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职业差评师,靠勒索外卖商家月入过万。
某天系统给我派了个单,备注写着:求求您别打差评,我妈妈有腰伤。
我嗤笑着点开接单,却在骑手信息栏看到妈妈的照片。
她正拖着保温杯爬楼,保温杯里是她常给我泡的红枣茶。
手机突然震动,妈妈发来消息:儿子,今天送完最后一单,妈就能凑够手术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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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三十七分。
城市像个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的巨大玩具,瘫在浓稠的黑暗里,只剩下路灯病恹恹地亮着惨白的光。王磊租住的老破小单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那台二手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把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映得像个鬼。
他蜷缩在吱呀作响的转椅上,像只盘踞在蛛网中心的蜘蛛,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灵活敲击,发出沉闷的哒哒声。屏幕上打开的,是几个外卖平台的骑手后台页面,数据流不断刷新。他眼神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精准地在一行行订单信息中逡巡,寻找着那个能让他下口撕咬的猎物。
目标锁定。
一家新开张不久的川菜小馆,订单金额不高,一百出头。配送时间显示:已超时三分钟。王磊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几乎算不上是一个笑容,更像某种捕猎前的肌肉抽动。足够了。
他点开订单详情,手指在冰冷的触控板上滑动,熟练地勾选了服务态度恶劣、餐品撒漏严重、配送严重超时。每一个选项的勾选都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职业刽子手的精准和冷酷。接着,他拿起桌角那杯特意放凉、表面凝结了一层油脂的廉价紫菜蛋花汤。汤碗边缘有个不起眼的豁口,王磊面无表情地用手指蘸了点凉汤,随意地、带着点刻意地抹在印着商家LOGO的廉价塑料袋外侧,制造出一片不大不小、足以引人注目的污渍湿痕。
手机摄像头对准这精心布置的罪证,咔嚓一声,定格。照片上传,配上早已烂熟于心的差评模板文字:等了快一个小时!汤全洒了!袋子油乎乎的!态度还贼差!这种店趁早关门!
指尖在回车键上悬停了半秒,带着一种近乎愉悦的施虐感,重重敲下。
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王磊身体向后靠进椅背,老旧转椅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刚刚完成了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手指习惯性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等待。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屏息听着陷阱里传来的动静。
不到十分钟,手机屏幕骤然亮起,一个陌生号码执着地闪烁着。王磊盯着那串数字,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他慢悠悠地拿起手机,接通。
喂他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疲惫,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
喂先生您好!实在是对不起对不起!电话那头的声音又急又快,几乎带了哭腔,是个年轻男人,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背景音里还夹杂着锅铲碰撞的刺耳噪音,我是刚刚给您送餐的商家!看到您的差评了……真的非常抱歉!我们店才开张没多久,骑手也是新手,路上可能耽搁了……那个汤,我们打包绝对没问题的,可能是路上颠簸……您看……
汤全洒了,袋子脏得没法提,王磊打断他,语气冰冷生硬,不容置辩,我等了快一个小时,晚饭都凉透了。心情全毁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的错!先生您消消气!商家连声道歉,声音里的惶恐几乎要溢出听筒,您看这样行不行这单餐费我们全额退给您!另外再给您发个……发个五十块的红包补偿您看能不能……把那个差评删了一个差评对我们这种小店真的……太难了……
哀求的尾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王磊沉默着,故意拉长这令人窒息的空白。他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不断垒在对方脆弱的心防上。
五十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淬着冰碴,你知道我等这一个小时耽误了多少事我这顿饭没吃好,胃疼到现在!五十块够干什么的买药都不够!
