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蜀地,灵文镇。
啊——一声尖利的惨叫打破夜晚的宁静。
快来人啊,出人命啦!妇人惊慌的呼喊紧随其后。
登时,左邻右舍乌央乌央的围在屋子外面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有脚快的已经去报了巡街衙役。
记!死者覃三,更夫,年三十九,灵文镇覃家村人氏……亡于乾兴元年十月十八亥正,死因:惊惧过度,暴毙而亡。李继冷峻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响起。
大人,记好了!一旁身穿皂衣的文石收起册子和笔墨。
最先发现死者的是谁李继脱下身上的围裙,走到门边净手,随口问道。
镇上的媒婆余覃氏,人就在大门外候着。大人可要传唤文石收拾好东西,在门口一边给李继熏醋,一边问。
李继闭上眼,整理衣摆走出门。
传吧。夜风吹散他疲惫的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
这个月,第三起了。
2.
灵文衙署,敬思堂。
李继左手肘支在案边撑着头,眼睛半闭像是要睡着了。
民妇余覃氏见过县尉大人。穿着石青色外褂的妇人低着头小心翼翼的行礼。
座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瞳色极淡。
堂下的余覃氏已经开始讲述,文石在左侧案几坐下,铺开纸笔开始记录:
覃三是我同乡,我们都是覃家村人。他是个苦命人,从小没爹没娘。家里只一个瞎眼的奶奶。去岁闹旱灾那阵儿,奶奶也给活活饿死了,就剩他一个了。现下也……
说着说着抹起了泪,她余光瞥了眼面色冰冷的李继,脖子一缩,又继续说道:
我看他那么大岁数还是个旷夫,家里也没个长辈给他张罗,我自己就是保媒拉纤的,就给他说了门亲事。
前些天他还答应得好好的,说今日旬休去相看下。谁知人家女方等了一个时辰他还不来,我就只好打发人家先回家去了。
戌时末,我来他家想问他要个说法。敲门不开,我以为他不在正预备回去。突然屋里就发出一声惨叫,我俩怕出事就撞开了门。谁知……谁知他已经没气了。
余覃氏想到方才的惨状仍是心有余悸,不住伸手抚着胸口。
行了,退下吧。李继开口,右手拇指不自觉的摩挲着食指上戴的一枚红玛瑙扳指。
到底是看见了什么,覃三会惊惧过度而死。
李继眼前又浮现了另外两张面色铁青、目眦欲裂的脸。
一个月三起,都是惊惧暴毙。
饶是李继这样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也不禁怀疑是否有妖鬼作祟。
3.
翌日。
李继又进了停尸房,三具被害男子的尸身都摆在这里。他挽起袖子正欲再复验,文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新上任的仵作到了。
让他进来。李继放下袖子,立在门边。
一只白皙纤长的手推开了门,李继抬眼望去。来人是个身量高挑、肤色白皙的女子。头发束起,着一身白衣,作男子打扮。
就是这三具尸要验么来人率先开口,我是新来的仵作索契罗·阿寺。
雾山人李继脱口而出。
索契罗是雾山族大姓,雾山人避世而居,不知眼前这女子缘何做了仵作。
正是,我师父是前大理寺卿魏惠。说起自己师父眼前这女子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原来是那位号称‘明察秋毫’的女官,难怪!
女子挽起袖子束上襻膊,系好围裙。站到第一具尸体身侧,低下身子,手中动作不疾不徐。
第一具尸体在这已经停了一旬,哪怕现在天气凉也挡不住腐败的速度。味道着实不算好闻。这人却仿若丝毫不觉,兀自专注动作着。
李继虽不是专职的仵作,却因着身担县尉一职也算是见怪不怪了。这可苦了记录的闻时,面上系了浸了药草的面巾还是止不住的头晕想吐。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阿寺已经将前两具尸体复验完毕,与先前李继所验基本一致。二人都是死于惊惧暴毙,体表只有些并不致命的皮外伤。
到了第三具尸体旁,她重复动作着,却在尸体嘴边停留了快一盏茶的时间。
这具,有何异样李继问道。心里却想着莫非真是自己技艺不精验错了
死因倒是跟前两具一样,只是,他嘴里似是有股香味。阿寺犹疑着开口。
李继与闻时面面相觑,香味儿我只闻得到臭味。
文石欲哭无泪,想他好好一个暗卫头领,被迫跟着主子来这偏远县城当个文书小吏也就罢了,现下还要忍受这直冲天灵盖的味道,怎一个惨字了得。
我的嗅觉较之常人更为敏锐,能闻到其他人闻不到的。阿寺随口解释。而后开始净手、熏醋。又给亡者案头上了炷香。三人随后步出了房间。
看来得再回到案发现场看看。
4.
