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拿捏手握重权的楚家,父皇一道圣旨:嫁个公主过去!
听闻此事,后宫瞬间炸了锅。
其他妃嫔死死护住自家女儿,生怕被选中。
唯有我母妃,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出来:
身在皇家,当为皇家考虑!
父皇龙颜大悦,母妃位分连升三级。
而我
多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夫君。
1.
玉门关外风雪呼啸,燕军围城。
我蜷在火盆边拆信,信中的内容却是冰冷刺骨:
若十日内不杀楚迢,玉门关三万叛军,皆诛九族。
我攥紧袖中匕首,冰凉的刃贴着手腕跳动。
火盆突然爆出火星,烫穿信纸一角。
我盯着那个焦黑的洞,恍惚看到了八岁的自己——
父皇要指婚的声音响彻大殿后,妃嫔们死死按住自家女儿。
唯有母妃毫不犹豫地将我推出!
字字铿锵:身在皇家,当为皇家考虑!
母妃因此被父皇升了位分。
而我,多了一个郎君。
将军!这箭镞有毒!帐外惊呼撕裂风雪。
我骤然回神。
掀帘望去——
楚迢单膝跪在雪地里,玄甲凝着血冰。
他正给小卒剜腐肉,药粉撒在伤口时,少年咬烂的嘴唇渗出血丝。
忍着。
楚迢声音沙哑,掌心稳稳按住少年颤抖的腿,活下来,才能回家看阿娘。
杀他
他是深宫里唯一给过她光的人。
不杀
母妃的刀悬在三万条命上…
帐帘突然被掀开。
楚迢带着一身寒气进来,睫毛凝着霜:
阿桥,怎么还没歇息
松烟墨的气息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还是当年书房里那个少年郎。
匕首在袖中发烫。
我踮起脚,替他拂去肩甲上的雪。
指尖掠过他后颈命门时,楚迢猛地攥住我手腕!
2.
帐外风雪更烈,如恶鬼哭嚎。
怎么手这样冰
我抽回手,袖中匕首无声滑入掌心。
没...没事。风沙太大,吹得头疼。
他忽然伸出手臂,将下巴抵着我的发顶,带着安抚的声音:
别怕,阿桥。
再撑一撑。等杨花飞雪的时候…我们去柳州…
杨花…柳州…
记忆的闸门被粗暴地冲开!
景和二年的春风,带着海棠的甜香,吹散了玉门关的阴冷和血腥。
初见楚迢,是在皇兄的书房。
他正伏案写着什么。
风卷着绯红花瓣,落在那墨迹淋漓的谢桥二字上。
少年抬头,酒窝深深:臣在写聘书呢。
松烟墨香萦绕鼻尖。
与父皇御书房里的龙涎香截然不同——这是楚氏特供的贡墨,掺着沉水香屑。
他指尖点着楚宫遥,眼如星子:
公主瞧,老天爷都把咱俩名字凑作堆。
等来年杨花飞雪,
他忽然握住我手腕,指尖温热,臣带公主骑马踏勘,可好
砚台哐当翻倒,我慌乱去擦。
他低声说:无妨。
指尖沾着墨,在我手心轻轻划过,蜿蜒如宿命的锁链。
刻在了十岁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报——!
帐外骤响的声音,划破了短暂的宁静。
将军!急报!燕军夜袭东哨营!
他猛地松开我,掀帘欲出的瞬间。
忽然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察觉了
3.
殿下!小心!
帐外突然传来亲卫的厉喝!
砰!
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哨音,钉在我脚边的木桩上!
血!温热的血点,溅上了我的睫毛!
不是我的。
是帐外一个刚冲过来想护住我的年轻士兵。
我猛地回神。
不行!不能在这里等死!更不能…像个废物!
我冲出营帐。
跌跌撞撞冲上城墙的石阶。
找到了!
一个燕军狰狞地爬上垛口,弯刀直劈楚迢后背。
小心!我失声尖叫,想也没想。
抓起地上散落的半块城砖,用尽全力砸过去!
砰!
砖块砸在那燕兵头盔上,力道不大,却让他动作一滞。
楚迢回身,枪出如龙!
你来干什么!他怒吼着,一把将我拽到他身后相对安全的角落。
帮忙!我不能…不能看着你们…
看着我们死他猛地截断我的话,还是看着大谢的血,再流干一次
这血债…翻不完的!阿桥!我们都被困住了!
翻不完的!
这句话!
之前,在他要杀那个燕军小将时,我也这样朝他喊过!
那时是怜悯。
现在,是锥心刺骨的绝望!
4.
困住了…
是啊,从八岁那年,就被困住了。
景和元年,长明殿。
桥儿,过来。瞧瞧,楚家送来的年礼。
满殿的箱子开着,空气里是金钱和权力的味道。
楚年,不过一介商贾。可你父皇的私库,怕也比不上他一个零头。
她转身,指尖轻抚我的脸:知道为什么把你指给他吗
我摇头。
因为楚家的银子,养活了半个朝堂!
母妃冷笑,楚年手里,捏着那些官老爷的命根子!贪赃的账本,枉法的证据…都在他那书房里!
