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多久之前的事
林暖感觉自己嗓子发紧,话不像是说出来的,更像是从唇齿间和着血腥气挤出来的。
妈妈听她这样说没敢抬头,只是哑着声:你先别多想,我们就是想着尽量不影响你考试,别太激动……
激动吗林暖不知道,她只感觉到自己手脚冰凉,明明是夏日时节吸入的空气却像数九寒天刺的人胸腔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下葬
明天。
1.
林暖此刻怨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刻意去忽视家里奇怪的氛围,恨自己明明早就看到了妈妈手机里的吊唁消息却自欺欺人不承认。
从镇上回乡下只需要不到半个小时,偏偏这半个小时仿佛半个世纪一般漫长,表哥和妈妈不敢多说又不敢不说,只一味忐忑地打量着她。
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已经停在了奶奶家的门前,表哥默默拉开门。
林暖双脚踩在地上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院门前喝酒说笑的亲友,她怔怔的瞪着双眼看他们。
不知是谁率先看到了她,哀喊一声:老太太,孙女回来了!
前后左右看不清的手推搡着林暖到了灵前跪下,漆黑的火盆还残留着余温,细细的纸灰在空中打着旋儿落在她睫上。
有人往她手里塞黄纸旋即又散落在地。
或许是受其他人影响,林暖愣神的时候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从脸上划过,抬手一摸原来已经在哭了。
她知道自己是应该哭的,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心里一点悲痛的感觉都没有,眼泪反而先涌出。
下葬的这一天阴雨连绵,悠长凄凉的唢呐声混合着冰凉的水珠砸的人发颤,林暖听着爸爸的话在晃悠悠的货车上努力扶稳棺木。
雨下大了,妈也舍不得我们。家里人都这么说。
表哥默默把林暖搂在怀里,堂哥也时不时看她一眼。
你也不要怪你爸妈,大家都是觉得你快中考了,所以才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但是这么大的事总不能不让你来。
这是堂哥和表哥头一天晚上单独跟她说的话。
兄妹三人从小感情就好,所以林暖没想到他们会帮忙隐瞒。
他们不告诉我,你们怎么也不告诉我呢
当时两个哥哥偏过头没看她,也没人回答她的问题。
林暖摸着腰上系的那条红绳——那是从奶奶身上解下来的,他们说这是奶奶的老物,叫她不要害怕。
宴席上每个人看起来都笑吟吟的,似乎这件事再平常不过。
可能是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吧——林暖这样想。
距离考试只有三天时间了,于是在宴席过后爸妈托相熟的伯伯送她回学校。
还记得我吗暖丫头我是你魏伯伯。
林暖看着这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其实并没有回想起任何有关于他的记忆。
记得,谢谢魏伯伯。
你爸妈也难过,不过伯伯觉得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伯伯也说你爸了,暖丫头那样一个重感情的人,瞒着不说她会恨你们的。
魏伯伯一边开车一边说话,眼神还不断往林暖身上瞟,生怕说错话惹得她更难过。
林暖频频点头附和,但其实根本没听到几个字,她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杨树第一次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或许人们总是在会不自觉地去同情一个刚刚经历过大悲的人,就连那个总是看林暖不太顺眼的班主任也不例外。
你也不要想太多,你家里人也是为了你考虑,毕竟要考试了,调整好心态。
又或许不是同情而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吧,毕竟那张冷漠的脸仿佛在念什么既定台词一般。
林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把一场考试看得这么重要,重要到完全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
事实上是成绩出来后,周围人都在夸林暖心志坚定,并没有乱了心神影响发挥,她就这样顺利地进入了内定的重点班之一。
这个班侧重理科培养,林暖说:我学不明白理科。
毕竟自己从小感兴趣的就是小说散文一类的书籍,明摆着要走文科生的路子。
所以没人知道林暖掉到班级倒数是因为她完全没学过。
画在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和细胞结构,从没进入过她的脑子。
林暖的座位渐渐靠后,每天和朋友玩耍打闹,老师看了都直摇头。
后来有一天,她依然没有听课而是在写自己喜欢的故事,讲课的赵老师远远就瞧见了她低着头不知在写什么。
赵老师因为年轻所以管理叛逆期的高中生们有些困难,尤其是排名靠后的两个班级调皮的厉害,所以她总是憋着一肚子气再到林暖在的班里上第二节课。
你在写什么她走到林暖身边拿起那个没来得及收起的本子。
林暖自知理亏,轻轻按住赵老师要翻动本子的那只手,老师对不起,这个不能看。
赵老师也没有为难她,把本子放回她桌上,你站起来。
笨重的书包放在椅子边阻止了林暖的行动,她只能用脚踢了踢书包,将椅子往后蹬了蹬才整理出了站立的空间。
然而就是蹬椅子这个动作,彻底点燃了赵老师的怒火,她愤怒地将课本拍在讲桌上,走出教室前留下一句话:你们看不起我,我也不教了!