文石揭下封条,三人走进覃三的住处。
这是衙署给他安排的住处吧阿寺好奇。案卷上说这人孤苦无依,托了同乡的关系才做了更夫。更夫月钱不多,应是赁不起这么大一间屋子的。
是啊,我问了差役。应当还有位年纪大的更夫魏五与他同住。文石回答。
那人现住何处李继一边四处探查一边追问。
因着这凶案屋子查封了,那老人家就住到女儿家去了。文石道。
李继打量着这间屋子,中间这间堂屋应是两人共用的。空间不大,只摆了一张圆桌并几把椅子。
往右是覃三住的屋子,算得上宽敞明亮。东西不多,也算是收拾得井井有条。反观魏五的屋子,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咸菜坛子、破衣烂裤随意堆放着。
这里!阿寺掀开床上的孺子,从木床的雕花缝隙里拈出来一条指甲盖长的枯叶。
这是何物李继闻到了一丝幽幽的香气。你说的香味,是这个
不错。阿寺摊开手心站到窗前仔细辨认。我观残存的叶脉有金光流转,加之香味特殊,像是前朝医书里记载的情人冢。就是太碎了些,一时不能完全确定。
怎么感觉这名听起来不太正经。文石努努嘴。
是啊,相当霸道的催情药。相传这药长在有情人坟茔之上,故得此名。而且,千金难求,种一畦才能得一滴晶露。
据说钱塘名妓宋怜枝有幸得了一滴,香味数月才散,引得无数世家子弟竞相与她共度良宵呢!
阿寺讲起这些风流韵事眼里都在放光,丝毫不避忌旁边的李继和文石。
二人只觉面红耳赤,分外无奈。
覃三微薄的月钱显然不能支撑他购买如此金贵的药材,这必定是旁的什么人香囊里撒出来的。三人决定先去找到魏五,查查覃三最近见了些什么人。
5.
三人马不停蹄来到石门街,敲开了魏五女儿魏凤的家门。
魏凤爽朗热情,请三人进屋坐下喝茶。
李继摆手,三人早上又是验尸又是探查案发现场的,还是不要随意进人主屋的好。随即一撩衣摆坐在小院的石桌旁。
都坐,只是来问明一些事情,不必太过惊慌。他开口,声音冷冷的。
文石随手端起桌上未剥完的豆子放在腿边的竹架上。
又看了眼楞在一旁的父女二人,小声打趣:都坐吧,我们大人就是长得凶了些,很好说话的。魏五这才虚虚坐下。
我给各位大人取些茶水来。魏凤转头进了厨房拎出一只褐色的瓦罐茶壶,给几人都添上水,自己搬了个圆墩在父亲身旁坐下。
你与覃三同住,可知他平时有何交往之人,常去什么地方李继单刀直入。
魏五低头略略思索,答道:覃三平时话少,倒是不曾听他说有其他交好的朋友,只一个同乡,看他生活清苦,经常送些小菜来。
他每日四更回宿,白日辰时才起。平时爱去城东的满记茶铺听书喝茶,便宜嘛,一文钱点壶碎茶能坐半日呢!昨日他也是去了的。
听起来倒是平平无奇。
一旁东瞧西看的阿寺这时突然开口:满记那个说书人是女先生,长得还特别漂亮的那个
李继微皱了下眉,这人昨晚才到,倒比自己这个待了一年多的还要熟悉灵文这些市井行情。
魏五抬眼看了几人一眼,支支吾吾:约么……是挺好看的吧。
陆续又了解了些情况,三人起身离开。
出了门,李继上马准备直奔城东。
阿寺伸手拦住他:大人,你们灵文衙署,不让人吃饭呐。
从卯时到现在就喝了几口茶水,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工作狂上司要不得!
李继扫了眼阿寺单薄的身板,说道:速战速决,案子要紧。随即率先催马离开,文石紧随其后。
阿寺闻声迅速上马,追着李继:大人等等我,听说添酒阁色味俱佳,能不能带我去尝尝,就当给我接风洗尘了。
6.
