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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鸢劫·烈火焚尽海棠香
第一世:纸鸢劫·烈火焚尽海棠香
永宁街巷尾的窄巷里,初春的酸腐气味与垃圾的闷酵在角落沉积,酸臭气息闷得人透不过气。沈昭阳踮起脚,隔着高墙望出去,心口闷闷地疼。那脱了线的绢面纸鸢,正是从这里落入了泥泞,落在了那个人的怀里——或者说,砸中了谢珩怀里紧紧护着的几卷书简。
对不住!墙头上的声音清亮得如同檐角风铃。
谢珩抬头,海棠的花枝在墙头轻轻摇曳,几乎遮挡了少女大半身影。只能看到乌发堆云,几瓣鲜嫩的花瓣被清风托着,打着旋儿,簌簌地坠入他手中捧着的豁口陶碗,浑浊的水面上立刻缀了几点胭脂红。他微怔,目光从花瓣移向墙头那双清澈的眼眸。她没有立刻躲开,反倒是那双眼睛弯了弯,带着点窘迫的歉意。墙太高,谢珩只能对着那片模糊的花影与那一点眸光点了点头,掸去书简上不存在的尘土,抱着他的书卷,默默转身走入陋巷更深处,身影被阴影吞噬。
从那天起,东街不起眼角落里的那个四面漏风的小茶寮,便成了只有沈昭阳和谢珩知道的隐秘世界。她得费尽心机,甩脱丫头婆子,才能一路溜到这满是烟火气、弥漫着粗劣茶沫与劣质炭火气味的地方。泥炉上的水沸了又沸,茶壶呜咽着喷出热气,冲开碗中零碎的茶叶梗。谢珩每次都提前算着日子,每旬逢三,总要省下几个铜板,固执地点上两盏最劣质、几乎尝不出茶味的粗茶。
茶烟氤氲,模糊了彼此的面孔。更多时候,他们都在说话。他声音低低的,像在描摹一幅不见血色的画:去岁盐引改道,富商囤积居奇,如今斗米之价已抵得上一匹绢……邻县的河道旁,上元节后还能看到饿殍,冻得僵了,蜷在那里,像条死狗。粗陶茶碗边缘裂了细细的纹,被他粗糙的指节摩挲着。茶烟燎着眼,沈昭阳觉得眼眶发热,酸胀不堪。她也开始低吟乐府残句,模仿着他压抑的调子: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长安水边多捣衣妇,十指皲裂血犹深……
茶炉里炭火噼啪轻爆一声,几点火星溅出。酸涩涌上鼻尖,沈昭阳抬手欲擦眼角,衣袖尚未触及脸庞,一卷竹简已被谢珩不由分说地推到她面前的矮桌上。简身棱角分明,边缘浸着经年的汗渍与墨痕,触手温润却又带着磨砺的质感。
写,他声音不高,却如锥子钉入木中,不容置喙,写点什么。什么都好。写出来,总比……哭强些。
春去夏来,秋凉如刀。宫变的消息如同一场毫无预兆的急雨,骤然泼遍了帝京,浓重的血腥气随之弥漫开来,压过了永宁街的残存海棠香味。深秋的寒风中,镇国公府檐下的风铎被刮得发出断续哀鸣。沈昭阳缩在内室,连指尖都是冰凉的,窗外那棵曾让她攀爬、眺望的海棠树,一夜之间似乎落尽了所有鲜亮的花瓣,只剩嶙峋枯枝挑着惨淡的月光。
她从未想过永别会以这样的方式降临。谢珩的名字突兀地被钉在了摄政王的钦犯名单上,罪名刺目:结党营私,诽谤朝纲。判决如山——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流放队伍开拔的前夜,冷月像一柄淬了寒冰的薄镰刀,将惨白的光投在镇国公府内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勾勒出奇峭冷硬的暗影。万籁俱寂中,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擦过墙面。
沈昭阳的心跳骤然压过了风铎的哀鸣。她几乎是冲出房门,借着月光,惊恐又期盼地望向墙角那片深重的阴影。一个沾满尘土、略显狼狈的身影正从墙头跃下,踉跄了一下,站稳,正是谢珩。他眼底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清俊的脸上是强行压制的痛苦与急促喘息后的苍白。
没有半句言语,他像一头被围猎后濒死的困兽,一步抢到她面前。一只骨节分明、此时却剧烈颤抖的手,蛮横地掰开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将一团带着他体温与浓重血腥气的、皱缩如腌菜的粗糙纸团狠狠塞入她掌心。他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得如同揉碎了万千言语的深渊,最终只化作嘴唇无声的一颤,身影已如黑鹞般疾速后掠,再次隐没于冰冷月光的照不到的围墙之后。
庭院死寂。唯有沈昭阳的心跳,擂鼓般轰击着她的耳膜,紧攥的手指几乎要将纸团嵌入手心纹路。她展开那张带着污秽和铁锈腥气的素笺。月辉惨淡,恰好映照其上:一枝并蒂莲,寥寥数笔勾勒,以血为墨浓重涂染茎叶,触目惊心——但莲茎从中赫然被一道狰狞的墨线撕裂,断裂处浓重的暗红血渍如同伤口崩裂,仍在无声地汩汩渗出。这哪里是画分明是一道淋漓的血咒!