林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着是不是该追上去解释。
害人精。
老鼠屎。
短短几个字砸的林暖头晕眼花,她不敢置信的扭头去看,平日里关系好的几个人正轻蔑地看着她。
林暖想,那样的眼神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算了,不想解释了。
2.
一个上午的时间,整个年级传遍了某个班有一个女生顶撞老师,那位老师回到办公室大哭。
林暖被班主任叫去办公室质问:听说你从赵老师手里抢东西,还瞪赵老师,让你站起来你还把凳子踹翻了是吧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对老师一点教养都没有!
她想说点什么但是整个人都在发抖,犹豫了半晌觉得还是应该辩解一下。
不是的,我没有抢东西也没有踹凳子,我——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无条件相信赵老师说的话,人家赵老师有什么诬陷你的必要吗而且课代表也跟我说明情况了,你也不用说谎,叫你家长来吧。
课代表是她的朋友之一。
人家赵老师都说了,也就是那凳子结实,不然你那一脚踹翻都该散架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没教养!
林暖沉默了,反正已经给她定罪了,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
只是要连累爸妈丢脸了,她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乖乖女,这还是第一次被请家长。
爸妈相信她说的话,相信自己的女儿绝对不是那种不懂礼貌的人。
你觉得呢大不了就是闹出去,怕什么
爸妈在询问林暖的意见。
她看着他们不再挺拔的身形,又想到好朋友们不遗余力地宣传,还有其他班的人站在门口偷偷打量她。
算了吧,我去跟老师道歉。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没意思啊。
于是她在妈妈的陪伴下去找赵老师道歉,弯腰鞠躬听那个年轻的女人对妈妈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赵老师,对不起,做错事的是我和我妈无关。
眼泪伴随着颤抖的声音落下。
赵老师仍是不满意,交谈间带着林暖和妈妈到了走廊里说话,丝毫不在意其他班正在安静的自习。
小赵你也别生气,人家孩子知错了你总得给个改正的机会。
说话劝和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教师。
我知道这孩子,这孩子叫……叫……
林暖。妈妈小声回答。
老教师一拍双手音色温和:对对,林暖是个好丫头,平时很听话的,就是姑娘可能遇到什么事了才做错事了,对不对啊林暖同学
林暖鼻子更酸了,莫大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人就是这样,没人关心在意的时候可以强撑着,一旦有人轻轻地问一句还好吗瞬间就溃不成军。
老教师是好心解围,没想到林暖哭的不能自已,喘气都有些困难了。
赵老师也不好驳了前辈的面子,只草草几句无所谓不在意就了结了这件事。
你明明没有抢东西没有踹翻凳子,为什么赵老师那么说同桌也很是不解。
林暖摇摇头: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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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她好像厌倦了社交也厌倦了学习,看谁都感觉对方在假笑。
那些朋友在不遗余力地宣传她的事迹后就再也不掩饰对她的排挤。
只有经常结伴上学的几人对她还算亲近,并没有听信那些流言蜚语。
日子浑浑噩噩到了高二,林暖顺从心意选择了文科。
在新的班级里林暖也交到了新的朋友,有个叫王晓雯的女孩子对她格外亲近,所以慢慢的两个人总是凑在一起。
王晓雯和林暖大为不同,她很喜欢社交,跟谁都能说上几句话,但同样的,烦恼也就多了不少。
而倾诉对象,理所当然的就是林暖。
在林暖的认知里,不喜欢的人就没必要打交道,当看不到就好了,但是王晓雯很热衷于讨论别人,虽然她潜意识里有些抗拒,但仍然选择做个尽职的倾听者。
直到有一天,另一个女孩子问她:你和王晓雯吵架了吗
林暖感觉有些莫名:没有啊,怎么了
她最近一直在跟我们吐槽,说你又装又高冷,她跟在你身边像在当随从,你还会骂她。
海蓝色的窗帘随着微风摇摆着,时不时从缝隙中透进来的强烈光线落在林暖眼里,刺得她泛起了泪花忘了闭眼。
……是吗。
或许这就是王晓雯最近疏远她的原因了吧
谣言,总是那样令人信服。
3.