满记茶铺此时正如同它的名字一样人满为患,热闹得紧。
李继三人找了个临街的位置,要了壶峨眉雪芽就地坐下听那女先生说书。
那女先生穿灰色长衫,头戴同色幅巾,唇红齿白,眸子里像是噙着一汪水。
她左手虚握,右手执槌轻敲身前一面红色鼙鼓。正讲的是前朝女将卓其方三枭敌首于阵前的故事,女子声音清亮,鼓声激昂,阿寺听得津津有味。
好!她忍不住跟着鼓掌叫好。前排的听客已经激动地往那女先生身前的竹篮扔些金珠、玉石、香囊之物。
真可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阿寺正在暗暗感叹,旁边的文石凑了过来:我看你比前头那些公子哥儿看得还入迷呢,莫不是忘了我们是来干嘛的
那倒没有,只是觉得说书似乎比干仵作有钱途。这里人多,出去说。阿寺站起身朝李继眨眨眼。
三人走到街尾的小巷中。
刚刚气味驳杂,但是被我嗅到了类似‘情人冢’的气味。阿寺食指刮了刮下巴说道,西北角更浓烈。
西北角那么多人怎么知道是谁啊文石摸不着头脑。
那女先生,或者说,是那面鼓。李继开口。
他总觉得那说书人美则美矣,却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那面鼓似是也有不同寻常。
文石,查查这女先生是何来路。李继随口吩咐,要快。
那我呢,我做什么阿寺追问。
你你先回去,子时末再来。李继决定夜探满记茶铺。
7.
入夜的茶铺静悄悄的。
月光透窗照进来,收起的桌椅蒲团靠在墙边。
李继二人翻身摸进来,阿寺先向柜台潜去。
李继往通向后院的小门望了一眼,脚步轻灵腾挪,像是一只猫。眨眼间翻到后院院墙的瓦片上。
后院很小,月光下,院里只一口水井,三间连成一排的屋子,一棵靠近左侧屋子的梧桐树。
这个时节树叶枯黄落下,风一吹就簌簌作响。
李继飞身到了那三间连在一起的屋子上方,轻轻揭开瓦片。
借着月光,李继看清第一间房约么是个仓库。屋里摆着几个木架,地上随意堆了些木箱、麻袋。他又转移到另一间屋顶,这间大约是那女先生的卧房了。
月华如水洒进屋内,床铺上空荡荡的。
李继俯下身细听,两间屋内确无人息。他从廊檐下倒挂,翻窗进了屋内。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几案、一张圆桌、一张床并几个箱笼。
那面红艳艳的鼓此时正搁在案上,李继走过去,拿起那只鼓四下触碰,并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并不见设有机簧之类。只是比之其他鼓好似略沉了些。
喵——耳边突然传来类似猫叫的声响,李继拿起手中的鼓快步出了屋子。
应是阿寺找到了什么。
大人,你看。阿寺把手中的账簿递过去,举着手中的火折子在旁边给李继照亮。
账簿一眼看去没什么特殊的,清晰明了,账目税款条陈规整。
这里这里。阿寺伸手指了下右下那行小字。还有这页。又往前翻了几页。
乾兴元年十月初七,赵秉义欠银五十二两七钱结讫。
乾兴元年十月初二,卢仲达欠银十三两四钱结讫。
赵秉义、卢仲达李继霍然抬头。是那另外两具尸首!
对呀对呀,之前验尸笔录画契,我记下这两个名字了。总不会巧合至此两人都有同名的,应是那两人无疑了。阿寺蒙着半张脸,露出来的双眼含笑说道。
李继合上账簿,看来这茶铺确有问题。
你看看这个,小心着些。他将那只鼓递给阿寺。
哎呦,怎么这么沉。阿寺险些没接住。这里头有东西。她屈指轻轻敲了敲。
噤声!李继一把拉住阿寺,灭了火折子。
两人迅速蹲下,大门外有人经过,片刻后脚步声走远。
柜台下的黑暗中,李继转头,嘴唇却碰到了阿寺的头发,一触即分。二人之间的距离委实太近了些,他几乎是将人搂在怀里。
此刻,他感觉自己抓着阿寺的那只手迅速发烫。
阿寺一时间也默不作声,她似乎能听见擂鼓般的心跳,却不知是来自对方还是自己。
应是巡城吏。李继立时松开阿寺的手站起,尴尬的转移话题。
他挑开窗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想来那女先生夜里未归此时应快回来了,二人立刻准备打道回府。
那这鼓……阿寺问道。
带回去仔细查验吧,总归,是要传唤它主人的。李继回答。
二人闪身出来随手掩好门,李继一手抓住阿寺一侧衣领,燕子一般轻点几下借力消失在夜色之中。
8.
