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父母为了报恩认了个孤儿当干女儿。
我又哭又闹觉得他们不爱我了。
明明我就是他们的女儿、妹妹,为什么还要多认个孩子呢
三年里我从骄纵大小姐变成了他们嘴里最不堪的人。
最后一次回家,他们依旧对我失望。
我拉着行李死心离开。
他们只有冷漠,觉得我不懂事。
却不知道我参与了国安计划要前往南极。
直到我的殉国勋章送回家。
家人终于崩溃了。
1
喂,陆师兄。
小月儿,
陆成源亲昵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有力,所有装备和个人药品清单再核对一遍没有
特别是暖贴和防冻膏,一点都不能含糊。
还有啊,心理评估报告最终版本电子版发给我,不然我可不许你去。
陆成源絮絮叨叨的念叨着,明明比我只大了一岁,却像个老妈子一样念叨我。
嗯嗯,陆师兄你放心,都好了,装备昨天重新过了一遍,报告刚发你邮箱了。
我点头应着,目光没有离开地图上那片极地。
那就好。这次任务性质特殊,极夜期通讯会完全中断几个月。
你……
陆成源顿了一下,语气里带上一丝明显的关心,
跟家里都交代清楚了吧这一去,少说两年,通讯全黑。
该说的,该安排的,都弄利落了
别让他们干着急。
他们会着急吗我扯了扯嘴角。
大半年前那场激烈的争吵后,我一直住在研究室宿舍。
导火索微不足道,殷笑说她妈妈的遗物不翼而飞,言语间意有所指。
父母震怒,未经核实便认定是我妒忌成性、蓄意报复。
可明明这里是我的家,我怎么会偷拿她的东西呢
我激烈的反驳、积压多年的委屈和不公顷刻爆发。
换来的是父亲爸爸盛怒之下的一巴掌和那句诛心的滚出蓝家!。
母亲妈妈你不懂事的侧脸,哥哥蓝晧推搡着她肩膀让她别在这撒泼。
我滚了。
带着行李箱和一身狼狈,彻底搬离了那个名为家的地方。
大半年里,再无一丝联系。
我的生活只剩下实验室、论文、冰冷的公寓和即将到来的极地征途。
去南极……也许一去一年两年,也许很多年……通讯断绝……生死难料……
陆师兄……家里……都说清楚了。你放心吧。
电话那头的陆成源似乎隐隐感觉到我语气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沉默了一瞬:嗯,都交代好了就行。
心里不要有负担。
到了南极,心无旁骛才能安全。
我知道。我会的。
挂断电话,小时候发烧时母亲整夜守在床边的焦急面容又浮现出来。
取得第一个冠军时父亲笨拙却真诚的拥抱。
哥哥背着她走过泥泞小路的宽阔后背……遥远得如同上辈子。
真的就这样离开
不留一言
或许……再试最后一次
毕竟他们是我的家人。
最后一次的念头是如此微弱,却无比顽固。
它驱使着我放下了最后一点骄傲,用一种近乎投降的姿态,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爸,我想回家,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电话里的沉默和最后那个勉强而冰冷的嗯。
可我笑了,我能回家了。
2
大小姐!
王姐的身影从厨房那边闪出来,手里还湿漉漉的,沾着洗菜的水珠。
她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慈和的眼睛里爆发出真切的惊喜,哎呀!您…您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慌忙在围裙上擦着手,几步就迎了过来,脸上是货真价实的高兴。
这熟悉的、不带算计的热情,几乎让我心头微微一热。
王姐的目光落在我另一只手上拖着的行李箱上。
她局促地搓着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变成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欲言又止的难堪。
我心头那点刚冒头的热意,滋啦一声,彻底熄灭。
一种冰冷的预感顺着脊椎往下爬。
嗯,王姐,回来待几天。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是轻松。
我拖着箱子,习惯性地就往楼梯那边向房间。
大…大小姐!王姐的声音猛地拔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步抢到我前面,拦在了楼梯口,那个…那个……
她像是喉咙里卡了鱼刺,脸憋得通红,眼神飘忽不定,始终不敢落在我脸上。
我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她,语气是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平稳,甚至带着一丝荒诞的好奇:我的房间……怎么了,王姐
我知道答案就在前方,但我非要亲耳听见那把钝刀子割下来。
王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眼神躲得更厉害:…太太说…说您也不常回来住……空着也是空着……殷小姐身体不好,需要安静…所以…所以……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头:…您的东西…我都给您好好收拾了。
都放在…放在三楼南边的那间小客房里了…收拾得很干净的。
被褥都是新晒过的……您…您暂时……
后面的话,被她的羞愧噎住了,再也没说出来。
空着也是空着
身体不好
需要安静
我不过是出走了大半年。
仅仅大半年!
在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里,属于蓝月的房间,就空着也是空着了
被那个所谓的干女儿殷笑,堂而皇之地、甚至是在母亲妈妈的授意下,占据了吗
我看着王姐满脸的歉疚和不安。
我竟然扯动嘴角,努力弯出了一个弧度。
我说:哦,这样啊。没事的王姐,本来也只是回来小住几天,客房挺好的。
清静。
反正我真的只是住几天,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发了。
我说得很自然,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
王姐诧异地抬起头,似乎没料到我的反应会是这样。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对了,我举了举手里一直拎着的鸭子,王姐,辛苦你,把这个鸭子处理一下,毛再检查检查,内脏我让他们清理过了。
等会儿我自己下厨做个啤酒鸭。
这是全家曾经公认的、我最拿手的、他们每个人都爱吃的菜。
它曾是我在这个家引以为傲的少数温情时刻。
王姐愣了一下,随即连连点头,接过那只肥硕的鸭子:诶,好,好!
