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绝望出租屋
雨声,像是天漏了,永不止息地砸在这座城市千疮百孔的屋顶上。我蜷缩在我的世界里——一间终年浸泡在霉味与廉价烟灰气息里的出租屋。手边几张皱巴巴的稿纸上是我刚刚杀死的故事主角,墨迹未干,像丑陋的旧伤。房东催命似的敲门声是上个钟头的事,我没应,也用不着应,那破门缝里塞进来的不是催租单,而是我潦倒人生的冰冷判决书。
电脑屏幕的光微弱地挣扎着,映着卡里那个刺眼的数字:73.52。胃里翻腾,但不是饥饿,是更深重的东西,一种内脏被缓缓掏空的空洞。
敲门声换了节奏,不再是房东那不耐烦的拍打,变得粗暴而嚣张。砰!砰!砰!
像撞在心脏上。
门栓呻吟着断裂,铁皮门洞开,劈头盖脸涌进雨水腥气和外面更猛烈的寒冷。三个人影堵住了门口那点惨淡的光。
为首的是林小虎,街面上混出点名头的痞子,脖子上歪歪扭扭的文身像条随时会游走咬人的黑蛇。他身后跟着张敏,那个我笔下描绘过无数次精致眉眼的女人,此刻嘴角含着刻薄的笑。最后是林建明,林小虎他爹,据说有些家底,一张被富态撑开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哟,大作家,挺难请啊林小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滴落,砸在水泥地上。
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我喉咙发紧:…钱…宽限两天…
两天林小虎向前踏了一步,劣质皮鞋踩在水洼里,溅起的污水斑点落在我发白的裤脚,老子给你脸了是吧欠多久了心里没数
他眼神一瞟,落在散乱在地上的稿纸上。他俯身,一把揪起几张,动作粗鲁得像在扯一块油腻的抹布。劣质稿纸脆弱的呻吟被雨水声轻易吞没。他眯着眼,似乎正在看那些文字,随即爆发出刺耳的嘲笑:写的什么狗屁玩意儿!笑声在逼仄的空间里碰撞、反弹。
我的脸颊烧了起来。那些句子,在黑暗里反复打磨过的每一个字,在他眼里原来如此不堪。
就这他猛地把撕碎的纸屑揉成一团,狠狠甩在我脸上。碎纸像肮脏的雪片,飘落在肩上、头发上。连垃圾都不如!他啐了一口唾沫,混着雨水黏腻地沾在地板上。
旁边的张敏也嗤笑起来,声音又细又尖,像玻璃划过金属:可不是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还幻想能当作家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赫然是我几个月前在昏暗灯光下发给她的某段文字截图,那是我能拿出的最高诚意。她的指尖划过屏幕,轻蔑得像弹掉一粒灰尘:哎呀呀,看看这写的,又臭又长,跟裹脚布似的。看得我呀,都起鸡皮疙瘩了!她夸张地搓了搓胳膊,引来林小虎更响亮的哄笑。
耻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一下一下按在心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灼疼气管。我死死攥着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钝重的真实感。那是贫穷加诸于我的枷锁,是才华被践踏发出的无声碎裂。
别跟这废物废话了,林建明终于开腔,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漠然,他浑浊的目光扫过角落那张陈旧、积满灰尘的廉价电脑桌,我看你这破玩意儿还值俩钱。
心脏像被铁锤砸中。那张桌子连同桌面上那台二手笔记本,是我唯一像样的家当,也是我挣扎着维持所谓体面的最后一道可怜防线。
林小虎咧着嘴,会意地扭了扭脖子,大步走过去。他用一只带着廉价皮具味道的手,嫌弃地拎起我那个磨掉漆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像审视一头待宰的牲畜。
爸,您是说这玩意儿他晃了晃。
林建明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好嘞!