……那……那您说……
商家的声音彻底垮了,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听天由命。
两百。王磊吐出两个字,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现金转账,立刻到账。钱到,差评删。不然,等着明天再收几个‘惊喜’吧。
他刻意加重了惊喜两个字,冰冷的威胁如同实质的刀锋,直抵对方咽喉。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背景里锅铲慌乱碰撞的噪音突兀地响了几下,随即被强行压抑下去。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才传来一声被掐断了脖子似的、微弱而绝望的回应:……好……好……两百……我现在转……求求您……删了差评吧……
王磊没再说话,直接挂断了电话。手机屏幕很快再次亮起,是一条银行入账通知短信:200.00元。他扫了一眼,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那只是一串无关紧要的数字。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点开外卖平台,找到刚才那条差评,手指悬在删除按钮上,没有丝毫犹豫,按了下去。
差评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他关掉手机屏幕,房间里只剩下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幽光。他拿起桌上一包拆开的廉价饼干,机械地塞进嘴里,干涩地咀嚼着。显示器右下角的时间无声地跳动着:01:52。屏幕幽幽的蓝光,将他脸上那点微弱的、因得逞而生的快感也彻底吞噬,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麻木和空洞。
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生存之道——职业差评师。在虚拟的评价体系里,在商家和骑手如履薄冰的恐惧之上,精准地投放差评这颗炸弹,然后冷眼旁观,等着他们惊慌失措地捧着补偿金来乞求拆除引信。月入过万轻松得很。
他熟练地刷新着平台页面,准备挑选下一个目标。屏幕上的订单列表如同流水般滚动。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鼠标,准备点开一个新订单的瞬间,一条新跳出来的订单信息像一颗钉子,突兀地钉进了他的视野。
订单金额不高,只有三十几块,一份普通的皮蛋瘦肉粥加两个包子。配送地址是城市另一端的一个老旧小区。真正攫住他目光的,是订单备注栏里那行刺眼的红字,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求求您别打差评!我妈妈有腰伤,刚做完手术不久,还在恢复期,送餐可能慢一点!请您千万多包涵!粥要是凉了您跟我说,我马上给您重新订一份热乎的!求求您了!】
字里行间,是快要溢出来的卑微和惶恐。王磊的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蔑的冷哼,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了撇。又是这种打感情牌的,企图用卖惨来绑架评价真是老掉牙的把戏。这种备注他见得多了,无非是想用廉价的同情心换取一个手下留情。腰伤手术谁知道是真是假。在这个行当里混久了,心肠早就比三九天的冻土还硬。同情心那是最不值钱、也最致命的累赘。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冷酷和嘲讽,移动鼠标,点下了那个冰冷的接单按钮。手指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迟滞。这单在他眼里,和刚才那单川菜馆没有任何本质区别。备注里的哀求,不过是噪音,是猎物临死前无用的哀鸣。他的手指已经放在了键盘上,脑海中甚至开始勾勒待会儿该用怎样尖酸刻薄的语言,给这份慢吞吞的粥和包子送上致命一击,以及该开出多少补偿的价码才合适。
订单详情页面在他点下接单后瞬间刷新、展开。骑手信息那一栏的小头像,也随即清晰地加载出来。
鼠标的滑轮还在惯性地下滑,王磊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张小小的、方寸之间的骑手头像照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紧,然后狠狠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
全身的血液,像是在瞬间被抽干,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倒灌回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擂鼓般的巨响!耳膜嗡嗡作响,周遭老破小区深夜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远处马路上模糊的车流声,瞬间被这巨大的心跳声彻底淹没。
屏幕上那张脸……
那张脸!
纵然像素不高,有些模糊,纵然照片里的女人戴着有些年头的蓝色外卖头盔,压低了帽檐,纵然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被生活长期搓磨的疲惫和风霜……
可那张脸的轮廓,那微微抿起的、显得异常坚忍的嘴角,那眼角眉梢被岁月刻下的、他无比熟悉的纹路……
烧成灰他也认得!
是他妈!李秀芳!
王磊像是被高压电流猛地贯穿了全身,整个人从那张吱呀作响的破转椅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锐响,向后猛地滑开,撞在身后的简易衣柜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落了一层薄灰。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张小小的头像死死地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佝偻着腰,双手死死撑在冰凉的桌沿上,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他的头深深埋下去,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张照片,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一个洞。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妈怎么会去送外卖她明明……明明只是在一个小饭馆的后厨帮工!她那个腰,年轻时候在纺织厂落下的老伤,站久了都钻心地疼,怎么可能骑得了电瓶车更别提爬楼送餐了!他每个月都会定时给她转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她在那个小县城安稳度日了!她为什么要跑出来干这个!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让他窒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眩晕。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刚才吃下去的廉价饼干像冰冷的石块一样堵在喉咙口。
他猛地直起身,因为动作太快太猛,眼前一阵发黑,金星乱冒。他踉跄了一下,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试图抓住点什么稳住身体,却只带倒了桌边那个空了的泡面桶。塑料桶砸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响声,残留的汤水溅湿了他廉价的拖鞋。
他顾不上了。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再次死死地黏回电脑屏幕。这一次,他看清了更多细节。头像照片的背景有些杂乱,像是某个小区的楼道入口。而就在他妈李秀芳的身后,在她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卖马甲的肩带上,斜挎着一个东西。
一个深蓝色的、外壳已经磕碰得有些变形的旧保温杯。
那个保温杯……
王磊的呼吸猛地一窒!