大小姐做的啤酒鸭最地道了!我去收拾!我这就去!
我拖着行李箱,一步一步踏上通向客房的楼梯。
走廊里,熟悉的家居香氛气息似乎变了味,掺杂进一丝陌生的、甜腻的香水气息。那是我从不用的味道。
它在空气中无声宣告着:这里,换了主人。
小小的客房确实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我的东西整齐地堆放在角落的几个箱子里。
王姐确实尽力了。
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后院角落,再也不是我喜欢的、能望见远方山景的开阔视野。
我木然地放下箱子,没有打开,也没有坐。
只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窗外越来越深的暮色。
3
夜幕彻底降临。
厨房里弥漫开炖煮的浓郁香气。
麦芽啤酒的醇香,混合着鸭肉的油脂香,还有八角、桂皮等香料的馥郁气息。
我记得父亲曾站在厨房门口,抽着鼻子笑着说:好香啊,小月这手艺,比你妈强!
记得母亲虽然板着脸,却会不动声色地多吃半碗饭。
记得哥哥总是第一时间拿起筷子,馋涎欲滴。
锅盖咕嘟咕嘟响着,热气氤氲。
门开了,他们正鱼贯而入。
最中间被簇拥着的殷笑,被妈妈亲昵地半挽着胳膊,手里只拎着一个小小的、精致的首饰袋,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点娇憨的喜悦。
他们手中大包小包的购物袋,像无声的宣告,昭示着一个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的下午。
没有我参与的下午。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袋子,了然。
原来是购物去了。
难怪家里没人。
为殷笑添置新衣新物,是蓝家如今最热衷的集体活动之一吧
心头那点因香气而升起的虚幻暖意,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强迫自己扬起嘴角,没关系,反正最后几天了:
爸,你们回来了
我顿了顿,努力让语气更家常一点,快坐下歇歇吧,菜快好了。
爸爸眉头习惯性地微微蹙起,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即目光便移开
蓝晧听到我的声音,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
他先是看到了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清晰的错愕,随即眉头就紧紧拧了起来,那份被打扰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刻薄的话,但最终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别开脸,
殷笑,妈妈拉着坐到一旁,怯生生地看向我。
她的脸上瞬间堆满了那种我无比熟悉的、混合着惊讶、无辜和一丝恰到好处关切的表情。
小月姐姐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我……想你们了就回家了。
这里是我家啊。
吃饭的时候妈妈坐在主位,妈妈挨着他,殷笑紧靠着妈妈,蓝晧则坐在殷笑旁边。
我一个人坐在最靠近厨房的方向,像一个来蹭饭的客人。
桌上菜色丰富精致,我的那道啤酒鸭摆放在中央。
没有人动筷。
妈妈皱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盘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侧头,对着殷笑:笑笑,你别碰这个鸭子,小月做的啤酒鸭,放了酒的。
你这肝脏刚调养好些,一点酒精都沾不得,闻到点味儿都怕刺激到。
王姐特意给你炖的清汤燕窝,在灶上温着呢,这就端上来。
她的眼神连半分都没有瞥向我,但那话语里的责怪,像耳光一样响亮地甩在了我脸上。
蓝晧立刻放下了原本要去夹菜的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冰冷地看向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指责:蓝月,你故意的吧
明知道笑笑不能吃任何含酒精的东西,医生千叮万嘱多少遍了!
你还做这个你这什么意思!
他把酒精两个字咬得极重,好像我在里面下了毒。
爸爸虽然没说话,只是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但那眉头紧锁的模样,和投向啤酒鸭的冷淡眼神,无声地宣告着他的立场。
4
我没有看殷笑那张永远带着柔弱和善解人意的脸。
她的存在就是一根刺。
我只是盯着那盘被他们视若蛇蝎的啤酒鸭,喉咙里干涩发紧。
解释反驳
质问他们记不记得这曾经是你们最爱吃的菜
可笑至极。
……对不起啊,
我终于听见自己发出声音,干涩极了,我忘了。你们别吃了,是我……喜欢吃。
我甚至努力想露出一个表示歉意的笑,但嘴角僵硬得像冻住了一样,只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
我知道我的表演很拙劣,像一个蹩脚的小丑。
我,只是想好好道个别。
他们大概不记得我的肝脏也不好,可那时候我还是会迁就他们做啤酒鸭。
我看见汤离殷笑稍微远了些,放下自己的筷子,主动伸手将那碗她喜欢的菌菇汤轻轻推到她面前,喝这个…暖胃。
声音是刻意压低的轻柔,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妈妈抬头看我,眼神里不是欣慰,而是深深的探究
妈妈立刻拉过那碗汤,没好气地对殷笑说:想喝什么跟干妈说,或者让你哥帮你盛,别麻烦别人。
别人两个字,像淬毒的针。
什么时候我妈妈看我成了这样
我很难受。
蓝晧嗤笑一声,看我的眼神像是终于懂事了些: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蓝大小姐也知道照顾人了
讽刺的意味浓得化不开。
他伸手拿过汤勺,亲自给殷笑盛了小半碗汤,动作小心翼翼。
殷笑低着头,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哥哥…谢谢小月姐姐。
她抬起脸,对我露出一个怯生生、包含着感激的微笑。
只有在我这个角度,能清晰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的不屑和嘲弄。
我垂下眼,咽下喉头的苦涩,默默扒着碗里早已凉透的白饭。
胃里空落落得发疼。
殷笑站起来殷勤的要帮我盛汤:小月姐姐难得回来,可要多吃点。
小心!蓝晧突然出声提醒殷笑什么。
我本就绷紧的神经被他一嗓子震得心头一跳,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
滚汤泼洒出来不少!
