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红光饭店二楼宴会厅里,空气浑浊得像凝固的猪油。劣质香烟、炒菜的油烟、还有廉价香脂的味道,混杂着人身上散发的汗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闷得人喘不过气。墙上贴着褪了色的红双喜字,几张油腻腻的八仙桌拼成两溜,上面摆着些瓜子花生和硬糖。穿着灰蓝黑三色的人们挤挤挨挨地坐着,嗡嗡的说话声像一大群苍蝇在耳边盘旋。
我坐在角落一张吱呀作响的椅子上,身上那件崭新的、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暗红色呢子外套,像一副沉重的枷锁箍着我。粗糙的呢料摩擦着脖颈,有些刺痒。脸上抹了厚厚一层友谊雪花膏,腻得发慌。头发被红头绳紧紧扎成两股麻花辫,垂在胸前。
镜子里映出的新娘,脸颊苍白,嘴唇上涂了点廉价口红,那点红,突兀得像墙上没贴牢掉下来的喜字。
静姝姐,好了,真精神!帮忙梳妆的邻居王婶凑过来,带着一股子葱蒜味,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替我正了正辫子上系着的红纱巾。那纱巾薄薄一层,被汗浸得有些发潮,拂过耳廓时带着点凉意。
这微不足道的凉,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记忆的屏障。
——沈静姝!你还有完没完一天到晚病歪歪,看着就丧气!薇薇被车间那些人嚼舌根,心里苦,我去劝劝怎么了你咋就这么不懂事
承泽…别走…我胸口疼得厉害…那声音气若游丝,带着血沫的腥甜。
晦气!早死早干净!
破败冰冷的平房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发出绝望的嗡鸣。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管子咳出来,喉咙里的铁锈味越来越浓。眼前只剩下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旋转着,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连绝望都感受不到的黑暗……
嘶——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一颤,差点从椅子上栽下来。
咋了静姝坐麻了王婶吓了一跳,粗糙的手扶住我胳膊。
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此刻血色尽褪,瞳孔深处是无法掩饰的惊悸和一种近乎实质的冰冷。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鼓,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前世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我下意识攥紧拳头,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终于将我从那片冰冷的死亡沼泽里拽回一丝清明。
不是梦。
这浑浊的空气,这油腻的饭桌,这刺眼的红双喜……是婚礼现场。是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
重生了。回到了1978年秋天,顾承泽和白薇薇联手将我推入深渊的起点。
没…没事。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目光死死锁住镜中的自己,试图在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上,找到一丝属于沈静姝的、尚未被彻底碾碎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个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飘了过来:静姝姐
白薇薇那张清秀无害的脸凑了过来,眼睛弯成月牙,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缸子,里面冒着热气。婚礼快开始了,看你一直没喝水,特意给你倒了点红糖水,加了姜片,暖暖胃,待会儿才有力气敬酒呢。她笑盈盈地走近,声音温软体贴。
来了。
前世那杯将我彻底打入地狱的红糖水。
记忆的碎片带着剧毒呼啸而至——就是这杯东西!喝下去没多久,脑袋就开始发沉,眼皮像坠了铅块,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我像个醉鬼一样栽倒在油腻腻的地上,引来哄堂大笑和指指点点。而我倒下去时,最后看到的画面,是顾承泽嫌恶地皱眉,以及白薇薇嘴角那抹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得意。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恨意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
薇薇,你真是有心了。我看着她,脸上缓缓地、一点点地,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那笑容挂在脸上,肌肉牵扯着,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白薇薇似乎被我这异常的反应弄得微微一怔,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纯良的模样:应该的呀,静姝姐,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快喝点吧。她殷勤地将搪瓷缸子又往前递了递,滚烫的杯沿几乎要碰到我的嘴唇。
就在那棕红色的液体即将沾唇的瞬间——
啪!
我的手猛地抬起,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不是去接缸子,而是精准地、狠狠地撞在白薇薇端着搪瓷缸子的手腕上!
力道之大,带着积压了两世的怨毒和恐惧。
哎呀!白薇薇短促地惊叫一声,手腕吃痛,那杯滚烫的红糖水瞬间脱手飞出!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搪瓷缸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线,杯口翻转,里面棕红色的液体如同泼出的毒汁,倾泻而下。目标不再是预想中的嘴唇,而是我身上那件崭新的、象征着体面的暗红色呢子外套。
哗啦!
