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苦杏仁之谜
手术刀划开第七根肋间隙的皮肉与软骨时,一股极其细微、却瞬间扎透消毒水厚重屏障的气味,猛地刺入我的鼻腔。
苦杏仁味。
我的手,稳了十几年,此刻却悬停在胸腔上方,刀尖几乎凝滞在冰冷的空气中。眼前这具被严重损毁的躯壳,几个小时前还属于林涛——那个在长达五年的恐怖阴影里,残忍夺走七条年轻生命,包括我妹妹陈露的连环杀手。他是昨夜在高速上疯狂追逐警车后失控撞毁的,现场一片狼藉,燃烧的汽油味和焦糊的血肉味浓烈得呛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我自己,一种扭曲的、带着血腥味的释然。
可这缕微弱的苦杏仁气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理智。
我强迫自己继续,刀尖下压,精准地分离组织,暴露出发紫、肿胀的心脏和深色淤血的肺部。目光扫过尸体的指尖、口唇黏膜,最终死死定格在尸斑上——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樱桃红,鲜艳得极不自然,极其刺眼地铺陈在青白色的皮肤上,绝非高速车祸撞击后应有的尸斑颜色。
默哥,怎么样确认是林涛那杂碎吧这下露露她们……也算能闭眼了。助手小张的声音隔着口罩,嗡嗡地传来,带着一种大石落地的疲惫和解脱。
我没有回头,视线焦着在那片诡异的樱桃红上,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他。身份确认无误。
可心底深处,一个冰冷的声音在疯狂叫嚣:不对!全都不对!这死因,不对!
解剖台的无影灯惨白地照着我手中薄薄几页的初步尸检报告。结论栏里,车祸导致多脏器破裂、大出血死亡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那份本该由我出具的、详尽的毒理分析报告,此刻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躺在主任的抽屉里,被一句轻飘飘的程序上需要再复核一下压着,无法进入最终的定案卷宗。我催过,甚至近乎质问,得到的回应却永远是官方的推诿和闪烁其词。一种冰冷的粘稠感从脚底蔓延上来——有什么东西,一只看不见的手,正悄然无声地覆盖在真相之上,试图将它捂死。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妹妹陈露苍白又绝望的脸庞又一次浮现在眼前,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在最后被发现时,只剩下凝固的空洞。还有老白——警局那个沉默得像块石头、永远佝偻着背整理物证的老管理员。他唯一的女儿,那个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姑娘白晓,同样躺在冰冷的停尸间里,成为林涛名单上倒数第二个名字。我记得追悼会上,老白一滴泪也没掉,只是死死抱着女儿的照片,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那冰冷的相框揉碎在自己枯槁的掌心里。那种深入骨髓的静默的痛,比任何嚎啕都更让人窒息。
这缕苦杏仁味,这片樱桃红……它们像烧红的铁钎,在我脑海中搅动,最终狠狠钉在了一个名字上——老白。是他负责林涛案所有物证的接收、保管和流转。也只有他,拥有足够的机会,在所有人都被恶魔伏法的狂喜冲昏头脑时,悄然无声地完成一次致命的置换。
我猛地扯下沾满血污和防腐剂气味的手套,橡胶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显得格外刺耳。不能再等了。我必须找到他。现在。
2
物证室的秘密
物证管理室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昏黄的光。我推门进去,里面弥漫着纸张、灰尘和某种陈旧金属混合的、特有的档案气味。老白果然在。他背对着门,佝偻的身影在巨大的铁灰色物证柜前显得格外渺小。他正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几个密封袋,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头顶那盏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忽明忽暗,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旧警服上投下摇晃不定的阴影。
白叔。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响起,带着我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老白的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将手中最后一个物证袋放入柜中,锁好,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他才慢慢转过身。那张布满沟壑、写满风霜的脸异常平静,浑浊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看向我,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
小陈啊解剖结束了确认是他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那种含混,像一把生锈的锉刀磨着木头。
我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死水里捕捉到一丝涟漪:结束了。是他。我刻意停顿,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但死因,有疑点。
老白的眼皮微微垂了一下,覆盖住浑浊的瞳孔,再抬起时,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哦车祸撞成那样,还能有什么疑点不是当场就……没了吗他微微侧身,似乎想绕过我,去拿旁边桌子上的水杯。
尸斑是樱桃红的,白叔。我向前逼近一步,堵住了他的去路,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我闻到了苦杏仁味。初步毒理报告被主任压下了。林涛,是中毒死的。
管理室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日光灯管那烦人的滋滋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老白端着那只边缘磕掉了瓷的旧搪瓷杯,动作停滞在半空。水杯里深褐色的茶水表面,一丝微澜都没有。他那张被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在闪烁的灯光下如同风化千年的石雕,没有一丝情绪的裂纹。浑浊的眼珠在厚镜片后,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最终落在我脸上,像两颗蒙尘的玻璃弹珠。
樱桃红……苦杏仁味……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氰化物亚硝酸盐还是……他摇了摇头,那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脖颈的关节早已锈死,小陈啊,你是法医,你懂这个。我老了,就是个看库房的,这些……太高深了。他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却只是让杯沿碰了碰干裂的嘴唇,没有喝。
高深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窜上我的脊梁,白叔!白晓!我几乎是吼出了他女儿的名字,这个名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那片死寂,林涛是害死晓晓的凶手!你比任何人都恨他!你有动机!你有机会接触所有物证!告诉我,是不是你!