连你父皇…也奈何不了他!懂吗
我懂的。
楚家的年礼件件贴着刺眼的朱红商印
。
明晃晃的钉子,扎进各宫的眼里。
公主常召庆云班入宫清朗声音忽在廊下响起。
楚迢倚着朱柱,笑意不达眼底。
我眼尾弯起无害的弧:是啊,过几日还来。一起看人多热闹。
戏台搭在护城河画舫。
伶人甩着水袖,唱将军饮鸩殉国。
楚迢突然扣住我腕骨!
若这毒酒递到公主手中,公主当如何
我迎上他目光,自是学那痴情商女,鸩酒换合卺酒,一命换一命。
他倾身,松墨香混着硝石味扑来:若你我扮这痴男怨女,不知看客们…能否赏些眼泪。
鼓点骤急!
戏中将军吞剑自戕。
周内官突然出现在殿角!
他是父皇的心腹。
周内官直直走向后台!那里……
是楚迢刚刚前去的方向!
5.
来不及细想。
哎呀!我失手打翻茶盏。
褐黄色茶汤泼了周内官满袍。
奴才该死。老太监惊跳,一片混乱。
戏终人散。
楚迢抱着一摞话本,状似无意地走到我身边。
公主今日这‘泼茶’的手艺,他翻着《梅花笺》的戏折子,指尖在‘将军饮鸩’那折轻轻敲了敲,倒比戏台上的武生…还要精彩几分。
我的心,猛地一跳。
回宫更衣时,指尖却在襦裙夹层里,触到一片冰冷濡湿。
抽出一看——
半张染血的密函!
燕使携布防图入京,戌时三刻,老地方。
哗啦!
一盆滚烫的金汁从城头倾泻而下!城外顿时响起骇人的惨嚎!
楚迢将我死死按在冰冷的城墙后。
母妃的话,像毒蛇在耳边嘶嘶作响。
我是什么
我袖子里,藏着的又是什么
城头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嘶吼。
将军!燕军退了!暂时退了!
楚迢紧绷的身体微微一晃。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难辨。
似乎想碰碰我的脸,手又停在半空。沾满血污的手指,微微蜷曲。
阿桥,你说…我们流的这些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城墙上堆积的尸体,扫过关外焦黑的土地。
…能洗掉多少罪
我站在他面前,一个字也答不出。
十日之期,仍在滴答作响。
6.
楚迢倒下了。
肩上那道裂开的旧伤,又在渗血。
快!抬下去!军医!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
我跟着冲进伤兵营。
铠甲卸下,露出里面被血和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的里衣。
肩头伤口狰狞,边缘泛着不祥的乌青。
燕人的箭,都喂了毒!
军医低吼,按住他!
楚迢牙关紧咬,发出野兽般的闷哼。
我的心被狠狠揪住。
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里那冰冷的匕首。
为了什么母妃
为了谢璿
还是为了…这永无止境的厮杀
目光落在他染血的战袍上。
一枚扭曲的燕式箭镞,还嵌在甲片的缝隙里。
狰狞的倒钩,像北狄人贪婪的眼睛。
北狄…燕国…
这血债,何止百年!
7.
景和八年,春日好景。
可朝中并不太平。
黎江燕国的北狄王遣使臣赴长安。
大谢北疆之外的广袤原野,昔日盘踞着一彪悍族群。
北狄铁勒汗,破西羌,降月氏,囊括漠北,据守燕然,一统漠南漠北,称雄胡虏诸部,直至文帝之世。
彼时,其控弦之众达三十万之众。
后来更是一举吞并幽州,在黎江建立燕国。
狄人亦重儒学,朝中亦设文武百官,如今的燕王拓跋烈,年过半百,对大谢疆土垂涎已久。
彼时风头一时无两,大谢只得遣宗室之女和亲以缓和与其的关系。
至武帝之治,大谢终积铢累寸,振臂一呼,边境稍得宁息。
然连年征战,致使流民四散,义军四起,数十年烽火已蚀国之根本,恢复元气尚需时日。
燕国需要时间,大谢亦经不起一场大战。
因而,两国均默契的维系着脆弱的和平。
此番遣使来访,表面上为修好和睦,实则暗藏玄机。
宫宴进行未到半时,我借口离席。
回未央殿的路上意外看见一道人影闪过,我厉声喝道:
谁!站住!
8.
燕王拓跋烈的侄子,拓跋渊。
拓跋渊此人,传闻心机缜密,行事果决狠辣。
他身上流淌着一半汉人之血,棱角分明的脸庞上,又带有几分冷峻的文雅。
不知为何,我心里一紧,不露声色道:将军怎会在此
拓跋渊不疾不徐地施了一礼:殿中气氛过于凝重,微臣外出透气,不料与引路的内侍走失,正苦于寻不回返的路径,却偶遇了公主。
沉重
我压下心中疑惑:那便由我为将军带路。
拓跋渊神色平静,笑意不达眼底。
转身之际,我多言了一句:
将军与楚夫人可是旧相识
拓跋渊步伐一滞,我未曾漏看他眼中瞬息万变的阴霾。
我岔开了话题,大抵是我吃了几盏酒,失了分寸,将军莫怪罪。
怎会
未央殿内,一曲《破阵乐》戛然而止。
方才盛满琼浆的夜光杯滚落在地,酒液渗入地砖缝隙,如同一道蜿蜒的血痕。
同年八月。
燕国再次以和谈为由,不惜以二王子为饵于帷幄布陷,妄图刺杀西北军主将。
又趁我朝不备,动用重兵,直逼玉门关、嘉峪关等地。
山河家国,一夕危亡。
而这一年,我十四岁,还未等到嫁与楚迢为妻。
楚迢不顾家人的反对披甲从戎。
他同我说,誓要保卫我大谢天下。
我本以为,我与楚迢的结局会是白头到老,相守一生。
他写他的字,我读我的书。
可未承想。
最后的最后,竟是你死我亡。
9.