林暖没有追问,没有指责,权当不知道这件事。
她的存在对于周围人来说似乎就是一个工具。
难过了愤懑了都来找她倒苦水,然后再转身离开。
渐渐地她自己也接受了这个设定,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显露出心事,就一定会听到温柔的询问:怎么了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那年暑假,王晓雯来了兴致,约了几个人一起在七夕节卖玫瑰花,林暖一向不会拒绝别人,于是欣然同意。
但是就在七夕当天早上,妈妈面露哀色:小暖,别去了吧,爷爷他……
林暖停下了梳头发的动作,发消息向其他人道歉。
自从奶奶去世,爷爷的身体状况也急转直下,胰腺癌晚期的折磨让一个从前健谈的老人形销骨立。
爷爷,我回来了。
林暖轻轻握了握爷爷的手,冰凉而无力。
爷爷僵硬的梗着脖子转动着眼珠,看到林暖的时候嗓子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眼睛的湿润猝不及防,也许是懦弱吧,林暖就这样夺门而出没有勇气再多说一句话。
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半个小时后,妈妈的电话打来了。
回来看看爷爷。
两位老人的葬礼仅仅间隔了一年,亲戚帮忙的时候询问林暖妈妈老爷子身上绑了什么,扶着都硌手。
疲惫的女人嗓音低落:哪有什么东西,吃不进东西硬生生饿成皮包骨了。
这是林暖第二次经历死别,似乎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难以接受了。
只是她没想到,原本和睦的家人也会变得四分五裂。
当大伯指着妈妈说她是外人让她出去的时候,林暖和妈妈都愣在了原地。
剧烈地争吵就这样爆发,所有人都好像变了模样面目狰狞扭曲。
一直护着她的表哥随手拿起地上的扫帚就要对妈妈动手,污言秽语令人避之不及,似乎林暖从来没有认识过他们。
这场闹剧持续了两三天之久,动静之大街坊邻居全都一清二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期的情绪积压,林暖也在氛围影响下对堂哥恶语相向,从幼时就十分要好的两人也删光了所有联系方式。
高三那年时间好似按下了加速键,倒计时的贴纸一张一张更换,除了学习其他事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诶,这丫头怎么回事,我都没认出来!