滚烫的液体兜头淋下!一股浓烈的、属于劣质安眠药的、带着点怪异的甜腥味猛地窜进鼻腔!迅速在厚实的呢子面料上洇开一片不规则、极其刺眼的深褐色污渍,还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水珠顺着衣襟往下滚,留下蜿蜒丑陋的痕迹。
小小的化妆角(其实就是在屏风后面)死一般的寂静。
王婶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完全吓傻了。
白薇薇僵在原地,手腕还保持着被撞击后的姿势,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那精心维持的柔弱表情彻底碎裂,只剩下纯粹的惊愕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一向在她和顾承泽面前温顺得像绵羊的沈静姝,会有如此激烈反抗的一刻。
静姝姐,你…你干啥呀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委屈,我好心给你倒水,你咋能……
好心我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冷得掉冰渣。我缓缓站起身,不再看那片恶心的污渍,目光穿透她虚伪的泪眼,直刺她眼底深处那抹算计。白薇薇,这水里加了啥玩意儿,你心里门儿清。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嘴唇哆嗦着:你…你胡说!你冤枉人!我咋可能……
冤枉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在死寂的角落显得格外刺耳。前世昏沉倒地的耻辱和冰冷的绝望感再次攫住了我。我猛地抬手,不是指向她,而是伸向自己的头顶。
手指狠狠抓住辫子上系着的、那抹象征着束缚和谎言的轻薄红纱巾。
用力一扯!
红头绳崩开,麻花辫松散下来。那方廉价的红纱巾被粗暴地扯下,连带着几根被扯断的发丝。我将那团代表着屈辱过往的红色布料,像丢弃一件肮脏的抹布,随意地扔在脚下那片被红糖水污染、散发着怪味的水泥地上。
纱巾轻飘飘地落下,覆盖在那片湿漉漉的污渍上。
巨大的动作让厚重的呢子外套也跟着晃动。我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里混杂着安眠药的苦涩甜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神经。胸中翻腾的恨意几乎要冲破喉咙,但我死死压住,将它们化作眼底一片冰冷燃烧的火焰。
顾承泽在哪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斩断一切后的轻松。
王婶被我眼神中的决绝慑住,下意识地指向屏风外面:应…应该在外头,和机械厂那几个领导……
不再看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的白薇薇一眼,我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绕过屏风。
屏风外,是喧闹的婚宴前场。劣质收音机里放着欢快的《社员都是向阳花》,宾客们围着桌子嗑瓜子、大声说笑,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味和饭菜的油腻气息。
当那个穿着被泼湿的崭新呢子外套、头发散乱、辫子松散、眼神却冰冷煞气的新娘,突兀地出现在屏风口时,整个前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所有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疑惑、探究,像密集的箭矢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顾家穿着四个兜干部服的亲戚,有沈家疏远的叔伯,有机械厂里看热闹的工友……每一道目光都像探照灯,照得我无所遁形,也照得我心底那点残存的、对所谓体面的最后一丝顾虑灰飞烟灭。
我目不斜视,踩着脚下的碎瓜子壳和花生皮,布鞋踩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而孤绝的回响,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地走向被几个干部模样的人围着的顾承泽。
顾承泽穿着崭新的藏蓝色中山装,胸口袋别着一支闪亮的钢笔,正满面红光地给一个领导递烟。他听到动静转过头,英俊的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当他的目光触及我——外套上大片刺眼的褐色污渍,头发散乱,红纱巾不见,眼神却冰冷锐利如刀锋——那份笑意瞬间冻结,被难以置信的错愕取代。
沈静姝你搞什么名堂!他的眉头紧紧锁起,语气里充满了被冒犯的恼怒和惯有的高高在上,看看你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滚回去拾掇干净!婚礼马上就……
他的呵斥戛然而止。
因为我根本没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
我一步步走近他,每一步都踩在无数道惊疑不定的目光上。围着他的几个领导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出空间。室内所有的宾客,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在距离顾承泽还有两步远的地方,我停住了。
迎着他愠怒而困惑的目光,我缓缓地、极其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足以让整个喧闹的婚宴前场瞬间死寂。
顾承泽。
我顿了顿,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带着施舍般温柔的眸子里,映出我此刻冰冷而陌生的倒影。
然后,我扬起唇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快意的弧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婚事,作废。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在这一刻。收音机里《社员都是向阳花》欢快的调子还在响着,显得无比讽刺。顾承泽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震惊,再到被当众羞辱的暴怒,如同调色盘般飞速变幻。他捏着香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烟灰簌簌落下。
你……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英俊的面孔扭曲起来,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沈静姝!你疯了吗为了这点子事,你就敢……
这点子事我嗤笑出声,打断他即将喷发的怒火,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凝固的空气。顾承泽,你的好青梅白薇薇,‘不小心’泼我身上的,可不是普通的红糖水。
我的目光扫过他胸前那片被烟灰弄脏的痕迹,意有所指,要不要,现在就去厂卫生所验验,看看里面到底加了什么‘安神’的好东西看看你的心头肉,有多‘心疼’我这个没过门的嫂子
验验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向屏风方向。
刚刚闻声赶来、正挤在屏风口脸色惨白的白薇薇,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颤,身体晃了晃,全靠扶住屏风才没瘫软下去。她那双总是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慌乱,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承泽顺着我的视线瞥了一眼白薇薇那副摇摇欲坠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复杂的东西,像是怀疑,又像是不忍,但更多的,是被我当众揭露家丑的滔天怒意。他猛地转回头,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沈静姝!你少在这里放屁!薇薇她清清白白,怎么可能……
她清清白白我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笑声里充满了刻骨的讥讽,是啊,清清白白到可以给你没过门的媳妇下安眠药,让她在婚礼上睡死过去,丢尽两家人的脸清清白白到可以装委屈霸占别人的男人,眼睁睁看着原配咳血咳死在炕上
前世两个字被我死死咽了回去,但每一个指控,都带着前世淋漓的血泪,狠狠地砸在顾承泽脸上,也砸在周围那些竖起耳朵的宾客心中,激起一片无声的惊涛骇浪。
住口!你给我住口!顾承泽彻底失控了,他猛地将手中的半截香烟狠狠摔在地上!火星四溅。
你这个疯婆娘!神经病!我看你是婚前害了失心疯!来人!把她给我弄走!关起来!他指着我的鼻子,英俊的脸庞因为暴怒而扭曲狰狞。
门口有顾家本家的两个壮实后生闻声而动,迟疑地想要上前。
我看谁敢碰我!