林小虎猛地举起手臂,肌肉虬结隆起,然后狠狠掼下!砰!咔嚓!一声沉闷又尖利的破裂声炸响。
外壳崩裂。屏幕瞬间蛛网密布,裂痕像无数丑陋的黑色闪电,贪婪地吞噬掉最后一丝微光。蓝光熄灭,塑料碎片飞溅,有几片擦着我的脸颊飞过,留下火辣辣的刺痛。
林建明冷漠地看着,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耳膜:就这种垃圾文字,还想出名他走近两步,油腻腻的皮鞋踩在散落的稿纸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丢人现眼的东西,活成这样,真他妈不如死了干净。省点空气。他最后吐出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渣,每一个音节都精准地凌迟着尊严。
门被粗暴带上。砰!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却把他们刺耳的咒骂和侮辱更深地楔进我的骨头缝里。屋里只剩下碎裂的屏幕残片幽暗地反光,一地的碎纸,和电脑主机箱濒死风扇发出的、微弱抽搐的哀鸣。
窗外电光陡然撕裂厚重的夜幕,将房间映得一片惨白。随即炸雷滚过,犹如愤怒的神祇捶打着锈迹斑斑的大地。在这爆裂般的轰鸣声中,我清晰地听到自己骨骼撞击着胸腔,像在无底深渊中绝望地擂动。
2
雨中逃亡
死……牙齿咯咯作响,冰冷的恨意如剧毒藤蔓在心肺间疯长,凭什么我死
幽蓝的屏光碎片如恶兽的眼睛,散落一地,嘲弄地闪烁着。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我撞开那扇被砸得扭曲的破门,冲进倾盆而下的暴雨幕布里。雨水冰冷刺骨,瞬间浸透薄衫,紧贴在皮肤上,如同被千万只湿冷细小的蛆虫同时啃噬。
去哪里我不知道。
只是盲目地奔跑,逃离那令人窒息的囚笼,更是在逃离那个刚刚被踩进泥泞、碾压成碎片的自己。街道在狂暴雨水中扭曲变形,霓虹残灯在水洼里晕开大团大团肮脏而怪诞的光团,像一张张变形模糊的鬼脸。
脚下突然一软,泥水四溅。我失去了平衡,狠狠摔进街角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臭酸气的垃圾堆里。污秽湿滑的汁液糊满了脸和手臂,刺鼻的馊味直冲脑门。
挣扎着想起身,脚踝却一阵尖锐的刺痛。低头,玻璃酒瓶的狰狞獠牙咬在脚踝偏上一点,血正汩汩地涌出来,被狂泻的雨水瞬间冲刷成淡粉色蜿蜒的溪流。
就在这腥红的泥泞和腐败的气味里,一点微弱的反光撞入了视线。不是霓虹光晕,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东西。
像被无形的线牵引,我伸出手,在冰冷湿滑、沾着腐烂菜叶和油腻液体的垃圾深处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坚硬的棱角,沾满了恶臭的污垢。
掏出来。
一本……书
皮质封面,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灰败的纤维底色。比巴掌略大,厚度大概三四指宽。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枚暗沉的金属徽记,被污泥掩盖了大半轮廓,在偶尔撕裂夜幕的闪电光芒下,显露出一点难以名状的复杂线条——像一团缠结凝固的蛇,又或者一片被烈焰焚烧扭曲的花瓣。摸上去触手冰凉粗糙,没有半点皮革应有的弹性,反而像一片封存了不知多少年的枯叶。
3
诡异皮册
封面中心,一道极其古旧且诡异的银线镶嵌其中,微弱地反射着闪电的光芒,却又透出一股与外界喧嚣截然相反的、死寂般的冷漠。
它不合时宜地躺在这里,如同地狱掉落的碎片。
雨更大了。脚踝伤口的痛楚混着彻骨的寒冷不断冲击着神经末梢。鬼使神差地,我把它揣进了怀里。那彻骨的冰冷透过单薄的湿衣瞬间烙印在皮肉上,激得我浑身剧烈一颤。几乎同一时刻,右手食指和中指曾经在碎片上划开的细小伤口像被点燃的引信,传来一阵尖锐密集的灼痛。
我打了个寒噤,抱紧这本冰冷而诡异的小册子,踉跄着从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爬了出来。每一步,都踩在粘稠的污秽与冰冷的雨水中,每一步,都让怀里的硬物显得更加沉重诡异。
回到那间散发着绝望和霉味的出租屋,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雨水从头发、衣服上滴落,砸在地板的水洼里,嗒…嗒…嗒…像是死神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怀里的坚硬冰冷提醒着我。它还在。
