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你也来了
杭州的夜不算静。
凌晨两点,西湖边的树影还在灯下晃,夜骑的电瓶车划过断桥,轮胎碾得青石板哒哒作响。林问潮窝在大兜路口的桥墩下,抽着半支早已没味的电子烟,手机一震,他以为又是哪家外卖店催单,结果点开一看,是个特殊订单。
跑腿平台新上线的心愿单,据说是搞什么深夜送暖活动,内容五花八门,从送奶茶到帮人买卫生纸都有。这单特别,标题写着:
代送信件一封,给谢某某。限凌晨三点前送达,地点:西湖断桥北亭下石台。不可早送,不可迟送。
赏金——八百。
林问潮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手一抖,烟头掉裤裆上烫了一记,他哎哟一声跳起来。
这不是开天价吗送封信八百块还指定时辰
他本想无视,但他那卡上余额只剩七块三,肚子还在打雷,关键是——他那台二手电瓶车这两天老响链条,要是再坏,修车得三百起跳。
就当是做个传话的……他嘟囔着点了接单。
接着平台界面跳出一行备注:
如若问起,无需回应。只管送到亭下石台,置于台中央即可,不可多言。
他嘴角抽了一下:有点怪哦……

凌晨两点五十七分。
林问潮穿着件老旧的霸王茶姬配送马甲,骑着电驴一路窜到西湖断桥北。
那时候湖边没几个人,连钓鱼佬都收竿了,只有远远的塔影在湖面一晃一晃,像极了要溺水的人影。他照地址找到亭子,半旧的石台坐落正中,周围居然插着几根香——不是香客那种香,是白事香,烟直直的,不带一丝风。
林咽了口口水:谁大半夜在这点香
他掏出信封,封皮不厚,上头用毛笔写着:
谢必安
启。
林把信往石台上一放,刚准备转身走人,耳后忽然一阵凉风。
你来了
一个声音,温温的,却透着股毛骨悚然的礼貌。
林猛地一回头,亭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穿黑长袍,脚蹬布鞋,戴着顶黑帽子,上面绣着四个字:
你也来了。
林嗓子一紧:哥你、你这帽子……淘宝买的吧
那人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起石台上的信,动作一板一眼,像极了老式公务员翻卷宗。他翻完,点头,笑了一下:送得准时,平台有奖励。
啊林有点懵,你真是谢必安啊
那人一边点头一边拍他肩:我是黑无常。你现在,是我的临时替班。
林感觉他这一下拍得自己骨头都轻了一两斤,脚底冷风直往上钻。他结结巴巴问:什、什么意思
以后你接到的‘影单’,记得准时送。你若误了人家的时辰,他的命就乱了。
我、我就是个跑腿的啊……你找错人了吧
那人嘴角微弯,仿佛早听过这话:我原也不是神,只是个接错了单的人。
说完,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副黑手套,朝林手里一拍:第一单,算你试用,干得好,我带你进夜骑群。
林还想问什么,抬头却发现人已经不见了。
就剩他一个人,站在凉飕飕的亭子里,耳边只有远处环卫车的哐啷声。
他低头一看,平台订单更新:
第一单完成,影子编号00210,当前等级:候命。
他猛地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骂:见鬼了!这杭州太特么邪门了!
但心里那句——你也来了,像根钉子,一直钉在他脑海里。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是走错了什么门,送错了什么单,也许,从今夜起,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章:阴阳订单
林问潮第二天醒得晚,脑袋还隐隐作疼。梦里他一直在跑单,可送到门口的时候,客户不是人,是个全身裹着白布、眼睛还往外滴水的……他不敢想。
一睁眼,手机就在枕边响个不停。
喂林师傅啊,这单能送快点不送太平间的外卖都比你准点!
他一个激灵坐起来,才想起——他今天还有三单挂着没跑呢。
好嘞,马上到,您别急,我这就飞过去。
洗了把脸,穿好衣服,他跨上那辆破电驴,心里还在打鼓。昨晚那一单,到底是做梦还是真事可当他打开跑腿平台,最上头还真写着一行小字:
试用影单骑手,订单数:1,评级:候命。
他咽了口唾沫,哎哟喂,昨晚不是做梦啊
更怪的是,平台界面里突然多出一个灰色按钮,叫影单大厅。
他原本不敢点,但看着常规订单赏金普遍十来块,而影单的单价动辄五六百,他还是手欠地点开了。
屏幕一亮,弹出一行提示:
请谨慎接单。每一单,都是一条命。
吓我林问潮努努嘴,划了几条影单看。
第一单:
请代送冥币三捆,纸人两对,寿桃一盒,白事香十支,地址:杭州市人民医院肿瘤科,床位38。
留言:我爸要走了,没机会回老家入殓,东西你帮我烧在窗台边就行。
赏金:600。