忙活了大半夜的三人各自休息了两个时辰,先后到了敬思堂后堂。
查的怎么样李继问道。
文石从怀中掏出一沓纸摊在面前的圆桌上,这女先生叫覃如意,是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在灵文镇的。
姓覃哪个覃阿寺问。不会那么巧吧
覃三。李继突然开口,却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正是,她原先也是覃家村人氏,幼时与家人意外失散,跟了个瞎眼的说书先生长大。那鼓也是那先生传给她的,后来那说书先生死了,她被要债的无赖打个半死扔出来了。
她便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想起家乡覃家村,辗转回到了灵文镇,昏倒在城门口。后来满记茶铺的吴掌柜出城进货意外救了她,看她一个女子流浪在外颇为不易就带她回了茶铺。
本来她是做些洒扫打杂的活计,后来吴掌柜偶尔听她说了一回书,惊为天人,就让她专门在茶铺说书赚些打赏钱。
文石说完,将从衙署户籍司取来的卷宗从那一沓纸中抽出来递给李继,属下跟覃家村里正也求证过却有覃如意此人,只是他说这家的父母因着之前大旱俱都离世了。
好。李继翻了翻那一沓纸,又问阿寺那面鼓,有何问题
阿寺把鼓放在桌上,变戏法似的按了几处,鼓侧突然咔嗒一声响。
李继终于明白自己之前为什么觉得这鼓不同寻常,这鼓侧面有三只铜环!
寻常鼙鼓只在左右两侧对称分布两只铜环,这面鼓却在侧面的正中有第三只铜环。此刻,机关从这只铜环处弹出。
阿寺握住这只铜环往外拉,如鼓面一般大小的圆形底座被分离开。里面竟然隐藏了个扁圆的玉石匣子。
这里面不会是……文石惊得瞪大双眼。
情人冢,晶露。阿寺道。
她一把按住文石准备打开匣子的手,不能打开,这是特制的玉匣专门来保存的。隔着这匣子香味才不会大量逸散。
阿寺狡黠的目光转了转:忘了跟你们说,情人冢还有个特性——致幻。
文石瞬间缩回手,在衣袍上擦了又擦。
致幻会不会与这三人的死有关李继觉得思路似乎清晰了,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想来是因着情人冢产生的幻觉。三人才会惊惧过度、吓破了胆。
那昨夜覃如意该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吧。阿寺突然反应过来。难道白日在茶铺她发觉我们了那未免也太过警惕了吧!
应是不会,这鼓如此重要,她要逃定会带上。李继笃定她不会如此轻易的离开。
大人——巡城吏班头陈威从敬思堂堂前穿过来,语气急促城西,今日又有命案。
坏了!
9.
李继转身向衙署外走去,阿寺和文石草草收拾了桌面快速跟上。
文石,你速去满记,将覃如意缉来!李继声音罕见带着怒气和急切。
是,大人。文石闻声飞身上马朝着城东飞驰而去。
城西,莫氏酒坊。
李继与阿寺赶到的时候,酒坊外面已经围满了人。二人刚进入屋内,便闻见一阵扑鼻酒香。在哪李继开口,一如既往的用词简短。
陈威在旁快速领路,将二人带至后院的一口大缸前。
死者面色发青,双目圆瞪,蜷缩在缸底。身上沾着褐色的酒糟,头发散乱,右手捂着嘴,左手紧紧抠在右手手背上,像是死前还在极力掩藏自己。
阿寺与几名衙役将尸身小心从缸底挪出来,置于一旁展开的草席上。
她神色凝重,手上动作不停,打开死者的衣襟一点点开始查验。
死者是这酒坊老板莫有为,第一个发现死者的是早上来他家打酒的客人。陈威在旁开口正说着,一个着粗麻短打的庄稼汉走过来躬身行礼:草民覃水富见过大人。
又一个姓覃的,李继皱了皱眉。
把你看到的都跟大人说说吧!陈威道。
原来这覃水富家马上要办喜事儿,所以在莫氏酒坊定了两坛酒。今日上门就是来取走那两坛酒的,他借了牛车赶着大早从村里来,酒坊却关门闭户。
店铺大门是从里关上的,他敲了半天也没人理。他心里着急,想着店主许是宿醉未起,自己就算找到卧房去也得给人揪起来。毕竟自己定钱都交过了,喜事耽误不得,牛车也需还给别人。便索性撞开了门,往后院寻那莫有为。
我一进来,瞧着这缸挡在正中间还没在意,就往里边找莫老板去了。谁知里面也没人在,我就打算自己搬走两坛,把剩下的钱给他留在柜台上。
我从他屋里出来,这缸太显眼了些,就打眼往这一瞧。竟是有人在里面!我一看是莫老板呐,人也没气了,就赶紧报了街上的巡城吏。
覃水富说完,看了看正在忙着的阿寺一干人等,又看向一言不发的李继,最后朝着陈威开口:陈头儿,该说的我都说完了我现在能走了吗我这牛车得还人家呢。
陈威看李继并未开口将之留下,就朝着覃水富摆摆手让他走。
覃水富松了口气,嘀嘀咕咕往外走:这可真是倒霉,本来想着是同乡在他这买酒能便宜半吊钱的,现在酒也没买上,人还……唉!
