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葬礼上的日记 > 第一章

医院走廊的光线永远带着一种惨白的、被消毒水浸泡过的冷感。空气里那股特有的、挥之不去的化学制剂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咽下一小块冰。我停在那扇熟悉的病房门前,像被钉在原地,目光透过门上的小窗,无声地望进去。
顾淮深背对着门,坐在病床边的椅子里,微微躬着背。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可此刻,那宽阔的肩膀却显出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柔软。病床上躺着的人,林曦,我的双胞胎妹妹,在厚厚的白色被褥下显得格外纤弱。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顾淮深正用沾湿的棉球,极其轻柔地擦拭林曦放在被子外的手。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指尖都照顾得无比细致,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他的侧脸线条在冷白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薄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全神贯注的虔诚。水珠沾湿了林曦苍白的皮肤,又被他用干燥的棉签轻轻吸走。那专注的、近乎膜拜的姿态,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缓慢地、反复地切割着我的心脏。
我下意识地蜷了蜷自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指。指尖冰凉,和这走廊的温度一样。顾淮深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我,也从未用这样的指尖触碰过我。即使是在那些他需要我的血,针头刺入我皮肤的时刻,他的靠近也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的索取意味。
病房里传来顾淮深低沉的声音,模糊地透过门板,听不清具体字句,但那语调里的温柔,像一层厚厚的茧,严严实实地包裹着病床上的林曦,将门外的世界彻底隔绝。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去看那刺眼的一幕。高跟鞋踩在冰冷光滑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自己的耳膜。走廊尽头巨大的玻璃窗外,是铅灰色的、压抑的冬日天空。胃部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抽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一把。我下意识地按住上腹,深深吸了一口那带着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这疼痛越来越频繁了,像阴魂不散的幽灵。喉咙深处也泛起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
回到那个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回声的家,我径直走向厨房。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整齐码放着一排排深红色的袋子——我的血浆。标签上打印着我的名字和日期,像某种等待被取用的商品。旁边冷藏格里,是张姨细心准备好的补血汤,用保温盅装着,温热的,散发着当归和红枣的气味。它们都是顾淮深命令准备的,为了确保他的血源质量。
我拿出一袋血,熟练地放进恒温袋。这动作做过太多次,早已刻进了肌肉记忆。明天,是林曦固定的输血日。顾淮深会亲自开车来接我去医院,像押送一件重要的货物。他会沉默地坐在我旁边,侧脸线条冷硬,目光投向窗外飞逝的街景,吝啬于给我一个眼神。只有在我抽完血,护士拔出针头,用棉球压住针眼时,他才会走过来。
他会俯下身,干燥微凉的唇,轻轻地印在我手腕内侧那新鲜的、微微渗血的针孔上。那短暂的触碰,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暖意,像黑暗中倏然擦亮的火柴,瞬间的灼热后,留下的是更浓重的、冰冷的虚无。每一次,我都像被施了定身咒,贪婪地汲取那转瞬即逝的体温,任由心底那点卑微的、早已千疮百孔的希望死灰复燃。每一次,那微弱的火星都在他直起身、眼神重新恢复疏离的瞬间,彻底熄灭,只余下灰烬的冰冷。
这病态的循环,持续了整整三年。从林曦三年前那场车祸,医生判定她可能永远不会醒来,需要长期输血维持生命开始,顾淮深向我提出了那个冰冷的交易——结婚,成为林曦专属的、活体的血库。而我,这个在阴暗角落里仰望了他整个青春的林晚,竟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以为时间能融化坚冰,以为近水楼台总能得月。
真是愚蠢得无可救药。
胃里的绞痛再次袭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持久。我蜷缩在冰冷的料理台边,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喉咙里的腥甜味猛地涌了上来,再也压制不住。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我慌忙用手捂住嘴。掌心摊开,一片刺目的猩红赫然映入眼帘。黏稠,温热,带着生命急速流逝的恐怖气息。我盯着那片红,脑子一片空白,只有胃部的剧痛和喉咙的灼烧感无比真实。
医院,消毒水味,惨白的灯光,冰冷的检查仪器在身上移动……这些画面碎片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医生那张严肃的脸上。他嘴唇开合着,吐出一个个冰冷的字眼,像重锤砸在我耳膜上:……晚期……胃部恶性肿瘤……已扩散……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诊断报告单,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把它戳破。纸的边缘刺进肉里,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感。晚期胃癌。原来这挥之不去的疼痛和呕血,不是疲惫,不是小病,是死神在身体里安了家,正一步步地、有条不紊地拆除着我的生命线。
茫然地走出诊室,走廊里喧嚣的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手机在口袋里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作响,带着一种不依不饶的劲头。
我几乎是机械地掏出来,屏幕亮着,是顾淮深的头像。指尖悬在接听键上,微微颤抖。就在震动即将停止的最后一秒,一条新的语音信息猛地跳了出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点开了那条语音。
下一秒,顾淮深的声音冲了出来,不是惯常的冷硬命令,而是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控的颤抖,那颤抖里包裹着巨大的、喷薄欲出的狂喜,像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终于爆发:
晚晚!曦曦的手动了!她刚刚手指动了!医生说她有反应了!她真的要醒了!她就要醒了!