第二单:
送骨灰盒一个,代写挽联‘年年今日,心有余悸’。收货人:未亡人。
留言:她生前怕黑,你告诉她,我会来接她。
赏金:700。

第三单:
帮我在灵隐寺前捡三片落叶,写下我名字烧掉。地址:西湖白堤断桥口。
留言:这算还愿,欠了十年。
赏金:520。

林看得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这、这不就跟……烧纸还愿、勾魂还债一样嘛他嘟囔着,点了一单冥币捆送医院的单子,觉得这最靠谱,反正医院人多,也不显得自己一个人烧纸太奇怪。
不过为了不惹眼,他还是换上了一件灰色T恤,把霸王茶姬马甲反过来穿。
到了人民医院,天刚擦黑,病房门口正好来了几个医生。他偷偷摸摸绕去侧门,在病房窗台边把买好的纸钱香烛堆好,点燃。
火一蹿起来,黑烟直冲上去,他低头点燃寿桃旁的两对纸人。谁知道,那纸人被风一卷,竟直直朝窗户飘过去。
哎哟靠!林赶紧伸手拽,结果纸人一头撞上窗子,啪一声贴住。
他吓得赶紧作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是我送错,是风大!你老爷子有事找平台!别赖我!
刚说完,他手机响了一下:
订单完成。客户留言:‘谢谢你,他收到了。’
他收到了
林差点把手机扔了,瞪着屏幕:他谁啊我又没敲门,他怎么知道……哎哟喂!

晚上回到家,他怎么也睡不着。
夜里三点,平台又跳出新订单:
请送伞一把、鞋一双,给张女士。地址:九溪十八涧·旧木屋。
留言:她怕冷,又不识路。
平台备注:此单特殊,需步行完成。不可乘车。
林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外婆说过一段话:
人死后要有人送衣、送伞、送鞋,要不然路上又冷又滑,找不到地府,就会变孤魂野鬼。
那会儿他才七八岁,听得半懂不懂。如今这话忽然钻出来,像是藏在骨头缝里冷冷的一句叮嘱。
他点了接单。
第三章:馒头山往事
九溪十八涧,是杭州一处清静地,平时爱来这儿的,不是拍婚纱照的情侣,就是追鸟的退休老头。可现在是凌晨三点,空气像泡了冰块,林问潮一个人拎着把伞、拎着双小布鞋,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连虫子都不叫。
手机地图上标的旧木屋,藏在十八涧尽头一处废弃茶园里。他在那儿转了好一会,终于看见几块发灰的青瓦,还有一棵歪脖子老桂树。
老宅子没门,墙皮脱落得像癞痢头。他喉咙发干,轻轻敲了三下门框,张女士……有人托我送东西,伞和鞋……您在吗
没人应。他把东西放在门口,正想掉头走人,就听背后咔啦一声。
他猛一回头——没人。
再一低头,鞋没了,伞也不见了。门缝里飘出来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是那种很老的香,像外婆抽屉里泡了二十年的香袋。
林咽了咽口水,小声嘀咕:还真是……收了
他快步往山下走,走了几十米,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声说:谢谢你。
声音轻飘飘,没情绪,像是一个早就忘了喜怒的人在说一句礼貌用语。
林没敢回头,脚底抹油似的跑了十几分钟,直喘到肺疼才敢停下。
就在他扶着一棵树大喘气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平台提示音淡淡响起:
订单完成。客户留言:她的魂走了十年,今晚终于不再回头。
林看着那句话,忽然有点想哭,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别的什么。他记起小时候的传说:
有些人死得不明不白,魂就绕在原地。冥路太远,没人送,她就只能一年来一次,来等人。可一年一年过去,那人没来,她也就不走。
他蹲在山道边,点了根烟。夜风吹得树枝哗哗响,像是谁在远处翻书。