等等!李继突然开口叫住他,你是说你与死者是同乡
10.
覃水富摸不着头脑,又走回来:是啊,莫老板是我同乡,他也是覃家村的。
莫有为原本叫覃有为,打小就机灵嘴甜,长得讨喜又会看人眼色。
他家境不好,家里人又多,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口荤腥。但因着嘴甜又勤快,平日里帮着村里大娘婶婶干些小活儿,人家看他可怜也能给他半块糖一口肉的。
后来里正家的外甥叫赵秉义的来外祖家做客,覃有为不知怎的跟他一来二去的熟络上了,跟在他屁股后面叫大哥,带着他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的,把那个混不吝的捧上了天。
可巧,莫老爷子早逝的夫人卢氏是赵秉义发小卢仲达的姑母,因着这关系,覃有为才能到莫氏酒坊当学徒。
赵秉义与卢仲达时常来光顾莫氏酒坊的生意,加之覃有为会来事又肯学,莫老爷子颇为赏识他,对他委以重任,让他当了掌柜的。
莫老爷子只得一个女儿,从小体弱,一直养在身边。他有心想招个赘婿,见覃有为能干又有眼力见,就把自己女儿托付给他。
成亲之后,老爷子又把家传的制曲手艺也传给了覃有为,他接过老爷子的衣钵倒是把这酒坊经营得越发有声有色。
只可惜好人不长命,老爷子突然大病一场,驾鹤西去了。可怜他女儿本就体弱,因着老父亲离世,终日以泪洗面,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
覃有为感念老爷子的恩情,不想他以后清明寒食连个祭拜洒扫的人都没有。就把自己改了姓,随着老爷子姓莫了。
只是此番,连他自己也遭遇不测了。
你可认得覃三李继问覃水富。
认得,就是不熟,他三棍子闷不出个屁的,以前赵秉义那几个狐朋狗友还作弄过他呢!不过,听说他不是……覃水富欲言又止,看了眼草席上覃有为的尸身。
这也算有个伴儿不是。
一边,阿寺已经验完了。她给尸身盖上白布,熏醋、净手,随后接过验尸录扫了一眼顺手递给了李继。
阿寺道:他跟前面几个有些不一样,除了四肢擦伤血瘀,他的胸骨也凹进去了。不过,仍然是死于惊惧,胆都碎了。
可有……李继话只说一半。
并无。阿寺却一下子就明白他想问什么。
情人冢么,这回并未检出。难道这回与那覃如意无关不可能,天底下哪来那么巧合的事情。最近接连死的这两人都是覃家村的,只不知这些人生前拉了多大的仇恨,能被活活吓死。
先带回衙署吧。李继命其他人带着莫有为的尸身先走,自己和阿寺并陈威三人留下来,在莫有为后院的屋子里细细搜查。
大人!文石急切的声音传来,那覃如意…死了。
12.