老白端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杯中的茶水终于荡开一圈细微的涟漪。他缓缓放下杯子,搪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穿过我,投向虚空,那里面翻滚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沉痛到足以焚毁一切的黑暗。
动机机会他喃喃着,嘴角极其古怪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绝不是笑,而是一种被剧毒浸泡过的扭曲,小陈,你说得对。我比任何人都想看着那个畜生死。我做梦都想亲手拧断他的脖子……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随即又猛地跌落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疲惫,可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就能去做的……也不是你做了,就真能解脱的……
他不再看我,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向门口,那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槁。我下班了。小陈,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林涛死了,露露和晓晓……她们……都安息了。那安息两个字,从他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他没有回头,身影融入了门外走廊更深的阴影里。
物证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盏滋滋作响的灯。冰冷的、混杂着尘埃的空气重新将我包裹。老白最后那番话,像一团浸透了冰水的棉絮,堵在我的喉咙里,沉甸甸地坠着。那绝不仅仅是自白,更不是否认。那是一种更深、更粘稠的暗示,一种指向黑暗深处的邀请。他提到了解脱……他提到了不是你想就能做……他提到了安息……仿佛林涛的死,只是一场更大戏剧的序幕。
我猛地转身,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矗立的巨大铁皮物证柜。编号、日期、案卷名称……我的视线最终钉死在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灰色铁皮文件柜上,标签上印着未归档/待处理。刚才老白整理过的……就是这里!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拉开柜门。一股更浓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里面堆叠着一些零散的、没有装入标准物证袋的杂项物品——断裂的钥匙、变形的打火机、褪色的廉价首饰……我的手指急切地在冰冷的杂物中翻找。没有,什么都没有。老白刚才明明放了东西进去!
我的目光落在柜子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被推到最里面的牛皮纸档案袋上。袋子没有封口。我一把将它抽出来,里面空空如也,只在底部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色粉末。我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点,凑到鼻尖。
一股极淡、却又异常熟悉的气味钻入鼻腔——是某种高档钟表润滑油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几乎被掩盖过去的血腥气。
金表。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脑海。老白在擦拭一块金表!一块沾染了血迹的金表!林涛案的受害者里,谁拥有金表卷宗资料瞬间在我脑中翻涌——没有!所有受害者的遗物清单里,都没有价值不菲的金表记录!它不属于受害者……那它属于谁为什么上面会有血老白为什么要偷偷擦拭它他刚才放进去的东西,难道就是这块表他带走了!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那块表……是钥匙!是打开所有疑团、通往那个被老白暗示的更深黑暗的钥匙!他下班了……他回家了!他要把这块染血的钥匙藏起来,或者……销毁!
3
金表惊魂
我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冲出警局大楼。夜幕早已降临,冰冷的雨丝如同细密的钢针,无声地扎在脸上、手上,带来麻木的刺痛。我发动汽车,引擎发出暴躁的嘶吼,轮胎碾过湿漉漉的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后视镜里,警局那冰冷的轮廓迅速缩小,最终被黑暗和雨幕吞噬。
老白家住在城西一片破旧的老居民区。狭窄的街道如同迷宫,两侧是低矮、墙皮剥落的筒子楼,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中挣扎着发出微弱的光晕,将湿漉漉的地面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沥青。空气里弥漫着下水道返潮的腥气和廉价煤球燃烧的呛人烟味。我将车远远地停在巷口,熄了火。雨水敲打车顶的声音骤然清晰起来,砰砰作响,像密集的鼓点敲在心上。
我推开车门,冰冷的雨水立刻打湿了肩膀。巷子深处,一栋最靠里的筒子楼,三楼最西边那个窗户,亮着灯。昏黄、微弱,像黑暗中一只疲惫的眼睛——那是老白的家。
没有犹豫。我拔出手枪,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焦灼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凝定。我贴着墙根,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速向那栋楼移动。楼道里没有灯,伸手不见五指,浓重的霉味和垃圾腐败的气味混合着,令人窒息。我凭着记忆和感觉,一步两级地冲上狭窄陡峭的水泥楼梯。三楼。西户。
那扇刷着暗绿色油漆、早已斑驳脱落的旧木门就在眼前。门缝底下,透出一线昏黄的光。里面很安静,死一般的安静,只有雨水敲打窗户的噼啪声隐约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铁锈味灌入肺叶。没有丝毫预警,我猛地抬起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咔嚓!