更致命的是,我另一只扶着碗边的手被溅落的热汤烫得下意识一缩!
失去了双手的稳定平衡,那只盛满了滚汤、重量不轻的汤碗,在电光火石之间,朝着我和殷笑之间的方向侧翻了下去!
啊……!!!
两声短促的惊呼同时响起!
刺眼的白光混杂着尖锐灼热的剧痛瞬间在眼前炸开!
大半碗滚烫的汤水,如同火山熔岩,倾泻在我的左手手背和前臂,以及殷笑哭闹时伸出来想扶我的手腕上!
啪嚓!汤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剧烈的灼痛感沿着神经直冲大脑,眼前猛地发黑!
笑笑!!!
笑笑!烫着了!
比我的痛觉反应更快的,是妈妈撕心裂肺般的惊呼和蓝晧猛地蹿起带倒椅子的巨响!
爸爸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剧变!
他们三人如同被惊飞的鸦群,刹那间就围拢到了殷笑身边!
5
妈妈几乎是一把将殷笑死死抱进了怀里,她抓起殷笑那只被烫红了一小片的手腕。
只看了一眼,眼泪就唰地下来了,声音抖得不成调:我的天!我的笑笑!
快!冰袋!王姐!拿医药箱!
快拿烫伤膏来!叫李医生过来!快啊!
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心疼到破音。
蓝晧像头发怒的狮子,一把推开还挡在旁边的椅子,心疼地盯着殷笑手腕上的红色,怒吼道:蓝月!
你到底在干什么!
端个碗都不会!
你想烫死笑笑吗!
他一边吼,一边半跪下去,手足无措地想碰殷笑的手又不敢,只是对着佣人狂吼:药箱呢!死哪去了!快!!!
爸爸焦急地看着王姐手忙脚乱地翻找药箱,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关切。
他甚至无意识地推搡了我一下:还站着干什么让开!别挡着!
那一推,让我本就因剧痛而摇摇欲坠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三个人,三个至亲。
他们的目光、他们的嘶吼、他们的紧张、他们的恐惧、他们的肢体接触……
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全部、毫无保留地倾注在了殷笑身上。
那被圈在包围圈中心的殷笑,脸色确实有些惊吓的苍白,手腕确实红了。
眼中也确实因疼痛和恐惧泛起了泪光,她低声抽泣着,更激发了所有人的保护欲。
我就站在离他们不到一步远的地方。
没有哪怕一道目光瞥过来!
没有一句小月,你怎么样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因剧痛和隐忍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不行,不能在这里哭!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哭!
我死死咬住嘴唇,铁锈味瞬间在口腔弥漫。
我用尽全身力气转身离开这个地狱般的场景,只想回到客房属于我的角落。
就在我踉跄着后退,准备逃离的瞬间……
站住!
我僵硬地停住脚步,如同等待行刑的囚徒。
我没有转身。
哥哥的脚步声逼近:蓝月!笑笑因为你烫伤了!
疼得都哭了!
你就这么冷漠地想走!
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你的命!是笑笑给的!
你忘了吗!
你就这样报答她!
啊!
蓝晧哥哥!不是!你别这样说小月姐姐!
殷笑带着哭腔和抽泣的声音,急切地响起。
她挣脱开妈妈的怀抱,伸手指向我那只惨不忍睹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小月姐姐她也烫伤了!
你们快看她那只手!
好严重!
肿了好多水泡!
天啊!
比我的严重多了!
快别骂她了!
快看看她的手啊!
一瞬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客厅里所有的嘈杂。
妈妈的哭泣、蓝晧的怒吼、爸爸的催促、佣人的慌乱都诡异地静止了。
三双眼睛,带着极其突兀的、如同看见史前恐龙般的震惊和错愕,齐刷刷地、缓缓地转向了我。
妈妈挂着泪痕的脸僵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小月……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
蓝晧暴怒的表情凝固了,转为一种滑稽的茫然。
爸爸紧锁的眉头也松开了,换上了清晰可见的意外。
他们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那只早已不堪入目的左手上,清晰地暴露在他们骤然聚焦的视线中。
他们像是刚从一场只关注殷笑的梦中惊醒,赫然发现旁边还有一个鲜血淋漓的我!
空气死寂得可怕。
那目光里,没有心疼,没有愧疚,没有迟来的关怀。
只有纯粹的发现未知生物般的震惊!
他们…竟然真的…直到殷笑提醒,才发现我也被烫伤了!