第二天下午,林在馒头山脚下接了个普通订单。
他本不想接,可备注写着望送至‘观音桥’旁故地,不急。落款却熟得很:谢必安。
这哥又来了
他想着反正得挣钱,就骑着车去了馒头山。那是杭城有名的地名,乍听像是卖包子的,其实是乱葬岗。几十年前,有疫,有乱,有火,尸体成堆,就地焚烧,后人取其形状似馒头,便叫了这名。
山脚如今是公园绿地,但老杭城人都知道:馒头山,不能住人。
林在山边见到谢必安。他今天穿得利落,长袍帽子都干净,站在桥边像个乡下来的清官。
你终于来了。谢必安笑笑,把一只黑色的陶罐递给他。
你这是……骨灰
谢必安没说话,只是淡淡道:这是我欠的事。
你不是神吗
我是鬼神。谢必安望向馒头山,那时候,一场疫,烧了五百三十七人。我原是个抬尸的,眼见着有一对母女没烧全,尸不全,魂不归,夜夜在山上哭。
你知道哭到什么程度杭州当年连下了三天雨,连得三户人疯。后头我去偷了半袋灰,把她俩按仪式合了魂,送去渡口。
林一听,忽然明白了。
那……你为什么让我来
我被留下,是因为做过错事。谢必安眼神低了下去,我死后,本不配进城隍衙,但她们娘俩说:‘这人帮过我,我们替他求。’
于是我在阴司做差,管勾魂。阴阳难断,功过都记。我不能白做差,必须有人代跑前头的‘因缘单’。你,运气好,跑到了。
林听得脑瓜子嗡嗡的,嘴角干巴巴挤出一句:你这比美团考核还卷……
谢必安哈哈一笑:不过你也不是白跑的。
他掏出一张纸,上头写着:
林问潮,母李秀芝,阳寿尚有十一年零七月,阳气不稳。
林一看,顿时急了:我妈咋了!
你这些天跑的几单,都与她阴气牵连。谢必安道,有时人这一生,欠命的不止自己,亲人也会搭进去。若你愿意跑满七十单,我能保她命不减,阳气稳定。
林咬牙道:那我跑!
谢必安点头:那就记住,影单虽重,跑的是缘。跑得好,是功德;跑差了,阴阳乱序,恶果自尝。
说完,他把陶罐放在桥下一块砖上,烧了一柱香。
林低头看了看那柱香,香烟直直上升,像是有什么人,借着这一缕清香,终于走了回去。
第四章:桥头鬼市
杭州市的桥很多,可真正让老一辈人听了发怵的,只有一座:青羊桥。
传说这桥下头是九曲黄泉的水脉断点,阳间人若在此走神入梦,醒来可能已经入了桥市——人鬼杂沓,买卖阴阳,金银不通,香火当钱。
林问潮不知道这事,直到他接到第十六单影单。
平台备注异常长:
收件人:潘家媳妇,货品:一对耳坠、一封遗书。
送至:青羊桥头‘文记饭铺’旧址,午夜前必须交付,若迟,魂散。
林一眼看到文记饭铺,就怵了——那地方2003年被烧掉了,现在是个没拆干净的烂尾楼,连乞丐都不去。可订单赏金高得离谱:一千八百块,还有功德+3的金标。
功德这玩意儿他最近才发现——平台右上角多了个小圆圈,写着功德值:17,听谢必安说,功德值能保家宅太平,还能延运开福。
想到母亲李秀芝近期夜里总梦见穿蓑衣的男人追她,林咬了咬牙,穿好衣服就出门。

