贴身收起,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等柳府的钱一到,我们便离开这里。
离开春桃和夏荷都愣住了。她们以为我会留下,以主母的身份接手这座空壳侯府。
离开。我斩钉截铁,目光扫过这栖霞居华丽的雕梁画栋,最终落在窗外那一片象征着腐朽和死亡的荒凉雪景上,这座用我娘嫁妆堆砌起来的牢笼,还有里面那些肮脏的亡魂,多待一刻,都让我觉得恶心。
我要带着属于我的一切,干干净净地离开。去一个没有萧景文、没有柳如眉、没有柳家那些魑魅魍魉的地方。用我拿回来的钱,我母亲的产业,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6
终局新生
十日之期,最后一日。风雪初霁,惨淡的冬日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洒在侯府积满白雪的庭院里,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更显清冷肃杀。
一辆半新不旧的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永昌侯府那扇曾经朱漆耀眼、如今却斑驳脱落的侧门前。车辕上坐着一个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精悍的车夫。
栖霞居内,最后的行装已经打点完毕。几只不算大却异常沉重的樟木箱子被两个沉默有力的仆妇抬上了马车。那里面装着柳府昨日如约送来的六万两银票,厚厚一沓,赵氏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点出来的,以及我列在单子上、被赵氏肉痛无比地吐出来的、属于我母亲的几件重要遗物,包括那支赤金点翠蝴蝶簪。除此之外,便是我自己仅存的体己和那些地契。
春桃和夏荷也换上了厚实的棉袄,背上背着小小的包袱,脸上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和一丝离开这牢笼的释然。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承载了我重生后所有算计与隐忍的屋子。茜素红的纱帐依旧垂着,只是蒙了尘。紫檀木的家具依旧华贵,却透着一股死气。这里的一切,连同这座侯府,都将在时光里彻底腐朽,化为尘埃。
没有丝毫留恋,我转身,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的银狐裘披风,这是我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件冬衣,扶着夏荷的手,踏出了栖霞居的门槛。
前院一片死寂。下人们早已拿着分发的遣散银子离开,只剩下空荡荡的屋舍和满地的狼藉。穿过抄手游廊,绕过那片曾经洒落过参汤和桐油的回廊,如今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侧门就在眼前。
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车夫跳下车辕,恭敬地掀开车帘。就在我即将踏上脚凳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虚浮、伴随着拐杖杵地的笃笃声,还有粗重艰难的喘息。
嗬,嗬嗬,站,站住!
我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只见回廊的阴影里,一个披头散发、穿着肮脏棉袄的老妇,正被一个同样形容邋遢的粗使婆子半拖半架着,踉踉跄跄地朝这边挪过来。正是中风瘫痪的老侯夫人!
她显然拼尽了全力才挣扎着追到这里。口眼歪斜得更加厉害,涎水不受控制地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前襟。半边身子完全拖在地上,仅靠一条腿和那婆子的支撑才勉强站立。那双浑浊的老眼死死地盯着我,里面燃烧着刻骨的怨毒、不甘和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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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毒妇!你,你想跑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生命挤出来的,害死我儿,掏空侯府,你不得好死!她激动地挥舞着还能动的左手,枯瘦的手指如同鬼爪般指向我,身体因为愤怒和虚弱而剧烈地摇晃着,全靠那婆子死死架住才没摔倒。
那架着她的婆子也是一脸麻木和不耐烦,显然是被强行拖来的。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扬起老侯夫人花白散乱的头发,露出那张布满皱纹、因中风而扭曲狰狞的脸。她像一具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散发着腐朽和恶意的气息。
春桃和夏荷下意识地挡在了我身前,脸上露出戒备。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将我视作予取予求的肥羊、纵容儿子和情妇将我逼入绝境的老虔婆。看着她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心中一片平静,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母亲,我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漠,您保重身体。这侯府,还有您儿子的坟茔,还得靠您守着看呢。
我的目光扫过她身后那座在冬日阳光下更显破败荒凉的府邸,如同看着一座巨大的、华丽的坟墓。
您放心,