……没事。
我的声音响了起来,平静得如同古井深处的水,没有一丝波澜,我自己处理一下就行。
说完,不再看任何一张脸。
用那只完好的手,随意地拂开了蓝晧因震惊而无意识松开的手臂。
6
这里真的不是我期望的家了。
我突然很恨自己为什么要生病。
几年前,我肝脏衰竭,急需肝移植。
殷笑是隔壁病房的,二十出头的样子,因一场车祸受了不轻的伤正在恢复。
据说,她是医院的志愿者,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靠着勤工俭学和微薄的社会救助生活,却总是挂着开朗的笑容帮助别人。
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至少,蓝家人后来是这么向我说的,她在走廊里听到了护士焦急地谈论我的病情和急需匹配肝源的困境。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决定。
她找到了我的主治医生,也找到了父母和哥哥,极其勇敢且无私地表示:她的血型和组织配型与我高度一致!
她愿意无偿将自己的部分肝脏捐献给我!
我还记得手术前,当父母和哥哥红着眼眶,用充满敬畏和感激到几乎颤抖的语气向我描述这个奇迹时,他们脸上的那种光芒。
那是被绝境逼到悬崖边缘时,突然看见唯一生路的狂喜。
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殷笑的孤苦无依、善良无私、阳光灿烂、简直是天使下凡。
小月啊,笑笑真是天赐的恩人啊!
母亲妈妈紧紧握着我的手,眼泪不断落下,一个无亲无故的可怜孩子,受了那么重的伤,还没好透,竟然愿意捐肝给你!
这得有多大的善心啊!
她救了你的命!
你的命是她给的!
父亲坐在一旁,沉默地点着头,向来威严的脸上也流露出一种近乎虔诚的感慨:是啊。
这样的姑娘,心比金子还贵重。
我们蓝家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哥哥蓝晧更是激动,毕竟哥哥从小就宠我:对!小月,你放心,等你们都好了,我们一定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照顾!
她有恩于你,就是有恩于我们全家!
绝不辜负她这份大恩!
当时躺在病床上虚弱至极的我,被排异反应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我,听到捐肝消息。
我发自内心地感激。
感激她的肝脏,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这份感激,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手术很成功。
我的身体艰难地适应着新的肝脏,一点点恢复。
殷笑,在捐献手术后,恢复得似乎异常缓慢,脸色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苍白,时不时流露出痛苦和难以名状的悲伤。
这缓慢和痛楚,更进一步印证了她的牺牲有多巨大,她在蓝家人眼中的形象也愈发高大、圣洁。
当她第一次被妈妈和蓝晧搀扶着,小心翼翼地来到我的高级单人病房探望我时,我正艰难地吞咽着流食。
门开了,她被拥簇在中间,像一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她比我印象中消瘦许多,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点怯生生和讨好的纯真.
看向我时,立刻绽开一个温柔、虚弱又极其善解人意的笑容。
蓝……蓝月姐姐,你感觉好点了吗
7
我看着她苍白虚弱的样子,再想到她身体里缺失的那部分肝脏,正支撑着我的生命……那份沉甸甸的感激立刻变成了巨大的愧疚和某种心理上的弱势。
我……我好多了。
我努力想坐起来,却牵动伤口疼得抽气,谢谢……谢谢你,殷笑。
真的……谢谢你救了我。
没事的,姐姐,
她立刻摆手,笑容里带着无邪的光,只要姐姐能好起来,我就开心了。
她的目光环视着宽敞明亮的病房、床头昂贵的仪器和堆积的珍贵营养品,眼神里闪过一瞬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人以为眼花。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妈妈立刻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眼眶又红了,感激道,笑笑就是太善良,自己还疼着呢!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
这……不太好吧……殷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难为情和感激。
什么好不好的!妈妈斩钉截铁,你救了小月的命,就是我们蓝家的大恩人!
你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我们照顾你!
我们就是你的亲人!你就安心待着!
爸爸也沉声道:对,你于小月有再造之恩,便是蓝家的恩人。
以后蓝家就是你的家。
是啊,蓝晧接口,目光灼灼地看着殷笑,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保护欲,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哥说!
这就是一切的起点。
感激,混合着沉重的道德枷锁。
父母和哥哥的眼神,已经从最初对我病情的担忧,无可逆转地转移到了殷笑身上。
怜惜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赞叹那么善良,不惜捐肝,所以多了一份责任给了她一个家。
从此,毕竟她救了我一命,这句话成了蓝家永恒的真理,成了我所有言行都必须无条件退让的终极理由。
我的存在空间,在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强大的恩情逻辑,挤压得支离破碎。
我成了那个需要时刻愧疚、感恩、甚至要为恩人的一切不适负责的亏欠者。
可明明是她自愿的,蓝家可以给钱,可以给势,为什么还要我一直退让呢
曾经的我,蓝月,是蓝家毋庸置疑的明珠。
不是比喻,是事实。
从小到大,我的一切都打上了极致的标签。
容貌继承了母亲的清丽,又在眉宇间添了蓝家的锐利锋芒;
智商,用后来研究室导师的话说,是天赋异禀到令人嫉妒。
这颗明珠,光芒璀璨的外壳下,是豪门温室里浸淫出来的、几乎刻进骨子里的骄纵任性。
被偏爱的总是有恃无恐。
我不会刻意讨好谁,因为不需要。
我要什么,只需一个眼神,或是一个冷脸,下一刻便会摆在我面前。
我像一只被精心喂养、羽毛光亮却爪牙锋利的孔雀,享受着全家理所当然的纵容和宠爱。
那时的家,是我可以放肆撒野。
可殷笑不一样,她柔弱、善良、感恩。
她说话永远轻声细语,永远带着甜甜的笑容,即便是不愉快,也能用最无辜、最委屈、最替别人着想的语调说出来。
她对比我就是懂事,让蓝家人觉得,这样一个身世凄惨却如此懂事、善良、知恩图报的女孩,怎能不令人心疼
怎能不给予更多
到最后,因为我对她的妒忌,家里人对我只剩怀疑、厌恶、烦躁和失望。
8
南极科考迫在眉睫,我的时间不多了。
小月姐姐你…是在查什么呢殷笑柔软得像羽毛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猛地一惊,手机屏幕啪地摁灭,反扣在腿上。
动作太快,显得有些狼狈心虚。
她端着果盘,站在我身后,脸上是纯然的好奇,大眼睛眨巴着:看你在这里坐了好久了,手指也…是不是又疼了
她关切地问,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我反扣的手机。
没…没什么,只是看看天气预报。
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
这样啊,
她放下果盘,拿起一个苹果,歪着头看我,笑容甜美无害,声音依然轻软,
……姐姐好像最近特别关注一些地图……地图册放在客房书架上,都快翻到脱页了。
她慢悠悠地咬了一口苹果,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偏厅里格外刺耳,是……世界地图吗
最南边的角落
我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进过我的客房!翻看过我的东西!