掏出那本诡异的皮册子,借着窗外惨淡的路灯光芒,手指下意识地蹭过它布满污迹的封面。指尖那几道本已凝滞的细小伤口,突然猛地一紧!仿佛被极细极锋利的针同时刺透,一股滚烫的剧痛闪电般窜入心脏,我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
几乎在痛感攀至顶峰的刹那,封面中央那道古旧的银线仿佛活了过来!猛地迸发出妖异的猩红光芒,如同熔岩瞬间流淌过凹陷的纹路!那红芒只闪耀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到让人以为是视网膜在剧痛下产生的幻觉。
光芒倏地黯淡。冰冷的金属感又回到了指尖。
皮册的封面无声地打开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不是纸页翻动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沉重的密封装置在内部精密地解除锁定。露出里面泛着难以形容的晦涩颜色的内页。纸张极薄,近乎某种生物的翼膜,边缘异常锋利,散发着一种……旧血干涸后混合着尘埃的气味,冰冷得令人窒息。
4
血书诅咒
第一页,出乎意料的空。大片难以言喻的微黄色留白,透着一种等待被书写的不祥。仿佛一张无舌无眼的面孔,在无声地邀请。只有最顶端极细微的位置,用一行小字写着一段说明。那文字扭曲怪异,我从未见过任何已知的文字体系,比最繁复的阿拉伯花纹更令人头晕目眩。可诡异的直觉像冰冷的蛇钻入脑中,我竟读懂了它的含义:
以血为墨。以名为引。书写所受,具现彼身。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很简单,像孩童的诅咒游戏——流血书写仇人的名字,对方就会遭受我所承受的伤痛荒谬!
我嗤之以鼻。可右手指尖伤口的灼痛又猛烈地跳了一下,与脚踝被玻璃割开的地方形成了同步的悸动。那悸动像阴毒的爬虫,沿着神经钻向脊髓。
视线落在旁边被我随手扔在地上的电脑碎片,一块锐利的屏幕残片尖锐地倒竖着,映着窗外的微光,像渴血的獠牙。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继而猛烈地跳动起来。血液呼啸着冲上头顶,耳膜里嗡嗡作响。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废墟和恨意的罅隙中野蛮地滋生出来。荒谬又如何再荒谬,还能比此刻我身处的地狱更糟糕吗手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我伸出手,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捡起地上那片最为锋锐的蓝光残骸。冰冷的触感让指尖的伤口又刺了一下。我深吸一口气——吸进的满是尘埃、绝望和铁锈般的血味。
攥紧碎片锋利边缘。疼痛瞬间尖锐。
血,猩红浓稠,从指腹被割开的裂口中涌了出来,在苍白的皮肤上分外刺眼。
没有半分犹豫,几乎带着一种自毁的疯狂,我用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指尖,按向那本摊开的、泛着死气的古老册子微黄色的第一页!指下的纸张冰冷滑腻,触感怪异。那浓稠的血珠并未晕开,反而像滴在烧红的烙铁上,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嗞——声!血迹迅速地、贪婪地被纸张吸收、下陷。指尖划过,异常滞涩沉重,仿佛不是在光滑的平面上移动,而是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拖拽着无形的枷锁。
每一笔,都伴随着一股冰冷彻骨的刺痛,从指尖直窜臂膀,心脏猛地收缩。
5
复仇之始
我写下第一个名字:
林小虎。
三个歪歪扭扭的血字,凝固在纸上,像用生锈的铁钉刻上去的诅咒。
写完最后一笔,时间仿佛凝滞了。屋内死寂,只剩下窗外雨声单调的敲打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期待恐惧没有。只有一片被冰冷恨意烧灼后的麻木空洞。
一秒…两秒…三秒……
毫无动静。
果然,白痴。我内心冷笑一声,嘲笑自己的愚蠢。把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寄托在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上。手指的伤口和脚踝的刺痛依旧真实而鲜明。废物,终究只是个废物。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将那本散发诡异气息的小册子随手扔回角落。
就在这时——
一声凄厉、扭曲到无法辨识出具体意义的短促声音,像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后硬挤出来的绝望哀嚎,撕裂了窗外暴雨的喧嚣!