变故发生在我母妃有孕的那一日。
母妃的肚子一日日隆起,心思也变得越来越细腻。得知我和楚迢的亲礼被迫推迟后,父皇烦躁不堪。
母妃召我去长明殿那日,檐下的海棠开得正好。
她亲手替我簪上一支金丝蝴蝶钗,带着熟悉的沉水香。
阿桥瘦了。
楚家那孩子,仗打不完便不归家她捧着我的脸,指尖冰凉,倒害得我的小阿桥苦等。
瓷盏里雨前龙井腾起薄雾,模糊了她温柔似水的轮廓。
她哽咽着:昨儿不知为何,想起你发着高热还给他回信……你心里苦,母妃知道。
铜漏滴答,像催命的鼓点。
玉门关风沙大,女儿明日便启程。我轻声道。
母妃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抖。
当真母妃这就让尚宫局…
不必了。
我按住她手腕,指尖触到一道陈年烫疤——那是她替我挡下炭火盆时落的。
女儿只要母妃一句实话。
我望进她骤然凝固的笑纹里,您究竟是心疼我…
还是急着让楚迢回来,好替这未出生的孩子铺路
妆奁上的缠枝铜镜映出两张相似的脸。
一张如遭雷击,一张泪痕斑驳。
阿桥,连你也疑我
暮色漫进窗棂时,她最后替我紧了紧披风系带。
此去山高路远…
她指尖抚过我袖口磨旧的缠枝纹,那曾是她亲手为我绣的,若实在劝不动,便回来吧。
我跪拜告退,转身时瞥见博古架后的暗格里——
露出一角明黄绢帛,绣着盘龙暗纹。
咳…咳咳…
楚迢剧烈的咳嗽声将我拉回。
干裂的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我凑近。
爹…向梁斋…
10.
将军!京城…八百里加急!
不是明黄的圣旨,是楚家独有的暗纹漆封。
楚迢猛地起身,一把抓过,目光扫过信笺的瞬间——
高大的身躯晃了晃,连那道狰狞的伤口都失了血色。
备马…立刻…回京!
一股不祥的预感,冰水般浇遍我全身。
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他,信纸也落在我手中。
只有一行字,带着不详的急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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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病危,速归!恐不及!管家顿首。
楚年!
心,沉到了谷底。
连夜返京的马车碾碎石道,他手始终按在剑柄上。
阿桥,若我爹问起玉门关……
话未说完,骏马长嘶骤停!
老管家扑跪在阶前:老爷……老爷今早呕了血……硬撑着等少爷啊!
楚迢撞开房门。
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楚年躺在榻上,眼窝深陷。
看见楚迢,浑浊的眼珠陡然迸出骇人精光!
枯爪般的手死死扣住儿子手腕:
陛下…咳咳…陛下他……话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笑起来,笑声裹着血沫:
好…好得很!谢家的公主……楚家的……媳妇……
铜炉里沉水香噼啪炸响。
父亲!阿桥是自己人!
我去取参汤。我垂眼退至廊下。
刚走至门口,瓷器碎裂的脆响刺破死寂!
紧接着,是铜钱坠地的清脆声响。
寒鸦惊飞,撞碎一庭冷月。
我僵在廊下阴影里。
一枚沾着血迹的铜钱,滚落在我的绣鞋边。
绿锈斑斓间,‘景和通宝’四个字,刺入眼帘。
那是我和楚迢…定亲那年铸的新币。
11.
长明殿的檀香熏得我喉头发苦。
母妃斜倚在软枕上,指尖慢悠悠拨弄着鎏金护甲。
楚年的丧仪…办得可还体面
她终于开口,护甲叩在案上,像催命的更漏。
我盯着她发间新簪的东珠步摇,想起楚府灵堂惨白的孝幡:楚家商号歇业七日,长安城米价涨了三成。
到底是商贾,死都要算计活人。
母妃轻笑一声,帕子却将案几上那碟桂花糖捏得粉碎,他临终前…可曾说过什么
母妃想问的,是遗言还是把柄
她终于抬眼笑了,眼尾细纹里凝着熟悉的甜毒:本宫的阿桥长大了,都学会拿话噎人了。
楚家树大根深,你父皇夜里总睡不安稳…
我突然想起楚年塌前那滩黑血。
原来人咽了气也不算完,连最后那口腥气都要被榨出三分利。
她的护甲划过我耳垂,冰得我一颤,不如…同母妃讲讲向梁斋匾额后的暗格
冷汗倏地浸透里衣。
昨天…在楚府…
楚迢背对着我,站在高高的梯子上。
灰尘簌簌落下。
他的声音闷闷的:阿桥,若我死了,这匣子你亲自烧给父亲。
女儿不知什么暗格。我昂头直视母妃,突然看清她鬓角的白粉没抹匀。
原来这座吃人的宫殿,连她也开始嚼不动了。
母妃仍笑着,掐着我下巴的力道却像铁钳:你当本宫的眼线是摆设…
她的贴身嬷嬷忽然进来,在她耳边轻语。
声音很小。
但我听到了几个字:
楚府的眼线报,楚迢去了西郊…
母妃松开手,温柔地替我抿好鬓发:好孩子,这几日累着你了,回去歇着吧。
她笑得慈爱,你父皇新贡的螺子黛,稍后送两斛去你宫里。
我踉跄着退到殿外。
转角处,两个小太监正往慎刑司拖人。
麻袋里露出一截熟悉的灰袍——是楚府的老管家。
远处,隐约传来礼官悠长尖细的唱和:
…肃清朝堂…整饬吏治…
肃清朝堂
呵。
好戏…才刚刚开场。
十日…已经过半了。
12.