她知道了!
或者至少猜到了关键!她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就在我心脏狂跳,客厅方向传来了蓝晧略带不耐的声音:笑笑,干什么呢
过来尝尝这个新到的茶。
哎!来啦!
殷笑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甜美笑容,小月姐姐,别太累了呀,早点休息。
她像只轻盈的蝴蝶,翩然飞走。
殷笑状似无意地提到:蓝晧哥哥,你说南极那么冷的地方,真的有人能待很久吗
听说那里通讯特别不方便,好像大半年都联系不到人呢
她的语气天真无邪,仿佛只是分享一个有趣的冷知识。
妈妈立刻放下筷子,眉头紧锁,语气忧虑:那种地方听着就吓死人,谁能待得了又冷又荒,信号都没有,多遭罪。
蓝晧则立刻看向我,目光锐利得像探照灯,带着审视和浓浓的不以为然,直接点破:蓝月,你最近鬼鬼祟祟的,不是真动什么疯念头了吧
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怎么,想学人家搞神秘失踪
博关注
他的语气充满了鄙夷和看穿我的笃定,告诉你,没用!离家出走大半年这招还没玩腻
现在想玩去南极这种更极端的你省省吧!
谁有空陪你演这出苦情戏!
我张了张嘴,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口,变成一片苦涩的死寂。
只能默默垂下头,承受着那冰冷的、看透我算计的鄙夷目光。
他们猜到了我要去某个远方,却自动解读成了我最不堪的动机。
9
三年前,从殷笑成了我的干妹妹之后,渐渐的,我的家就没有了。
如果早知道,我宁愿耗着等肝源。
我从小被宠着长大,养成的思维模式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不容他人染指!
尤其是我最珍视的亲情!
我想要的独占的爱,绝不会因为恩情就变成可以随意分给别人的东西!
就算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不行!
所以他们要认干亲,我不同意:不行!我不同意!
客厅里所有人都愣住了。
尤其是殷笑,她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里瞬间积蓄起难以置信的受伤和无措,泪水迅速滑落,无声地砸在妈妈的手背上。
小月!妈妈惊怒交加的声音响起,你怎么能这么说!笑笑她……
给钱!
我急促地打断她,带着一种急于保护自己领地的疯狂,爸,妈,我们给她钱!几百万几千万
给她买最好的房子!
给她请最好的保姆!
帮她找个好工作!
给她这辈子都花不完的钱!
报答她!都可以!
但是干女儿……不行!
我的目光扫过父母和哥哥惊愕、随即迅速转为失望和厌恶的脸,最后落在哭泣的殷笑身上。
那份恐惧和独占欲让我口不择言,她只是捐了肝!凭什么就要分走一半我的家!我……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我后面更难听的话。
是妈妈。
她脸色铁青,手还悬在空中,气得浑身发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彻底的陌生和痛心疾首:蓝月!你太让我失望了!
简直冷血无情!
你的命是笑笑给的!
没有她,你现在已经躺在冷冰冰的盒子里了!
分一半家
这难道抵得过她给你的一条命!
给钱你把救命之恩当什么了
钱能买回命吗啊!
笑笑救的是个人!
不是一个钱包!
蓝晧无比失望的看着我:蓝月,笑笑为了救你差点连命都丢了!你现在在这斤斤计较什么哥哥妹妹!
你脑子烧糊涂了还是心被狗吃了!
忘恩负义的东西!
够了!爸爸沉声厉喝,带着巨大的威严和冰冷,刚捡回条命,就这么不知好歹!
说话毫无分寸,自私自利!
这是对救命恩人该有的态度吗!
回你房间去!
好好冷静冷静!
想清楚你自己是谁!
我被那记耳光打懵了。
脸上火辣辣的痛比不上心里的屈辱和绝望。
我捂着脸,看着他们:妈妈紧紧搂着还在嘤嘤哭泣的殷笑,蓝晧怒视我,爸爸冰冷的眼神里满是失望……世界天旋地转。
我做了什么
我只是……只是不想被分走那份曾经属于我的独一无二的爱啊!
为什么就成了冷血无情、忘恩负义、自私自利了!