是林小虎的声音!绝对是他!
但这声音…完全不是人声!像是把痛苦、恐惧和某种非人的东西硬生生搅碎后喷出来的残渣。
那声音只有半截,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仿佛喉咙里堵满了滚烫的砂砾,或者声带被瞬间粗暴地撕裂。紧接着,是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像是沉重的麻袋被疯狂地、反复地掼在粗糙的水泥地上!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沉闷中夹杂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咔嚓声,隔着雨幕和墙壁,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血腥质感。
声音停止了。
外面,只剩下雨,像是冲刷着不祥的痕迹。
室内,死寂无声。我的喘息停止了,心跳也像被那闷响敲停。冰冷的狂喜和更深的寒栗同时攫住了我。我猛地盯住掌心下那本摊开的诡异册子。第一页上,林小虎三个凝固的血字,边缘似乎比先前更加晦暗、更加沉重,如同吸饱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它……有用!
念头瞬间疯长。脚踝的伤口似乎更痛了,那痛楚不再是单纯的撕裂感,而是混入了另一种冰冷的、被玻璃刺穿时特有的锐利麻木。我急促地吸着气,胸口因激动和恐惧剧烈起伏,几乎要撞断肋骨。窗外的雨声成了催促的背景音。
6
仇恨之火
根本不用去想第二个是谁。沾着血的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玻璃的细屑——再次急切地按上那张泛黄的、贪婪的纸页!
写!继续写!
指尖割开伤口的痛楚变得有些迟钝,身体似乎正被这本邪书抽走某种东西,但我毫不在乎。心中只余下一个名字:
张敏!
笔迹更加潦草狂乱,血液滴落在纸上发出嗞嗞轻响,仿佛某种亵渎的献祭仪式。
最后一划落下。
——啊!我的眼睛!什…什么东西!!
女人尖利惊恐的叫声,瞬间从窗外模糊的方位传来,撕破了连绵的雨声,清晰得如同就在隔壁!那声音里充满了极端的、无法理解的恐惧和撕裂般的剧痛。
滚开!不要进…不要进我嘴里!呃…呕——
喊叫猛地被一种令人作呕的呕吐和窒息声取代。像是无数黏腻冰冷、长满了细小钢毛的东西,正疯狂地、强行地向她的喉咙和眼睛深处倒灌!
声音持续了几秒钟,陡然中断。只剩下几声撕心裂肺、徒劳的干呕,然后一切归于暴雨的嘈杂。
我的呼吸停滞了。那本摊开的册子冰冷地贴在我的掌心。纸页上,张敏的血字旁,似乎有几根极其纤细、若有若无的银线一闪而逝。空气中,仿佛残留着头发被强行扯断的微弱脆响。
报复的快感如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四肢百骸,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沉的寒意和一种源自本能的战栗。够了!够了不!最后那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一直烫在灵魂最深处!
那张刻薄的、冷漠的脸浮现眼前。那双浑浊漠然的眼睛。是他说的!不如死了干净!是他纵容撕碎稿子!是他指示砸烂我的电脑!是他将我最后一点赖以为生的念想彻底粉碎!
7
致命血书
林建明…我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像是锈铁摩擦。
林建明!!!喉咙深处爆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右手中指已经麻木,但食指伤口因为刚才的狂怒书写又再次裂开,新鲜的、更加滚烫的血涌了出来,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绝望和疯狂!