楚年死于杨花漫天的三月,此时已是景和十二年。
楚年的病来得蹊跷,症状出现不过几日便驾鹤西归。
朝堂风雨将至,百官惶恐不已。
尚未及我深思熟虑,却见风云变、变故至…
几个身着华服的官家子弟,在都城中肆意策马。马儿失控撞翻了小贩的摊位,竟导致一位老商贩被活活踩死。
消息很快传到朝堂,父皇震怒,下令将那几个纨绔子弟施以杖刑,追究其家族的责任。
一切本该结束,可父皇却以此为由头,开始彻查朝堂。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肃清朝堂中,不乏徇私舞弊、侵占民田者,或被查抄家产、处以极刑,或被罢官流放。
而这其中不乏与楚年交好或由其举荐之人。
想来肃清朝堂是假,彻底清除楚年根基才是真。
想起当日指婚时势利旳嬷嬷都陪着笑:殿下与楚公子真真是珠联璧合。
可珠玉相击,只得碎玉。
尚未等楚迢处理完家中事务,边关又传来消息。
阳关失守了。
我们只得匆匆而返。
13.
我看着收到的情报,合上眼,心底一片荒凉。
楚年之症,似‘锦绣灰’。
锦绣灰皇家禁药!
无色无味!初服无痛!待察觉…五脏俱腐!神仙难救!
原来如此!
父皇!好狠的心!好长的耐心!
为了杀楚年…竟能布下二十年的局!
楚夫人…柳含烟…
那张端丽无双、带着三分英气的脸,浮现在眼前。
是她!
父皇养的暗人!埋在最信任的枕边人身边的…毒蛇!
她用了大半辈子…演一场情深意切的戏!
楚年所握情报网虽未得到,但对其有利之物已悉数毁掉!
楚迢远在关外…楚年身旁无可尽信之人。
时机一到…情分全无。
楚迢身在关外,随便一罪名便可置他于死地。
我还没嫁过去不会受牵连,我们皇家便可得到最大的收益。
可楚迢在玉门关多年,大小军功无数。
又是领兵的大将军,百姓爱之,战士敬之。
因此,那个前来传旨的公公,被楚迢的少将斩杀于大帐众人眼前。
是夜,帐帘被粗暴地撞开。
浓烈的、几乎让人窒息的酒气!扑面而来!
你们皇家,害死了我的父亲,害得我无家可归。
他的话,像惊雷。
炸得我魂飞魄散!
二十年!好一个…情深意重!好一个…天家手段!
扣着我手腕的力道,突然松了。
灼热的液体…瞬间濡湿了我的皮肤。
阿桥,我知道,这些跟你都没有关系。你同我…一样,都是身不由己。可你…更让我心疼。
我觉得自己脖子有些湿润,不知是我的眼泪还是楚迢的眼泪,又或许是我们的眼泪流到了一处。
风灌进来,冷到了骨子里。
这一生渴慕的安稳顺遂,是否永无降临之日
第十日。
天…快要亮了。
14.
黄昏,母妃最后通牒送至:
子时不归,燕军将至!
我想起白日那个瘦得脱相的小女孩。
她阿娘两日前死在燕军的流箭下,临死前死死攥着我的手:求您…带她回家…
家在哪儿呢
玉门关外千里焦土,连飞鸟都不愿落脚。
姐姐,仗打完了吗她攥着半块桃核,那是她娘亲埋的嫁妆。
我张了张嘴,喉头哽得生疼。
快了。
我将冻僵的脚塞进怀里暖着,等杨花纷飞的时候,姐姐带你回家。
怀中呼吸渐渐停了。
桃核咔哒坠地,混进泥泞。
楚迢曾同我说,雪是祥兆。
可我分明看见,雪落在那些再也不会睁眼的士兵脸上,像盖了层薄薄的纸钱。
回到帐中,楚迢在补我的狐裘。
金线穿梭的簌簌声里,我掏出那柄匕首:喂你吃桂花糕的人,也会逼你喝血吗
他愣怔片刻,忽然把我搂进怀里:阿桥,我六岁就学会从毒酒里尝蜜了。
我夺过楚迢的剑割下一缕长发:自今日起,玉门关众将士只认虎符——
楚迢瞳孔骤缩。
更鼓炸响!子时将至。
轰——
烽火台突然暴起血红狼烟。
敌袭,城门!城门破了!