半个时辰前。
文石快马加鞭赶到满记茶铺,却发现铺子里并不如往日人满为患。
他向门口正在招待客人的吴掌柜出示了腰牌,几桌客人眼见今日没有女先生说书又有衙役办案,纷纷结账离开了。
文石带人径直走到后院,吴掌柜关了店门急急跟着进了后院。
差爷,我这后院没什么呀,就住了说书的女眷呐,她今日身上不舒服,在休息呢,您有什么事问我就行,我一定知无不言呐。吴掌柜提着酱色的裙摆追着文石说道。
衙署拿人,直接开门。文石头也未偏,站在那女先生房门前命令。
吴掌柜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上前敲了敲房门。
重复几次后,里面仍无回应。
文石只得命人踹开房门,众人只觉香味扑鼻而来。
掩住口鼻。文石率先抬起手臂挡在口鼻处。良久,气味不再那么浓烈。
文石依旧命令下属带上面巾再进入。
众人进入房间只看到那覃如意如同睡着一样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红润,体态安详。衣襟甚至都是平整的,头发柔顺黑亮散在脸颊两边。
文石上前伸出两指探向颈侧,触手冰凉,已经没有了脉搏。
吴掌柜此刻已经泪眼婆娑,早知,早知……我该早些进来看看的,这可如何是好啊。
文石等人只得先将覃如意的尸身蒙上白布带回衙署。
待安置好后,文石刚准备命人前去向李继禀告。
那尸身却突然‘融化’了,像是六月天的冰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坍塌下去,迅速濡湿了盖着的白布。
看守好这里,我去禀告大人。文石直觉不对,留下一句话,几个腾挪间出了衙署亲自往莫氏酒坊去了。
13.
怎么个‘融化’法阿寺问道。
她从小跟着师父学验尸,千奇百怪的死法见得多了,并不觉得有多震惊。
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就塌陷下去了,这会回去估计还滴水呢。文石急不可耐。快去看看吧,再晚些我怕是真要成一滩水了。
这对于他而言却是有些难以接受了,也不是使用了化尸水一类的东西,若说是腐坏也太快了些。
况且这案情眼见着要水落石出了,嫌犯却突然死了,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畏罪自杀文石感觉自己这武夫的脑子简直不够用了。
三人回到衙署直奔停尸房而去。
门口的守卫柴七正欲开口提醒,门却已被打开,浓烈刺鼻的臭味打了三人措手不及。
李继眼疾手快的带上了门,怎么回事他看向柴七。
不知道啊,刚要提醒您戴个面巾子呢。柴七搓搓手,邪门得很呢,原本咱们跟着文头儿收尸回来还好好的,没一会儿就化开了。一下子臭味就散出来了,我怕是有什么毒气之类的,赶紧把门给闭上了,面巾子且不敢摘呢。
李继面色凝重,担心破案不成反闹出些捕风捉影的传闻来。下令让柴七带着衙署今日去过茶铺的人一起用些药材熏蒸。自己则与文石、阿寺全副武装进了停尸房。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揭开白布的那一瞬间三人还是心里一沉。
腐化太严重了,尸身已然面目全非,皮肉几不可见。面部已然是白骨森森,衣袍混在血水中看不出本来颜色,堪堪挂在那一副骨架上。
这还能验尸吗文石嘀咕着。
文石,替我准备醋、盐、白梅还有一口瓮。阿寺吩咐完,径直上前去捡骨。
好,不过这是要做什么文石好奇。
煮骨。
院里迅速架起一口大瓮,里面咕嘟咕嘟正在翻滚。
文石蹲在旁边添柴,惊觉自己承受能力越来越强了,闻着这味儿还能心不慌手不抖的添柴。当然自家大人和阿寺更不用说了,两个狠人捡骨眼也不眨。
院里搭起简易的麻织篷布。
阿寺从瓮里取出尸骨,按位置一一摆在蓬下平铺的一块白布上。
此时云销雨霁,空气微凉。
阿寺将尸骨一块块摸过、举起,在日光下细细查验。
三人一时都没有言语,李继温柔看向眼前专注的阿寺,在文石震惊的目光里,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手帕,轻轻擦去阿寺额角渗出的汗。
不得了啊,大人春心动矣。
文石蹲在一旁‘吃瓜’,此刻脑子里已经开始天马行空胡思乱想了。
良久,阿寺突然开口。
大人,你看这儿。
14.