指端沾满粘稠湿滑的血液,带着玉石俱焚的狠劲,狠狠按向册页!比前两次更加用力,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要把这个名字永远钉进最深的诅咒里!血液被纸张疯狂吮吸,指尖的灼痛钻心彻骨,似乎正在烧灼灵魂!
林建明!
最后一个字的血痕尚未凝固。
呃……嗬…嗬嗬……
一种极度压抑、极度痛苦的喘息声,从某个模糊又似乎很近的方位渗入雨幕。那声音完全不似人声,沉重、短促,带着胸腔深处粘稠液体的翻滚感,像一个巨大的风箱在濒临碎裂的边缘徒劳挣扎。每一次吸气都短得可怜,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而每一次呼出的都带着濒死的嗬嗬痰响。没有喊叫,只有这种极其缓慢、极其恐怖的窒息过程。
啪嗒。
桌上那个劣质的塑料水杯,毫无征兆地翻倒了。杯中的冷水泼洒出来,在冰冷的桌面上蜿蜒流淌。我打了个冷颤。这窒息声持续的时间长得令人发疯,每一次细微的间隙都仿佛绷紧到极限的弦,等待着下一次更绝望的挣扎。
声音最终彻底停止。像一盏油灯,在耗尽最后一丝灯芯后,寂然熄灭。
窗外,只剩雨声。更加滂沱,像是要冲刷掉这个夜晚所有不可名状的恐怖痕迹。
出租屋里冷得像冰窖。我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粗重地喘息着,心腔被一种巨大的、怪异的空洞填满。完成了。都写下了。仇人一个接一个地、痛苦地消失了。快意呢想象中的那种淋漓酣畅的复仇快感并没有席卷而来。手指伤口的疼痛、脚踝玻璃割伤的冰冷麻木,这些本该由他们承受的具现彼身的痛苦,此刻依旧清晰烙印在我身上。一种无法言喻的疲惫攫住了四肢百骸,像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费力。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极淡、但又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混合着雨水带来的霉腐味道。那本摊开的诡异皮册子,就静静地躺在我脚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我扫了一眼那三个血写的名字——林小虎、张敏、林建明。
血字暗沉得发黑,像是在纸上凝固了很久,但那扭曲的形态又带着方才我落笔时的狂怒余温。
一切都结束了吗
也许是巨大的恐惧和耗竭后的麻木,也许是这离奇得无法理解的力量本身带来的冲击,我竟然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平静。疲惫像黑色的潮水,一波强似一波地涌来,意识在拉扯下沉。我需要休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让这混乱的一切沉淀下去。
甚至没力气去细想今晚遭遇的荒唐恐怖。我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板上,那本诡异的册子被无意中踢到墙角阴暗处。在那片冰冷的硬地上,在身体真实的疼痛和灵魂的巨大虚脱中,我坠入了一个噩梦缠身、支离破碎的浅眠。
8
噩梦初醒
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脚踝伤口的刺痛和饥饿感硬生生将我从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扯回现实。天还没亮,雨水似乎小了些,但依旧连绵不绝,敲打在铁皮檐沟上,发出有规律的、令人厌烦的噪音。
我挣扎着挪动身体,口干舌燥,手边只有昨晚踢倒后滚落地面的水杯,里面剩的那点水早已冰冷浑浊。喉咙像被砂纸磨过,眼睛干涩发痛。
拿起那个掉在地上的破旧、连WiFi都时断时续的老旧手机,它几乎是房间里唯一的电器,此刻屏幕上也沾着几点泥水印迹。我下意识地按亮屏幕,想看看时间。
屏幕光芒在昏暗室内有些刺眼。
解锁。
9
真相浮现
屏幕卡顿了一秒。几条新闻APP的推送弹窗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突发噩耗!知名企业家林建明先生于昨夜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于凌晨离世!】
推送的配图很模糊,大概是从某个财经报道里扒来的资料照片,但那张被富态撑开的漠然脸庞,即使隔着像素也清晰可辨。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气自脚底升起。
还没等我点开细看,第二条推送标题像一颗子弹击中了我的神经:
【午夜惨剧!著名网红‘敏公主’被曝家中意外窒息,警方已介入调查!】
张敏!窒息!