15.
燕军铁骑撞碎城门时,楚迢正将我推进藏兵洞。
他推得力道太狠,后脑勺撞上石壁的瞬间。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一声呜咽——像幼时被母妃关进黑屋那夜,蜷在墙角啃指甲的呜咽。
带她走!楚迢猛地抬头,对着我身后嘶吼。
是皇兄的亲卫!
他抹了把糊住眼睛的血痂,看向我。
点漆般的眸子…依旧亮得惊人。
谢桥,
你穿嫁衣…一定比披甲好看。
轰——
藏兵洞外,猛地炸开震耳欲聋的火雷轰鸣!
皇兄的亲卫拽着我往后拖。
楚迢的影子被火光投在岩壁上。
拉得很长…很长…
我死死盯着那道影子。
看他挥刀、折腰、踉跄,最后…凝固。
阿桥,闭眼。皇兄的手掌覆上来时,我正咬穿自己的下唇。
血腥味混着泪水的咸涩在舌尖炸开。
恍惚间竟像那年楚迢喂我喝的桂花酿——
他说凯旋之日要埋十坛在玉门关,等八十岁了挖出来笑彼此没牙的模样。
楚迢!我喊得喉头腥甜。
他忽然动了动手指。
一点,一点,朝着东南方——
柳州!
是他说…要带我去看杨花淹了青石板的…柳州!
不——
皇兄的刀刃劈晕我的瞬间,我听见了。
玉门关…最后的哀鸣。
16.
醒来时已在颠簸的马车上。
昏暗的光线。晃动的车顶。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
还有…一张疲惫、染着风霜的脸。
皇兄…谢瑱。
当年楚迢奔赴玉门关时,皇兄也自请到嘉峪关,保卫大谢。
我忽然摸到袖袋里硬物——是那枚烧焦的‘景和通宝’,边缘残留着楚迢掌心的温度。
那年宫宴,拓跋瀚要你和亲是假,逼父皇开战是真。
皇兄的声音混在车轱辘声里,碾得人耳膜生疼,父皇早与楚年定计,以楚家为饵,诱拓跋氏入局。
饵楚家…知道
寒意…刺穿骨髓。
那楚夫人呢,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皇兄从暗格里抽出一卷泛黄的信笺。
父皇的字迹龙飞凤舞,却让我浑身发冷——楚卿当知,大业需烹小鲜,社稷要焚忠良。
信笺末尾…朱砂勾勒!
是一幅图,宫宴的坐席图!
我的位置…被朱砂笔…狠狠圈了起来!
那日你撞见拓跋渊,也是计划的一环。
皇兄指尖点着燕国使臣的席位,他腰间玉佩刻着燕军布防图,父皇要的,就是让他以为你起了疑心…
铜钱突然烫得握不住。
我终于读懂楚年临死前那个眼神——不是恨,是歉疚。
他早知谢家公主要做这场戏最艳丽的祭品,却仍由着儿子往火坑里跳。
楚迢…葬在关外白杨坡。
皇兄的声音轻得像雪落,他咽气前…求我别让你知道真相…可我觉得,你该亲眼看看父皇的棋局有多壮阔。
我死死抠住窗棂,指甲劈裂也浑然不觉。
原来那年上巳节…
楚迢在桃花笺上写‘碧云天共楚宫遥时’,早看穿了这荒唐的命数。
只是他偏要赌!
赌谢桥不是啄食人心的鹰,而是肯与他共焚的火蛾。
我脑中一瞬之间空白一片,嗡嗡作响。
终是号啕大哭起来,我的楚迢,再也见不到了。
梅花笺底送南朝,梅花笺底泪痕消。
没人告诉我们。
戏如人生,连看客也不得善终。
楚迢,若我知道,若我知道。
我绝不会同你去看那出戏。
17.
嘉峪关的城墙,在暮色中裂开千百道疮口,像一张被岁月啃噬的老兽脊背。
拓跋渊的白狼旗已逼近关前三里。
斥候跪地,喘着粗气:燕军挂出免战牌,拓跋渊派使臣来想…想见您。
皇兄的银甲压在我肩上,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们的粮草撑不过半月,这是缓兵之计。
使臣帐设在两军阵前。
帐外风沙呼啸,卷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扑入营帐。
拓跋渊。
玄甲未卸,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银杯边沿。
他抬眸,目光…精准地…钉在我腰间。
低笑出声:公主这玉佩…倒是眼熟。
心…猛地一缩!
我冷眼看他:将军若想议和…便直说条件。
他却不答,径自起身走到我面前。
帐内烛火…被他身影遮挡…剧烈摇曳!
他忽然…伸出手。
我后退半步,掌心已按上袖中短刃。
公主不必紧张。
他收回手,嗓音沙哑如砾石相磨,这玉佩,是楚将军的吧
公主可知…他与我…下过三盘棋。
我攥紧玉佩,玉棱刺得掌心发疼:将军若为叙旧,可是找错了人!
