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头断裂的脆响,沉闷得像是碾碎一块朽木。
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从身体深处猛地炸开,瞬间燎遍四肢百骸。
裴欢甚至来不及叫喊,整个人已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抛起,又重重砸落。
冰冷粗糙的柏油路面贪婪地舔舐着她的脸颊和手臂,黏腻温热的液体从额角蜿蜒而下,模糊了视线,空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是她自己的血。
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沉浮、拉扯,像一片被卷入漩涡的枯叶。
就在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一道淬了冰的熟悉声音,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濒临涣散的神志。
…救护车叫了也是白费功夫。
那是曹国栋的声音,是她掏心掏肺爱了十年、卑微地求着嫁了的丈夫。
此刻,这声音里没有一丝焦急恐惧,只有尘埃落定的松弛,甚至还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
反正…人已经这样了。
裴欢残存的意识像被投入冰窖,冻得发僵。
紧接着,另一个更柔媚、更娇怯的女声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颤音:国栋哥…我好怕…裴姐姐她…她不会有事吧
是郑倩。
那个永远柔弱无依、需要曹国栋保护的白月光。
怕什么
曹国栋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得如同在裴欢耳边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淬毒的冰碴子,她死了正好,省得再办离婚手续那么麻烦。倩倩,我们之间,再也没人碍事了。
死了正好……
省得麻烦……
没人碍事……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钝刀,在裴欢早已破碎的灵魂上反复切割、研磨。
原来她十年倾尽所有的痴恋,她放弃尊严强求来的婚姻,她每一次小心翼翼的讨好和退让,在他眼里,不过是一道碍眼的、需要费点手续才能清除的障碍。
铺天盖地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她。
那是一种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冰冷。
……
欢欢欢欢!
一阵带着急切的摇晃,将裴欢从冰冷黏稠的深渊里猛地拽了出来。
她骤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如同溺水获救的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死般的余悸和刻骨的剧痛。额头、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黏腻冰冷。
眼前不是医院刺眼的白光,也不是冰冷的马路。
深色厚重的实木书桌占据视野中央,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几份文件和一盏老式绿罩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纸张和旧家具的沉稳气息。
这是……她父亲的书房
她婚前住的那个家
裴欢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皮肤光滑细腻,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没有车祸后碎裂扭曲的恐怖痕迹。
她又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脸,没有血污,没有疼痛。
你这孩子,怎么趴桌上就睡着了着凉了怎么办
母亲赵婉华的声音带着嗔怪,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走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一角。
她穿着裴欢记忆里那件素雅的浅灰色开司米毛衣,鬓角的银丝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裴欢的目光死死钉在书桌的台历上。
红圈醒目地圈着一个日期——七月十五日。
距离她和曹国栋那场她求来的、却最终成为她坟墓的婚礼,还有整整一个月。
她重生了。
回到了十年前,命运即将滑向深渊的前夕。
巨大的荒谬感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两股汹涌的激流在她体内猛烈冲撞,让她几乎失语。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悲剧开始之前
妈……
裴欢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厉害,发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哽咽。
赵婉华立刻察觉到女儿的不对劲,关切地俯身,温暖的手掌贴上她的额头:怎么了这是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做噩梦了
母亲的手带着熟悉的暖意和淡淡的皂角香,那是裴欢在冰冷死亡后,久违的、属于人间的温度。
没…没事。
裴欢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再睁开时,眼底深处那蚀骨的绝望和冰冷已被一层薄薄的水光掩盖,只剩下一点点残留的惊悸,就是…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傻丫头,梦都是反的。
赵婉华松了口气,怜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快把牛奶喝了,暖暖身子。国栋那孩子刚打电话来了,问你礼服选得怎么样了,让你明天有空给他回个电话。
曹国栋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裴欢的神经。
她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抑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和喉咙里涌上的血腥味。
是他。
那个在她濒死之际,搂着另一个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她死了正好的男人。
前世那场婚礼,耗尽了她所有的尊严和骄傲。
她像飞蛾扑火,不顾父母忧虑的眼神,不顾旁人隐晦的议论,用尽手段才让曹家点了头。
她以为那是幸福的起点,却不知是亲手为自己打造的囚笼。
婚后,曹国栋那张英俊的脸庞对着她时,永远只有一层礼貌而疏离的冰霜。
他夜夜睡在冰冷的书房,她精心准备的早餐他视而不见,她笨拙的关心换来的是他蹙起的眉头和一句我很忙。
而郑倩,那个如同水蛭般吸附在她婚姻上的女人,总能找到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她不小心打碎了母亲留给裴欢唯一的白玉镯,碎片溅了一地。