我厉喝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凛冽气势,硬生生将那两个后生的脚步钉在原地。我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凌,一一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顾承泽那张因暴怒而涨红的脸。
顾承泽,听清楚。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厉喝更让人心底发寒,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空间里,从今儿个起,从这一秒起,我沈静姝,跟你顾家,跟你顾承泽,一刀两断!婚约,作废!
话音落下,我不再看他一眼,也懒得去欣赏白薇薇那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惨状,更无视了周围那些震惊、探究、幸灾乐祸交织的复杂目光。
我猛地转身,厚重的呢子外套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目光快速扫过这间充满油腻和算计的婚宴厅,最终落在旁边一张桌子上,一个装着半瓶散装白酒的绿色玻璃酒瓶上。
就是它了。
我大步走过去,在所有人错愕不解的注视下,伸手,毫不犹豫地抓住了那个冰凉的酒瓶。手臂猛地抡圆了向后一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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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哗啦!
酒瓶被狠狠砸在油腻的水泥地上,瞬间粉身碎骨!透明锋利的碎片和辛辣刺鼻的白酒飞溅开来,如同这场被彻底砸碎的荒诞婚约。
这声巨响,是最后的休止符。
挡我者,犹如此瓶!
丢下这句冰冷的宣告,我拖着那身象征着屈辱过往的、被药水玷污的沉重呢子外套,踩着满地的狼藉——碎裂的玻璃、流淌的白酒、瓜子壳花生皮——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红光饭店的大门。
布鞋踩过湿滑油腻的地面,踩过尖锐的碎片边缘。身后,是顾承泽暴怒失控的咆哮和白薇薇压抑不住的惊恐哭嚎,混合着宾客们压抑的惊呼和议论,汇成一片混乱的背景噪音。
那扇象征着囚笼的饭店大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将所有的污浊和算计隔绝。1978年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北方特有的凛冽和煤烟味扑面而来,猛地灌入肺腑,冲散了那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安眠药气息和油腻的饭菜味。
自由的味道,带着粗粝的尘土气。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饭店门口,崭新的呢子外套在寒风中鼓荡,前襟那片深褐色的污渍在昏黄的路灯下格外刺眼。路人投来惊诧、好奇、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
可我的心脏却在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狼狈,不是因为那些目光,而是因为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狂喜,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清醒。
前世的轨迹,在踏入死亡的那一刻,已经被我亲手斩断。
接下来……
我深吸一口气,那带着煤烟和自由因子的冰冷空气涌入胸腔,压下翻腾的恨意和眩晕感。目光投向马路对面灰扑扑的国营百货商店外墙,那里新贴了一张墨迹未干的海报,红纸黑字,格外醒目——
【省革命文艺工作队(文工团)面向全市选拔优秀文艺骨干!】
【报名截止:今日18:00!】
【选拔地点:市工人文化宫礼堂!今日19:00准时开始!】
巨大的文工团三个字和旁边工农兵昂扬的剪影,在暮色四合的城市背景上灼灼生辉。
工人文化宫礼堂。十九点。
我低头,看向手腕上那只老旧的上海牌手表。表盘上的时间,已经无情地指向了六点四十分。
只有二十分钟。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前世被顾承泽以顾家媳妇要稳重为由,亲手扼杀的舞蹈梦想,那些在深夜独自对着炕头糊墙报纸上舞蹈剪影比划、最终只能化为无声泪水的渴望……在这一刻,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带着滚烫的岩浆,轰然喷发!
没有时间了!
外套……这身该死的、象征着束缚的呢子外套!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双手抓住外套两侧沉重的衣襟!厚实的呢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嘶啦——!
用尽全身力气,伴随着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那件崭新的、花了我妈压箱底布票和钱的暗红色呢子外套,被我以最粗暴、最决绝的方式,从肩膀处狠狠撕裂开来!
厚重的呢子被暴力扯开,像蜕下一层沉重的死皮。撕裂的外套一半挂在身上,一半狼狈地垂下。
呼……扯掉这身累赘的束缚,里面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身体骤然轻快了许多。深秋的冷风毫无阻碍地吹拂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久违的、属于行动的畅快感。
我弯腰,双手抓住脚上那双为了配新外套才穿上的、挤脚的黑色方口扣襻布鞋的襻带。
啪嗒!啪嗒!