班主任站在门口惊奇地指着林暖,声音里满是意外的笑意。
林暖略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开学的前两天跑去剪短了,男孩子的样式。
懒得洗,就剪了。
于是班主任开始向所有人说林暖剪了头发准备一心一意高三冲刺,要大家都向她学习。
原以为这种忙碌会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但是意外往往在暗地里降临。
林暖结伴上学的几人中有一个男孩子叫张宸,在林暖分班前的原班级学理科,长得高高瘦瘦每天都乐呵呵的,脾气也是显而易见的好,从没和人红过脸。
那天的自习课上,后门传来了小声地交谈声,林暖转头看去,是两个身穿制服的警察正和班主任说着什么。
林暖感觉怪怪的,但是没想到什么不对劲,便不作他想继续做题。
第二天,班主任突然将她和另一个女生叫去了办公室。
你们和赵小源关系挺好的,这是她父亲。
班主任指了指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
林暖两人感觉有些莫名,但还是礼貌地问了句叔叔好。
那男人点点头说你们好,可是语气却十分不自然。
班主任搓搓手看着林暖,慢慢开口:你最近是不是和张宸来往的少了呀
刹那间有什么东西明晰了,张宸和赵小源两人这段时间关系比较亲近一些,其他人就自觉留出空间给他们,很久没一起走了。
林暖以为赵小源的父亲是来兴师问罪的,正考虑怎么圆过去,就听到了晴天霹雳。
张宸已经两天没上学了——跟你说实话吧,人已经找到了,但是不在了。
班主任神情严肃绝不是说什么不确定的假话,林暖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眼泪就已经下来了。
什么叫,不在了
她这句话说得哽咽,引得赵小源的父亲偏头看她。
班主任安慰她先擦擦眼泪,又跟中年男人解释这几个孩子平时关系最好,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正常。
林暖眼前一片模糊,满脑子都是不在了这三个字。
4.
班主任叫她们过来的意思是,过几天一起去赵小源家里看看赵小源,陪她说说话缓解一下情绪。
出了办公室后林暖没有马上回教室,而是跑去楼梯间一下又一下擦着眼泪,但是怎么都擦不干净。
几天后赵小源打开家门的时候一眼看到的正是林暖,她哑着声问:你们怎么来了
林暖僵硬的扯着嘴角拉出一个难看的笑:当然是来看看你啊。
她的个头只到林暖的肩膀,扑进林暖怀里放声大哭打湿了胸前一片衣衫。
班主任试图缓和氛围:想着让你们一起放松下,结果倒抱在一起哭起来了。
林暖进门后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个中年男人,短短几天的时间看上去苍老了十几岁,原本黑亮的头发竟然变得花白。
而赵小源的母亲只一味地在交谈中辩解张宸的离世与他们无关。
到底有关无关不是林暖能干涉的,只是她看着那个女人冷漠不耐烦的样子觉得可悲。
据说张宸的母亲在得知消息的瞬间就昏了过去,张爷爷抽了一整夜的烟,只有张宸父亲还勉强支撑着。
当晚回到家,林暖吃了两口饭味同嚼蜡,想到张宸还是抑制不住的流了泪。
你怎么了林妈妈不解的看着她,林爸爸也停下了筷子。
……张宸不在了,死了。
豆大的眼泪砸落在米粒上看不清痕迹。
或许是成年人一生经历了太多次离别已经习以为常,林妈妈的语气带着一丝催促和不耐。
跟你有什么关系,赶紧吃你的饭。
林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看妈妈,并不理解为什么这么讲话。
她摔了筷子直接反锁了房门嚎啕大哭,隐约听见爸爸在外面说妈妈的不对。
大人总是无法理解孩子的心事,忘记了他们曾经也是孩子。
妈妈在爸爸的指引下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开始主动关心林暖的情绪状态,询问她关于张宸的事情。
但是林暖不想说太多了,只一味的自我消化。
妈,我出去转转,一会就回来了。
可能是了解了张宸的事情后林妈妈感觉有些心惊,于是看林暖的举动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一个人吗要不要妈妈陪你一起
林暖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就随便走走,你放心。
在外面的一个多小时林暖接到了妈妈两三个电话,实在是有些无奈了只能回去让她放心。
这件事在学校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张宸的家人据说在处理完后事以后回了老家,林暖想不到他们余生该怎样度过。
张宸和林暖不同,他人缘很好朋友很多,大家都在怀念着他。
林暖总是时不时的去翻看他的账号留言板,每隔几天就会有一些新的留言,有人表达思念,有人分享趣事经历——即使他已经看不到了。
张宸妈妈也关注着那些孩子的留言,林暖一直记得她留下的一句话。
儿子啊,妈妈身体不好,爷爷也病倒了,家里人都很想你。今天在外面看见一个很像你的小伙子,如果你还陪在妈妈身边多好啊。你的朋友们也记得你,妈妈总是在他们的留言里想象你们的校园生活,大家都很想你。