裴欢气得浑身发抖,曹国栋却只是轻轻拍了拍抽泣的郑倩的背,用一种近乎责备的眼神看向裴欢:倩倩不是故意的,她身体不好,你别小题大做。欢欢,你懂事点。
‘懂事点’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藤蔓,缠绕了她前世婚姻的每一个日夜,最终将她勒死在冰冷的马路上。
裴欢的目光缓缓移向书桌一角。
那里躺着一个制作考究的暗红色信封,烫金的囍字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那是她和曹国栋的婚礼请柬初稿。
前世,她收到这份请柬时,是何等的欣喜若狂,视若珍宝。
此刻,那抹红色却像一滩凝固的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而稳定,捏住了那薄薄的一张纸。
欢欢
赵婉华看着她拿起请柬,眼神有些疑惑。
裴欢没有回答。
她的手指微微用力,沿着纸张中央那条象征结合与喜庆的烫金纹路,猛地一撕!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突兀地响起,刺耳得如同某种宣告。
那张承载着前世所有痴妄和最终毁灭的红色纸片,在她手中裂成两半。
她面无表情,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将撕开的纸片再次叠在一起,又一次狠狠撕开!
刺啦!刺啦!
纸张在她手中迅速变成一堆毫无意义的、扭曲的红色碎片。
赵婉华惊愕地捂住了嘴,牛奶杯差点脱手:欢欢!你…你这是干什么!
裴欢松开手,任由那些红色的碎屑如同濒死的蝴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深色的书桌和地毯上。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平静之下,是刚刚破土而出的、尖锐冰冷的决绝。
妈,她的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锋利,这婚,我不结了。
赵婉华彻底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裴欢不再看母亲惊愕的脸,也不再看地上那片刺目的狼藉。
她转过身,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在寒风中骤然苏醒的修竹。
目光穿透书房的玻璃窗,投向外面沉沉的夜色,投向那夜色笼罩下的军区大院深处。
前世卑微匍匐的裴欢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浴血重生的裴欢。
曹国栋,郑倩……
你们欠我的,欠我母亲的,该还了。
军区大院的清晨,空气里带着特有的清冽。高大的梧桐树在道路两旁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嘹亮的口令声和整齐的脚步声。
裴欢穿着一件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连衣裙,衬得她腰肢纤细,颈线优美。
她脸上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掩盖了苍白和眼底的冷冽,只留下温婉沉静。
她步履从容地走在通往机关主楼的小径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是她父亲一份关于军民联合技术项目的资料。
这个借口,完美无缺。
她知道,每周三上午九点左右,军区首长陆弋阳,会在开完晨会后,穿过楼前这片小花园,步行前往后面的训练场。
她需要这个机会。
拐过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那个身影果然如期出现在视野尽头。
陆弋阳。
一身笔挺的松枝绿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晨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芒。
他身姿挺拔如松,步履间带着军人特有的沉稳和力量感,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场。
五官深邃冷峻,下颌线绷紧,眼神锐利如鹰隼,正侧头和身旁一位大校低声交代着什么。
裴欢甚至能感觉到他目光无意扫过时带来的那种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寒流。
前世,她对这个位高权重、深居简出的首长只有模糊的敬畏印象。
他是曹国栋顶头上司的上司,一个遥远得如同云端的存在。
但现在,他是她选中的刀,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足以碾压曹国栋的靠山。
裴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紧张。她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让那抹温婉的笑意更加自然,然后加快脚步,朝着陆弋阳必经的那条小径前方走去,仿佛刚刚发现目标,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惊喜。
陆首长!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清亮悦耳,带着一丝敬意和一点偶遇的意外感。
陆弋阳和那位大校的交谈被打断。
停下脚步,目光转了过来。
那目光太沉,太利,像能穿透一切伪装。
裴欢感觉自己的呼吸微微一窒,但脸上完美的笑容纹丝未动。
裴教授家的女儿
陆弋阳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裴欢心中微凛。
他认识她
看来父亲在军区的项目合作确实让这位首长记住了裴家的姓氏。
是,首长您好。
裴欢微微欠身,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将手中的文件袋递上,我叫裴欢。父亲让我送一份项目补充资料过来,说可能对您这边的评估有用。
陆弋阳的目光在她脸上又停留了一瞬,才示意身旁的大校接过了文件袋。
他并未立刻离开,也没有寒暄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
裴欢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她不能等。
她抬起头,迎上陆弋阳深邃的目光。
唇角的笑容依旧温婉,但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了然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悄然浮现。
她微微歪了下头,语气带着一种介于玩笑和试探之间的微妙轻松:
陆首长,听说……您也单身
这句话问得太过突兀,太过大胆。
旁边那位拿着文件袋的大校明显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睛瞬间瞪圆了,惊愕地看着裴欢。
陆弋阳那万年冰封般冷峻的脸上,也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他浓黑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裴欢脸上。