阿寺托着一段胸骨,指给李继看。文石也跟着凑上前。
那段骨头在日光下显现出朱红的痕迹,这里有道很深的利器伤,血液已渗入骨质。阿寺又拿起另外几根,这里也有,就是范围小得多。
这段腿骨也是断裂的。阿寺指向地面,那一块甚至已经发黑。
似乎不像是新伤。李继总觉得怪异非常。昨日我们刚见过她,行动自如,并不像是腿脚有伤。
这正是我要说的,根据这些伤痕判断,这具身体死了得有三年了。阿寺说道。
今日她掀开白布看到的一幕,也像是冰冻了许久的尸身突然被放在夏季的烈日下暴晒所致,只是融化速度要快得多。
三年可我们前日才刚见过,她还好好在那说书呢,我们去缉拿时,人还是完整的,看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文石百思不得其解。
把这都收拾好吧。李继吩咐文石。阿寺,你跟我去一个地方。说完抬脚朝院外走去。
文石应是,推了把还在懵圈的阿寺,朝着李继离开的方向以目示意。
衙署外。
二人并辔而行,大人,我们要去哪阿寺不解。
大悟山。李继一如既往的言辞简短,又看了眼目露疑惑的阿寺,又说昨日,我们夜探满记,覃如意,不在。
所以阿寺不明白这之间有何联系。
覃家村里正说覃如意父母死于三年前大旱,我在覃如意尸身鞋底发现大悟山特有的三合土,且她衣袍沾有香灰。李继又说。
你怀疑她父母葬在大悟山阿寺豁然开朗。
然也。李继颔首,唇角微扬。
她不愧是魏惠的弟子,一点就通。李继暗暗高兴,催马加速。
害,不早说,说点长句子这费劲的,阿寺无奈耸耸肩跟上他。
大悟山。
李继二人沿着足印往山上走,果然在一片山石后的竹林里找到了一座小小的墓。
墓前立着一块崭新的石碑,上书‘故先考覃公文祥、先妣宋氏秋荷之墓’。侧边一行小字刻了二人生卒年以及立碑人的名字覃如意。
确是覃如意的父母,只是……
为什么他们卒于同一日,不是说相继死于大旱吗阿寺蹲下身细看,而且这碑像是刚立的,还是在这荒郊野岭的。
此时已近黄昏,竹林里的光线已经慢慢暗下来。覃如意夜里却敢只身一人来这里,胆量确是异于常人。
当年,或许另有隐情。李继道。
从我们怀疑赵秉义、卢仲达和覃三都是覃如意所杀,我就在想她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像是复仇,但又没有一击毙命也不是毒杀,更像是惩罚。
李继刚说完,林子里突然刮起一阵大风,竹叶簌簌作响。霎时间飞沙走石,日光也被遮了个干净。
二人皆站立不稳,李继只得一手扶住身旁的老竹一手扯住阿寺的衣领,等着这阵怪风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渐小了,天却已经黑了。
一弦冷月悬在天上,把树影拉得很长。
漫天的尘土终于沉降下去,墓前却突然多出来了一个人。
15.
你是何人李继走上前去。
墓前那人一身黑衣,披散着头发,脑袋靠在墓碑上。闻声渐渐抬起了头,朝着二人方向转了过来。
覃如意!阿寺惊起一身汗。
眼前这人缓缓站起身,朝着李继二人走来。行动中,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阿寺猛然转头与李继对视一眼,如临大敌,是情人冢!
不必惊慌,我对你们没兴趣。声音竟与那日在茶铺听见的一模一样。
来人已经走到近前,身量竟是与李继相差无几。
我本无意多生事端,如今阿意大仇已报,还望二位早些结案吧!这人声音轻飘飘的,却似饱含无形的压力。
你是聆妖李继忽然问道。
李继多年前在某个话本子上看到过对于聆妖只言片语的描述,传闻聆妖可食人灵魂,长出同死去的人一样的脸,是以他有此一问。
来人诧异:李大人好眼色。他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的墓碑,眼泪一瞬间盈满了悲伤可惜了,若你三年前就是灵文县尉该多好。
覃如意三年前就不在了,对吗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阿寺问道,顿了顿又说: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阿意,是我的爱人。眼前的聆妖像是陷入往日甜蜜的回忆中,语气变得温柔缱绻。
覃如意的父亲覃文祥是村学的先生,夫妇二人只得一女,千般呵护万般宠爱,教她诗书礼仪,还给她取名如意,长大后自是生得温婉善良、惹人怜爱。
只是,家世普通的女子长得美就是一种罪过。
覃里正的外甥赵秉义看上了她,想要纳她为妾。覃父自知他混名在外,不是良配。断然拒绝了求亲,赵秉义由此记恨在心。