那段时间林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张宸的留言板,明明每次看都会心痛,但还是自虐一般从头翻到尾。
却从来没留下哪怕一句话。
她也是偶然从赵小源那里得知,张宸其实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开朗乐观,他精神压力很大,家庭状况不太乐观所以他对自己要求很高,但又不能也不敢宣泄自己的压力。
林暖知道这些的时候心情很复杂,张宸学习非常用功,从来没跟他们展现过自己的负面情绪,所以每个人都忽略了他的状态。
如果我能多关心一下他,是不是就能发现他的不对劲了
林暖这样想,但是没人能回答,她只能一次一次回忆过去,一遍一遍质问自己。
张宸的事她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因为对簿公堂是一个并不算简短的过程。
赵小源没过多久就转学了,看着她发来的消息林暖不知是该开心还是埋怨——她在新的学校过得很开心,交到了新的朋友。
甚至有人告诉林暖,短短几周的时间,赵小源与一个认识没多久的男孩子很亲近。
林暖没有资格和立场去说什么,但心里仍旧有一股郁郁之气,索性和赵小源断了联系。
原本结伴同行的校友也慢慢少了来往,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心事,大家从最初相识的互报姓名变成了见面点点头的关系。
这一年的高考因为各种因素延期了,使得孩子们的焦虑延长了一个月,灼热的夏风吹的少年们愈发躁动不安。
走出考场的时候林暖重重叹了一口气,胸口的沉闷气息终于消散了那么一点。
会不会离开这里就能好一点呢她这样想。
5.
在填报志愿的那两天里,爸爸妈妈言谈间都是希望她留在省内的试探,可是她沉默着选择了距离家两千公里的地方。
自从林暖到了外省上大学,和以前认识的大部分人几乎都断了联系,一个人默默生活着。
她出生在干燥明媚的大西北,初到潮湿多雨的南方意料之内的不适应,由此病了将近一个月,第一次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吃药治病难免心痛。
大学的日子和她想象中并不太一样,大环境的原因导致的封闭和管控贯穿了大学三年,上不完的课和永远都要回复的收到,没有什么娱乐时间但是要饿着肚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单薄的西装参加学院活动。
人际关系是她永远学不会处理的课题,她看不清那些客套的笑背后表达的含义,也不明白为什么油嘴滑舌的人比安静做事的人更受青睐。
林暖骨子里又是一个很倔强的人,无论心里怎么想的,但只要是自己做出的选择就只会咬牙坚持,很多人都说她太犟了,可以不在乎但是绝不服软的那种犟。
为数不多保持联系的人中有一个叫孟楷的男孩,是林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因为兴趣爱好相同所以很合得来。
孟楷高考发挥失利,选择了复读一年,闲聊时林暖开玩笑说:你这样就比我小一届了,得管我叫学姐了。
孟楷的回复虽然只是文字,但是看得出配合的笑意:是是是,林学姐,以后考上大学不懂的还要请教你呢。
他们联系的并不密切,孟楷在寄宿制学校复读,不能总是打扰他学习;林暖也忙着上课和学生会活动,每天忙到很晚才睡。
后来有一次孟楷开玩笑说:林姐,我努努力跟你考同一个大学吧,那样你还能罩着我。
中二少年的发言逗笑了林暖:好啊,你来跟我当校友吧,我就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了。
这次交谈是在四月,距离高考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此后孟楷没有再联系过林暖,而林暖也暂时忘记了孟楷的存在。
一直到了七月的一个晚上,林暖大汗淋漓的从梦中醒来,被浸透的被褥黏在身上叫人难受。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出现的是三个月没有音讯的孟楷,他笑吟吟陪着林暖玩了一天,然后绅士的送她回家。
在一个岔路口孟楷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雾气弥漫的前路对林暖说:就这个方向,你一直往前走就是你家的位置了,不要走别的路。
说罢又示意林暖看他左手边的一条小路,不知是不是林暖的错觉,他语调里的开心消失了,有些闷闷的:我要从这边走了,接下来我们就不同路了。
林暖听着不同路三个字感觉有点不对劲,但是梦中的思绪是混沌的,她只能点点头说句再见就继续向前走。
走出几步后心底的不安隐隐有扩大的趋势,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孟楷还站在原地,抬手冲她挥了挥:没事的你快走吧,等你走远了我再走。
那你回去路上小心啊。林暖也叮嘱他。
踏入那片迷雾之前林暖才意识到周围安静的有些过分了,她第二次回头了。
这次孟楷不见了,林暖用目光去探寻那条逼仄的小路,发现那边的光亮微乎其微,只足够她看到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其上行走。
孟楷!