那目光带来的压力骤然倍增,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裴欢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瞬间渗出的冷汗。
她在玩火。
但她不能退。
她挺直了背脊,强迫自己直视着陆弋阳审视的目光,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褪色,反而增添了一丝坦然。
她在赌。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终于,陆弋阳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个极其冷峻的、带着审视意味的弧度。
他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言简意赅的两个字:
所以
没有怒斥,没有拂袖而去,甚至没有明确的拒绝。
裴欢心头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骤然一松。
她赌赢了第一步。
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带着一种混合了破釜沉舟和志在必得的奇异光彩,声音清晰地响起:
所以,不知道首长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新的可能比如……和我
大校手里的文件袋差点掉在地上。
陆弋阳的目光依旧锁在裴欢脸上,那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
他没有回答有或没有,只是淡淡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
跟上。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迈开沉稳的步伐,继续朝着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那姿态,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
裴欢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兴奋。她成功了!
她毫不犹豫地抬步,跟上了那个挺拔如松、肩扛将星的背影。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脚下投下跳跃的光斑,也照亮了她眼底熊熊燃烧的火焰。
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朝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轰然转动。
接下来的一个月,裴欢像织网一样忙活起来。
她不再出现在曹国栋可能出现的地方,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曹家打来的询问电话,被她母亲以欢欢最近身体不适,婚事需要再考虑为由挡了回去。
曹国栋起初不以为意,只当是裴欢又在耍小性子,想引起他注意。
他甚至带着施舍般的心态,亲自到裴家楼下等过一次,却被裴欢隔着窗帘冷冷看着,直到他耐心耗尽,悻悻离去。
裴欢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一个目标上——陆弋阳。
她不再试图制造偶遇。
她开始研究陆弋阳负责领域的公开报告,精准地抓住几个军民技术融合的关键痛点,整理出思路清晰、数据详实的建议书,托父亲以学术交流的名义递了过去。
她利用前世记忆里那些零散的、关于军区高层家属间微妙关系的碎片信息,在一次军区文化中心举办的书画鉴赏活动上,她以裴教授女儿的身份受邀出席。
当某位副司令夫人无意间提到一幅画作与某个历史事件背景的关联时,裴欢恰如其分地接上了话,引经据典,补充了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解了那位夫人的小尴尬,也引来了陆弋阳远远投来的、带着一丝审视和探究的目光。
一次,两次……
她用价值、用智慧、用润物无声的存在感,一点点在他视野的边缘清晰起来。
终于,一个周五的傍晚,裴欢刚从图书馆出来,就被一辆低调的黑色轿车拦住了去路。司机下车,态度恭敬却不容拒绝:裴小姐,首长请您过去一趟。
该来的,终究会来。裴欢平静地坐进了车里。
车子驶入一个守卫森严、环境清幽的独栋小院。她被引至二楼的书房。
书房很大,三面顶到天花板的深色实木书柜里塞满了书籍和文件。
巨大的办公桌后,陆弋阳正埋首于一份文件。
夕阳的金辉透过百叶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切割出明暗交织的线条。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站在门口的裴欢。
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声音听不出情绪。
裴欢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从容不迫,迎视着他的目光。
陆弋阳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语气低沉而直接:裴欢,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接近我,仅仅是为了报复曹国栋
书房里一片沉寂。
裴欢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陆弋阳的直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她层层包裹的伪装,直指核心——那名为报复的、熊熊燃烧的黑暗内核。
她没有立刻回答。长长的睫毛垂落,遮住了瞬间翻涌的滔天恨意。
再次抬眸时,裴欢眼底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平静:
如果我说是呢,首长
她甚至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利用您滔天的权势,将那个负心薄幸、害我至死的男人,和他那位永远无辜的白月光,彻底碾进泥里,让他们也尝尝我前世尝过的绝望……这个理由,够不够分量
她用了前世这个词。
陆弋阳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有表现出震惊,只是那审视的目光变得更加幽深。
沉默在书房里蔓延。
良久,陆弋阳身体微微后靠,靠在宽大的皮质椅背上,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击着。
不够。
他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低沉而冷冽。
裴欢的心猛地一沉。
报复,陆弋阳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是最低效、也最无趣的消耗品。它最终烧毁的,往往是你自己。
他顿了顿,裴欢,我见过太多被仇恨吞噬的人。他们最终都变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模样。你想成为那样的人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裴欢的手指在膝盖上攥得更紧。