手机几乎从湿冷的掌心滑落。巨大的荒谬感和真实的冰冷恐惧感像两条毒蛇绞在一起,瞬间勒紧了我的喉咙。意外心肌梗塞窒息真有这么巧!那本册子……
我的手指颤抖着,几乎要捏碎这廉价的塑料外壳。指尖无意中点开了第三条刚刚被刷新的、位置最靠上的热搜词条。
标题像一道冰冷的雷霆,直直劈在我的瞳孔上:
【惊悚爆款《深夜怪谈》全网屠榜!作者‘虎啸’神秘横空出世!】
虎啸
林小虎那个痞子用的艺名!他那点文化水平连个囫囵句子都写不通顺!
一股不祥的预感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刺骨。我手指哆嗦着,点开了那个词条详情页。
一张占据了屏幕三分之一的大图跃入眼帘!
配图是一篇小说的截图。那熟悉的标题,那异常精准的开篇第一句话……
竟是我昨晚在电脑被砸毁前,才刚刚完成的短篇《深夜怪谈》的开篇段落!
一个字都不差!!!
怎么可能!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全身血液似乎都逆流冲上头顶,又在顷刻间被抽空,留下刺骨的冰冷。四肢的知觉瞬间剥离,只剩下那颗心脏在空腔里疯狂擂动,几乎撞碎胸骨。林小虎那个连自己名字都歪歪扭扭写不出的街痞,成了这篇爆火作品的署名作者开什么国际玩笑!那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是我昨晚被撕碎的那些手稿里的故事核心!
等等……
手稿……被撕碎……
电脑……被砸烂……
10
邪书反噬
我猛地转头,视线像被烙红的铁钩,死死抓住被我踢到墙角阴暗处的那本诡异的皮册子!
那冰冷的、沾染污迹的皮革封面。
那个写着以血为墨,以名为引的邪恶第一页!
是它!一定是它搞的鬼!它偷走了我的故事!它把属于我的东西,安在了我第一个血写下的名字上!
心脏在胸腔里狂暴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鸣嗡嗡作响。身体比大脑更快地行动起来。我几乎是扑过去的,手脚并用地爬向那角落,冰冷肮脏的地板摩擦着手肘,激起一阵疼痛。
抓住它!
将那本冰冷沉重、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册子死死攥在手里。粗重的喘息喷在它古老的封面上。狂怒和一种巨大的、被彻底掠夺的恐惧驱使我,用沾满污垢和干涸血迹的手指,用力地去翻动它坚硬脆薄的纸页!
快!翻到第一页!我要看看!
书页……如同被强力胶水粘死不,更像是生铁铸就的!我用尽全力,指甲都掐得发白变形,那几张纸页却纹丝不动!冰冷的死寂对抗着我的蛮力。它仿佛沉睡了,或者,它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再看到那写下名字的第一页!
开!我从齿缝里挤出嘶吼,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冲撞,不知从哪里榨取出一丝蛮横的力气,猛地一掀!
嗤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类似干枯昆虫翅膀被撕裂的声音响起。
页面……终于被我暴力的指头强行揭开了!
不是翻开的顺畅感,而是某种强行撕扯的感觉。
11
自我诅咒
但眼前显露出来的,根本不是那三个血迹斑斑的名字!
第一页……完全变了!
那行扭曲文字写的规则——以血为墨。以名为引。书写所受,具现彼身。——还在!甚至比昨晚写名字时还要清晰!
但在这段规则下方……那本应是林小虎等三个名字的地方……
一片空白!
死一样的空白!
昨晚我沾着血,一笔一划刻下的三个名字……林小虎、张敏、林建明……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从未被书写过!