那素笺被沈昭阳用颤抖的手,一点点藏进她华美繁复的嫁衣内衬深处,紧贴着肌肤,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秋决的诏书送达国公府,盖着象征至高皇权的猩红印鉴,像一把无形的铡刀,将沈家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斩断。府内下人脸色惨白,走路都小心翼翼,整座府邸笼罩在一种濒死的窒息中。
然而,就在阖府上下为这场注定的丧礼慌作一团时,一位从北疆风尘仆仆赶来的驿卒带来的消息,却比那纸冰冷的诏书更加刺骨锥心。他说得结结巴巴,似乎也冻得不成人形:流放队伍在雁门关外遭遇罕见的暴风雪,彻底迷失在山坳里。……其中有几个,谢珩那个年轻气盛的书生……他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像是一截干枯的莲蓬!雪封山崖,他……他一头扑下了百丈冰河,像自己撞向阎罗殿的门槛!那河面早已封冻如铁,下面却又有凶猛的潜流暗涌……人是……彻底没了影!连件蔽体的薄衫……都没能飘上来!
……尸骨……至今……不曾寻获……驿卒的话混着屋外呜咽的风,像一把把钝刀在沈昭阳心上反复剐蹭。
当夜,镇国公府的白幡迎着寒风颤抖竖起。沈昭阳静坐在妆台前,铜镜映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猛地从怀中将那张染血的残笺抽出,毫不犹豫地、狠狠按在自己急剧起伏的心口!冰冷粗糙的纸边,锋锐如刀,刹那间割破了薄薄的寝衣和肌肤,滚烫的血珠霎时涌出,顺着衣襟蜿蜒而下。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那血似乎与纸上的血莲融为一体,燃烧着她仅存的理智——谢珩的血咒真的穿透了生死轮回的壁障,烙印在她的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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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铃劫·暴雨撕碎山河图
第二世:银铃劫·暴雨撕碎山河图
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剧烈颠簸,每一次震颤都让赵疏影几乎从狭窄的坐板上弹起。车轮搅起浑浊的泥浆,重重甩在陈旧得泛着霉味的车帘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窗外是徽州绵延无尽的翠竹林海,本该是清幽之地,此刻却被瓢泼大雨搅得天昏地暗。雨水砸在竹叶上,声如万马奔涛,密集得令人窒息,将她与车夫之间那层薄薄的帘幔切割成了两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她紧紧攥着手心那枚贴身藏着的青铜银铃——这曾属于萧彻剑穗上的一对铃铛之一,冰冷坚硬,却奇异地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定心之物。几天前,新朝钦天监那个令人遍体生寒的卦象荧惑守心,已在通往民间的邸报上白纸黑字地刊印流传开来。新帝登基第七年,一场旷日持久的梅雨仿佛也暗示着王朝根基的腐朽,连她视若珍宝的《瑞鹤图》卷轴都被潮气侵染得斑驳剥落。她被迫转移,却如同早已暴露在猎人弓弩前的惊鸟。
猛地,疾行的马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马匹因剧痛而发出的长长悲鸣!车身几乎是被一股巨大的蛮力拖拽着陡然停下,巨大的惯性让赵疏影额头狠狠撞向车厢木板,眼前瞬间金星乱冒。
外面一片混乱,刀斧劈砍木头的碎裂声、男人粗野的呼喝夹杂着车夫短促凄厉的惨叫,瞬间穿透了磅礴的雨幕,直刺入她的耳膜。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倒流,赵疏影全身的肌肉瞬间绷死。是山匪!而且绝非普通流寇!
车门帘被一把染血的利刃粗鲁挑开!狰狞肮脏的面孔和贪婪的目光如同毒蛇探入!那一刻,赵疏影几乎能嗅到死亡冰冷腥臭的气息。她甚至忘了尖叫,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急剧放大。
倏——
一道黑影如魅似电,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毫无征兆地从马车侧面的密集竹林中暴射而出!剑气森冷,泼洒开来,竟比冰冷的雨水更让人骨髓冻结!领头探身进来的山匪首脑刚刚来得及显出惊愕表情,咽喉处便猛地绽放出一朵妖异的血梅!喷溅的血液高高扬起,又在暴雨的冲刷下瞬间化开,丝丝缕缕地晕染开周遭地上的泥浆。山匪沉重的身体扑通一声重重栽倒在车轮旁的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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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赵疏影瘫软在冰凉湿透的车辕上,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瓷偶。冰冷的雨水浇透她单薄的罗裙,寒意如针砭般刺激着每一寸肌肤。她惊悸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从天而降的玄衣身影上——剑光如匹练,在凄迷雨幕中开合翻转,每一次森寒的吞吐都伴随着喉咙被洞穿的闷响以及飞溅的血雾。他身后玄色的披风被狂风暴雨撕扯,猎猎作响,剑柄之下,系着的银铃随行随止,却诡异地沉默无声,只在他每一次凌厉刺击完成、短暂收剑的瞬息间隙,才会发出一两声清脆急促到几乎细不可闻的叮当撞响!