襻带解开。我毫不犹豫地将两只鞋子甩掉,赤足踩在了冰冷、粗糙、甚至有些硌脚的饭店门口水泥地上。刺骨的冰凉和粗糙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真实感。
布鞋被遗弃在身后。
外套撕裂,赤足而立。
时间:六点四十二分。
目标:市工人文化宫礼堂!
我像一道红色的、破碎的闪电,猛地冲下饭店台阶。赤足踩在冰冷粗粝的人行道上,每一次落地都带来钻心的刺痛和刺骨的冰冷,却奇异地刺激着麻木的神经,让步伐更快。
不顾寒风灌进撕裂的衬衫,在路人惊愕的目光中,我朝着工人文化宫的方向狂奔。冷风卷起我散乱的头发,拍打在脸上。肺叶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但我咬紧牙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快!再快一点!文化宫!那个舞台!
文化宫那熟悉的、苏式风格的拱顶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门口亮着昏黄的灯,人影晃动,显然选拔已经开始检票入场。
让开!让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着,拨开挡路的人群,冲向那扇写着演员通道、闲人免进的小门。
哎!站住!干什么的一个裹着军绿色棉大衣、戴着红袖箍的老大爷眼疾手快,粗壮的手臂一横,像一堵墙般挡在我面前,眉头紧锁,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我这身惊世骇俗的打扮——撕裂的衬衫、赤着的双脚、散乱的头发、身上散发着的怪味。后台重地,闲人免进!你是哪个单位的介绍信呢
我…我是来参加选拔的!文艺骨干!我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却急切。
选拔老大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姑娘,你也不瞅瞅你这……再说,报名早就截止了!名单都报上去了!赶紧走,别在这儿添乱!
我……我急得几乎要呕出血来,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绝望开始蔓延。
就在此时——
老张头,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一个清冷、略带威严的女声自身后响起。
老大爷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表情:林团长!您来了!这不知道哪来的姑娘,穿着…呃…这身,非说自己是来参加选拔的文艺骨干,要进去,还迟到了!我跟她说报名截止了,名单……
被称为林团长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列宁装,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军大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军人般的干练和艺术家特有的审视。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丝深沉的探究。
那目光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穿透我此刻的狼狈不堪,直抵灵魂深处某种燃烧的东西。
她没理会老张头的解释,而是直接问我,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叫什么名字
沈静姝。我迎着她的目光,努力挺直冻得发抖的脊背。
沈静姝……林团长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记忆中搜索。随即,她那双锐利的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想起了什么。你就是那个……前年,在市纺织厂文艺汇演上,跳《白毛女》喜儿那段独舞,拿了头奖的沈静姝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和更深的疑问。
我心头一震。没想到时隔两年,还有人记得那支舞,记得那个纺织女工的名字。喉头有些发哽,我用力点头:是我。
林团长沉默了几秒,目光再次扫过我撕裂的衬衫,赤着的、冻得通红的双脚,最后定格在我布满汗水(也许是冷汗)和尘土的、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上。那里面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燃烧的决绝。
为什么迟到她又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为什么迟到
为了那场差点将我彻底埋葬的婚礼为了那杯加了安眠药的红糖水为了那两个把我的人生当作垫脚石的狗男女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为一句嘶哑的、带着血腥气的回答:
为了……活命。
为了挣脱那个名为顾家媳妇的冰冷枷锁,为了夺回被剥夺的呼吸和心跳,为了……活得像个人!
林团长的瞳孔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终于,她侧过身,对着那依旧满脸不赞同的老张头,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威严:
让她进去。
老张头愣住了:啊林团长,这……名单……
名单是我审的。林团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我说可以,就可以。给她一个号牌,安排在后面上场。
老张头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屈服于林团长的权威,不情不愿地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个空白的、写着数字的硬纸牌,没好气地塞给我:喏!最后一个!99号!赶紧去后面候着吧!真是……
谢谢您!林团长!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紧绷的神经,我几乎是颤抖着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硬纸牌,对着林团长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哽咽。
林团长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我赤着的、冻得通红的双脚上,几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鞋子呢
扔了。我回答得干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痛快,不需要了。