他认得!那是他上初中时,他妈李秀芳在纺织厂被评为三八红旗手时发的奖品。那时候,这个印着褪色红字的保温杯,是家里为数不多、值得骄傲的高档货。这么多年过去,杯身的漆早就斑驳了,杯盖边缘甚至有了细微的裂缝,被李秀芳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缠了几圈。可它依旧顽强地履行着职责。
每次王磊回家,无论春夏秋冬,只要他在家,那个保温杯总会准时出现在他手边,打开盖子,里面永远是温热的、散发着浓郁枣香的红枣茶。李秀芳总说:你整天对着电脑,费眼睛,费脑子,喝点红枣茶补气血……妈放了冰糖,不苦。
他有时嫌麻烦,随口应付着喝几口,有时甚至嫌它碍事,直接推到一边。
可现在,那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破旧的蓝色保温杯,就挂在他妈的肩上。在这样寒冷的深夜里,她要带着它,去爬楼,去送一份三十几块钱的皮蛋瘦肉粥!
为了什么
为了那个备注里提到的腰伤手术还是为了……凑够那笔他每个月敷衍般转过去的、其实根本不够用的生活费
王磊的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像塞满了嘈杂的蜂群。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冰冷黏腻,顺着脊椎骨飞快地向上爬,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桌上的手机,手指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把手机抓在手里。屏幕解锁,手指颤抖着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标注着妈的号码。他要打电话!他必须立刻、马上问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个绿色拨号键的瞬间——
嗡……嗡……
手机屏幕猛地亮起,伴随着一阵急促的震动。一条新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发送者的头像,正是刚才电脑屏幕上那张戴着外卖头盔、疲惫而坚忍的脸。
王磊的手指像被滚烫的铁块灼伤般猛地缩了回来。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闪烁的头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
他颤抖着点开那条新消息。
屏幕上跳出的文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球,刺穿他麻木已久的心脏:
儿子,睡了吗别担心妈。今天送完最后一单,妈就能凑够手术费了。明天就去医院。早点休息。
……
凑够手术费
最后一单
王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坠冰窟!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猛地跌坐回那张吱呀乱响的转椅上,沉重的身躯砸得椅子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手术费什么手术费他妈什么时候病的病到什么程度了需要动手术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她从来没提过!一个字都没提过!每次打电话,她总是乐呵呵地说家里都好、你爸留下的那点抚恤金够花、在饭馆帮工不累,老板人挺好……全是假的全是骗他的!
而他呢他干了什么
他刚才做了什么!
他接了那个单!他看到了那个备注!他看到了备注里清清楚楚写着妈妈有腰伤、刚做完手术不久!可他做了什么他嗤之以鼻!他毫不犹豫地点了接单!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着怎么给这单打差评!怎么去敲诈那个备注里苦苦哀求的、担心妈妈的儿子!
那个儿子……不就是他自己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自责如同两把烧红的钝刀,在他五脏六腑里疯狂地搅动、切割!他刚才那声轻蔑的冷哼,此刻像无数个回旋镖,带着倒刺,狠狠地扎回他自己身上!他刚才盘算的那些刻薄的差评语,此刻像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耳边疯狂尖啸!