那声音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口最软的地方。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温度。曦曦要醒了。他等了三年,盼了三年,为之付出一切(包括牺牲我的婚姻)的林曦,终于要回来了。
而我呢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宣告我死刑的诊断书。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在无声地尖叫着嘲讽。他的狂喜,他的颤抖,他喊出的晚晚(这个称呼他多久没用过了),都只是为了迫不及待地分享林曦苏醒的奇迹,与他无关,甚至……与他即将失去的这个名为林晚的血源,更无关。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再次涌上喉头。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走廊冰冷的灯光打在身上,没有一丝温度。手机屏幕还亮着,顾淮深那条充满生命喜悦的语音仿佛还在空气里回荡,每一个音符都尖锐地刺穿着我摇摇欲坠的世界。
他不需要我了。林曦醒了,我这个替代品、这个血库,彻底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也好。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牵动了一片麻木。这样也好。
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滑动,没有一丝犹豫。那张承载着我生命倒计时的诊断书电子版,连同医生刚才所有的叮嘱和叹息,被彻底删除。仿佛从未存在过。然后,我点开了另一个文件——那份早已起草好、安静躺在手机里许久的离婚协议书电子版。
签名栏的位置一片空白,像等待一个迟来的句号。我拿起触控笔,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热气。笔尖落下,在电子屏上划过。一笔,一划,清晰地写下我的名字——林晚。没有想象中的颤抖,没有窒息的痛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点击发送。文件化作一道无形的电波,瞬间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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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一切,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似乎也被抽空了。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下去。瓷砖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直刺骨髓。走廊的喧嚣模糊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世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自己微弱的心跳,和胃里那永不疲倦的、啃噬般的疼痛。
三天后,我拖着那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了城南这片破败老旧的居民区入口。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劣质煤球燃烧的烟味,还有路边小餐馆飘出的油腻食物气息,混合成一种底层生活特有的、呛人的味道。与顾淮深那栋位于半山、空气里永远飘着昂贵香氛和鲜切花香的别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租下的是一栋老式居民楼顶层的阁楼间。楼梯陡峭狭窄,扶手锈迹斑斑。打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一张掉漆的旧书桌,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飘窗。唯一的窗户开在倾斜的屋顶上,玻璃脏兮兮的,透进来的光线也显得浑浊暗淡。
我把行李箱扔在角落,走到窗边。窗外是参差不齐的屋顶,晾晒着各色衣物,像一片片褪色的旗帜。更远处,城市新区的摩天大楼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上矗立着,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那是顾淮深的世界,如今与我彻底无关了。
胃痛像附骨之疽,日夜不休,越来越肆无忌惮。每一次发作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绞碎,冷汗瞬间就能湿透单薄的衣衫。止痛药从最初的一颗,加到两颗、三颗……效果却越来越微弱。它们带来的片刻麻木,很快就会被更猛烈的剧痛淹没。
身体像一截被迅速蛀空的朽木,飞快地衰败下去。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薄得几乎透明,清晰地映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曾经还算丰润的双唇干裂脱皮,像枯败的花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和嘶哑的杂音。走路变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需要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咳嗽越来越频繁,每一次都撕心裂肺,指缝间渗出的血点也越来越多。
我把自己蜷缩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床上,像一只等待生命耗尽的蚕。窗外老城区的声音——孩子的哭闹、夫妻的争吵、小贩的叫卖、摩托车的突突声……这些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噪音,成了我感知这个世界的最后通道。它们遥远又模糊,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海水。