那您觉得,裴欢的声音有些发颤,我应该怎么做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笑着祝福他们百年好合
不。
陆弋阳的回答斩钉截铁。
他微微倾身向前,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下来,你应该踩着他们的尸骨,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裴欢猛地一震。
让他们的存在,彻底变成你登顶之路上一块微不足道的绊脚石,连让你低头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陆弋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这才是对他们,最彻底的报复。
踩着他们的尸骨……
站得更高……
让他们连被注视的资格都没有……
裴欢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前世那点纠缠于情爱、困囿于背叛的恨意,在陆弋阳这番冷酷而宏大的话语面前,显得何其狭隘渺小!
一股全新的、更为磅礴的力量,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由仇恨构筑的堤坝,在她眼底点燃了燎原的火焰。
那火焰不再是毁灭性的疯狂,而是淬炼后的、带着无上锋芒的野心。
陆弋阳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神的变化。
那么,他重新靠回椅背,裴欢,告诉我,除了这身好看的皮囊和那点还算聪明的头脑,你凭什么,能站在我陆弋阳的身边
他需要一个理由。
一个足够分量的理由。
裴欢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缓缓站起身。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沉沉的暮色。
就在陆弋阳以为她无言以对时,裴欢转过身。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恰好落在她半边脸上。
她的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洞穿迷雾的了然。
凭我知道,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个月后,西北那个代号‘砺剑’的大型联合演习,蓝方看似固若金汤的通讯加密系统,存在一个致命的逻辑后门。那个后门的设计者,代号‘鼹鼠’,真名叫张明远,此刻,他正拿着郑倩父亲暗中资助的巨款,准备叛逃。
陆弋阳叩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
他深邃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了裴欢,那目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凝重!那是绝密!
裴欢没有回避他震惊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冷静得可怕:还有,郑家那位看似清白儒雅的掌舵人,郑倩的父亲郑国华,他名下那个‘慈善基金会’,真正的资金流向,是境外几个臭名昭著的洗钱账户。其中最大的一笔黑金,就藏在城南‘博雅’拍卖行下个月即将拍出的一套清代紫檀家具的暗格里。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看着陆弋阳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终于抛出了最后的砝码:
首长,您说……这些筹码,加上我这个人,够不够资格,换您身边一个位置一个能让我‘站得更高’,也足以让某些人……万劫不复的位置
死寂。
陆弋阳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暮色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裴欢完全笼罩。
他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裴欢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冷冽的气息。
他伸出手,用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她的下巴。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迫使她不得不完全仰起头,直视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翻涌着惊疑、审视以及灼热探究的眼眸。
裴欢,陆弋阳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你究竟是谁
裴欢被迫仰视着他,眼底的火反而烧得更旺。
我是谁
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清晰,我是从地狱爬回来的人,首长。我带着前世的血和恨,也带着……足够让您看清某些暗处毒瘤的‘眼睛’。这双眼睛,连同我这个人,现在都属于您了。她一字一句,只要您,给我一个足够高的位置。
陆弋阳紧紧地盯着她。
时间仿佛凝固。
许久,陆弋阳钳制着她下巴的手指,力道奇异地松了。
他没有收回手,反而沿着她下颌的线条,以一种近乎描摹的姿态,缓慢而有力地滑过。
位置
陆弋阳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具侵略性的弧度,可以给你。
他微微俯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声音低沉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强势:
从今天起,你裴欢的名字,会刻在我陆弋阳的配偶栏上。
八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曹家老宅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如云。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腻和喧闹的人声。
曹国栋穿着一身笔挺簇新的军装礼服,胸前别着新郎的礼花,站在布置得喜气洋洋的厅堂门口,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眉宇间压着一层越来越浓重的不耐烦和焦躁。
宾客们早已到齐,司仪几次焦急地低声催促,暗示吉时已过。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如同嗡嗡的苍蝇,开始在大厅里弥漫。
怎么回事新娘子怎么还没到
该不会是……反悔了吧
不能吧闹这么大场面……
曹国栋听着这些议论,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攥紧了拳头。
裴欢!这个该死的女人!他拿出手机,手指带着戾气狠狠戳着裴欢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冰冷而机械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关机!