最后一单……凑够手术费……
王磊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电脑屏幕上的订单状态。那行小小的、冰冷的黑色字体,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
【骑手位置:正在取餐】
取餐商家地址清晰地显示在下方——城东边缘一个偏僻的粥铺,离他这里至少有二十公里!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嘶吼,猛然在死寂的小房间里炸开!王磊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巨大的冲力让椅子彻底翻倒,重重砸在地上。他看都没看一眼,发疯似的冲向墙角。
那里停着他那辆同样破旧、沾满泥点的二手电瓶车。头盔没时间戴!钥匙被他粗暴地拧开,因为手抖得厉害,插了几次才插进锁孔。电瓶车发出刺耳的启动声,在这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突兀。
他几乎是连滚爬着跨上车,将电门拧到了底!破旧的电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咆哮,车身猛地向前一蹿,歪歪扭扭地冲出单元门,一头扎进外面浓重的、冰冷的夜色里。
深夜的城市主干道空旷得瘆人。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冷的剃刀,瞬间割透了他身上单薄的夹克,狠狠刮在皮肤上。可他感觉不到冷。或者说,另一种更刺骨的寒意,早已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脑海里只剩下两个疯狂旋转、不断放大的念头,像沉重的磨盘,碾碎了他所有的理智:
找到她!
阻止她!
电瓶车的速度表指针死死地钉在最高刻度线,发出嗡嗡的哀鸣。王磊的身体伏低,几乎贴在冰冷的车把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撕裂的、不断延伸又不断被黑暗吞噬的道路。风在耳边凄厉地呼啸,灌进耳朵,灌进喉咙,带着咸腥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咬破嘴唇的血。
二十公里。平时开车都要近四十分钟,更别说这辆破电瓶车。每一秒的流逝都像一把小锤,在他紧绷的神经上狠狠敲击。
快!再快一点!
眼前掠过的路灯光影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着脸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起关于母亲李秀芳的记忆碎片,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甚至嫌弃的细节,此刻却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刺向他。
他想起了更早以前,父亲病逝后那个摇摇欲坠的家。纺织厂的机器轰鸣声似乎还在耳边,母亲下夜班回来,总是轻手轻脚,但那股浓重的机油味和疲惫的气息,小小的他隔着门缝都能闻到。她的腰,就是在那几年里彻底垮掉的。有一次,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看见母亲蜷缩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用一块烧热的粗盐布死死抵着后腰,额头上全是冷汗,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咬得发白。看到他,她立刻挤出一个笑:磊磊怎么醒了妈没事,老毛病,一会儿就好。
那笑容里的勉强和痛苦,当时的他懵懂无知,现在想来,却像淬了毒的针。
后来他长大,离家,在城市里挣扎,被生活一次次掀翻在地,鼻青脸肿。不知何时起,他学会了在虚拟的评价体系里寻找一种扭曲的掌控感和报复的快感。他成了猎手,心安理得地吸食着那些同样在底层挣扎的商贩和骑手的血汗。他给母亲的钱,与其说是赡养,不如说是某种廉价的心安理得——看,我混得还行,还能给你钱。
母亲每次收到转账,总会很快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高兴:磊磊啊,钱妈收到了!你不用总惦记着给妈打钱,妈够花!你自己在外头别太省,该吃吃该喝喝……
他总是不耐烦地打断:知道了知道了,你留着用就行,别舍不得。
她从未提过腰伤复发,从未提过需要手术,更从未提过……她竟然偷偷跑出来,顶着那样的腰,干起了送外卖这种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儿!
王磊猛地一拧车把,电瓶车险之又险地擦着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后视镜掠过。后视镜里映出他自己扭曲的脸,惨白,狰狞,写满了恐惧和……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悔恨。那个备注里卑微的哀求,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求求您别打差评!我妈妈有腰伤……
那个您,此刻变成了他自己!他成了悬在他妈头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那把差评利刃!
手机导航冰冷的女声不断提示着路线和剩余距离,每报一次,都让他心往下沉一分。他疯狂地祈祷着,祈祷那家粥铺动作慢一点,祈祷路上没有意外,祈祷他妈……能慢一点出发。
终于,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粥铺只剩最后几百米。王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他远远望见了那家亮着惨白灯光的粥铺招牌。
就在他即将冲过去的那一刻——
粥铺门口,一道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身影,正有些艰难地跨上一辆同样破旧、贴着某平台标志的电瓶车!
李秀芳!
