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粮战 > 第1章
石岭镇的清晨,带着一种久违的泥土和晨露混合的气息,轻柔地拂过车窗。徐远靠在副驾驶座上,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被朝阳染上暖金色的山峦和田埂。
手机震动的嗡鸣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是县委组织部长王强亲自打来的。
“徐远啊,到哪了?”王部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有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部长好!陈部长今天抽出时间送我,我们刚过红石崖,再有半小时就能到石岭镇了。”徐远立刻坐直身体,声音恭敬而清晰,坐在一旁的组织部副部长陈宏,也许是起得太早,睡眼惺忪看着窗外。
“好。石岭的情况,复杂程度超出预期啊。”王部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让你去,是县委经过慎重考虑的决定。你在县委办工作多年,思路开阔,原则性强。但这把椅子,不好坐。尤其现在,‘万亩粮仓’项目是全县的标杆,也是高压线。既要发展,更要稳定!把握好分寸,既要能干事,更要会干事!”
王部长的话意有所指,敲打和重托并存。“万亩粮仓”四个字被特别强调,像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压向徐远肩头。
“请组织放心,我明白肩上担子的分量。一定全力配合县委县政府决策部署,努力维护好石岭发展稳定的大局,也会深入调研,摸清实情。”徐远的表态滴水不漏,但心里的弦已经绷紧到极致。
挂了电话,开车的司机老王瞄了一眼后视镜:“陈部长、徐书记,刚过三岔口,前面就是石岭地界了。”语气里带着对组织部副部长和新领导的敬畏。
徐远点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这片故乡的土地,既熟悉又陌生。曾经的梯田、零星散布的小块耕地,如今大片大片被银白色的地膜覆盖,在晨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连绵不绝,几乎望不到边。高大的风能监测杆、自动化灌溉系统的基站塔零星耸立其中,透着现代化的冰冷气息。与之相映的,是公路旁巨大的广告牌:“丰登集团·引领现代农业新纪元!”,以及集团创始人郭四海那张笑容自信、目光深邃的宣传照。
“变化真大啊……”感慨了一句。但在这宏大的现代农业图景下,他记忆中山坡上错落的老屋、潺潺的小溪、暮归的老牛,仿佛都被这无边无际的白色“粮仓”吞噬了。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熟悉的家乡号码,他堂叔徐建国。
“喂?远娃……哦不不不,徐书记!”电话那头传来堂叔略带沙哑,夹杂着激动和拘谨的声音,“听说了听说了!哎呀,咱老徐家祖坟冒青烟了!真当大书记了?回石岭来管事了?”
“叔,只是县委提名,还要走程序,算不得正式。”徐远尽量用平和的语气纠正,心里却泛起一丝暖意,又夹杂着说不清的复杂。他知道,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开始。
“一样一样!迟早的事!”堂叔声音更亮了,“娃啊,你回老家主事,好!好得很!就是……唉,就是……”堂叔的话突然卡壳了,声音低了下去,欲言又止。
徐远心里一动:“叔,有话您说。”
“没啥没啥!都是小事!就是现在这个土地流转……算了算了,不给你添堵!你刚回来,头绪多!改天叔去看你!好好干!给咱们石岭谋出路!”堂叔匆匆挂了电话。
那句没说完的“土地流转”和那声无奈的叹息,像一粒微小的石子,在徐远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涟漪。他知道,堂叔家那几亩坡地,肯定也在“流转”范围之内。
抵达镇政府大院时,离正式上班还有近一小时。但院子里已经颇有些人气。镇党委副书记、镇长钱树坤带着几个党委、政府班子成员已经等在办公楼前。看到县委的牌照,钱树坤立刻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隔着车窗就伸出手。
“陈部长,徐书记!欢迎欢迎!一路辛苦了!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您这位石岭的贴心人给盼回来了!”钱树坤热情洋溢,握手很有力。他身材略显发福,红光满面,一套藏蓝色夹克熨烫得笔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典型的乡镇基层干部形象。
“钱镇长,各位同志,太客气了。辛苦大家久等。”徐远推开车门,与钱树坤握手,然后与后面几位班子成员依次握手。组织委员李月,女,黑色长发盘起,四十岁左右,很干练;纪委书记周正,黑瘦,个子不高,神情严肃;常务副镇长兼项目办主任彭建伟,戴着眼镜,神情有些疲倦;人武部长孙大壮,人如其名,身材魁梧;以及分管农业的副镇长刘爱民,看起来老实巴交。
简单的见面会,陈宏按照程序宣读了县委任命文件,代表组织部门对石岭镇党政领导班子提出几点意见,在钱树坤等人的簇拥下上了公务车扬长而去。
仿佛对于陈宏,这里他并不想久待,也没有留下就餐的意思。可能是见怪不怪了新书记上任场景。
“徐书记,您的办公室都简单收拾好了,就在三楼东头。”钱树坤亲热地拍着徐远的胳膊,“路上劳顿,先安顿下来喝口茶?还是咱先开个简单的班子见面会?听您的!”