午夜十一点五十分,青羊桥雾气升腾。
林照地址,走进了一条老巷子,地砖斑驳,墙面脱皮,一块快掉的木招牌上还能看到文记两个字。
可奇怪的是,这饭馆本该早拆了,却在月光下亮着灯,而且……有声音。
来碗酸汤面,不要葱!
掌柜的,给我来壶花雕,热一点。
林愣住了——这声音清清楚楚,不像是回音,也不像广播,而是人声。但饭馆里却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他推开木门,一股酸辣香味迎面扑来。他走进去时,像穿过一层水帘,眼前景象猛地一变——
饭馆里满是人。
穿着旧时长衫的掌柜在擦碗,一位戴着黑纱帽的中年妇人正低头喝汤,边上还有个梳双丫髻的小女孩,咯咯笑着,嘴里却叼着根香。
林下意识后退,脚刚踩回门口,身后忽然站着一个人。
他猛一回头,是个约莫四十出头的老头,穿着破呢子中山装,眼窝深陷,嘴唇泛青。
老头伸手拽住他衣角:师傅,我点的黄焖鸡到了吗
林吓得差点脚软,勉强笑了笑:您点的是耳坠和遗书吧,潘家媳妇的
老头一听,脸色顿时一白:你别乱说……这事不能在‘市里’讲。
他拉着林一转身,门外又变回冷冷清清的巷子。林这才明白:刚才那不是饭馆——是鬼市入口。
老头自称姓冯,是青羊桥边潘家早年一个伙计。
潘家那媳妇,怀着身子跳河了。
为啥
因为那年,她男人被抓了,说是抗租暴徒。她不信,一路跑到市署求情,结果被打得流了产。孩子没保住,人也疯了。后来,她男人放出来,发现她魂都没了。
她啊,就在桥头转了八十多年。
林听得头皮发紧,把耳坠和遗书递过去。
你帮我代交。
可冯伙计却摇头:不行。得她本人亲手接。
她在哪
你刚刚进的那鬼市,每晚十二点,她都会来‘文记’吃饭——她死前最后吃的,是酸汤面。她还在等她男人回来。
林犹豫一下,又回了那饭馆。
这回,他眼睛一亮:屋里多了一个人,穿暗红色旗袍,梳民国时兴的水波纹,头发乌黑,脸却苍白无比,眼角挂着一道旧疤,正低头吃面。
林压低声音走上前:潘太太
女人手一抖,筷子落在桌上。她抬起头,眼神空洞,却缓缓点了点头。
林把遗书和耳坠放在她面前,小声道:他让我转交。他说,对不起。
女人静静看了一会儿,眼眶忽地红了,手指缓缓抚过信纸,喉头一动,哽咽了一句:
我等到了啊……
下一刻,她和耳坠、信纸一起,慢慢淡成雾气,消失在桌前。
林快步退出饭馆,门一合,灯熄,声音没了,一切又变回那空荡荡的烂尾屋。
他手机震动了一下:
订单完成,功德值+5。客户留言:谢谢你,让我知道,我不是孤魂。

回家路上,林问潮看着功德值从17跳到22,心中却有点惴惴不安。
他突然想起谢必安那句:跑差了,阴阳乱序,恶果自尝。
这到底,是送愿,还是送命
第五章:双生面
杭州的天越来越热了。
林问潮把头伸出窗外,头皮都烫得发麻,脑子却冷静得可怕。因为他刚查到一件事:他自己,在三年前,已经死过一次。
确切说,是三年前春天,他骑车下班路上出车祸,车祸现场留下一滩血、一只鞋,目击者说人被拖走了,但尸体没找到,案子就那么不了了之。可他妈李秀芝却说:我儿子没死,第二天自己回来的。
回来的时候,他记不起车祸,只说撞了点头,醒来在个路边诊所。
——可他自己清清楚楚记得,从小到大,他根本没得过失忆。
他拿着身份证去派出所查档案,办事的大姐却皱着眉:你这个身份证……记录跟系统里有点对不上。
怎么个对不上
你这份户籍,后面被备注过一笔‘已死亡’,后来又打了个问号……啧啧啧,真稀奇。你家有没有当过军官或特殊单位的亲戚
我家开馄饨店的,林干巴巴说,最大的亲戚是我姑姑家狗,能咬穿铁门。
大姐没笑,反倒神神叨叨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命数,不干净。
林笑不出来。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谢必安说过的话:
跑错了,就乱了。
他现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是原来的自己了。

当天晚上,他就接到了平台推送的一张红单:
单号:000071,客户:吕二奶奶,订单内容:寻‘真魂’,归位。
特殊说明:若拒单,功德扣清,阴债现身。
林愣住了,什么叫寻真魂我现在还是假魂那我是谁
他心慌地拨通谢必安的电话,那头很快接通,声音依旧淡定:
你已经开始怀疑了
我三年前到底怎么了
你那次车祸,本来应该死了。你魂出窍,被‘双生面’捡走,拉进了另一层‘影界’。但你执念太重,不肯死,就挣了回来。
你说的‘双生面’是啥
是一种存在,专挑生死边缘、心念不稳的人下手。他们以脸为媒,把‘替身魂’安进身体,夺你命数,享你人气。
你现在,体内有两个魂。
林浑身冰凉。他忍不住喃喃道:那我现在……还算我吗
谢必安没直接回答,只道:这一单,就是让你和自己,做个了断。