说完,我不再停留,攥紧那张99号的硬纸牌,像攥着通往新生的唯一船票,转身冲进了那条通往后台的、幽暗而充满希望的通道。
通道尽头,激昂的革命歌曲旋律和隐约的掌声传来。
后台候场区像一个巨大的、弥漫着灰尘和汗味的仓库。空气里飘着樟脑丸和陈旧幕布的味道。穿着各色练功服、绿军装、甚至工装的选手们挤在一起,压腿、开嗓、对着斑驳的墙壁练习动作,脸上交织着紧张、兴奋和志在必得。
我的闯入,像一块冰砸进了滚油锅。
哎哟妈呀!快看!这谁啊
衣服都撕烂了光着脚疯了吧
99号临时加塞的走后门进来的啧啧……
嗤,丢人现眼!以为这样就能进文工团
无数道目光,惊诧的、嘲弄的、鄙夷的、好奇的……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密的针。
我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后背紧贴着冰冷掉灰的墙壁,慢慢滑坐到角落的水泥地上。刺骨的冰凉瞬间穿透薄薄的裤子。赤着的脚底传来阵阵摩擦过后的火辣痛感和冻伤的麻木,脚踝似乎也在刚才的狂奔中扭伤了。
但这些微不足道的疼痛,比起前世咳血的折磨,比起那种被一点点抽干生命力的绝望,又算得了什么
我闭上眼,努力调整着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努力将那些嘈杂的议论、那些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脑海里,不再是被背叛的愤怒,不再是死亡的冰冷,而是那片属于我的、阔别已久的舞台。
光。追光灯。空旷的舞台。脚下木质地板传来的轻微弹性。
还有……那支舞。
那支在我无数次被顾承泽冷落、被白薇薇暗算、在无数个孤独绝望的深夜里,支撑着我没有彻底崩溃的舞。它早已融入了我的骨血,成为灵魂的一部分。
《沂蒙颂》。但不是样板戏里那个程式化的喜儿。是蒙山沂水间,被风雪摧折又顽强重生的草。
没有音乐,旋律在我心中无声流淌。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记忆的驱使下,开始无声地苏醒、预热。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又舒展。冻得通红的脚趾在冰凉的地面上轻轻抓扣。肩胛骨向后舒展,脊柱一节节向上延展,像一株在冻土中竭力挺直腰杆的野草。
时间在紧张的气氛中一分一秒流逝。前台报幕员透过扩音器传来带着电流杂音的声音:……98号选手,请准备上场!
快了。
我睁开眼,眼底一片沉静的火焰。无视周围瞬间聚焦过来的、混杂着看好戏和鄙夷的目光,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站了起来。撕裂的衬衫衣襟垂落,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晃动。
通道口的灯光亮起,98号选手的身影消失在厚重的幕布后。
舞台监督拿着名单板,目光扫过候场区,最后落在我这个99号身上,眉头习惯性地皱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烦:99号!沈静姝!准备上场了!快点!
我深吸一口气,挺直冻得有些僵硬的脊背,迈步走向那条被灯光照亮的通道入口。赤足踩在后台粗糙冰冷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异常清晰。
喂!一个穿着崭新绿军装、扎着两根油亮辫子的女孩抱着手臂,斜睨着我,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我说,穿成这样上去给咱工人阶级丢脸还光脚丫子林团长咋想的真是影响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她旁边几个穿着花布衫的女孩发出低低的、附和的嗤笑声。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目看她一眼,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淡淡地丢下一句,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纯洁性,是骨子里的,不是靠一身皮。
说完,我不再理会身后瞬间噎住的表情和骤然拔高的议论声,径直走到了候场区的最前端,幕布的边缘。
前方,98号选手最后一个高音落下,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礼貌性的敷衍。
报幕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革命年代特有的铿锵:感谢98号同志的革命颂歌!下面,请99号选手,沈静姝同志,为我们带来她的参赛作品——《沂蒙小草》!
话音落下的瞬间,舞台上的灯光骤然熄灭。整个剧场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
沉重、带着凛冽寒意的、模拟风雪呼啸的电子音效,从老旧的扩音器里隐隐传来。
呜……呜……呜……
每一声,都带着刺骨的冰冷和摧折的力量。
我就在这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中,赤着双足,踏上了冰凉的舞台地板。
一步,一步。
脚下光滑的木质地板,带着生命般的轻微弹性。微凉的触感从脚心直抵天灵盖,驱散了最后一丝杂念。身体深处,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伴随着那呜咽的风雪声,开始苏醒、燃烧。
舞台中央站定。
顶棚上唯一那盏功率不足的追光灯,骤然亮起!
一束昏黄、带着毛边、却无比集中的光柱,如同命运的探照灯,精准地、毫无保留地打在我身上!
撕裂的、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更加单薄破旧。散乱的头发贴在汗湿(或冻得发青)的额角。赤着的双脚沾满灰尘和细小的伤口,冻得通红发紫。
狼狈。破碎。格格不入。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和嗡嗡的议论声。评委席上,几位评委的表情也精彩纷呈:惊愕、皱眉、不解、甚至有人直接露出了胡闹的厌恶表情。
然而,就在这片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我缓缓抬起了头。
目光,没有躲闪,没有怯懦,直直地迎向那束昏黄的光,迎向台下所有审视、质疑、嘲弄的眼睛。
然后,在下一个凛冽风声拔高的瞬间——
动了!
不是欢快的秧歌步,不是雄壮的革命造型。
身体猛地向下蜷缩,像被无形的风雪狠狠压垮!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痛苦、脆弱的姿态向内折叠、匍匐,如同被厚厚积雪覆盖、濒临折断的枯草。撕裂的衣襟拖曳在地,像垂死的叶片。
这个开场动作,充满了窒息感和濒死的绝望。台下的议论声瞬间小了下去。
紧接着,压抑的、如同大地深处呜咽的二胡声悄然加入,缠绕在呼啸的风雪之上。
蜷缩的身体开始挣扎!