我在房间里哭得天昏地暗,摔碎了一套价值不菲的骨瓷杯碟。
外面似乎也安静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
姐姐……
是殷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我给您熬了点粥……是养胃的……刚才……都是我不好,让姐姐和干妈他们生气了……
门外传来托盘放在地上的声音,姐姐……您别生气了……我知道您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不该奢望……您好好休息……
她的声音怯懦、自责、充满卑微的讨好,在门外的寂静里清晰地传进来。
与她此刻低姿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在走廊里,必然赢得了父母哥哥更深的怜惜和心疼。
他们会觉得我任性刁蛮不可理喻,而她,善良大度承受了无妄之灾还反过来讨好我。
我听着门外蓝晧小声安慰殷笑这不关你的事,你别自责!是她太不懂事!。
妈妈叹息着哎,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的絮语。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手段的差距。
我的骄傲、任性、恐惧和独占欲,在殷笑包裹着蜜糖的体谅和卑微面前,被衬托得如此狰狞、小气、不识好歹。
从那一刻起,骄纵不再是被默许,而是成了我无法被宽恕的原罪。
殷笑,在那份对比中,在蓝家人一次次你看看笑笑多懂事的赞誉里,真正站稳了蓝家二小姐的位置。
直到彻底将我这朵带刺的玫瑰,挤出曾经属于我的阳光房。
10
窗外华灯初上,我的行李箱已经合拢,安静地立在门边。
里面东西少得可怜,几件保暖内衣,厚实的羽绒服,常用的几本专业书和核心笔记本,还有那张被压在箱底的、承载着南极命运的绝密协议。
最后一件贴身衣物叠好放进去时,我的指尖甚至没有一丝颤抖。
王姐下午帮我简单烫好的防寒服散发出淡淡的人工熨烫味。
是的,我特意请王姐帮的忙。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件设计简洁但材质特殊的衣服时,眼里有掩饰不住的担忧和想问又不敢问的探寻。
大小姐……要去很远的地方
她声音放得很轻。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说了声:麻烦您了,王姐。
这个家里,恐怕只有她还记得关心一下这个大小姐的死活了。
收拾停当,只剩最后的告别。
我拖着那个小小的、滚轮安静的行李箱,走出了冰冷的客房。
走廊里寂静无声,楼下的餐厅隐隐传来碗筷的轻响和殷笑刻意放低的、似乎极其体贴的话语声。
我目不斜视,径直穿过空荡的客厅。
小月姐姐
我动作一顿。
没有回头。
殷笑像一只无声的猫,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我的身后。
她穿着一件柔软的奶白色家居裙,衬得脸色越发苍白柔弱。
脸上挂着的笑容温婉亲切,仿佛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些龃龉和暗涌。
这么晚了……姐姐要走吗
她关切地走上前,目光落在我的行李箱上,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快意和讽刺,快得像幻觉。
姐姐不多住几天吗家里……大家都挺想你的。
她的大家二字吐得格外清晰柔和,带着一种胜利者分享战利品的满足感。
我不想和她有任何纠缠。
嗯,有事。我的声音冷淡,拧动门把手。
哦……
她拉长了语调,语气变得柔和又带着点歉疚的担忧,其实……正想跟姐姐说一声呢。
干爸干妈和蓝晧哥哥,准备明天去见哥哥的女朋友呢,顺便去三亚玩。
那边气候温暖湿润,最适合养身体了。
你也知道,我捐肝后元气一直亏得厉害,天气稍微变化就浑身难受,医生也建议最好换个温暖地方静养……
她说着,还适时地抚了抚自己的腹部,眉头微蹙,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我的动作彻底停了。
去见哥哥的女朋友是谁他们又要走了!
我直到出发前夜,才从这个妹妹口中得到这条轻飘飘的、顺便告知的消息!
我转过身,声音因压抑的暴怒而微微发哑,带着一股连我自己都诧异的冰冷质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最后的底线被践踏,我可以被忽视,可以被厌恶,但连这种全家出行,见嫂子这种事都要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个外人一样将我彻底排除在外!
在他们眼中,我蓝月连知道他们行程的资格都没有了吗!
11
殷笑似乎被我突变的戾气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换上了受伤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姐姐……你……你怎么能这么凶……不告诉你……
她咬了一下苍白的下唇,那双总是雾气蒙蒙的眼睛直视着我,声音依旧是轻软的,干爸干妈觉得……觉得你这段时间心情不太好,身体也没恢复好,需要安静……而且……
她顿了顿,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丝看似无奈又无比坦然的怜悯,轻轻吐出那句将我最后尊严彻底踩进泥里的诛心之言,
他们……本来也没打算带上你呀,姐姐。
轰……!
大脑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没打算!带上你!
这六个字,彻底抽空了我最后一丝强装的冷静!身体比思维更快!
你说什么!
我几乎是失控地一步上前,左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
我只想要一个解释,或者只想让她闭嘴!
你再说一遍!什么叫‘本来就没打算带上你’!
我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就在我抓住她手腕的瞬间……
殷笑口中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啊……!
她像是脚下一滑般,整个身体以一个夸张到失去平衡的角度猛地向后倒去!
咚!一声闷响!
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我刚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收力或做什么补救措施……
笑笑!!!
妈妈惊恐到撕裂的尖叫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从客厅方向响起!
蓝晧第一个冲了出来!