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卖马甲,戴着头盔,背上斜挎着那个深蓝色的旧保温杯。昏黄的路灯下,她的动作明显带着一种僵硬和迟缓。上车时,她左手用力地撑了一下车座,右手下意识地扶了一下后腰,眉头因为瞬间的疼痛而紧紧皱起,随即又很快松开,仿佛那只是习惯性的动作。
王磊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他想喊,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拦住她!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机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拧动了电瓶车的电门。
妈——!
他终于从撕裂的胸腔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
声音被淹没在凌晨空旷街道的风里。
李秀芳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的车头调转,朝着订单上那个老旧小区的方向,汇入了稀疏的车流。她的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渺小,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被生活压弯了腰也不肯倒下的固执。
王磊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他猛地再次拧紧电瓶车的电门,破车嘶吼着,不管不顾地追了上去!他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远远地、绝望地缀在后面,像一个可悲的影子。
他看到她在一个路口等红灯。寒风中,她缩了缩脖子,抬起左手,有些笨拙地揉了揉右侧的肩膀和后腰的位置。那个动作充满了忍耐和疲惫。红灯变绿,她立刻重新挺直了背,汇入车流。
他看到她驶入那个名为锦和苑的老旧小区。小区没有门禁,道路狭窄,楼栋密集,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李秀芳的电瓶车熟练地拐进一条小路,停在了一栋没有电梯的六层板楼下。
王磊的心猛地一沉!就是这里!订单地址!
他慌忙将车停在远处一个黑暗的角落,熄了火,连滚带爬地跳下车,跌跌撞撞地朝着那栋楼跑去。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疼痛。
他刚跑到楼洞口,就看见李秀芳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单元门内。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声亮起,昏黄的光线断断续续地向上蔓延。
王磊屏住呼吸,像贼一样,悄无声息地跟了进去。浓重的灰尘和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仰着头,心脏狂跳,竖起耳朵捕捉着上方传来的、微弱而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脚步声缓慢而滞涩,每一次迈步,每一次脚落在水泥台阶上,都伴随着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可闻的、从喉咙深处压抑下去的吸气声。还有……一种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王磊猛地想起那个备注——腰伤、手术不久……
他不敢想象,此刻母亲每向上攀登一级台阶,那刚刚做过手术的、脆弱不堪的腰椎,正承受着怎样可怕的负荷和撕扯般的剧痛!那些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卖惨,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凌迟着他的心。
脚步声在四楼停顿了一下。王磊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他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短促的闷哼,然后是更深的吸气声,接着,脚步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缓慢,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五楼……
脚步声终于停在了六楼。王磊也停在了五楼半的拐角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大口地喘着粗气,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心痛快要将他撕裂。
他听到楼上传来母亲的声音,隔着门板,有些模糊,却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近乎谄媚的卑微和讨好: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实在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天冷,粥可能有点……有点凉了,您看……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王磊死死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他能想象到门里那个顾客不耐烦或者挑剔的脸。他妈此刻一定在陪着笑,弯着腰,承受着那些可能的冷言冷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他听到了关门声。接着,是母亲缓慢、沉重、一步一顿的下楼脚步声。
王磊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回阴影深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绝不能!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更无法面对她询问的目光!
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和疲惫。王磊屏住呼吸,透过楼梯扶手的缝隙,向上望去。
昏黄的声控灯光下,李秀芳正扶着粗糙的水泥墙壁,一步一步往下挪。她的身体佝偻着,左手紧紧按着后腰的位置,每下一级台阶,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强忍着不发出呻吟。那个深蓝色的旧保温杯,随着她身体的晃动,一下一下地磕碰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王磊的视线死死地锁在那个保温杯上。杯口似乎没有盖严实,随着她艰难的动作,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药味的苦涩气息,混在楼道浓重的霉味里,若有若无地飘散下来。
红枣茶
王磊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不!那绝不是红枣茶的味道!那是……药!是止痛药!是消炎药!是手术后必须服用的、刺激胃黏膜的、味道难闻的药!
她根本不是什么腰伤恢复期!
她是在手术后,伤口可能都还没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就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爬六楼!送一份三十几块的粥!
就为了凑够那笔该死的手术费!