手臂不再是优美的波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生命力,猛地向上、向外顶!像是要顶开压顶的冰雪,挣破冻土的束缚!每一次顶起,都伴随着急促而压抑的呼吸,每一次伸展,都带着肌肉绷紧到极限的颤抖!破旧的衬衫随着剧烈的动作被扯动,露出更多冻得发红的皮肤。
脚下的步伐不再是流畅的圆场,而是带着深陷、拔起、踉跄、又顽强扎根的痕迹!赤足重重地踏在舞台地板上,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回响——咚!咚!咚!如同心脏在绝境中不甘的搏动!脚踝的扭伤带来钻心的刺痛,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冰锥上,但这疼痛,反而成了点燃愤怒和力量的薪柴!
旋转!不再是轻盈的飞扬,而是带着一种被狂风裹挟的眩晕和撕裂感!身体在离心力的拉扯下几乎失去平衡,散乱的头发被甩开。每一次旋转,都像是要将骨髓里的寒冷和污浊狠狠甩出去!
汗水(或许是冷汗)混合着冻出的清涕,顺着额角、脖颈疯狂流淌。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睛,在昏黄的追光灯下,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的不再是绝望,而是被风雪淬炼出的、近乎疯狂的、要焚毁一切严寒的生命之火!
风声越来越尖利,二胡声越来越悲怆,如同暴风雪在肆虐!
终于,电子音效在一个模拟冰裂的刺耳高音处骤然停顿!
万籁俱寂。
舞台上,那个赤足的身影,在最后一次竭尽全力的旋转后,猛地顿住!
身体不再蜷缩,不再挣扎。她以单足为轴,深深扎根,另一条腿向后绷直,脚尖点地,身体如一张拉满的弓,极限地向后弯曲!手臂如同干枯却坚韧的草茎,不屈地向天空伸展!头颅高高昂起,下巴绷成一道倔强的直线,脖颈拉出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弧度!
汗水顺着她扬起的下颌线滴落,在昏黄的灯光下几乎看不见。破旧的衬衫挂在身上,勾勒出绷紧的、充满韧性的线条。赤足稳稳地扎根在舞台中央,脚趾因为寒冷和用力而紧紧蜷缩,仿佛要将整个舞台踏穿!
那不是优美的定格,那是一个卑微渺小的生命,在狂风暴雪之后,于冻土之上,顽强昂首的姿态!是焚尽一切冰寒后,新生的宣告!
绝对的静止。绝对的张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掌声,没有议论。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钉在那个舞台上浴雪重生的身影上。空气里只剩下无数道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评委席上,那位林团长猛地站了起来,军大衣滑落肩头也浑然不觉,锐利的眼睛里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双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桌沿。她旁边的几位评委,脸上所有的轻蔑、不解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震撼和一种被强大生命力击中的呆滞。
几秒钟的绝对寂静后——
哗——!!!
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水终于冲破堤坝,掌声如同雷鸣般骤然掀起!瞬间淹没了整个剧场!那不再是礼貌性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被强烈震撼和共鸣点燃的、山呼海啸般的狂热!
好!太好了!
我的老天爷……
这才是革命精神!不屈不挠!
她是谁!那个纺织女工!
这舞,绝了!
掌声、惊叹声、甚至有人激动地拍起了大腿……几乎要掀翻文化宫老旧的屋顶!
站在舞台中央,沐浴在这片足以融化冰雪的热浪中,我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昏黄的灯光下迅速消散。汗水混合着冰冷的液体滑落。脚底的伤口和冻伤的麻木感传来清晰的痛楚,但这痛,此刻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评委席。
就在那片激动鼓掌的人群中,一道冰冷刺骨、如同淬了毒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死死地缠住了我!
顾承泽!