怎么回事!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不可能的!它们明明还在!就在刚才我点开手机新闻前,那三个名字还如同用生锈铁钉刻下的耻辱标记,清晰地烙印在这张纸上!它们去哪儿了!被什么东西……擦掉了
不是擦掉!
一股冰冷的电流猛地窜过脊椎。目光像生锈的锯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移动。
移向那页纸的最顶部——紧贴在册子装订线下方、那行诡异规则文字的上方……
那里,在微黄色纸页的顶端边缘,极其狭窄的一条空间里……
多出了一行字。
一行极其微小、却异常清晰的字迹。
既不是印刷体,也不是我昨夜书写名字时那带着疯狂和颤抖的笔画……
那笔迹……竟然……
像极了我自己最习惯、最常用的那种签名字体!端正,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潦草倾斜。
写着:
叶安
——那是我自己的名字。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道冰冷的、等待行刑的符咒,牢牢占据在第一页的顶端,在所有规则和所有被抹去的名字之上!
仿佛它自这本册子存在之初,就刻印于此。
是我的名字。
它是什么时候……被……谁……写上去的!难道……是昨晚我用沾血的手指……不知不觉间……
这个念头像疯狂的毒藤蔓,瞬间勒紧心脏。
昨晚最初的狂喜过后,那巨大的疲惫感和灵魂被抽空的感觉……难道不仅仅是复仇后的精神消耗难道这恐怖的能力,在吞噬那些名字的同时,也像蛀虫一样在暗中啃噬书写者代价……难道……
12
缺失指节
大脑轰鸣,思维彻底撕裂。我猛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借着窗外昏暗的天光,五指惊恐而茫然地摊开。
目光如同冰冻的探针,掠过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落在尾指上……瞳孔骤然收缩!
右手小指的末端。
那一截连接指甲盖、包裹着指尖皮肉的最末端的指关节……
不见了!
那里光滑,平整,没有任何伤痕,没有任何血迹,甚至没有任何疼痛感。
就像那里从来就没有长过指关节一样,完美地缺失了。
仿佛那段小小的骨头和皮肉,被一种无法理解的、精准而残酷的法则,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痕迹。
空气骤然凝固。
窗外雨声似乎也停滞了片刻。
血液从头顶倒灌下来,在双耳内澎湃作响,又彻底冻结在四肢。我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截完美的缺失之上,思维陷入了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空白。它不是被切断,不是被吞噬,更像是……逻辑本身出现了漏洞,那个指尖在存在的根基上被一笔勾销!
身体的所有感官都迟钝了。恐惧像液态的氮,冻结神经末梢。只有那本摊开在腿上的册子,封皮徽记上那道古旧的银线,在角落里幽暗地反着光。它冰冷、坚硬、沉默,散发出一种与世隔绝、亘古不变的死寂。
视线艰难地,从自己消失的指端,挪回那翻开的第一页。
13
次代价
顶端。我的名字。
叶安。
下方。那行扭曲的规则,字字清晰,如同烙铁烫印。
紧接着名字下方,在规则的上方,那片曾经书写过三个仇人名字、如今却空无一物的微黄纸页上……似乎有极其浅淡的阴影。不是污迹,像是纸张天然纹理微微起伏造成的暗影。
但在这巨大冲击带来的恍惚中,那浅淡的纹理……竟被惊恐的大脑解读成了一个数字:
一个冰冷的、巨大的阿拉伯数字9。
我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片空白的9上,又缓缓抬起,看向自己摊开的、缺了一截小指的右手。
九根指关节。
九根……完美的……待抹除的……代价
一个念头像从万丈冰崖坠落的石块,带着碾碎一切的冰冷重量,轰然砸进我的意识:
14
冰冷温热
…剩下这九根……还够我用几次
指尖,无意识地擦过皮册子微温的表面——它不知何时开始,竟不再冰冷彻骨,反而透出一种……微弱、却极其诡异的温热。
像活物的体温。
窗外,积水的洼地里,一颗硕大的雨滴终于落下,砸碎了水镜中摇晃惨淡的天光。
嗒。
声音空洞而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