他突然大笑,眼角细纹里藏着刀光:
第一盘在黎江北岸,他执黑子连弃三城,换我三千铁骑入彀;第二盘在玉门沙丘,他押上命门诱我强攻,折了我最精锐的鬼面军。
酒液倾入喉,他喉结滚动如困兽挣扎,昨夜第三盘,我在沙盘上复推旧局,才惊觉…
帐外忽起狂风,烛火骤灭。
黑暗中他的呼吸迫近耳畔:公主可知…若生在太平年岁,我们也许有机会月下对饮,射雁赌酒。
帐外风声骤急,卷着沙粒扑打帐帘,如千万冤魂呜咽。
可惜这世上,从无‘如果’。
唰——
冰冷的弯刀突然抵上我喉间:公主,你父皇用楚家钓我二十年,如今我用楚迢钓你,可算公平
我盯着黑暗中狼眼宝石的幽光。
掌心…死死攥着袖中短刃的刀柄!
喉咙被压迫…却异常清晰:
那你该知道,谢家人最擅长的——我反手将短刃扎进他座榻,
是焚巢捣穴。
公主心里清楚,这仗…打下去不过是添几万白骨。
他指尖划过我袖口磨损的银线,那是楚迢甲胄上拆下的,用楚迢换来的江山,公主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我盯着他袖口若隐若现的图腾,那绣线用的竟是楚迢战甲上的金丝:将军难道是今日才知,这仗…是由白骨堆积的
皇兄在城门迎我,大氅上落满霜:
谈崩了他拂去我鬓角冰碴,动作温柔得像在擦拭瓷器。
皇兄,父皇的棋局里,有没有算到他自己…会是什么结局
18.
嘉峪关的夜…漫长如永劫。
我攥着楚迢的断枪立在箭楼,枪杆上他刻的楚字被血浸得发胀,仿佛要撑破这摇摇欲坠的河山。
拓跋渊的狼旗是在子时烧起来的。
火油混着北风舔过荒原,把燕军的哀嚎烹成一锅沸腾的血粥。
皇兄的令旗劈开浓烟时。
我正盯着掌心铜钱,边缘已被楚迢摩挲得圆润如泪。
该收网了。
皇兄的蟠龙甲映着火光,恍若浴血的鬼。
返京那日,皇兄的马车碾过朱雀街青砖。
行至玄武门时,忽有黑甲军横戟拦驾,
逆党谢桥、谢瑱,下马受缚!
八百黑甲军雁翎阵排开,铁面覆脸,臂缚白麻。
是国丧!父皇…
皇兄的亲卫被反剪双手按在雪中,喉管抵着燕式弯刀。
我盯着刀柄镶嵌的狼瞳宝石,
突然笑出声:拓跋渊的私兵混进黑甲军母妃当真好手段。
我想起离宫前夜,母妃替我描眉时说过的话:好戏总要留到终幕,才知谁是笑到最后的角儿。
统领砸出母妃的菱花镜——夹层半枚虎符,与拓跋渊布防图严丝合扣!
太极殿的龙椅上凝着层薄霜。
父皇喉插金护甲,血浸蟠龙柱。
拓跋渊的弯刀架在谢璿颈间,三岁孩童的哭嚎刺破死寂:阿姐!阿姐救我!
我的好阿桥。
母妃倚在丹墀旁轻笑,金步摇…坠着一颗…带血的东珠。
正是…我及笄时…送她的礼!
你父皇总把人做棋子,她染着蔻丹的指尖…划过父皇僵死的脸,
可你看,最后替他收尸的,不还是我们这些他眼里的蝼蚁
拓跋渊的刀尖…猛地转向我!
公主,你母妃许我燕国十三州换你皇弟的命,你说这笔买卖——
寒光暴起!
楚迢的亲卫破窗而入——他们扮作黑甲军混了一路。
皇兄突然笑出声。
蟠龙剑出鞘的瞬间,我嗅到母妃发间的沉水香——和楚年灵堂里的一模一样。
你以为拓跋鸢为何能潜伏楚家二十年
楚夫人拓跋鸢!
他剑尖抵上母妃的喉间,德妃娘娘,您这出双面戏,唱得可比秦淮歌姬精彩。
蟠龙剑洞穿拓跋渊心口时,谢璿的哭声戛然而止。
那孩子软软倒在我怀里,后背插着母妃的簪子。
殷红漫过他绣着四爪蟒的衣襟,像极了当年楚迢在婚书上按的指印。
19.
长明殿檀香熏骨,母妃散着发哼《子夜歌》。
你来了。
护甲尖划过自己脖颈,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线,怎么不带鸩酒本宫教过你,杀人要体面。
窗棂漏进的月光割开她的华服,露出内里素白中衣。
恍惚间…竟像儿时发烧那夜。
她也是这般。
散着发,把我裹在锦被里哼歌。
温暖…又遥远。
母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给谢璿喂的安神药里…掺了傀儡蛊吧
她突然大笑,金钗上的东珠…簌簌滚落:
我的阿桥终于聪明了!那蛊虫还是拓跋渊从南疆寻来的,说是能叫人一辈子听话——
话音戛然而止。
她猛地揪住我衣襟,蔻丹陷进锁骨:可你父皇呢他给我灌了十年的温柔乡,让我以为真有夫妻情分…可最后凭什么我要做弃子!