他竟然坐在评委席上!穿着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胸前的钢笔闪着冷光,位置赫然就在林团长旁边!他脸上惯有的温文尔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极度的震惊、被当众羞辱的暴怒,以及一种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的怨毒!他放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他旁边的位置空着——白薇薇显然没资格坐在这里。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看着他眼中翻腾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看着他精心维持的体面在我这身狼狈和这满堂喝彩中被彻底撕碎,心底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冰冷的、复仇的快意。
顾承泽,好好看着。
看着你弃如敝履的未婚妻,如何在你亲手搭建的牢笼之外,野蛮生长!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对着他所在的方向,扬起一个无声的、却充满了极致嘲讽的微笑。
然后,不再看他一眼,在持续不断的雷鸣般的掌声中,我挺直冻得有些僵硬的脊背,对着台下深深鞠躬。撕裂的衬衫随着动作垂落,像一面胜利的、破碎的旗帜。
掌声,更加狂热了。
……
选拔赛后的日子,像绷紧的弓弦。林团长力排众议,将我这个赤脚舞者招进了省文工团的预备队,集中培训,备战三个月后的全省文艺汇演,那将是决定能否留在省团的最终考核。
训练是残酷的。每天天不亮就在冰冷的排练厅里摸爬滚打,汗水浸透了一层又一层的练功服,脚上的冻伤和扭伤在一次次旋转跳跃中反复折磨。但我甘之如饴。每一次疼痛,都提醒着我前世的软弱;每一次筋疲力尽后的突破,都让我离那个泥潭更远。
顾承泽和白薇薇果然没有放过我。
流言蜚语像秋天的苍蝇,嗡嗡作响地围着我打转。先是说我作风不正,婚礼上发疯是早有预谋;接着又传我攀上了文工团领导的高枝,靠不正当手段进的预备队;甚至污蔑我在纺织厂时就手脚不干净。这些恶毒的流言,像污水一样,试图泼脏我刚刚洗刷出来的路。
顾承泽利用他机械厂宣传科科长的身份和人脉,明里暗里地给我使绊子。省团去纺织厂调我的档案和政审材料时,就莫名其妙地遗失了几份关键的思想汇报,差点让我失去培训资格。幸亏林团长亲自出面,以她转业军人的强硬作风和不容置疑的资历,才硬生生将事情压了下去。
打蛇打七寸。林团长冷冽的话语犹在耳边。光被动防守是不够的。
我的反击,从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开始。
在赵律师——那位父亲生前的老战友,如今已恢复工作的老政法——雷厉风行的操作下,母亲留给我的那套小小的、位于城南的祖屋房契,以及那几件压箱底的金饰,被顾家灰头土脸地送了回来。顾家丢不起霸占未婚妻财产这个脸,尤其是在顾承泽即将被提为副厂长的风口浪尖上。
但这远远不够。
白薇薇的七寸,是她那贪婪的、总想不劳而获的本性。前世她就利用顾承泽的关系,倒腾些紧俏的工业券、布票,赚点小钱。这一世,被我当众撕破脸后,她的日子显然不好过,顾承泽为了避嫌,也不敢明着给她太多好处。
她的贪婪,只会变本加厉。
机会,出现在一次周末回纺织厂取冬衣的时候。我刻意避开了人流,却在厂区后面堆放废旧机械的偏僻角落,撞见了一场交易。
薇薇姐,这次……真的只有这么点一个穿着油污工装、缩着脖子的年轻男工,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
白薇薇裹着一件半新的军大衣,脸冻得发红,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才从大衣内袋里掏出厚厚一叠花花绿绿的纸片,迅速塞进男工手里:就这些了!现在风声紧!粮票、布票、工业券都有!老价钱!
可是……这比上次少多了……男工嘟囔着,飞快地数着票。
爱要不要!白薇薇不耐烦地打断他,一把将旁边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帆布包抢过来抱在怀里,钱呢快点!
男工无奈,从裤兜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捆着的零碎钞票递过去。白薇薇一把抓过,看都没看就塞进口袋,抱着帆布包转身就走,脚步匆匆,像怕被人看见。
我屏住呼吸,紧贴在冰冷锈蚀的机器后面,心脏狂跳。口袋里,那台托赵律师从信托商店淘换来的、笨重的海鸥203折叠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我的掌心。
接下来的几个周末,我像个幽灵,利用在文工团学到的形体控制和脚步放轻的技巧,远远地、耐心地跟踪着白薇薇。镜头一次次对准那些隐秘的角落,对准她与人交易时紧张又贪婪的侧脸,对准她递出票证、接过钞票的瞬间。胶卷成了我最珍贵的武器。
同时,赵律师那边也没闲着。他那些老战友、老部下,在恢复工作后散落在各个单位。通过他们,一份关于白薇薇近几个月频繁请假、行踪可疑,以及她一个普通纺织女工,却突然有了钱添置新衣、新皮鞋的情况说明,悄然汇集起来。更有力的证据是,赵律师通过粮食局的关系,查到白薇薇名下的粮本,近几个月的粮食定量消耗记录,与她实际应消耗的量存在明显异常的巨大缺口!这些缺口,恰恰能对应上她倒卖出去的粮票数量!
铁证如山!
汇演前一周,时机成熟。
一份厚厚的举报材料,连同清晰记录了多次交易过程的照片底片(正片已由赵律师保管),通过特殊渠道,直接送达了市打击投机倒把办公室。材料翔实,证据链完整,性质恶劣(尤其在粮票关乎民生的敏感时期),引起了高度重视。
……
三个月后,省城最大的胜利剧场。
全省文艺汇演决赛现场。能容纳上千人的剧场座无虚席,气氛热烈。舞台上方悬挂着巨大的红色横幅:庆祝改革开放,文艺百花争艳!
灯光璀璨,映照着台下观众兴奋的脸庞。
我站在侧幕条后,身上穿着文工团统一配发的、洗得发白的练功服,脚上是柔软的舞鞋。三个月地狱般的训练,汗水浸透了每一寸筋骨,也将前世的软弱和迟疑彻底淬炼干净。此刻的我,像一张拉满的弓,沉静而蓄满力量。
下面,请欣赏由省革命文艺工作队预备队,沈静姝同志带来的独舞——《新生》!编舞:林雪梅!