梦中的她高声呼唤,但是猝然睁眼后却口干舌燥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抚摸着胸口,心跳快到令人感觉心脏下一秒就要跳出来了。
顾不上天色才蒙蒙亮,她慌里慌张的打开手机给孟楷发消息。
抱歉抱歉最近太忙了,都忘记你已经考完试了。
考完试有没有出去玩啊今年的题目难吗
接下来的两天,林暖无数次打开孟楷的聊天框,却始终没有等到任何回音。
她安慰自己或许是毕业旅行去了忘记回消息,或许是换了新手机账号密码忘了,或许是发挥的不太好所以不想理任何人……
林暖想了很多很多的理由,但是没有一种足够有说服力。她强压着不安去联系那些不熟悉的同学,刻意回避着自己的预感想要一个令人安心的结果。
世事总在人毫无准备时变得充满遗憾。
她问了能问的所有人,最后终于从一位和孟楷住得近的同学口中得知了实情,还是那熟悉的三个字——不在了。
林暖手在抖,但是心跳渐渐平缓。
一时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好像很难过,又好像没有很难过。
毕竟她已经猜到了,只是怯懦的想要避开这个结局,回避失败了而已。
为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就是五月底,可能压力太大了吧。对面的人这样回复。
压力太大了,好熟悉的话语,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仿佛她还留在那个夏天。
好的,谢谢,我知道了。
林暖仰躺在床上,有些无力地抬起手盖在眼睛上,呼气再吸气,脑袋里一片空白。
宿舍没有装空调,夏天实在太热了,躺着不动枕头都湿了。
我为什么没关注他的情绪如果我能多陪他说说话是不是就能发现他的不对劲了
时隔两年,林暖又一次问自己。
好绝望啊,不要再这样了,拜托了,跟我讲讲好不好
宿舍只有她一个人在,细若蚊蝇的话语不知是说给谁听得。
高中时期可能因为过得太过不愉快,所以林暖回忆的时候总觉得蒙着一层细纱般看不真切,很多事很多人都记不得了,孟楷是她为数不多的记忆清晰的人。
她就这样回忆着和孟楷相处的点滴慢慢入睡。
后来的几年里,林暖总是会在情绪低落时梦到孟楷,梦里的他每一次都陪着林暖逗她开心陪她玩,然后再在天刚亮时告别;又或者林暖深陷梦魇时,他总会很及时的出现为林暖带路。
林暖甚至想过孟楷是不是只是不愿意和大家联系了,他还好好的在某个地方。
虽然这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大学毕业后父母希望林暖能回到家里工作生活,毕竟是家里的独女,他们想要孩子承欢膝下的愿望无可厚非。
林暖笑着说想出去看看,然后义无反顾得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街头,她看着街边暖黄耀眼的灯光眯起了眼。
这个城市和她上学的地方很像,连年的阴雨潮湿天气,夏日里空气粘稠的叫人呼吸不过来。
最近怎么样有没有不开心爸爸妈妈总是这样问。
都很好,没什么事。她总是这样回答。
每次放下手机后林暖都会呆坐一阵,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人这一生的潮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她看向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总觉得这一生都会是濡湿不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