吕二奶奶家在城西老小区,住五楼,养了二十多只猫。
开门的是个脸颊消瘦、发白如雪的老太太,她眼神空洞,却一开口就叫出林的名字:你来了,阿潮。
您是
我是你小时候背街买冰棒时候,救过的那个老阿婆。她笑了笑,你那时候十岁,给我盖了件校服。我记得你。
林眨了眨眼:那是……您怎么会……
我一直在阴间记着你。现在你阳寿乱了,我欠你一条命,就还你一次机会。
什么机会
找出你体内那个‘不是你的你’。
吕二奶奶手一挥,屋里那群猫忽然齐刷刷站起来,眨眼间变成一排排蜡人,围着林立了一圈。
它们,是镇魂娃。它们能看见影魂。
她伸出一根瘦如枯枝的手指,指着林的影子:它不是你。你的影子里,住着别人。
林回头——他看到墙上的灯光下,自己的影子里,有两张脸。
一张是自己。
一张他从没见过,却又觉得异常熟悉——就像小时候做噩梦时,梦里总追着他跑的那张脸,带着讥笑。
要怎么把它赶出去林问。
要它自己走。吕二奶奶平静道,你得找回你完整的魂,把他逼出来。他要是赖着不走,你就得——
她话还没说完,林身子猛地一震。
眼前忽然一黑。

他醒来时,身在一片水光潋滟的湖边。湖上飘着许多灯,每盏灯里,都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林知道,他进了自己的魂境。
就在湖心,一个人站着。
那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却穿一身旧西装,面容僵硬,嘴角扯着:
你不记得了吧那天你死了,我来了。你不是说你怕死吗那你就走吧——这个身体我来替。
林怒喝:那是我的妈!我的命!你拿什么来替
我拿你心底的怨,拿你那点不甘,拿你骂着自己‘这破日子真想死’那一瞬间的念头。
林忽然想起那年他爸刚走、他妈失声痛哭、他被房东撵走、钱包里只剩十八块……那一夜,他确实骂过自己:不如去死。
那一念,就是破口。

湖水开始沸腾,两道林的身影交缠厮打。
外头,吕二奶奶点燃最后一盏灯,轻轻吟道:
人影归位,魂归一线;假面散尽,命锁还原。

林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额头全是冷汗,身边的猫娃全都倒了,吕二奶奶不见了,只在茶几上留下一张字条:
命自你夺,命自你还。已助一程,不欠不还。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只有一个脸了。
平台提示音响起:
订单完成,功德+10。备注:宿主魂归。系统将自动同步‘新命录’。
他没力气笑,只靠在沙发上,像刚打赢一场仗。
但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他是黑无常选中的跑单人。他的差,还没跑完。
第六章:无常现身
林问潮清醒后,足足在家里呆了三天。
也不是他想宅,而是他不敢出门。
影子回来了,脑子清了,可他发现一件事:他现在能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不是鬼——是人身鬼气,喜气淡薄的人,头顶就像冒黑烟;而那些阳气旺盛的,走在路上仿佛自带光环。
他还看到小区门口那个总抱怨腿疼得不行的老头,身后挂着一张黄符一样的纸,上写:
余命:6日,阳寿已尽,静待接引。
林头皮发麻。
更要命的是,平台又来了新订单。
这次连红单都不是了,是**黑单,编号:000000,客户栏写的——谢必安**。
内容极简单:
本单为系统自动分配任务,非用户下单。请前往‘西湖断桥下’取货。
林琢磨半天:什么叫取货那是个取快递的地儿吗
但系统弹窗却自动跳出个倒计时,语音提示还挺客气:
黑无常副本即将开启,请宿主十分钟内到达任务区域。迟到将视为放弃,功德清零,阴债累计。
老子还没签协议呢!林嚷。
平台冷静回应:接单即为默认协议生效。是否投胎由系统判断,是否活着由你自己决定。
林:……行,你厉害。