手机安静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顾淮深的名字再也没有亮起过。那条宣告林曦要醒了的狂喜语音,成了他留给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声音。也好,这样最好。他正沉浸在林曦苏醒的巨大喜悦里,哪里还会记得我这个已经签了字、自动消失的前妻我这个血库的使命,随着林曦的苏醒,已经完成了。
也好。我闭上眼,疲惫地想着。就这样吧。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安静地腐烂掉,像一片被风吹离枝头的枯叶。
意识在剧痛和药力的撕扯下,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只是几个小时。窗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浑浊的光线里透出一种黄昏的灰紫色。
突然,楼下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刺耳地划破老城区的日常噪音。紧接着,是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狭窄破旧的楼梯间里咚咚作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穿透力,直抵我的门外。
那脚步声太熟悉了,曾经无数次在这个家的走廊里响起,带着他独有的、掌控一切的节奏。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般的疼痛瞬间压过了胃部的翻搅。
不可能。他怎么会来这里
门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击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老旧的门锁在猛烈的冲击下剧烈摇晃,灰尘簌簌落下。
林晚!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顾淮深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嘶哑、焦灼,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狂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撞击声一下比一下重,一下比一下急。整扇门都在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四分五裂。
我的身体僵硬地蜷在窗边的旧沙发里,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巨大的撞击声和他失控的吼叫在耳膜上疯狂擂动。他来了。为什么是为了林曦还需要输血吗是发现我这个血库擅自逃离,所以暴怒地来抓我回去
荒谬的念头闪过,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冰冷淹没。太迟了,顾淮深。一切都太迟了。
砰——!
一声巨响。脆弱的门锁终于承受不住,门板被狠狠地踹开,重重地撞在后面的墙上,又弹回来。
门框的阴影里,顾淮深高大的身影闯了进来,带着屋外凛冽的寒气。他穿着昂贵挺括的黑色大衣,此刻却显得凌乱不堪,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几缕湿漉漉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像是狂奔了很远的路。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濒临绝境的野兽,目光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在昏暗狭小的阁楼里急切地扫视。
当他浑浊的视线终于捕捉到蜷缩在飘窗角落里的我时,那疯狂的目光骤然凝固了。
屋外最后一点天光,透过积满污垢的窗户玻璃,吝啬地投在我身上。我蜷在那里,像一片被揉皱的、即将彻底枯萎的叶子。脸颊凹陷得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骨骼,苍白得近乎透明,透出底下青紫的血管脉络。嘴唇干裂灰败,眼窝深陷,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死亡的阴影。身上那件宽松的旧毛衣空荡荡地挂着,更衬得整个人形销骨立,只剩下一个脆弱不堪的轮廓。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丝生气。
顾淮深脸上的狂怒和焦灼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被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攫住。他眼中的血色似乎更浓了,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像被钉在了门口,高大的身影在狭窄的门框里投下浓重的、压迫的阴影。
晚晚……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破碎的、小心翼翼的颤抖。他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或者怕眼前这枯槁的身影只是一个一触即碎的幻影。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审视。那双曾只对林曦流露温柔的眼睛,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痛苦的情绪,像暴风雨前翻滚的墨云。