我摸出袖中匕首,刀柄镶着七颗东珠。
她眼神倏地柔软下来,指尖抚过珠面:这是我送你的及笄礼…
是教我自保的礼。
我抵住她心口,不是弑父杀兄的凶器。
血珠顺着刀尖沁入织锦,母妃突然攥住刀刃,任鲜血染红半幅衣袖:
阿桥,你可知为何我总逼你学《商君书》
她染血的指尖在我掌心写下‘谢’字,谢家的女儿,要么做执棋人,要么做棋子——可你…偏要做观棋的傻子。
更漏滴尽时,殿门轰然闭合。
几近全圆的月亮带着青白的光辉洒落在凝滞的地面。
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她。
一点,一点,隐没进没有月光的所在。
20.
景和十三年,皇兄谢瑱登基,改年号泰安。
五年后,我在牢狱之中,见到了一位故人。
牢狱环境污秽。
她跪坐在草席上,素衣白衫未染尘埃。
仿佛仍是当年那个端坐楚府书斋、焚香煮茶的贵妇人。
楚夫人——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或者该称你…
她抬眸一笑,却比当年在楚府赏梅时更从容:公主喜欢哪个,便唤哪个。
她声音平静的仿佛我们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庭院中相遇。
我死死盯着她鬓角的白发。
当年她立在楚年身侧,乌发簪着金步摇,一笑便晃碎满庭春光。
如今唯余一根木簪斜插,倒衬得她眉眼愈发清冷。
我注视着她,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内心似被一根针扎入了肺腑。
做此种种,到底是为什么呢
楚年书斋的《雪夜烹茶图》,她忽然笑道,画上题着‘肝胆皆冰雪’,可那画轴里藏的,是你父皇亲笔写的灭燕十策。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父皇蘸着朱砂在舆图上圈点,楚年垂手立在阴影里,腰间玉佩与铜钱撞出清脆的响。
我七岁那年,燕军屠了拓跋部旁支的村子。你猜猜领头的是谁
是我亲叔叔,为了抢三车黍米。
她语气平静,像在说旁人的故事。
娘亲将我塞进尸堆,血糊住眼睛前,我最后看到的,是她的簪子…银簪刺进她的喉咙,血溅了三尺高。
烛火猛地一跳,牢中死寂如坟。
窗外传来市井喧闹,这是新帝开放宵禁的第一年。
后来楚年救了我。她抚过袖口磨旧的缠枝纹,眼神恍惚。
他告诉我‘往事如烟,何必再提’。可公主,烟烬烫入肺腑,是永生难忘的。
我恍惚间,她推来一封信,火漆印着燕国图腾。
她指尖点着信上‘景和二年’,
你父皇和楚年,他们一个扮官,一个扮商,演了二十年双簧——
楚家的银子养谢家的兵,谢家的权护楚家的业。
信纸突然被火舌舔舐,焦痕中露出灭燕二字。
21.
楚家的情报网,不过是个幌子。
楚年…一直暗中为父皇筹谋调查。
真正重要的是楚年死前交给父皇的那份名单。
所述之人皆同燕国有瓜葛,他们的存在,是燕国渗透大谢的证据。
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肃朝堂中,不过是假借其名,实为清君侧。
楚年离世后,计划仍继续进行着。
当年那场宫宴,亦是诱饵。
楚家凋颓,是第一重陷阱;
阳关失守,则是第二重陷阱。
后又有玉门关等地的沦陷,每一步都是精心设计的棋局。
燕国对此番种种,终是不免松懈。
最终酿成大祸,被一举攻陷,就此堙灭。
我曾恨谢氏毁我家园,可当大谢的火器炸开燕都城门那日,我在城头看见百姓推倒拓跋氏的祭坛。
拓跋鸢突然剧烈咳嗽,
他们高喊着‘谢军分田地’,把王族的头颅挂在麦秸垛上——那一刻我才明白,毁燕国的不是谢人的铁骑,是拓跋氏自己种的恶果。
昔日燕国贵族宴饮时,用奴隶脊骨做的酒器!
为抢汗位,不顾血缘亲属肆意屠戮,把亲侄儿扔进狼群!
窗外忽传来孩童嬉闹声。
新帝推行均田令后,连牢狱外的荒地都垦成了麦田。
透窗望去,几个农人正往田垄插木牌,朱砂写的‘泰安新政’在夕阳下泛着血色的光。
一个王朝的延续,若使黎民受难,受压迫,那么它便无存续之理,应当倾覆。如今新帝减赋税、开科举、废贱籍,人人都能考功名——公主,你看,大谢不是做的很好么,今后一定还会做的更好。
檐角铜铃忽地碎响,这局棋,当真落尽了最后一子
22.