一声爆响!腐朽的门锁和脆弱的门框应声撕裂!木门带着凄厉的呻吟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
破门而入的巨响在狭窄的楼道里如同惊雷炸开。屋内的景象瞬间撞入我的眼帘。
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吊在屋顶,光线昏黄,无力地照亮着这间不足十平米、堆满杂物的陋室。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廉价烟草味、陈年灰尘味,还有一种……极其刺鼻的化学溶剂气味。
老白就站在屋子中央那张唯一的旧木桌前。
他被破门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来。那张枯槁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浑浊的瞳孔因极度的惊恐而骤然放大,死死地盯住我,又飞快地扫向我手中那黑洞洞的枪口。
他的右手,正死死地攥着一块东西!
一块在昏黄灯光下依旧折射出奢华、冰冷光泽的金表!
他的左手,则捏着一团浸透了某种暗红色液体的棉布!
他在擦表!在擦那块表盘上沾染的、已经发黑凝固的血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屋外,雨水敲打着铁皮雨棚,发出单调而急促的鼓点。屋内,刺鼻的溶剂气味混合着老白身上那股浓郁的烟草和衰老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我手中的枪口,稳定地指向他,冰冷的金属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光。老白枯瘦的身体僵立在桌边,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唯有那只握着金表的手,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表链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碰撞声。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极度惊恐,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认命般的、深不见底的绝望。他看着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向某个更遥远、更黑暗的虚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几次张开,却只发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喘息。
白国栋!我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放下那块表!双手抱头!跪下!枪口纹丝不动,食指紧贴着冰冷的扳机护圈。
老白没有动。他依旧死死攥着那块金表,仿佛那是他溺毙前唯一的浮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在积聚最后的力量。终于,那嘶哑、破碎的声音,艰难地挤了出来:
你……来晚了……他的声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表……擦不干净了……血……浸进去了……他低头,神经质地用那块污秽的棉布,更加用力地去擦拭金表的表盘内侧,动作近乎癫狂。
我让你放下!我再次厉喝,向前逼近一步。
放下老白猛地抬起头,枯槁的脸上竟然扯出一个极其怪诞、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无尽的悲凉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讥诮,放下……给谁给你吗陈默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那块沾血的金表上,眼神变得异常空洞,像是在凝视一个深渊。你……只知道林涛是畜生……只知道我恨他入骨……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如同梦呓,可你……知不知道……真正的恶魔……有时候……就睡在你身边
你什么意思我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妹妹陈露苍白的面容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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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意思老白重复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攥着金表的右手,将沾血的表盘内侧,颤抖着转向我。昏黄的灯光下,那奢华的金色表盘内侧,靠近表冠的位置,赫然刻着两个极其纤细、却清晰无比、深深嵌入金属的字母——
**CX**
两个冰冷的、扭曲的字母,像两条带着毒牙的刻痕,狠狠扎进我的眼球!
CX!
陈雪!我妹妹陈雪名字的缩写!
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昏黄的灯光、老白扭曲的脸、那块沾血的奢华金表——瞬间旋转、模糊、失焦!世界被剥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两个字母在视野中心疯狂地放大、燃烧!
陈雪怎么可能那个从小跟在我身后,眼睛亮晶晶地喊着哥,我长大了也要当警察的陈雪那个在陈露惨死后哭到昏厥、发誓要亲手抓住凶手的陈雪那个……现在就在市局刑侦支队、前途无量的年轻刑警陈雪!
荒谬!这一定是老白的疯话!是栽赃!是绝望的攀咬!
你胡说!我的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老白!你疯了!为了报复,你连这种话都编得出来!枪口剧烈地晃动着,冰冷的金属几乎要灼伤我的掌心。
编老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嗬嗬怪笑,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蜿蜒流下他沟壑纵横的脸颊,陈默!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这个!他猛地将金表拍在油腻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沾血的棉布甩到了一边。他枯瘦的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死死地指向表盘内侧那两个字母的下方。
看看这些划痕!这些印子!他嘶吼着,声音破碎不堪,看到了吗!像不像指甲抠出来的!像不像!
我死死地盯着。在那两个冰冷的刻痕CX下方,表盘极其光滑的金属底板上,确实分布着几道极其细微、深浅不一、方向杂乱的划痕。它们非常浅,几乎与金属本身的纹理融为一体,若非老白用沾血的布反复擦拭,又在昏黄的灯光下刻意指示,几乎不可能被发现。那些划痕的形状……短促、末端带着细微的勾状……真的……真的像是指甲在极度痛苦和绝望中,用尽最后力气疯狂抓挠留下的印记!