恰巧这一年,覃如意施了一碗水,救下了当时正在渡劫灵力枯竭的聆妖。聆妖性情温和,相貌清隽。覃如意少女怀春,心生爱慕。
聆妖亦是被少女的温婉善良打动,二人互相表明心迹之后。聆妖决定去往极北之地,采护心莲作聘,向二老求娶覃如意。
可谁知蜀中突然大旱,民不聊生。
覃家父母相继病倒,覃如意独自入城买药,给了赵秉义可乘之机。覃有为借机讨好赵秉义将覃如意的行踪透露给他。
赵秉义、卢仲达和覃有为三人在覃如意出城之后堵住了她。覃有为劝说覃如意答应赵秉义做小,又以覃家父母的药胁迫她。
覃如意孤立无援,只得表面答应。
回到家之后要带着父母逃跑,覃家父母自知会成为女儿拖累,夫妇二人毅然服毒自尽,留书让女儿自己逃亡。覃如意只得草草将二老下葬,连夜逃亡。
谁承想正碰上了赵秉义几人,看到覃如意想逃跑,他怒不可遏,抓住她欲行不轨。覃如意只得拔出匕首抵抗,推搡拉扯中,她被刺中数刀,最后倒在血泊中。
这几人眼见事情发展到这个情况,慌不择路离开了覃家村。
可怜覃如意并没有当场身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甚至看见了一直躲藏在暗处的覃三。可他并未伸出援手,覃如意最终不甘的停止了呼吸。
16.
等我从极北之地回来,只来得及收敛阿意的尸骨。
护心莲护不住我的阿意了,只留下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呼吸的空壳。我能感受到她的灵魂在夜夜哭泣,不得安息。可我遍问乡邻,无人知道阿意是何人所害。
我不甘心呐,后来,我只得吞了阿意的灵魂。与她融为一体,也借她的眼看到了这一切。
我发誓!我一定要为阿意、为覃伯父伯母讨回公道。我欲上告公堂,覃三这个杂碎却临阵倒戈,不肯为我作证。
那灵文县尉听信里正一面之词,驳了我的状子。
我恨不能手刃了这些畜生,可我不能。妖为世所不容,我已然渡劫失败,灵力低微。若我造了杀孽,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阿意的灵魂也将随着我一起消散。
我欠她一条命,我要为她报仇,我要为她温养灵魂,我要用妖珠重塑一具身体。
这几年我辗转多地,寻得情人冢。一个又一个,他们都死在幻境噩梦里了。
我好不快活!可我的阿意心愿已了,竟入了轮回。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再也找不到了!
眼前这人字字泣血,极尽哀恸,让人无法不动容。
李继与阿寺听了他的讲述既震惊又惋惜,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劝慰眼前这个可怜人。
人有坏人,妖有好妖。
这世上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
二人心情沉重下了山,案情已然水落石出,这些天压在李继肩上的紧迫感一下子松懈下来。
回到衙署,他只向文石下令将那几具尸首归还各家。随即一言不发,回到后堂写结案文书。
眼见二人都不说话,文石也只得闭上嘴安排张贴榜文。
快来看呐,衙署张榜了!
不是连环杀人案呐!是自己吓死的。
那就好那就好,这些时日我夜里都不敢睡呢!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怕个球!
……
尾声
大悟山。
李继与阿寺二人正在新立的覃如意的墓前祭拜。
大人,京城来的邸报。新任灵文县令和县尉马上就到了。文石举着一张纸递给李继,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有人管你来了,你还傻乐。阿寺掸了掸衣摆上的灰,随口说道。
他们来了,我就跟大人回京城了。都一年没回去了,怪想家的。文石道。
阿寺敛眉,没有说话。
文石眼见着她情绪不佳,不解得挠了挠头,看向一旁的李继。
他摆摆手示意文石先行离开,慢慢踱步到阿寺身边。
你可愿与我一同回京李继试探着开口。
跟你回去干什么,京城又不缺仵作。阿寺低头,声音闷闷的。
京城是不缺仵作。李继说。
阿寺斜睨他一眼,飞身上马,欲要离开。
李继赶忙拦下,拽住缰绳。让我说完。
京城不缺仵作,但,李府缺个女主人。你愿跟我同去吗李继觑着她的脸色,唇角带笑,夕阳下说不出的俊美无俦。
阿寺耳尖爬上热意,驾——一声娇喝,衣袍翻飞,驾马飞驰在山林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