紧接着是面色铁青的爸爸和被吓得失色的妈妈!
蓝晧目眦欲裂,瞬间扑跪在倒地的殷笑身旁,想碰又不敢碰,只是冲着我的方向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蓝月!你疯了!你又要对她做什么!!
妈妈手指颤抖地想去扶殷笑,眼泪瞬间汹涌而出:笑笑!我的笑笑!
你怎么样!哪里疼!告诉干妈!
她猛地抬头,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失望,蓝月!
你这个畜生!
你怎么敢推她!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拼了!!
妈,我……
爸爸脸色阴沉得可怕,声音低沉压抑着滔天怒火:蓝月!给我解释清楚!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排练好的一出戏般的场景完全打懵了!
巨大的愤怒、委屈和被冤枉的强烈屈辱感瞬间淹没了我!
不是我推的!
我冲口而出,我只是抓了一下她的手腕想问她!
是她自己摔倒的!她在演戏!她故意……
够了!
蓝晧一声怒喝,直接打断我。
他小心地将殷笑扶起靠在自己怀里,殷笑睁开眼睛,泪水涟涟,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蓝晧哥哥……别……别怪小月姐姐……都怪我……是我不小心……没站稳……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原谅和劝阻,但每一个字都在坐实我的罪行!
12
不小心没站稳
妈妈的哭声猛地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指控,笑笑!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
我们眼睁睁看到的!就是她推的你!
监控!蓝晧!快去看门口的监控!
让她死心!看看到底是不是这孽障干的!
妈妈歇斯底里地指向天花板角落正对着玄关的那个高清摄像头。
她笃定监控拍下了我行凶的罪证。
监控!
仅仅几秒钟,蓝晧就找到了实时回放。
他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脸部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蓝月……
他抬起头,看向我的眼神,再无半分兄妹情谊,只有冰冷失望。
他把手机屏幕猛地转向我,上面播放着那个定格的、我抓着她手腕、她向后摔倒的瞬间截图,……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说!
笑笑还在替你求情!
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恶毒!无可救药!
我看着那张画面……那个角度,那个姿态,完美呈现了一个蓝月因愤怒嫉妒而推倒柔弱救命恩人的铁证!百口莫辩!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想要咆哮控诉殷笑伪装的冲动……
在这一刻,如同被抽走了底气的空管,彻底泄掉了。
面对那扭曲的影像,面对父母眼中喷薄的恨意和哥哥眼中彻底的憎恶。
面对地上那个还在低低抽泣、却在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得意弧度的受害者……
我忽然觉得……好累啊。
筋疲力尽。
辩解有用吗
监控是铁证。
受害者在维护我。
目击者全是站在她那一方的审判者。
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无所谓了。
真的,无所谓了。
爸爸用那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判了我死刑:……滚!现在就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蓝家没有你这么歹毒的女儿!我们……只当从没生过你!
你要是再敢动笑笑一根头发……
他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周围所有的空气。
蓝晧搂着怀里的殷笑,只对我丢下一句冰冷彻骨的话,带着厌恶到极点的唾弃:蓝月,你真让我恶心。
我看着他们,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那我呢算什么
呵。
再没有任何言语。
甚至没有再看他们一眼。
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弯下腰,握紧了我那小小的行李箱冰凉拉杆。
原来,彻底放弃,是这种感觉。
比愤怒痛一万倍,却又比愤怒轻松一万倍。
我拉开门,门外城市的冷风瞬间灌入。
身后,是蓝家温暖的灯光,是他们围在殷笑身边心焦与谩骂交织的温情世界。
我走了,祝你们幸福。
这句话,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风中,没有被任何人听见。
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
隔绝了两个世界。
去哪不重要了。
只要不是这里。
南极,或者任何一片无人知晓的冰原,都比这个地方温暖。
13
距离争吵的夜晚,已经过去快两个月。
殷笑的恢复出奇地慢,总在深夜低烧,或在饭桌轻咳,提醒着众人她的牺牲和我恩将仇报的恶行。
妈,蓝晧放下手机,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犹豫,……你说蓝月……现在在哪
这个问题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妈妈喂水果的手一顿,墨镜遮住了她眼神的波动,只看到她嘴角抿了一下,语气硬邦邦:管她去哪!不是有志气得很吗
爱去哪去哪!省得在家惹事!