晓晓……老白的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散架,他靠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我的晓晓……她被抓走的时候……手上戴着这块表……是她妈留给她的……唯一值钱的东西……林涛那个畜生……他抢走了它……
他抬起枯槁的手,用肮脏的袖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眼睛里的绝望几乎要流淌出来。林涛死了……案子结了……这块表……作为无关紧要的‘赃物’……一直压在库房角落里……没人会在意……没人会再看它一眼……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如同破旧的风箱,可我……我不甘心!我女儿的东西……我总要拿回来……哪怕只是块沾了血的表……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控诉:就在三天前!就在林涛撞车的前一天!我偷偷把它拿回来……我想……擦干净……留着……当个念想……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块金表上,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毒,我擦啊……擦啊……用了最厉害的溶剂……想把血……把那畜生的脏血擦掉……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同玻璃碎裂:可这血……它渗进去了!它下面的金属上……有东西!就是这些划痕!还有……还有这两个字!他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钩,再一次狠狠戳向CX的刻痕,我擦不掉!我越想擦掉它……它就越是清清楚楚地露出来!像晓晓在看着我!在提醒我!
CX……陈雪……老白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冰冷,你妹妹……陈雪!她根本不是什么追查真相的警察!她是猎人!她才是那个……把林涛推出来顶罪的真正凶手!她利用身份……伪造证据链……把所有的疑点……所有的线索……都精准地引向林涛!把他塑造成一个完美的、该死的恶魔!
我的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无形的巨浪击中,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油腻的门框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窟般的寒冷。老白嘶哑的声音还在继续,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我的耳膜:
她做得好啊……做得天衣无缝!连你……连你这个亲哥哥……都没看出半点破绽!所有人都信了!林涛百口莫辩!他成了那个千夫所指、死有余辜的畜生!老白的脸上浮现出扭曲的快意,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吞噬,可她忘了……她忘了晓晓!我的晓晓……她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她在生命的最后……在那无尽的黑暗和折磨里……她认出了……那个真正的魔鬼!
老白猛地指向桌上的金表,枯瘦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她就是用这块表!用她最后一丝力气……用她的指甲!在表盘里面……刻下了那个魔鬼的名字!CX!陈雪!她怕……她怕万一林涛顶不住……万一哪天翻供了……这唯一的证据……也会被时间抹掉……所以她把它刻在了最坚硬的金子上!刻在了她唯一能留下的东西上!她要告诉后来的人……真相!真正的凶手是谁!
他剧烈地喘息着,浑浊的眼泪和鼻涕再次汹涌而出:林涛……他根本不知道晓晓留下了这个!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陷害的!你妹妹……陈雪……她怕!她怕林涛在牢里翻供!怕他哪天想起什么细节!怕这块表……这个铁证……总有一天会重见天日!所以……她等不及了!她不能让他活到审判!她必须让他永远闭嘴!
老白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盯在我脸上,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直刺我的灵魂:车祸哈!那根本就是她精心设计的灭口!她利用职务……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林涛下了毒!一种能让他产生幻觉、发狂开车撞死的毒!就像……就像当年她害死露露……害死其他姑娘时用的手段一样!她才是那个真正的连环杀手!林涛……他只是个替死鬼!一个她用来转移视线、用来发泄她扭曲恨意的完美道具!
露露……她……
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连带着指向老白的枪口都在剧烈晃动。妹妹陈露临死前那双空洞的眼睛,此刻仿佛在虚空中凝视着我,充满了无尽的疑问和……某种我从未深究过的、冰冷的恐惧不!这不可能!一定是老白疯了!为了给女儿报仇,他编造了这一切!
她恨露露我嘶吼出来,声音带着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破碎,露露是她亲姐姐!她怎么可能……
反驳的话卡在喉咙里,因为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冰冷碎片猛地刺入脑海——陈雪小时候,因为陈露无意中弄坏了她最心爱的玩具娃娃,她曾整整一个月没和陈露说过一句话,眼神冷得像冰。那种执拗到近乎偏执的占有欲……
亲姐姐老白发出嗬嗬的、如同夜枭啼哭般的惨笑,浑浊的眼泪混着鼻涕流进他干裂的嘴里,陈默!你醒醒吧!你妹妹陈雪……她就是个疯子!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她恨露露!恨她从小比你更受父母宠爱!恨她长得漂亮!恨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喜欢!露露死了……她表面上哭得最伤心……可心里呢她是不是在笑她终于除掉了那个压在她头上的姐姐!还能借着这个由头……把自己完美地隐藏起来!打着追查凶手的名义……继续她扭曲的杀戮游戏!
老白枯瘦的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摇晃,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将肺腑都呕出来。他扶着桌子,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是彻底豁出去的疯狂和解脱:
她以为她做得够干净……够聪明……利用了林涛这个现成的变态……把所有的脏水都泼给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她没想到……她没想到晓晓……我的晓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血……用指甲……给她刻下了这无法磨灭的罪证!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块沾血的金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朝我掷来!金表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带着未干的血迹和那股刺鼻的溶剂味,砸向我的胸口!
拿着!陈默!拿着你亲妹妹的罪证!去找她!去问问她!问问她是怎么害死露露!害死我女儿!害死那么多无辜的姑娘!问问她……看着我们所有人被她耍得团团转……看着林涛替她顶罪去死……她心里是不是痛快极了!哈哈哈哈……
老白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那笑声癫狂、绝望,如同地狱传来的丧钟!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他枯槁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重重地撞在身后堆满杂物的旧铁架子上!