走出牢外,忽响起爆竹声,今日是新帝推行的‘除晦节‘’。
百姓将写着旧怨的灯笼放入护城河,星火顺流而下,映得水面如星河倒坠。
再次推开楚府的朱漆大门,有一瞬间的恍惚。
昔日的繁华已成追忆,人事却早已全非。
向梁斋的匾额积了厚厚一层灰,蛛网在‘梁’字的横折处结成惨白的茧。
我踮脚去够时,袖间那枚‘景和通宝’骨碌碌滚进青砖缝,正卡在第三块砖的凹槽里。
砖缝间露出一角泛黄的纸。
指尖触到那抹脆弱的焦边时,我想起拓跋鸢的话:楚年总说,有些秘密…要等房梁塌了才见天日。
可这青砖下的秘密,竟比梁木里的更灼人。
信纸展开的刹那,有干枯的杨花簌簌飘落——是楚迢的字迹,墨香混着沉水香,恍如他披甲拥我入怀的那些雪夜。
阿桥:
若见此信,说明我终于学会藏东西了。
‘向梁’二字取自高祖遗训:‘楚氏子孙当为谢氏之梁,梁断国倾,梁存国昌。’
父亲同我说楚家人天生是皇家的柱石,裂了要自己补,朽了要悄悄换。我不服,在匾额后刻了行小字——
我踉跄着搬来木梯。
积灰的匾额背面,少年人稚气的刻痕刺进眼底:宁做折梁木,不当叩头虫。
铜钱在砖缝里泛着幽光。
你说戏文都是假的。
信纸在风中哗啦作响,可那日你在戏台下抹眼泪时,我就想,若真有轮回,我定要同天搏一搏,把戏里的离散都改成团圆。
瓦当突然漏下一缕夕照,正映在最后几行字上:
父亲总骂我痴,说楚家人该做冷硬的梁,可阿桥——
遇见你后,我宁愿当扑火的蛾。
柜中梨花木匣里,有我备了十年的聘礼。
若你愿意,等天下太平…
信纸在掌心皱成一团。我跌跌撞撞扑向博古架。
碰倒的青铜爵里滚出颗莹润的明珠——是母妃当年逼我戴的东珠耳珰,原来早被楚迢拾了去。
木匣中的红绸已经褪成惨白,却仍能辨出金线绣的鸾凤。
九十九枚铜钱串成的同心结下,压着半阙《鹧鸪天》,墨迹在‘谢桥’二字上晕染成花——
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窗外忽起大风,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我抱着木匣跌坐在地,终于读懂那年楚迢在玉门关说的醉话:阿桥,等仗打完,咱们把向梁斋改成‘栖鹊阁’可好不要梁木要鹊桥…
最后一缕天光熄灭时,铜钱串突然散落满地。
我摸索着去拾,却在砖缝间触到凹凸的刻痕——
就着月光细看,竟是高祖手书的楚氏祖训,每块青砖都刻着忠梁二字。
唯有第三块砖的背面,有人用匕首添了行小字:
不做梁木做连理。
景和二年,我与楚迢初见。
可如今,独留我一人。
细细想来,只觉酸涩悲欢。
我原是想…做他结发妻子的…
可惜,可惜。
人生好梦太匆匆,听尽三更细雨五更风。
23.
窗外的杨花又飘起来了,纷纷扬扬像一场迟到的雪。
我蜷在藤椅里,膝头搭着楚迢那件旧披风,绒毛早被岁月啃得斑驳,却还固执地留着沙砾的腥气——玉门关的沙砾,沾上就再也拍不干净。
侍女要关窗,被我抬手止住。
风卷着碎花扑在脸上,恍惚间竟像少年时攀在古树上的那场急雨。
信是皇兄送来的。
泛黄的宣纸上拓着玉门关新貌:商队驼铃惊起白鹭,稚童在楚家学堂廊下追跑,残破的烽火台被改建成观星楼。
公主,该进药了。
侍女的声音忽远忽近,汤匙磕在瓷碗上的脆响,像极了那年楚迢的断枪坠地。
我摆摆手,任杨花落满白发。
半梦半醒时,忽然有歌声随风荡来。
春悄悄,夜迢迢…
我猛地抬头——
玉门关的月光还是铜钱大的红黄湿晕,沙丘上立着的人影却清俊如初。
玄甲下露出半截朱红袍角,枪尖挑的酒囊晃啊晃,滴落的琼浆在沙地上烫出星子般的亮光。
阿桥,你迟了二十年。
他转过身,眉梢沾着杨花,酒窝里盛满月光。
伸手拂去我鬓间落花,指尖温暖如年少时攀上树梢摘的杏子。
我想说边关的学堂盖成了,想说新帝废了和亲旧制,想说你的枪头还在我妆匣里…
可喉间只溢出一串咳嗽,震得铜钱串哗啦作响。
还是这么笨。他笑着解下披风裹住我,衣襟沉水香混着血腥气,与记忆里分毫不差,让你别总攥着冷铁睡觉,看这手凉的…
楚迢的枪尖指向灯火最盛处:瞧见没你哭湿我三件战袍求的太平——值吗
值吗
我攥住他战甲下的红绸,布料脆得快要裂开,你备的聘礼…我找到了。
他怔了怔,忽然大笑。
笑着笑着,眼角就渗出泪来:笨阿桥,那木匣底还有层暗格…
我望着他的眉眼里漾开一抹笑意,像残烛摇曳时铜镜里晃碎的月光。
风起花落,唯余空枝摇曳。
《大谢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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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熹卷》载:长平公主逝后百余年,玉门关再度陷落。长平公主与守将楚氏旧事,今犹在耳。然兴亡之道,终如车轮往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