就在王磊被巨大的震惊和心痛冲击得几乎无法呼吸时——
叮咚!
李秀芳口袋里传来一声清脆的新消息提示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李秀芳的脚步顿了一下。她靠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艰难地、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布满汗水和痛苦的脸。王磊能看到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点开消息。
接着,他听到了母亲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嘶哑,充满了更深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和卑微,带着哭腔:
大哥……大哥求求您了!那单……那单我真不是故意的!雨太大了,路太滑,我摔了一跤……餐撒了点儿……我知道错了!我赔!我双倍赔给您!求您别打差评……别打差评行吗我……我刚凑够手术费的钱,这一个差评扣二十块……我……我就又不够了……求求您了大哥!我给您磕头了行吗
那近乎崩溃的哀求声,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钉进王磊的耳膜,钉穿他的心脏!
扣二十块……凑不够手术费……
原来那个备注里的求求您别打差评,不仅仅是为了这一单!更是因为,她已经被差评了!她已经被扣钱了!她拼命爬这六楼送餐挣来的钱,随时可能因为一个差评就化为乌有!她凑了那么久、那么艰难才凑够的救命钱,竟然只差……二十块!
而那个让她如此卑微乞求、甚至说出给您磕头的人,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像他一样的猎手!
王磊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死死捂住嘴,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前阵阵发黑。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楼上的李秀芳似乎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她握着手机,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她靠在墙上,身体因为哭泣和疼痛而微微抽搐,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止住哭声,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再次挺直了那不堪重负的腰背,扶着墙壁,继续往下挪。只是那脚步,比刚才更加虚浮,更加踉跄。
王磊痛苦地闭上眼,不敢再看。他听到母亲沉重的脚步声终于下到一楼,走出了单元门。
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失魂落魄地跟了出去,躲在楼角的阴影里,远远看着。
李秀芳走到她的电瓶车旁,却没有立刻离开。她背对着王磊的方向,微微弯着腰,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王磊看到她从斜挎的保温杯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深蓝色的旧保温杯。
她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她拧开杯盖,没有喝,而是低头,深深地嗅了一口杯口飘出的热气。昏黄的路灯下,王磊能看到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似乎因此舒缓了一瞬,眉头短暂地松开。但那舒缓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就被更深的疲惫和痛楚覆盖。
她盖上杯盖,没有喝,只是将保温杯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唯一能给她一丝暖意和力量的东西。她佝偻着背,站在冰冷的夜风里,像一株即将被彻底压垮的枯草。那个怀抱保温杯的姿势,充满了无言的依赖和……一种走投无路的悲凉。
王磊的心被狠狠地撕扯着。他认得那个动作!那是他小时候生病,母亲抱着他时下意识的动作!她是在用这个动作,汲取一点点坚持下去的勇气吗杯子里那苦涩的药水,就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就在王磊几乎要被这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淹没时,李秀芳的手机又响了。这次不是信息,是电话铃声。
王磊看到母亲的身体明显一僵。她犹豫了一下,才颤抖着掏出手机,接通。
喂……是,是我……李秀芳。
她的声音沙哑而紧绷,……那个……张主任您好!……钱钱……钱还差……还差一点点……就一点点!……我保证!明天!明天我一定凑齐!……求您了张主任!手术时间千万别改期!……我儿子……我儿子他还不知道……我不想让他担心……求求您了!再给我一天时间!就一天!我……我今晚不睡了!我多跑几单!一定凑齐!求您了张主任!……
电话那头似乎说了什么。李秀芳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握着手机的手抖得厉害,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抑制的哭腔和绝望:……二十……就差……就差二十……今天……今天被……被扣了一个差评……我……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手机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
李秀芳像是被这最后的一击彻底抽走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妈——!!!
一声撕心裂肺、带着血泪的嘶吼,终于冲破了一切阻碍,从王磊的喉咙里炸裂出来!
他像一头彻底失控的野兽,猛地从藏身的阴影里冲了出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即将倒下的身影狂奔!
然而,距离太远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的身体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个一直被她紧紧抱在怀里的深蓝色旧保温杯,也脱手飞出,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圈,杯盖被摔开,深褐色的液体汩汩地流淌出来,在惨白的路灯光下,迅速蔓延开一片刺眼的、带着浓重药味的湿痕!