哐当——哗啦——!
铁架子轰然倒塌!堆在上面的旧纸箱、锈蚀的铁罐、各种杂物如同山崩般倾泻而下!瞬间将老白那单薄的身影彻底掩埋!只有他一只枯瘦的、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无力地露在杂物堆外,微微抽搐着,最终归于沉寂。
狂笑声戛然而止。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屋外雨水敲打铁皮棚顶的单调声响,砰砰砰……如同永无止境的丧鼓。
那块冰冷、沉重的金表,跌落在我脚边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表盘朝上,CX两个字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只狞笑的毒眼,冰冷地注视着我。
我僵立在门口,手中的枪仿佛有千钧重,冰冷地垂在身侧。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色彩、气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两个刻进金属里的字母在视野里燃烧、旋转。
老白被掩埋的地方,只有一片狼藉的杂物堆。没有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我僵硬地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的金属。金表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粘稠的血迹。我捏起它,指尖传来刺骨的寒意,沿着手臂迅速蔓延至全身。表盘内侧,CX的刻痕清晰地映入眼帘,下方那几道细微的指甲抓痕,此刻看来,如同无声的控诉和挣扎。
老白最后那癫狂的控诉和惨笑,还在耳边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陈雪……真正的凶手利用林涛顶罪……再毒杀灭口露露……也是她害死的
荒谬!这绝对是世上最恶毒、最荒谬的谎言!
可为什么……为什么握着这块表的手……抖得这么厉害为什么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的疼痛为什么……露露葬礼上,陈雪那悲痛欲绝之下,一闪而过的、极其细微的……近乎空洞的眼神,此刻会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我不信!我要亲自去问她!现在!立刻!
4
血亲审判
我猛地转身,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进冰冷的雨幕。身后的废墟和死寂,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的黑色旋涡,被我狠狠甩开。我发动汽车,引擎发出暴躁的咆哮,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疯狂打滑,溅起浑浊的水墙。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摇摆,前方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忽明忽暗,如同我此刻混乱、濒临崩溃的脑海。
警笛不,不需要警笛。这是家事。是……我必须亲手撕开的真相。
车子粗暴地甩尾停在市局刑侦支队楼下。我推开车门,雨水瞬间浇透全身,冰冷的寒意却压不住心头那团疯狂燃烧的、混杂着恐惧和愤怒的火焰。我冲进大厅,值班的同事惊愕地看着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要开口询问,被我布满血丝、如同要吃人般的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
我无视所有的目光和可能的阻拦,直奔三楼的技术中队办公室。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皮鞋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脏上。
技术中队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
明亮的日光灯下,陈雪果然在。她背对着门,坐在一台电脑前,身上还穿着笔挺的警服常服,深蓝色的布料衬得她侧脸的线条冷静而专注。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案件数据分析图表。听到破门声,她倏地转过身。
看到是我,她脸上的表情瞬间由被打扰工作的不悦,转变为惊愕和担忧。
哥她站起身,快步向我走来,眉头紧蹙,你怎么了浑身湿透了!脸色这么难看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关切,目光在我脸上焦急地搜寻着。她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冰冷的胳膊。
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我的瞬间,我的右手猛地从湿透的裤袋里抽出!
那块冰冷、沉重的金表,带着未干的雨水和它本身的寒意,被我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拍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
啪——!
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文件夹都跳了一下!
陈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脸上所有的惊愕和担忧,如同退潮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我的脸上,移向桌上那块在日光灯下闪烁着冰冷奢华光泽的金表。
当她的视线触及表盘内侧那两个清晰的刻痕——CX时。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窗外哗哗的雨声被无限放大。日光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嗡鸣。
陈雪脸上的血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明亮锐利、充满干劲的眼睛,此刻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光,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冰冷幽暗的寒潭。那潭水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没有愧疚……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彻彻底底的死寂。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重新看向我。
那眼神,陌生得可怕。不再是妹妹看哥哥的眼神,甚至不再是一个人的眼神。那是一种审视、一种评估、一种……仿佛在确认猎物是否已踏入陷阱的、纯粹的冰冷。
办公室惨白的灯光笼罩着她,将她深蓝色的警服映照得如同裹尸布。窗外,城市的霓虹在滂沱大雨中扭曲、流淌,像一片模糊而狰狞的血色。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我死死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凿出来的:老白死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陈雪没有动。她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目光幽深地看着我。听到老白死了四个字,她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蝶翼掠过死水,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平静。没有惊讶,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漠然。
那块表,我的目光如同烧红的铁钉,死死钉在她脸上,他女儿白晓临死前,用指甲刻上去的。CX。陈雪。