报幕员清亮的声音落下。
追光灯亮起,光柱笼罩舞台中央。
没有音乐的前奏。一片寂静。
我缓缓抬起手臂,指尖延伸向虚空。身体随着无声的韵律开始流动。不再是《沂蒙小草》的悲怆挣扎,而是冰雪消融后,种子破土、新芽舒展、向着阳光奋力生长的力量!每一个伸展,都带着冲破桎梏的欢畅;每一次旋转,都蕴含着积蓄已久的爆发!汗水在灯光下闪烁,肌肉线条充满了蓬勃的生命美感!
舞蹈进入高潮,一个连续的大跳接空中劈叉,引来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就在身体腾空、达到最高点的瞬间——
眼角的余光,精准地捕捉到了评委席第二排中央的位置。
顾承泽坐在那里。依旧是那身笔挺的中山装,胸前的钢笔一丝不苟。但此刻,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灰般的僵硬。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舞台上的我,眼神里翻涌着极度的震惊、不甘、怨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承认的恐惧。他旁边的位置依旧空着。
我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身体在空中极致舒展,如同新生的羽翼,然后稳稳落地,迎接下一浪更狂热的掌声!
舞蹈在最后一个充满希望和力量的造型中结束。
掌声如同海啸,经久不息。我深深鞠躬,汗水顺着发梢滴落。
就在这时,剧场厚重的大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几个穿着藏蓝色制服、戴着大檐帽的公安干警,表情严肃,步履铿锵地穿过观众席中间的过道,径直朝着评委席方向走来!他们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掌声和欢呼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为首的干警走到评委席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最终定格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的顾承泽身上(或许是因为他身边空位的联想)。干警没有看顾承泽,而是对着同样一脸惊愕的组委会领导,亮出了一张盖着红印的纸,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寂静的剧场:
哪位是机械厂宣传科的顾承泽同志
顾承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勉强维持镇定,站起身,声音干涩:我…我是。
干警的目光转向他,带着公事公办的威严:顾承泽同志,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你厂职工白薇薇涉嫌重大投机倒把、倒卖国家计划票证一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白薇薇已于今日下午被捕。据其初步交代,部分非法所得及票证来源,与你存在关联。请配合调查!
轰——!
全场哗然!
如同一颗炸弹在人群中引爆!惊愕、议论、难以置信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顾承泽身上!他刚才那点强装的镇定彻底粉碎,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张着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身体因为巨大的羞辱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起来。
干警不再多言,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在死一般的寂静和随后爆发的更大声的议论中,顾承泽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脚步踉跄、失魂落魄地被两名干警带离了评委席,带离了这灯光璀璨的舞台,带向那未知的、充满耻辱的调查深渊。
追光灯的光柱,似乎无意地追随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将那狼狈和不堪,清晰地投射在舞台侧方的幕布上,成了一个巨大的、讽刺的剪影。
我站在舞台中央,汗水浸湿了额发。
目光平静地追随着那个被带走的、曾经不可一世的背影。
然后,我转过身,一步步走向舞台最前方,边缘。
那里,林团长不知何时已站起身,她穿着笔挺的军便装(没有领章帽徽),身姿依旧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昔。她身边,站着一位穿着同样朴素却气度沉稳、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那是省文化厅新上任的主管领导,姓周。
我走到台边,蹲下身。没有看台下依旧混乱惊愕的人群。
我的目光,越过舞台的边沿,精准地投向观众席前排过道处——顾承泽被带走前最后站立的位置。仿佛他还在那里,像一尊僵硬的耻辱柱。
我扬起脸,脸上还带着剧烈运动后的红晕,汗水在灯光下晶莹闪烁。然后,对着那片虚空,对着那个已经消失却仿佛仍残留着怨毒气息的位置,清晰地、用一种足以穿透所有嘈杂的平静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科长,
我的声音顿了顿,清晰地看到台下近处观众瞬间瞪大的眼睛。
然后,我从练功服贴身的衣袋里,缓缓掏出一个暗红色塑料封皮的小本子——粮本。
我拿着那个小小的、却关乎千家万户生计的本子,对着那片虚空,对着所有惊愕的耳朵,露出了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天真残忍的笑容:
你青梅白薇薇的劳改伙食费,该交了。
声音落下,我轻轻晃了晃手中那个小小的、暗红色的粮本。
粮票,我清晰地补充了两个字,嘴角那抹笑容更深,冰冷刺骨,记得准备好。
整个剧场,陷入了一种比刚才公安出现时更加诡异的、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下一秒,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轰然爆发!
哗——————!!!!!
掌声、口哨声、叫好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滔天的声浪,排山倒海般席卷了整个胜利剧场!那声音震耳欲聋,几乎要掀翻穹顶!灯光在巨大的声浪中似乎都在颤抖!
无数道目光,炽热、震惊、兴奋、解气……像聚光灯一样聚焦在舞台边缘那个穿着洗旧练功服、拿着小小粮本的年轻身影上。
我站在声浪的中心,挺直脊背,如同新生的小树,迎向那足以涤荡一切污浊的、新生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