我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在惨淡的日光下,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冰冷的终结,您和您的好儿子,一定会长长久久地,留在这里。
永昌侯府呵。我最后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嗤笑,不再看她那瞬间因绝望和愤怒而扭曲到极致的脸,也仿佛没有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那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嘶吼。
转身,扶着夏荷的手,毫不犹豫地踏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落下,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风,也彻底隔绝了那座如同巨大棺椁般的侯府,和侯府门前那个在寒风中嘶嚎挣扎、最终被粗使婆子不耐烦地拖回阴暗角落的、腐朽的剪影。
走吧。
我靠坐在铺着厚厚毛皮的软垫上,闭上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更带着尘埃落定后的空茫。
是,夫人。车夫沉稳地应了一声,扬起了马鞭。
啪!清脆的鞭响划破寂静。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缓缓驶离了永昌侯府那扇象征着过往噩梦的侧门,驶离了这座埋葬了柳扶风十年青春与性命、也最终埋葬了仇敌的牢笼。
青帷马车在空旷寂寥的街道上行驶着,穿过被积雪覆盖的坊市,穿过依旧残留着新年气息却难掩萧瑟的街巷,一路向南,朝着城门的方向。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车轮滚动和马蹄踏雪的单调声响。春桃和夏荷规规矩矩地坐在我对面的小杌子上,大气不敢出。她们能感觉到夫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到极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气息,不敢打扰。
我闭着眼,背脊挺直地靠着车壁,看似在假寐。脑海中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无数画面:前世临死前那满眼的刺目鲜红和彻骨的冰冷;重生醒来时,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和眼中刻骨的恨意;日复一日,亲手将那无色无味的毒物掺入汤羹,看着萧景文毫无察觉地喝下;柳如眉那张娇美伪善的脸在阴谋败露后扭曲的惊恐;老侯夫人中风瘫痪后怨毒的嘶吼;还有萧景文最后那具蜷缩在太师椅上、散发着恶臭的狰狞尸体。
恨吗恨意早已在复仇的过程中,如同熊熊烈火,将仇敌焚烧殆尽的同时,也几乎耗尽了我自己。如今,火熄了,留下的是冰冷的灰烬,和一片劫后余生的空旷。
吗怨自己前世眼盲心瞎,引狼入室怨命运不公,让我经历如此劫难怨或许有吧。但重活一世,亲手将仇人一个个推入地狱,这滔天的怨气,也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如今,一切都结束了。马车驶出了巍峨的京城城门。视野骤然开阔,官道两旁是无垠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原野,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天地间一片苍茫寂静。
我睁开眼,抬手,轻轻挑开了身侧的车窗帘子。凛冽而清新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冰雪的气息,吹拂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也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涤荡尘埃的通透感。仿佛将那座腐朽侯府里沾染上的所有污浊、血腥和怨气,都吹散在了这辽阔的天地之间。
我深深吸了一口这自由的、冰冷的空气。胸腔里那颗沉寂了太久、被仇恨和算计重重包裹的心,似乎在这一刻,随着这口清气,微微地、缓慢地重新跳动起来。
目光投向官道延伸的远方,越过茫茫雪原,仿佛看到了温暖湿润的江南水乡,看到了外祖母留下的、有着温泉汤池的别院。那里,没有永昌侯府,没有柳侍郎府,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面孔和算计。那里,只有属于柳扶风自己的产业,和重新开始的人生。
指尖在袖中,轻轻抚过贴身收藏的、那厚厚一沓银票和地契的轮廓。那是我的底气,是我浴火重生后,安身立命的根本。
夫人,风大,仔细着凉。夏荷细心地递过来一个暖手炉。我接过,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来。我没有放下帘子,依旧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白雪覆盖的旷野。
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笔直地指向南方,指向那未知的、却也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未来。
前尘往事,爱恨情仇,皆如这车后扬起的雪尘,终将散尽。而我柳扶风的路,才刚刚开始。这一次,只为自己而活。
马车在空旷的官道上,辘辘前行,渐渐变成了雪原上一个移动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天地相接的茫茫白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