陈雪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机械的肌肉抽动。她的视线终于从我脸上移开,落在了那块静静躺在桌面、闪烁着不祥光泽的金表上。她伸出右手,动作异常平稳,没有一丝颤抖。白皙修长的手指——这双曾无数次在案发现场冷静取证、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出案情报告的手——轻轻地、极其珍重地抚过冰冷的表壳,指尖最终停留在表盘内侧那两个深深的刻痕上。
指甲……她低低地重复着,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很硬。金子……其实很软。她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里面竟然奇异地糅杂着一丝……近乎赞赏的意味如同一个匠人在点评一件出乎意料的作品。
我试过很多次……想磨掉它。她的指尖在CX的刻痕上来回摩挲,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化学的,物理的……都没用。它像活的一样,嵌在里面了。她顿了顿,抬起头,迎着我几乎要喷火的目光,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清晰的、冰冷的、带着强烈讽刺的表情,就像林涛。那个蠢货,他以为自己很聪明,很变态……其实不过是我选中的一块垫脚石。一个……还算好用的工具。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给他设计好了每一步路。让他‘恰好’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恰好’留下该留的痕迹,‘恰好’符合所有侧写……他以为自己是个恶魔她嗤笑一声,那声音短促而尖利,他只是一个被我精心操控着、走向绞刑架的提线木偶。他活着最大的价值,就是顶下所有的罪,然后……去死。
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握着枪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露露呢!我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痛苦而扭曲、破碎,露露……也是你……
陈雪脸上的那抹讽刺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幽暗。她沉默了。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只剩下窗外狂暴的雨声和日光灯烦人的嗡鸣。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没有再看那块表,也没有看我,而是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开始一粒一粒地解开自己警服衬衫最上面的纽扣。
深蓝色的布料被解开,露出了下面白皙的脖颈。然后,是第二粒,第三粒……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目光死死锁住她敞开的领口。
在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白皙的皮肤上,赫然烙着一个刺青!
那图案……扭曲、怪异、充满了某种原始而邪恶的张力——赫然与当年在妹妹陈露尸体旁发现的、凶手留下的诡异标记,一模一样!
那个标记!那个被专案组视为凶手独特签名、被媒体渲染成恶魔图腾的标记!它竟然……烙印在陈雪的皮肤上!烙印在我亲妹妹、一个刑警的皮肤上!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侥幸、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被这个烙印彻底碾碎!化为齑粉!
为什么……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血腥味,露露……她是你姐姐!
陈雪的手指停在了敞开的领口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冰冷的烙印。她的目光飘向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城市灯火,眼神空洞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玩偶。
姐姐她轻轻地重复着,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拥有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父母的偏爱,你的保护,那些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关注和喜欢……甚至……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某个极其遥远的画面,甚至小时候,那个我们都很想要的布娃娃……最后也是她的。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那双曾经明亮、此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终于翻涌起一丝清晰可见的、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情绪——那是纯粹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嫉妒!
她凭什么陈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却又被她强行压抑住,变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低语,她凭什么可以活得那么阳光那么理所当然地拥有一切而我……只能活在她的阴影里像个……永远不被看见的附属品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着,那个邪恶的烙印随着她的呼吸在惨白的灯光下微微起伏,像一只活过来的毒虫。
所以……我拿回来了。她的声音重新归于那种令人胆寒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用一种……最彻底的方式。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她的生命,她的位置……还有,那份终于只属于我的……关注。她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冰冷的、讽刺的弧度,你看,她死了,我才真正‘活’了,不是吗我进了警队,我成了‘英雄’的妹妹,我甚至……可以亲手‘追查’杀死她的凶手……多么完美。
至于林涛……她轻蔑地笑了笑,视线扫过桌上的金表,他太蠢,也太贪婪。他以为模仿那个标记杀人就能成为传奇他不过是我计划里一个现成的、完美的……垃圾桶。替我装下所有的垃圾,然后……被彻底清理掉。我给了他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也算对得起他了。
她微微前倾身体,双手撑在冰冷的办公桌边缘,那张和我血脉相连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猎食者般的审视。她的目光扫过我手中依旧紧握的枪,嘴角的弧度加深了。
现在,哥,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毒蛇吐信,每一个字都裹着致命的寒意,轮到你了。
窗外的暴雨声震耳欲聋,如同亿万颗冰冷的石子狠狠砸在玻璃上,也砸在我的心上。办公室惨白的灯光下,陈雪的脸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着我,像两口即将吞噬一切的深井。
轮到我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握着枪的手却稳得可怕,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锚点,轮到我……做什么替你保守这个……地狱的秘密
陈雪微微歪了歪头,这个曾经属于少女的俏皮动作,此刻在她脸上只剩下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她轻轻地笑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狂暴的雨声。