可那话语深处,却泄露出不易察觉的烦躁。
她忍不住转头看向蓝国栋,像是在寻求某种支撑。
爸爸合上杂志,指尖在光滑的页面上敲了敲,沉默了足有十秒,才沉声道:她一个女孩子,从小没过过苦日子……脾气是大了点……
这话不像以前斥责时那般斩钉截铁,反而带上了一丝模糊的担忧。
给她的卡……她没用过。
他补充了一句,这是管家老陈今早汇报的。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片刻。
殷笑轻轻咳了一声,立刻引来妈妈紧张地拍抚和柔声询问。
蓝晧皱着眉,重新拿起手机,指尖在那沉默的头像上停留许久,最终发送了一条信息:在外注意安全,别让爸妈担心。
没有称呼。
冷漠又别扭的关心信号。
这条信息。
几天后,一条来自陌生城市的包裹信息让妈妈坐不住了。她的东西
她拧着眉签收,打开,里面没有任何蓝月的东西,只有一份寄错了的学术期刊。
老蓝,
妈妈晚餐时终于忍不住,你说……小月她……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那么大脾气,在外头得罪人怎么办她又没什么社会经验……
她习惯性地寻求殷笑的认同,笑笑,你说是不是你姐姐她……
干妈别担心,
殷笑立刻放下勺子,乖巧地依偎过去,声音依旧甜美体贴,却巧妙地将话题重心转移,姐姐……可能就是生气了。
她脾气急,但不会真有事的。可能是……
她略作思索,露出天真又善解人意的表情,可能是在做研究姐姐那么聪明,实验室可能就是她的家呢。
等姐姐工作上的难题解决了,说不定就回来了
工作什么难题蓝晧追问。
啊
殷笑像是被问住了,无辜地眨着眼,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呀,就觉得姐姐一直很忙很努力的样子……可能压力太大了
所以才……
她欲言又止,留下一个压力大才导致脾气失控的想象空间,再次将蓝月的问题定性。
妈妈和蓝晧顺着这个思路,那些模糊的担忧竟诡异地被安抚了部分。
原来她的坏是因为压力
那……是不是可以教育她学会控制情绪,学会感恩
蓝晧开始隔三差五发些冷硬的告诫:
爸的公司最近拿了个大项目,你也该收收心,别整天不着家。
笑笑身体不好,妈为了你的事都瘦了。
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你是成年人。
妈妈带着怨气和一种施舍的姿态:
在外照顾好自己,别让人说蓝家教出来的女儿不懂规矩。
潜台词:别丢我们的人。
笑笑今天还说想起你小时候的事,说很想你。
有时间就回来,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你总要学会懂事!
14
时间滑入深秋。
蓝月宿舍的房东按约回收房屋,打电话通知蓝家,我的紧急联系人留的是蓝晧。
蓝晧这才惊觉:蓝月真的很久、很久、没有一点消息了。
之前的联系是他单方面的,她的宿舍也已经退了
她人去哪儿了!
起初是恼火,觉得她又在搞失踪。
联系所有可能知道她去向的同学、导师,得到的回复要么是不知道,要么是闪烁其词:蓝月她最近可能在进行特殊项目……联系不上很正常。
妈妈开始真正感到不安:老蓝……你说小月她……会不会真出什么事了
她心慌。
蓝晧动用了家里的关系,费了大力气才从蓝月那所顶尖高校的某个高层嘴里,撬出一个被层层加密的非官方小道消息:
蓝月……好像参与了一个极高涉密级别的海外项目……具体不知,但……似乎和极地有关
那个协议签的……听说是生死状的级别……
极地!涉密!生死状!
难以置信的恐慌席卷了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因殷笑又一次不明原因低烧而检查身体时,发生了意外!
蓝国栋的助理神色异常凝重地将一纸报告递到了他手中。
蓝国栋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报告显示:蓝国栋和殷笑之间存在……亲权概率超过99.99%!
殷笑……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她是蓝国栋流落在外的……私生女!
刹那间!
捐献肝脏的主动无私、善良阳光、孤苦无依……
所有披在她身上的、精心设计的、闪着恩情光辉的圣衣,在这一刻轰然炸裂!
她是私生女!
她是处心积虑!
她接近蓝月可能根本就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认亲!
她捐肝,是为了名正言顺进入蓝家!是为了夺取蓝月拥有的一切!
她所有的构陷、所有的伪装、所有对蓝月的贬低和驱赶,都有了最肮脏、最合理的解释!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
为什么她恰好能在医院匹配成功
为什么她恢复得那么慢、那么痛苦博同情
为什么她对蓝家的喜好和每个人的脾气拿捏得那么精准
为什么监控的角度拍得那么恰到好处
啊……!!!
妈妈在得知真相的瞬间,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软软倒了下去!
蓝晧一拳砸在墙壁上,指关节瞬间血肉模糊!
蓝国栋则像瞬间苍老了二十岁,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里。
他们疯狂地尝试联系我!
打不通的旧号码!
被拒收的新邮件!
所有可能的方式都石沉大海!
再看看房间里堆满的、属于殷笑的奢侈品,捂住胸口,连哭都哭不出来!
悔恨!滔天的悔恨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们彻底淹没!
他们将殷笑无情的赶走,就和当初赶走我一样。
找!不惜一切代价!动用一切关系!给我找到她!找到科考队!给我把她带回来!
蓝国栋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失控的沙哑和绝望,他砸碎了书房里珍贵的烟灰缸。
蓝晧动用父亲和自己所有的人脉资源,甚至找到了特殊渠道去碰触国家级别的科考计划壁垒,得到的回复只有冰冷的几个字:
任务执行中,最高保密,联络中断。
同时附带一个可能不是官方但令人心胆俱裂的消息:南极大陆刚经历了一场未公开通报的剧烈磁暴,影响了那片区域的通讯。
希望的大门被彻底冰封。
妈妈喃喃自语:她不会原谅我们了……她恨死我们了……
她已经憔悴得脱了形。
当陆成源只带来我的殉国勋章和断断续续的通讯记录副本。
是磁暴前最后传回的、极其断续的语音片段,夹杂着剧烈的干扰噪音和呼啸的风声:
蓝月:……风暴……超出……必须转移……我们困在……
他们终于无比清晰地认识到:
他们永远、永远地失去了蓝月。
那个他们捧在手心养大的、绝顶聪明的女儿。
那个他们一次一次误解、伤害、斥责为冷血、忘恩负义、恶毒的女儿。
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