跟我回去。他又向前一步,声音里带着一种强制性的命令,却又掩不住深处的惶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需要治疗!立刻!他看到了我脚边散落的、空了大半的止痛药瓶,眼神猛地一缩。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毫无预兆地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我猛地弓起身子,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在震颤。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铁锈味再也压制不住,哇的一声,一大口暗红色的血猛地喷溅在身前冰冷的地板上。
那刺目的红,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朵骤然盛开的、妖异而绝望的花。
顾淮深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像被那滩血烫到,猛地冲了过来,高大的身躯在我面前骤然矮了下去,单膝跪地。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指尖却在距离我手臂几寸的地方剧烈地颤抖着,最终只是僵在半空,不敢落下。
晚晚!他的声音彻底变了调,撕裂般尖锐,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和恐慌,你……你怎么了告诉我!你……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地上那滩血,又猛地转向我毫无生气的脸,眼中那浓重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剧烈的咳嗽终于暂时平息,我只剩下大口喘息的力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我抬起沉重的眼皮,迎上他布满血丝、写满惊涛骇浪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痛苦、恐惧、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痛悔真是讽刺啊。三年冷漠,换此刻的惊慌失措
我费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想给他一个讥讽的笑,却只牵动了干裂的唇,渗出血丝。喉咙里火烧火燎,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破碎得不成句子:顾淮深……我……签了字了……我们……两清了……
两清他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刺中了,猛地拔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受伤野兽般的低吼,谁准你两清的!他跪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像一座濒临崩塌的山。他伸出手,这一次,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想要抓住我冰冷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汗湿的黏腻,那温度灼得我皮肤一痛。
跟我走!现在!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他惯有的、不容置喙的强势,可那强势的底层,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摇摇欲坠的恐慌,输完这次血……输完这次血我们就复婚!我带你去找最好的医生!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晚晚,听话!
复婚输血
这两个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胃里的绞痛瞬间被一股更汹涌的、冰冷的绝望淹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找到我,不是为了我这个林晚,而是为了我身体里那点对林曦还有用的血!在他眼里,我终究只是一个物件,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工具!连我此刻的濒死,在他眼中,也只是耽误了给林曦输血的麻烦!
巨大的悲愤和荒谬感冲击着我残存的意识。我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猛地甩开了他滚烫的手。动作不大,却耗尽了我所有的气力。我急促地喘息着,胸腔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远处新区的方向,隐约传来人群喧闹的倒计时声浪,隔着遥远的距离,模糊不清。
十——
九——
八——
新年倒计时开始了。
就在这倒数声隐隐传来的瞬间,顾淮深放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嗡……声音在死寂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祥的催促。
顾淮深身体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立刻、本能地掏出了手机,屏幕的亮光瞬间照亮了他布满焦虑汗水的脸。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手指悬在接听键上,犹豫了极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有对电话那头情况的担忧,又似乎有一丝不愿被打扰此刻的烦躁。
就在他这犹豫的刹那——
砰——!
咻——啪——!
巨大的、震耳欲聋的轰鸣毫无预兆地在窗外炸响!紧接着,是尖锐的呼啸声和接二连三的爆裂声!无数道璀璨夺目的光流猛地撕裂了阁楼窗外污浊的玻璃,将狭小的空间瞬间映照得亮如白昼!红的,金的,绿的,紫的……绚烂的光华疯狂地流淌、闪烁、炸裂,如同燃烧的星辰碎片倾泻而下。巨大的烟花在新年钟声敲响的瞬间,在城市上空轰然绽放,将整片灰暗的天空都点燃了!