曹国栋的脸色瞬间铁青。
就在这时,宅院外原本喧闹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
紧接着,是引擎低沉的咆哮声由远及近,声音浑厚有力,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势,瞬间压过了院内的喧哗。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辆挂着显眼白色军牌、通体漆黑锃亮的红旗轿车,如同沉默而威严的钢铁巨兽,稳稳地停在了曹家老宅那扎满红绸的朱漆大门前。
那车牌号,赫然是军区直属最高序列!
喧闹的现场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副驾驶的车门打开,下来一位面容冷峻的年轻军官,动作利落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一只穿着精致银色高跟鞋的脚,率先踏了出来,稳稳踩在铺着红毯的地面上。
紧接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一袭剪裁无比合身、质地华贵的珍珠白露肩鱼尾长裙,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的曲线。
乌黑的长发挽成优雅的法式发髻,露出纤细优美的天鹅颈。
她的脸上妆容精致,眉目如画,红唇娇艳,唇角噙着一抹从容不迫的笑意。
不是裴欢,又是谁!
可眼前的裴欢,与曹国栋记忆里判若两人!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下巴微扬,眼神明亮而锐利,周身散发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夺目的光彩和从容自信。
更让曹国栋如遭雷击的是,裴欢下车后,并未立刻走进来,而是微微侧身,朝着车内伸出了手。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力量感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然后,一个高大挺拔、穿着笔挺松枝绿军装常服的身影,从红旗轿车里,从容地躬身而出。
肩章上,两颗将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冰冷的光芒刺得满院宾客几乎睁不开眼!
陆弋阳!
整个曹家大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连针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裴欢的手,自然地挽住了陆弋阳的臂弯。两人并肩而立,一个清丽夺目,一个威严如山,瞬间将整个婚礼现场的俗艳喜庆,衬托得如同一个拙劣的笑话。
裴欢的目光,如同带着实质的温度,越过呆若木鸡的宾客,精准无比地落在了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的曹国栋脸上。
她的红唇,缓缓勾起一个极致优雅、也极致残忍的弧度。
清亮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庭院上空:
曹中尉,她故意用了最正式的、带着明显上下级差距的称呼,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她微微侧首,看向身旁如同高山般沉稳的陆弋阳,眼神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依赖,声音甜蜜而清晰:
介绍一下,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惊骇欲绝的脸,最终落回曹国栋那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这位是我丈夫,陆弋阳。
陆弋阳深邃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死寂的全场,最终定格在僵立如木偶的曹国栋身上。
那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威严。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带着千钧之力的重锤:
曹中尉,他的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以后见到我夫人,记得敬礼。
轰——
曹国栋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旋转。
噗——
一大口鲜血,如同泼墨般,狠狠喷溅在他身旁一根扎着红绸的廊柱上!
刺目的鲜红,在喜庆的大红底色上迅速晕染开,触目惊心!
他身体剧烈摇晃,只能死死抠住冰冷的廊柱,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才勉强没有当场瘫软下去。
那张脸惨白如金纸,沾着点点血迹,扭曲得如同恶鬼,看向裴欢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怨毒!
国栋哥!