“不急。”徐远摆摆手,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刘爱民身上,“刘镇长,昨天电话里麻烦你准备的资料,都好了吗?”
“好了好了!按您要求,全镇14个行政村的基本情况和各项主要指标,特别是与土地相关的数据,都在这里,简要标注了重点。”刘爱民赶紧递上一个厚重的蓝色文件夹,态度恭敬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徐远接过文件夹,入手沉甸甸的。他翻开封页,上面清晰地列着:
各行政村总人口、劳动力、主要劳动力输出方向(外出务工占比)
耕地总面积、水田面积、旱地面积、林地面积、荒山面积...
土地流转总面积、流转形式(公司合作/大户承包/合作社)、主要承接方(丰登集团占XX%、其他X%)、流转价格区间、涉及农户数占比...
村集体经济主要收入来源(光伏/出租/上级转移支付/其他)、年均收入
特色产业现状及规模(如:李家坡小米种植500亩,孙家垅菜篮子工程基地300亩——多数已划入流转范围)...
基础设施情况(路、水、电、网)...
近三年信访矛盾焦点分布(征地拆迁/土地纠纷/环境污染/劳务纠纷占比)...
数据清晰,重点标注的几项刺痛了徐远的眼睛。丰登集团占比惊人!近75%的土地流转给了丰登!信访矛盾焦点中,“土地纠纷”一项被朱笔圈出,后面打了个小小的“↑”。
“徐书记,数据都在上面。有些是去年的年报核实的,有些是近期补充统计的。”刘爱民补充道,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徐远的表情,“咱们石岭这几年,就靠这个大项目撑着呢。”
钱树坤接过话头,语气带着自豪:“是啊,徐书记!没这‘万亩粮仓’,石岭还是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山沟沟!丰登集团真是给咱带了天大的机遇!郭总那真是有实力、有眼光!带着我们石岭往前奔呢!”他热情地指着远处那片白色的地膜海洋。
“嗯,项目成效显著。”徐远不动声色地合上文件夹,目光投向院门口,“这样,老刘、老彭,辛苦你们二位,今天陪我下去跑跑。不打招呼,咱们随便走几个村,看看实情。”他看向钱树坤,“钱镇长,班子见面会咱们挪到下午下班前。我先摸摸底。”
钱树坤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底闪过一丝细微的波动。新书记第一天就直奔基层,连他准备好的班子会都推后了?这和他预想的“先联络感情、再统一思想”的节奏有点不一样。但他城府极深,立刻爽快答应:“也好!徐书记作风扎实!是该下去走走!那我和其他同志先处理点日常事务,下午听徐书记指示!
黑色帕萨特公务车穿梭在蜿蜒的乡间道路上。开车的是刘爱民副镇长指派的本地老司机老王,对道路极为熟悉。副驾驶坐着项目办副主任张明,戴着眼镜,大约30出头,头发梳得很整齐,一副很干练的样子。徐远和彭建伟、刘爱民坐在后排。
车窗外的景象随着村落不断变化。核心区如钱树坤所言,现代化的气息扑面而来——集中连片的覆膜农田,大型机械在作业,丰登的橙色工装随处可见,崭新的农资配送中心矗立路边。偶尔能看到一些新翻建的二层小楼,村民脸上带着些对未来的期待。
刘爱民不断指着窗外介绍:“徐书记您看,这里就是丰登的核心示范区,智能灌溉全覆盖了…那边,是农事服务中心,集团搞的…”
但徐远关注的更多是资料没有直接反映的东西:路旁荒草里被半掩埋的、锈迹斑斑的老农具;一些明显是刚刚拆掉旧房留下的残垣断壁;偶尔看到的老人,坐在新修的水泥路旁晒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已经面目全非的田地。
“刘镇长,这些拆掉的房子…都拿到补偿、安置好了吗?”徐远指着一处残垣问。
“呃…”刘爱民脸上笑容一僵,随即道:“按政策都补偿了!签了协议的!像这户…”他指着不远处一户刚建好的二层小楼,“您看,主要是有些老人念旧,不太愿意搬新家…”
彭建伟推了推眼镜,补充了一句:“文件上补偿标准是执行的县级指导价,户均18万左右。集中安置点在镇东新区。”
“18万…”徐远心里默算了一下当地建房成本和农民财产积累。够吗?他心里打了个问号。这标准对于只有几间老屋的农民也许够,但那些被划入流转核心区、失去所有耕种收入来源的家庭呢?
车子驶入位于石岭西北角的东沟村。这里距离丰登核心区较远,地貌保留了一些丘陵特征。房屋也显得老旧一些,路上玩耍的孩子明显增多,穿旧衣服的也多。刘爱民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不少。
“东沟底子差一些,”刘爱民介绍,“但这两年土地流转也多起来了。你看那边坡地,今年也签了流转协议给丰登种草。”
村口有棵巨大的老槐树,树下三三两两坐着闲聊的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妇女。看到陌生的车子开来,他们都好奇地张望。
徐远示意停车。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立刻,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有人认出了跟在后面的刘爱民和彭建伟。
“刘镇长来了?”