晚上十点半,他穿了身黑衣服,带着手电筒,鬼鬼祟祟地来到西湖断桥下。
六月的西湖,游人已经散尽,唯有水面波光荡漾,柳影婆娑。他站了一会儿,正琢磨货在哪儿,耳边就响起一串轻快的步伐。
那声音就像踩在水面上,不沉,却清脆。
林猛地一转头,一个穿着黑衣、戴着高帽的男人,正从桥的另一头走过来。
帽上写着四个字:一见生财。
林眯起眼,正准备开口,男人忽然笑道:
别紧张。我不是来收你命的,我是来教你点规矩的。
林一愣:你……谢必安
男人摇头:我是范无救。你现在的上头。
林警觉起来:你不是黑无常吗那谢必安是啥
范无救一挑眉,语气不紧不慢:
我们俩以前是‘双无常’,后来系统改革,‘黑白分流’,他管生,你管死。我现在接手‘黑单’,你算是我的外派人手。
林:我一个活人,怎么成了黑无常的外派
范无救笑得意味深长:因为你死过一回。
……草。林忍不住骂了一句。
范无救不在意,继续说:
‘黑单’,专处理那些‘不该死、却快死’的人——也就是命数被改、或被勾错、或自己胡作非为造成命数混乱的。我们不直接下手,要靠你这种‘半踏阴阳’的人,去纠正。
林点头:那我该怎么做
范无救手一挥,扔给他一个小黑册子。
封面写着——《现世勾魂指导手册(试用版)》
第一页就写着:
第一条:命不是你改的,也不是你杀的,你只是送他们到‘正确的位置’。
第二条:该死的不一定恶,不该死的不一定善,别管你喜不喜欢,只看任务指引。
第三条:任务失败,不论因由,平台概不负责。
第四条:当你开始质疑一切的时候,说明你离成神不远了——或离疯不远了。
林默默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头贴着一张照片。
照片是一个小女孩,约七八岁,脸蛋红扑扑的,站在马路边。
范无救说:这单,就是今晚的货。
林警惕了:你是让我……动她
不,她不会死。范无救指了指一行红字,她的命被一股外力牵引,跑偏了。你的任务,是把她送回该去的地方。
林松了口气:所以是送,不是收。
范点点头:对,收魂的是我,送魂的是你。
那她去哪
范无救平静道:她现在在莲花寺山脚。她正准备进一个‘观音班’,你得让她迟到三分钟。
林:……
就三分钟。
……你跟我开玩笑吧
不,那三分钟,她会错过一个人,而那个人十年后会让她家破人亡。你现在插手,就是给她换命。
林一时无话。
范拍拍他肩:你刚开始,没事慢慢适应。我们不是神,不做裁判。你是跑单的,按单执行就好。
就像饿了么,不问客人吃什么,只送菜。
林苦笑:送魂外卖,这行还真够冷门。
范忽然问:你信命吗
林沉默了好一会儿:以前不信,现在……信一点。但我更信选命的人。
范无救点点头,转身消失在水雾中,只留下一句话:
欢迎加入——影单跑手。

林第二天按任务去了莲花寺山脚。
他拿着相机佯装游客,一边等那小女孩,一边心想:我迟点让她上山,总没错。
那小女孩出现了,牵着妈妈的手,蹦蹦跳跳往山上走。
林灵机一动,借口让她妈妈拍照,耽误了时间,硬是拖到上山的队伍已经走了一半。
当那母女俩匆忙追上人群时,一位身穿青布长衫的年轻男人,正好收起随身带的经书,匆匆下山——他原本是带那个观音班的主讲,因小女孩迟到,他没见到她。
林看到,任务页面上刷出一行字:
订单完成,宿主修正命轨成功,功德+5。
他长长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山顶,阳光洒下,金光一片。
而他心里,却越来越沉。
因为他知道:
不是每一单,都是这么容易的。
有时候,所谓正确的位置,不过是另一个意外的开始。
第七章:借命之人
林问潮没想到,自己跑的最后一单,是自己小时候的邻居。
他接到单子的时候,正在洗碗,水槽里泡着刚炸完小黄鱼的油锅,油还在热,手机一震:
订单编号:000121
订单性质:黑单
客户:已隐藏
任务:于杭州江南里·澜悦会所三楼更衣室内,确认目标沈采薇是否借命。
他怔了几秒,确认了一遍名字。
沈采薇。
他小时候住在舟山东路片区,那片是旧城改造前的棚户区,五家共用一个厕所。他妈老说:采薇家条件好,知书达理,穿得比你整齐。
小时候的林问潮对她没太多记忆,只记得她小时候老爱穿白裙子,一走路哗啦啦响。
后来她家搬了,听说是出了事——她弟弟在楼下玩,莫名其妙从楼梯摔下来摔死了。
那年她九岁。
林心头一紧:这不是巧合。