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穿着精致伴娘礼服的郑倩,如同受惊的小鸟般扑了过来,眼泪瞬间涌出,梨花带雨。
裴欢!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怎么能这样对国栋哥!他等了你那么久,你怎么能……
她的控诉带着哭腔,仿佛裴欢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负心人。
裴欢连眼神都吝于施舍,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平静地扫过郑倩那张挂满泪痕的脸。
那眼神里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漠然。
郑小姐,裴欢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郑倩的哭诉,戏,演得差不多就行了。眼泪收一收,省着点,以后……有的是地方让你哭。
郑倩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她难以置信地瞪着裴欢,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被戳穿的慌乱。
裴欢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主位上那几位脸色铁青的曹家长辈。
曹叔叔,曹阿姨,裴欢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从容得体,实在抱歉,路上有点事耽搁了。没能赶上国栋的婚礼,真是遗憾。
她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
不过没关系,我和弋阳的婚礼,下个月举行。到时,欢迎各位赏光。
她轻轻晃了晃陆弋阳坚实的手臂,对吧,弋阳
陆弋阳微微颔首:嗯。届时会发请柬。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全场,带着无形的威压。
裴欢!你……你这个……
曹父终于缓过一口气,指着裴欢,手指哆嗦。
贱人!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
曹母尖叫着就要冲上来,被亲戚死死拉住。
场面彻底失控。
裴欢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掠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一个站在角落、穿着考究灰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郑倩的父亲,郑国华。
他脸色阴沉如水,眼神锐利而警惕。
裴欢的视线,在郑国华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带上了一种冰冷的嘲讽。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郑国华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用口型说了两个字。
那口型极其清晰,带着残忍的戏谑:
博——雅——
郑国华脸上的儒雅面具,瞬间碎裂!
他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身体猛地一震,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看到了最恐怖的景象。
镜片后的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巨大的惊骇和恐惧!他知道,那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暴露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一股寒气从郑国华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裴欢满意地收回目光。她轻轻晃了晃陆弋阳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娇软的慵懒:弋阳,这里空气不太好,我们走吧
陆弋阳深邃的目光扫过全场,在郑国华那张瞬间失血的脸和曹国栋那副失魂落魄、嘴角带血的惨状上停顿了一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颔首,手臂沉稳有力地护着裴欢,转身。
冷面军官早已拉开了红旗轿车的后门。
陆弋阳微微侧身,一手极其自然地护在裴欢头顶,另一只手则绅士地虚扶着她的腰,姿态是外人从未见过的保护与珍视。
小心。
他低沉的声音在裴欢耳边响起。
裴欢微微颔首,脸上冰冷的面具瞬间融化,对着陆弋阳展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浅笑,提着裙摆,优雅地坐进车内。
陆弋阳随即坐入。车门沉稳关上。
开车。
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咆哮,黑色的红旗轿车平稳驶离这片混乱狼藉的婚礼现场。
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红绸、崩溃的哭骂和曹国栋失魂落魄的惨状。
车窗隔绝了喧嚣。
车内安静宽敞。
裴欢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上,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从容和胜利者的微笑迅速褪去。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涌上来。
她闭上眼,睫毛微微颤抖。
一只温暖而干燥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上了她放在膝上、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
裴欢猛地睁开眼。
陆弋阳正侧头看着她。
车窗外光影在他深邃的侧脸上明灭不定,那双锐利的眼眸,此刻褪去了冰封,沉静地注视着她,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理解。
做得很好。
他低沉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像一块沉重的磐石,稳稳压在了裴欢飘摇的心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裴欢迅速别开脸。
陆弋阳…
嗯
谢谢你。
这三个字,她说得异常郑重。
陆弋阳握着她的手,力道微微加重。交易而已。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你给了我要的东西,我自然要给你你想要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角,现在,闭眼,休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开始。
裴欢的心猛地一跳。
真正的开始
她依言闭上眼睛,将头轻轻靠在头枕上。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汲取着暖意。
疲惫席卷而来。
在陷入沉睡前的最后一刻,她脑海里闪过郑国华那张惊骇的脸,还有陆弋阳那句沉甸甸的做得很好。
嘴角,勾起一个真正放松的、带着倦意的弧度。
踩在他们尸骨上的路,才刚刚开始。
黑色的红旗轿车,汇入车流,朝着军区深处驶去。
车外喧嚣,车内是短暂的宁静。
城南,博雅拍卖行大楼顶层,奢华办公室内。
郑国华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沙发里,脸色惨白,额头布满冷汗。
他手里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刚刚拨出却无人接听的号码——张明远。
完了……
恐惧在他心底疯狂嘶吼。
裴欢那无声的口型,如同死神的镰刀,已经悬在了他的脖颈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