妈!
王磊扑到近前,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母亲身边。他颤抖着双手,不敢用力,小心翼翼地扶住李秀芳的肩膀,妈!妈你怎么样摔哪儿了腰……腰是不是……
李秀芳躺在地上,紧闭着双眼,眉头因为巨大的痛苦而紧紧拧在一起,额头上全是冷汗。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破碎的音节。
王磊的心都要碎了!他俯下身,耳朵贴近母亲的嘴唇。
……差……差评……
李秀芳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气若游丝,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般的痛苦,……要……要扣……二十块呢……
这句话,如同千万吨的巨石,轰然砸在王磊的灵魂上!
扣二十块……
都这种时候了!她摔倒了!她痛得几乎昏厥!她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那个该死的差评!还是那二十块钱!还是那笔凑不够的手术费!
巨大的悔恨、自责、痛苦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彻底吞没!他紧紧抱住母亲冰冷而颤抖的身体,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母亲沾满灰尘和药渍的衣服上。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混蛋!是我该死啊妈!
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钱!钱我给你!手术费我给你!你别吓我!妈!你看看我!妈!
他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的手机,屏幕被泪水模糊。他哆嗦着手指,疯狂地点开银行的APP,想要立刻把卡里所有的钱都转过去。然而,当屏幕亮起,屏保上那张他和母亲几年前在老家门口拍的合影映入眼帘时,他猛地僵住了。
照片里,母亲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满足,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仿佛拥有了全世界。而他自己,虽然表情有些别扭,但眼神里也带着光。
再看看此刻怀里这张苍白、痛苦、被生活彻底摧垮的脸……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灵魂被撕裂的悲鸣,从王磊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紧紧抱着母亲,额头抵在母亲冰冷的额头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失声痛哭。那哭声在寂静寒冷的凌晨小区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悔恨。
他颤抖的手指,最终没有点开转账页面,而是拨通了120急救电话。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划破了城市的死寂。冰冷的蓝红光交替闪烁,映照着王磊惨白如纸、泪痕交错的脸。他紧紧握着母亲那只布满老茧、此刻却冰冷僵硬的手,目光死死盯着她被推进急救室那扇沉重的、隔绝生死的门。
门关上的一刹那,那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无情的红灯亮起。
王磊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跌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残忍的真实感。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不敢想象母亲腰椎的伤势,不敢想象那摔下去的一瞬间,对她刚做过手术的身体造成了怎样毁灭性的二次伤害。万一……他猛地甩头,试图驱散那个可怕的念头,冷汗却瞬间浸透了后背。
时间在死寂中艰难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弓着背,双手插进油腻的头发里,用力撕扯着发根,试图用身体的疼痛来缓解内心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有几个小时,急救室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眼神疲惫。
王磊像弹簧一样猛地弹起,冲了过去,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医生!我妈……我妈怎么样
医生看了他一眼,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凝重:病人腰椎刚做完融合手术不久,这次摔倒造成了二次损伤,情况不太乐观。我们已经做了紧急处理,但需要尽快进行二次手术稳定。另外,她身体极度虚弱,营养不良,血压很低,还有严重贫血……你是家属
是!我是她儿子!王磊急切地回答,心提到了嗓子眼。
先去办手续缴费吧,手术需要尽快安排。医生递过来几张单子,另外,病人刚才短暂清醒了一下,一直念叨着什么‘差评’、‘二十块’、‘手机’……情绪很激动。你去看看她吧,安抚一下,但时间不能太长。
王磊胡乱地点头,接过那叠沉甸甸的缴费单。上面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一抖。他顾不上细看,跌跌撞撞地冲进急救室旁边的留观区。
李秀芳躺在窄小的病床上,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几根管子连接在她身上,旁边的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她闭着眼睛,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王磊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轻轻走到床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母亲的脸颊,却又在半途停住,生怕惊扰了她。
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里放着母亲的随身物品: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卖马甲,沾着药渍和尘土;还有她的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成蛛网,像一张布满伤痕的脸。
鬼使神差地,王磊伸出了手,拿起了那部冰冷的碎屏手机。屏幕裂痕下,是外卖平台的骑手APP图标。他迟疑了一瞬,仿佛那手机有千钧重,最终,还是用拇指按下了开机键。
碎裂的屏幕艰难地亮起。屏保是一张照片——他大学毕业时穿着学士服,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王磊的鼻子猛地一酸。
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印着碗筷图标的骑手APP。界面加载出来,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猩红色。
【今日完成单量:7单】
【超时单:1单】
【差评:1单(扣款:20.00元)】
【账户余额:¥79.50】
79块5毛。
王磊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数字上,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凑够手术费差二十块他猛地想起母亲在电话里对医生绝望的哀求——就差二十!今天被扣了一个差评……
原来是真的!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拼命,所有的疼痛,真的只差……二十块钱!就因为这该死的一个差评!这二十块,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那个打差评的人……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王磊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想要确认某种最可怕猜测的冲动,他点开了那条差评的详情。
时间,正是几个小时前。
订单内容:一份黄焖鸡米饭。
差评理由:【送餐超时二十分钟!汤汁全洒了!袋子油乎乎的!态度还差!差评!】
下方附着一张照片:一个印着刘记黄焖鸡的塑料袋,外侧被刻意涂抹了一大片油腻污渍。
轰隆!