“是县里来的大领导?”
低声的议论响起。
徐远微笑着主动走近一个抱着孩子的老人:“老人家,您好啊!在这歇凉呢?”
老人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把孩子搂紧些,脸上挤出不太自然的笑容:“哎,哎,领导好…天热,树下凉快…”
“您家里几口人啊?”徐远温和地问。
“我…就我和老太婆带着孙子。儿子儿媳在外面打工,在省城给人干瓦匠活…”老人声音不大。
“家里地呢?”徐远看似随意地问。
“地…”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那光芒转瞬即逝,被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替代,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几分,“没啥地了…都给…给人家种了。”
“是流转给丰登集团了吗?”徐远问。
“啊…是…是的…”老人眼神躲闪,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不再看徐远,只是喃喃地说,“挺好的…集团给钱…”
旁边一个穿着褪色花布衫的老妇人突然插了一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给钱是给钱嘞!可那点钱不经花嘞!柴米油盐都贵!买个小鹅都得跟娃他爸要钱……”她的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老头使劲拽了她衣袖一下。老妇人立刻住了嘴,讪讪地低下头剥自己的指甲。
一股难以言说的沉重在徐远心头弥漫开。那份文件上写着的“年均流转补偿收入提升农户生活水平”的结论,在眼前这位老人躲闪的目光和老妇人脱口而出的抱怨中,显得无比苍白。
他没有追问,又问了问孩子上学、老人身体等家常问题,然后从老王拿着的公文包里掏出几块提前准备好的小包装点心,分给树下的几个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沾满泥土的胶鞋、皮肤黝黑、约莫三十七八岁的汉子大步跑了过来,远远就喊道:“刘镇长!彭主任!你们咋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他是东沟村的村支书,也是徐远从小一起玩大的光腚兄弟,李卫东。
“老李!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咱们镇党委徐书记!”刘爱民赶紧介绍。
李卫东看到徐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眼眶瞬间就红了,一拳砸在徐远胸口:“哎哟我的老天爷!远娃?!真的是你?徐远?!你回来了?还当书记了?!”
那亲热和激动是装不出来的。
“老李哥!”徐远也用力握住他粗糙有力的大手,心里百感交集。儿时的伙伴鬓角也已染霜。“好些年没见了!”
“走走走!去村部喝口水!”李卫东拉着徐远就要走,但脚步迈出两步,又像想起什么,猛地停住了。脸上的喜色褪去大半,反而带上了一丝焦虑和尴尬。他看了看跟在后面的刘爱民和彭建伟,又望了望远处已经流转出去的土地方向,压低声音急促地对徐远说:“兄弟…你刚回来…我这……唉!晚点我单独去镇上找你细聊!”
他眼神里的担忧呼之欲出。
“好!好!晚点咱们好好聚聚!”徐远立刻明白李卫东有难言之隐。他顺势答应,用力拍了拍李卫东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在树荫下老人们复杂的目光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徐远重新坐回车里。
李卫东站在车外,看着徐远,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挥手告别。那眼神,沉重得像压着整个东沟的天空。
车子继续驶向下一个点。沉默在后座蔓延。
刘爱民试图打破僵局:“徐书记,老李那人实在,就是有时说话太直…”
徐远望着窗外,没有回应。手机又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研究生导师张教授发来的信息:
“小徐,履新顺利否?记住,基层是‘复杂系统’。不要急于点火。察势者智,驭势者赢。多看,多想,多问,多算账。尤其算土地账、民生账和长远账。祝开局顺利。张。”
“多看,多想,多问,多算账…”
徐远默念着这九个字。今天他看到的,是核心区表面的光鲜,是边缘村庄的滞后,是基层干部的说辞,更是儿时兄弟那欲语还休的忧惧。还有那文件夹里冰冷却引人深思的数据。
矛盾无处不在,只是被暂时压抑在那片望不到边的白色地膜之下。新书记的第一天,就在这走马观花又刻骨铭心的走访中,悄然落下帷幕。一个巨大的问号悬在他的心头:石岭这片土地,在被裹挟着奔向那看似光明的“粮仓”未来时,它的根基是否如表象那般稳固?那些被流转掉土地、靠着微薄补偿过活的村民们,他们的未来又在哪里?
车子转入回镇方向。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辽阔的、覆盖着白色地膜的“粮仓”涂抹上一层浓重的、近乎血色的金辉。徐远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整理着纷繁的信息和人脉:堂叔的叹息、钱树坤的热情、李卫东的欲言又止、树下老人的沉默、资料上的信访箭头、导师的箴言、以及窗外这片血色暮光下的广袤“新”田。
暗流,在寂静无声中,已悄然汇集。而他这位新任的“班长”,正在被卷入这无声的洪流中心。他知道,今晚回去,那张实木办公桌上,一定还堆满了待处理的事务,以及……也许,还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电话。
履新的第一天,平静的表面之下,已然波涛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