保守她重复着,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不,哥。那太被动了。她的指尖,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嗒、嗒、嗒,声音不大,却像小锤精准地敲在我的神经末梢上,是选择。
她身体前倾,离我更近了些,警服上冰冷的金属扣反射着刺目的光。她的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枪上,眼神里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鼓励的意味
你有三条路。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分析案情,条理清晰,冰冷无情,第一,开枪。她的视线从枪口移回我的眼睛,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打死我。现在,就在这里。人赃并获。为露露报仇,为老白报仇,为那些姑娘报仇。然后,你成为英雄……或者,一个杀死了警察妹妹的凶手审判席上的滋味,可不太好受。
她的指尖离开桌面,轻轻抚过自己警服肩章上冰冷的星徽:第二,放下枪。走出去。把今晚发生的一切,把这块表,把老白的死……还有我刚刚说的话,原原本本地报告上去。把我送上法庭。证据链……会很完整。你亲手把你最后一个至亲,送进死刑注射室。她的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命运,想想爸妈……他们能承受吗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次,又一次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紧随其后的惊雷在头顶炸开,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陈雪的表情在雷光中纹丝不动,唯有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快意。
第三……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黏腻,身体又向前倾了一分,警服的领口下,那个邪恶的烙印在阴影中若隐若现,我们……一起活下去。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老白死了。她陈述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他因女儿惨死,精神崩溃,试图毁灭关键证据,意外身亡。现场只有你和他……你完全有理由这样结案。至于这块表……她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金表,带着一丝嫌恶,它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旧物证,沾染了老白自己的血。上面的划痕时间太久,磨损了,看不清了。
她抬起眼,再次直视我,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疯狂和嫉妒,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计算。
林涛案已经盖棺定论,恶魔伏法。露露……和其他人,都安息了。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令人作呕的温情,哥,我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爸妈老了,他们承受不起再失去一个孩子。我们可以……忘记今晚。就像它从未发生过。你继续当你的法医,我继续做我的刑警。我们……互相依靠,不好吗
她说完,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嘴角维持着那抹若有若无的、冰冷的弧度。她的眼神像两把淬毒的钩子,无声地抛向我,等待着我的选择。办公室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绝望的沉重。
5
无归之路
窗外的暴雨是唯一的背景音,敲打着陈默濒临崩溃的神经。陈雪那双深不见底、如同寒潭般的眼睛,正静静地、带着一丝玩味的审视,等待着他最终的选择。三条路,每一条都通往地狱,每一条都沾满至亲的血。
陈默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绝望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撕扯着他的灵魂。他盯着陈雪警服领口下那个若隐若现的、扭曲的烙印——那是露露死亡的印记,是恶魔的签名!老白被杂物掩埋时伸出的那只枯槁的手,白晓在生命最后时刻用指甲刻下CX时那极致的痛苦与不甘……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冲撞。
他紧握着手枪的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枪口微微抬起,对准了陈雪的眉心。空气仿佛被点燃,只需要零点一秒的时控,子弹就会贯穿那张与他血脉相连的脸。陈雪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但嘴角那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依旧维持着。
她在赌。赌他对父母最后一点脆弱的保护欲,赌他对最后一个亲人这个概念的软弱,赌他不敢背负亲手弑妹的罪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默紧绷的身体却奇异地松弛下来。他紧握扳机的食指缓缓移开,枪口并未放下,但那股择人而噬的杀气却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一种……近乎放弃抵抗的疲惫。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了持枪的手臂。枪口指向了油腻的水泥地面。陈雪眼底深处那抹几乎难以捕捉的、属于猎人的锐利光芒,瞬间化为了然与掌控一切的冰冷。她成功了。她无声地、胜利地勾起了唇角。明智的选择,哥。她的声音重新带上了一丝刻意伪装的、属于妹妹的柔和,为了爸妈。也为了……我们。她伸出手,不再犹豫,目标明确地抓向桌上那块沾血的金表。这是最后的证据,必须彻底销毁。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冷的金属表壳时——等等。陈默的声音嘶哑地响起,异常平静。陈雪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他,带着一丝被打断的不悦和警惕。陈默没有看她,目光空洞地盯着那块金表,仿佛被它吸走了所有魂魄。
让我……再看它一眼。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留恋就当是……看露露……最后一眼。他补充道,声音低得如同叹息。这个理由击中了陈雪内心深处某个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扭曲的角落。
一种病态的、掌控着哥哥对露露最后一点念想的快感,让她那冰冷的脸上甚至浮现出一丝近乎怜悯的表情。她收回手,做了一个请便的、带着施舍意味的细微手势。陈默伸出左手。那只手,沾着雨水、泥泞,还有……老白溅到他身上的、几乎干涸的暗红色血点。
他的手抖得厉害,仿佛有千斤重。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诀别的姿态,用拇指的指腹,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金表表盘内侧那两个深深的刻痕——CX。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充满了悲伤和一种告别仪式般的沉重。陈雪冷眼旁观,耐心地等待着。她理解这种告别,甚至从中获得一种扭曲的满足——看,连哥哥对露露的最后一点执念,也将在她的掌控下化为乌有。