他如约来到澜悦会所。
那是一家本地出了名的高端俱乐部,灯红酒绿,半夜三点都有人搓麻将。他靠着外卖身份混进三楼,走进更衣室,一股淡淡的香水味混着汗味扑面而来。
在镜子前坐着的女人,穿着运动套装,正往脸上抹粉。
她三十岁出头,头发盘得整整齐齐,脸是精致的,但看久了却发冷——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不怎么有人气。
林盯着她的影子——那影子淡得几乎看不见。
是了。
这人,借了别人的命。

你找谁她忽然开口,语气不带火气。
林回神:……你是沈采薇
她脸色一变,站了起来。
你是……林问潮
两人对视几秒,气氛古怪。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林也不知道怎么答,只能含糊地说:平台派我来的,有单子。
沈采薇盯了他一会,突然笑了:原来你就是那个……黑单跑手
林心头一沉:你知道
她从柜子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吐了一口:当然知道。
我弟死的时候,我就知道,是我借了他的命。
林沉默不语。
沈采薇掐灭烟头,低声说:小时候我得了急症,医生说救不回来,是我弟主动把‘命’让给了我。
林:他一个孩子,知道什么
他不懂,但有人告诉他——说只要他在某个时间,去楼梯边上跳下去,我就能好。
林问:那他就真跳了
他不是跳的。沈采薇笑了笑,是我推的。
林后背一凉。
你弟的命,你用到现在他问。
不是全用。她缓缓说,每过十年,我得续一次。
借命不是一次的,是要不断续费。
你用的,是谁的林看着她。
沈采薇抬起头,脸上是冷静到几乎可怕的平淡。
最近这十年,是我爸的。再之前,是我前男友的。
下一个,我本来打算用我女儿的——
可惜,她没活下来。
林震住:你还有女儿
沈采薇点头:三年前生的,刚会叫妈妈,出车祸没了。有人说是报应。
林只觉得手脚发冷。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她忽然靠近,低声道,你是来终止我这段命的,对吧
林没说话。
那你动手吧。她抬起下巴,露出脖颈,反正早晚都得还,谁叫我贪这条命
林手指一动,平台弹窗跳出:
确认执行
沈采薇阳寿已耗尽,借命协议失效,现处于灰命状态。
备注:若放弃执行,系统将回收宿主权限。
林看着那行字,咬了咬牙。
执行。

沈采薇眼睛一闭:谢谢。
她转过身,慢慢靠在镜子边上,一点点滑下去。
林没有动她,转身离开。
身后镜子中,沈采薇的影子忽然一分为二。
那影子中,一个小男孩,蹲在她身边,静静看着她。
他穿着白背心,笑得很干净。

离开澜悦会所,林站在街头抽了一根烟。
他打开后台,发现黑单任务显示完成,功德+10。
可他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
他想起范无救说的那句话:
你是跑单的,不是裁判。该死不该死,不由你说。
林叹了口气,把手机收进兜里。
走了两步,他听见身后有人喊他:
问潮
他回头,是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红肚兜,蹬着塑料拖鞋,黑眼睛滴溜溜地看着他。
你是……
女孩没回答,伸手比了个嘘的动作,然后指了指他手里的影子,说:
你影子上,沾了东西。
林低头,影子正缓缓蠕动,有什么东西从中钻出。
他再一抬头,小女孩不见了。
街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看向夜空,淡淡月光挂在高楼间隙中,朦胧如纱。
他想,也许有些命,不是他该跑的单。
但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回不去了。
创作后记
这一篇《黑无常篇》,我特别想把神祇放进现代生活里,让他们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话形象,而是真真切切混在人群中,带着人间的烟火气。黑无常不是只会吓唬人的鬼差,他也是一个在规则和人情之间挣扎的跑单员。他有自己的难处,也有自己的无奈。
杭州的老巷子、夜市灯火、江南小吃……这些真实的生活细节,是我想让读者感受到的背景,不是模糊的神秘氛围,而是有烟火味的人间烟火。
故事里,我故意少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神秘线索,所有的推动都靠人和事的合理逻辑展开。神异现象不多,也不张扬,毕竟这些神祇本来就藏在人世间,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天地间的平衡。
故事结尾的那个小女孩,是个小小的点缀,或许是神意,或许是命运的暗示,她让故事有了一个悬念和余韵,也让黑无常和我们都明白,有些命,不是简单的黑白就能判定的。
感谢你一路陪我走进这个神祇的世界,希望这篇故事能给你带来一点不一样的感受,也期待下一次我们一起再聊别的人间游神。
——写于杭州某个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