明灭的光影疯狂地在我脸上、身上跳跃闪烁。刺目的光芒让我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在光影交错的瞬间,我仿佛看到了顾淮深脸上那惊愕的、被强光映照得惨白的表情。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浪排山倒海般涌来,淹没了手机固执的震动声,也彻底吞没了我残存的所有力气和意识。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片喧嚣的辉煌里,彻底崩断了。
黑暗温柔而迅猛地降临,像一张巨大无比的网,瞬间包裹了我所有的感官。身体里那持续折磨了我许久的、如同地狱业火般燃烧的剧痛,如同退潮的海水,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难以言喻的、彻底的轻盈感席卷而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灵魂终于挣脱了那具早已腐朽不堪的躯壳。
耳边震天动地的烟花轰鸣声、楼下隐隐传来的新年欢呼声……所有的声音都在飞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最终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寂静里。只有一点残留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感知着——我的身体,似乎正不受控制地、极其缓慢地向前倾倒,像一棵被伐断的树。
然后,坠入了一片冰冷的、带着熟悉雪松气息的怀抱里。
那怀抱似乎僵住了,紧接着,是剧烈的、失控般的颤抖。有什么滚烫的液体,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那温度烫得惊人,与包裹着我的冰冷形成了极致的对比。
是雨吗还是……
意识彻底沉入了黑暗的深海。最后一点微弱的感知也消散了。只有那烟花炸裂的璀璨光芒,似乎还残留在视网膜上,像一场盛大而虚无的告别礼。
顾淮深抱着怀里那具骤然失去所有支撑力、变得无比沉重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
烟花还在窗外疯狂地炸裂,明灭的光将阁楼映照得光怪陆离,也将林晚毫无生气的脸映得一片惨白。她那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那么冷,冷得像一块捂不化的冰。她软软地倒在他臂弯里,头无力地歪向一侧,干裂灰败的嘴唇微微张着,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再无一丝气息。
时间仿佛凝固了。震耳欲聋的烟花声、楼下隐约的欢呼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只剩下怀里这具冰冷、枯槁的身体,和死一般的寂静。
晚晚他试探地、极其轻微地晃了晃她,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恐慌,林晚你醒醒……别吓我……
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冰冷的、僵硬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
晚晚!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冰冷的身躯死死地、用力地箍在怀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她。他低下头,脸颊贴上她冰冷刺骨的额头,滚烫的眼泪失控地涌出,砸在她灰白的皮肤上。醒过来!我命令你醒过来!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绝望,医生!对……医生……
他慌乱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几次才掏出来。屏幕上还显示着方才那个未接来电——医院重症监护室的号码。
他刚要回拨,手机再次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还是那个号码。
顾淮深几乎是立刻接通,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扭曲变调:喂!我是顾淮深!快!派人过来!城南旧区……他语无伦次地报着地址,目光死死锁着怀里毫无反应的人,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她……她没反应了!快!救她!不管用什么方法!救她!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护士带着哭腔、无比清晰急促的声音,瞬间击穿了他混乱的思绪:
顾先生!您快回来!林曦小姐她……她醒了!她刚刚自己拔掉了呼吸管!
顾淮深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林曦……醒了拔掉了呼吸管巨大的信息冲击让他混乱的大脑瞬间凝滞。
电话那头,背景音似乎有些嘈杂。紧接着,一个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清晰的女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那声音,顾淮深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熟悉的是音色,陌生的是那语调里毫无温度的疏离和……嘲弄
喂……姐夫
是林曦的声音,气息微弱,断断续续,却字字清晰,如同冰锥,别费力气……叫救护车了……
顾淮深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他僵硬地握着手机,听着那头传来的、属于林曦的、却充满陌生寒意的话语。
电话那头,林曦似乎低低地咳了几声,声音越发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冷的穿透力:……也别……再输血了……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积蓄最后一点力气,又像是在欣赏电话这头死一般的寂静。然后,那虚弱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的判决:
你……一直……都搞错了……
当年……那辆失控的车撞过来……扑过去……把你……推开的……
是姐姐……林晚啊……
哐当——
顾淮深手中的手机,直直地砸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通话中断的忙音被窗外新一轮震耳欲聋的烟花爆炸声彻底吞没。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
怀里的人,林晚,安静地闭着眼,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沉沉睡去。窗外,巨大的金色烟花轰然炸开,将整个世界映照得一片辉煌璀璨,那绚烂的光芒流淌在她灰白的脸上,却再也无法在那双紧闭的眼眸中,映出一丝一毫的光亮。
阁楼里死寂一片。只有烟花的光影,在墙壁上无声地跳跃、闪烁、熄灭。明暗交替间,顾淮深雕塑般凝固的身影,和他怀中那具早已冰冷的躯体,构成了一幅永恒静止的、绝望的剪影。碎裂的手机屏幕,在冰冷的地面上,反射着窗外最后一点,转瞬即逝的、虚假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