王磊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那张照片!那个差评理由!那熟悉的、刻意制造污渍的手法!甚至那家刘记黄焖鸡……就在他今天出门前,他刚刚给这家店打过一模一样的差评!勒索了两百块!时间、手法、细节……完全吻合!
是他!
那个差评,那个压垮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个夺走她二十块救命钱的猎手……就是他自己!
是他亲手打出的那个差评,扣掉了母亲账户里那至关重要的二十块钱!
是他亲手制造的那份撒漏污渍,成了母亲被差评的证据!
是他!就是他王磊!这个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这个她拼了老命也要瞒着、不想让他担心的儿子!成了亲手将她推下深渊的刽子手!
呃……嗬嗬……
王磊的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濒死般的、嗬嗬的抽气声。巨大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悔恨和罪恶感如同无数双冰冷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撕裂了他的胸膛!他眼前一黑,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手中的碎屏手机啪嗒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屏幕彻底熄灭。
他猛地跪倒在母亲的病床前,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属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压抑了太久的痛苦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了他所有的堤防,化作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嚎啕大哭!
妈——!妈我对不起你啊——!是我!是我干的!是我害了你啊妈——!
那哭声充满了血泪,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留观区里回荡,绝望而凄厉,如同濒死的哀鸣。他紧紧抓着病床边缘的铁栏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和悔恨而无法控制地痉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磊哭得几乎脱力,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抬起布满泪痕和血丝的脸,茫然地看着病床上依旧昏迷的母亲。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地上那部屏幕彻底熄灭的碎屏手机。
一个念头,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刺入他混乱一片的大脑。
他几乎是连滚爬着扑过去,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布满裂痕的手机。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试了几次才成功开机。碎裂的屏幕艰难地亮起,光线刺眼。
他点开那个猩红色的骑手APP,无视那些刺目的扣款信息,手指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找到了那个功能按钮——【评价管理】。
然后,他看到了它。
在那条【刘记黄焖鸡】的差评记录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选项:【修改评价】。
王磊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按钮上。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惨白扭曲的脸,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碎裂的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
他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悬在了屏幕上方。
指尖之下,是那个代表着好评的、小小的黄色笑脸图标。
只需轻轻一点。
只需轻轻一点,就能抹掉那个该死的差评。那二十块钱的扣款,理论上……或许……就能撤销母亲的账户余额,就能回到99.5元那个压垮她的数字,就能被改写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星,在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绝望的黑暗里,挣扎着亮起。
能吗平台规则允许吗修改了评价,扣掉的钱真的能回来吗那个冰冷的系统,那个他曾经如鱼得水、肆意玩弄的规则,会给他这个赎罪的机会吗
他不知道。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黄色笑脸,仿佛那是唯一的救赎,又仿佛是另一个更深的、未知的陷阱。悬着的手指,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指节发白,却迟迟无法落下。巨大的恐惧和渺茫的希望交织在一起,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寂静的留观区里,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那根颤抖的手指,最终,也没有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