几秒钟后,陈默终于停止了摩挲。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佝偻了一下。他极其缓慢地、恋恋不舍地将金表从桌面上拿起,却没有递给陈雪,而是……递向了她的方向,动作僵硬,手臂微微颤抖。给你。他声音干涩,处理掉吧。干净点。他的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陈雪看着他递过来的表,又看看他失魂落魄、彻底臣服的样子,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她伸出手,准备接过这块即将被彻底抹去的罪证。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陈默递过来的金表边缘那一刹那——陈默那只一直垂在身侧、握着枪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抬起!枪口没有指向陈雪,而是精准地指向了她伸向金表的左手手腕!砰——!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撕裂了雨夜的死寂,在狭窄的办公室内轰鸣回荡!子弹精准地擦过陈雪左手腕的表带!巨大的冲击力和灼热感让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手指触电般缩回!那块沉重的金表被子弹的动能和表带的断裂带动,瞬间脱手,高高飞起!时间在陈默眼中被无限拉慢。
他看到了陈雪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愕、难以置信和被欺骗的狂怒。他看到了金表在空中翻滚,表盘上CX的刻痕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刺眼的光泽。
他看到了表盘内侧,他刚刚用沾着污垢和微量氰化物粉末(从林涛尸体解剖残留在他手套上,被他刻意保留并藏在指甲缝里)的拇指反复摩挲过的区域——那里,此刻正清晰地沾染着他留下的、带着剧毒混合物的指纹!金表啪嗒一声,跌落在陈雪脚边的地面上,表盘朝上。
你……!陈雪瞬间明白了!她猛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被子弹擦伤,火辣辣地疼,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刚才她伸手去接表时,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陈默递过来的、沾满剧毒粉末的表盘边缘!更可怕的是,在子弹擦伤手腕的剧痛和惊吓中,她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了一下伤口!而那只手……刚刚才碰过毒表!陈默的眼神,不再是空洞和疲惫。
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冰冷的火焰,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同归于尽的疯狂。他稳稳地举着枪,枪口依旧指着地面,但姿态充满了不可动摇的决绝。第三条路陈默的声音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不,陈雪。只有一条路。他微微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地上那块金表,以及她自己下意识捂住伤口、此刻正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的手。
你精通毒理,比我更清楚氰化物的毒性。陈默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皮肤接触,尤其是接触后有伤口……加上你刚才的惊吓和必然加速的血液循环……发作时间会比口服慢一点,但……他顿了顿,看着陈雪脸上血色瞬间褪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被巨大的、无法掌控的恐惧填满。
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她低头看着自己捂过伤口的手,又看看地上那块如同毒咒的金表,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但足够让你体验到林涛临死前的痛苦。陈默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审判,幻觉、窒息、如同被地狱之火焚烧……这是你应得的结局。
老白、晓晓、露露……还有那些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辜亡魂……都在看着你。不……不可能!解药!快给我解药!陈雪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猛地想扑向陈默,但一阵剧烈的眩晕和胸口撕裂般的绞痛让她踉跄一步,重重撞在办公桌上,文件散落一地。
她惊恐地看着自己开始不受控制痉挛的手指,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引以为傲的冷静、算计,在生理性的剧毒面前彻底崩溃。陈默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如同看着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他慢慢弯下腰,用一块干净的手帕(作为法医随身携带的),小心翼翼地包起地上那块染毒的金表,隔绝了任何可能的二次接触。我没有解药。他站直身体,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就像你,没有给林涛,没有给露露,没有给任何人留活路一样。
他不再看在地上痛苦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响、瞳孔开始散大的陈雪。他最后扫了一眼这间充满罪恶和谎言的办公室,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推开门。
走廊的灯光惨白。他无视远处被枪声惊动、正慌张跑来的同事。他步伐稳定,一步一步,走向楼梯。手中,隔着薄薄的手帕,那块刻着CX、浸透了陈雪最后指纹和剧毒的金表,冰冷刺骨。
身后办公室内,陈雪濒死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绝望的抓挠声,越来越微弱,最终彻底消失。陈默走出市局大楼,重新踏入冰冷的雨幕。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却冲刷不掉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他走到自己的车边,没有立刻上车。他低头,看着手帕里那块不祥的金表。
然后,他做了一件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事。他猛地弯下腰,扶着湿漉漉的车门,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仿佛要将灵魂都呕出来。他吐得撕心裂肺,直到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吐完之后,他喘息着,用雨水抹了一把脸。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将那块用手帕包裹的金表,轻轻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车子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
雨刮器左右摇摆,刮开一片模糊的世界。陈默没有去警局自首,也没有回家。他驱车驶向城市边缘那条熟悉的、通往父母家的寂静公路。雨水模糊了车窗,也模糊了他眼中翻涌的、复杂到极致的情感——有完成复仇的冰冷空虚,有手染亲妹(间接)鲜血的巨大罪孽感,有对父母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一种……彻底沉入深渊的疲惫。
他知道,他选择了第四条路。一条由他亲手审判,也必将由他独自背负所有罪孽与诅咒的、永无解脱之路。车厢内,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苦杏仁味。
车子在雨夜中疾驰,如同一个没有归途的幽灵,驶向那注定无法安宁的、破碎的家。而副驾驶座上那块沉默的金表,像一颗冰冷的心脏,在黑暗中,无声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