那撞击声细微,却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进赵疏影早已混乱惊骇的神经。因为就在那玄衣人剑招回撤、手腕轻抖的瞬间——他腰侧玄色劲装的衣襟裂开了一道不起眼的口子!一抹刺眼的焦黑色泽从中骤然刺出!那并非皮肤颜色,而是一块被火烧灼、边缘呈现不规则炭黑卷曲的锦帕一角!上面绣着的莲花纹样,虽残破发黄,却在风雨晦暗中,竟和她妆匣最底层死死压着的那张前世染血断莲残笺上的纹路,诡异地、分毫不差地重合!
嗡——
赵疏影脑中似有巨大的铜钟被狠狠撞响,震得她天旋地转,心脏在瞬间的窒息后陡然疯狂擂动!血……纸鸢……并蒂莲的残笺……前世烈火焚身、飘散如金箔纸鸢的场景……无数被强行封存的画面碎片,如同被这道焦黑莲纹骤然点燃的火引,在剧烈头痛中轰然炸开!
接下来的日子,在江南偏僻临海的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渔村里,阳光似乎也变得小心翼翼。时间在这里被偷走、被拉长。赵疏影换上了粗布衣裙,指尖被海水、渔网和粗糙的针线磨得发红、生出薄茧。她坐在吱呀作响的门槛边,在渐斜的夕阳光里,为萧彻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补缀。针线穿梭,她鬼使神差地,在每一个补丁的边缘,都细细绣上几弯清雅又缠绕的莲枝,翠绿饱满的莲叶托着含苞或盛开的莲花,生生将粗陋的补丁变成了精美而突兀的点缀。
萧彻起初不动声色,只是在接过她递来的衣服时,目光在她刻意绣上的莲纹处停留一瞬,随即挪开,沉默依旧。她只是固执地绣着,一针一线,仿佛要将前世的执念、今生的困惑与重逢的恐惧,全部缝进去。只有在无人注意的间隙,她能看到他微微收紧的手指。
黄昏时分,铸剑小炉内炭火舔舐着粗糙的坩埚,炉火映红了他的侧脸,也映红了淬火桶里翻滚的青烟。汗水顺着他紧实的脖颈流下。偶尔,他会抬眼望天,对蜷坐在对面、默默看他打铁的赵疏影开口,声音低沉,被炉火的呼啸切割得有些模糊:……留心那紫微星,他用火钳指向被海风吹拂得格外清澈的夜空,一旦它光黯形散,西方……必有生路。
赵疏影的心,却在每一次听到紫微星黯这几个字时都狠狠一沉,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催命符——新朝钦天监的判词荧惑守心,那几乎宣告帝王气数将尽的凶兆,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生路萧彻口中的西方生路,在新朝织就的天罗地网中,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每当此时,她紧握在袖中的那枚银铃就会被捏得更紧,冰凉的铃壁硌得掌心生疼。
追捕终究来了,无声无息地将渔村的安宁撕裂。当他们从海边收网折返时,那个被割断喉管、倒在滩涂血泊中依然瞪大了眼睛的邻居老叟,便是残酷而清晰的警告!退路已被彻底截断!仓惶奔逃中,唯一的选择只剩下村子后山那片连绵的绝壁。
后山山腰唯一可以据守的窄小石坪,此刻俨然已成死牢。山下,无数松油火把跳动着,如同鬼眼,密匝匝将整片山头围得水泄不通。新朝官兵甲胄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粗重的呼吸伴随着靴子踩碎石砾的刺耳声响,如同死亡的鼓点,从下方每一个可能隐藏追兵的阴影缝隙中传来,一步步逼压过来。
萧彻背对着她,玄色的身影像一堵沉默的山崖,死死钉在石坪唯一的入口处。雨水混着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衣衫。他手中的长剑剑尖早已卷刃染血,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渗着暗色液体。赵疏影缩在冰冷的岩壁角落,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密封的油布包裹——那是比性命还要紧的、萧彻托付于她的《山河舆图》。绝望如同冰水,从脚底蔓延至头顶。她想开口,声音却被极致的恐惧冻结在喉咙深处。
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带着猎杀般的兴奋低吼。
萧彻突然猛地侧过头,脸上竟浮起一个……近乎温柔的奇异笑容!那笑容刺得赵疏影心脏猛然痉挛,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绞紧!
他动了!快得无法看清!那只握剑的手陡然松开!沾满血污的长剑哐当坠地!下一秒,腰间另一柄贴身携带的、仅有尺余长度的玄铁匕首已被他握在手中!没有半分犹豫!赵疏影的尖叫声冲破了喉咙,带着撕裂的凄厉,试图阻止:不——!
他却已反手握住匕首,将全身残存的力气、甚至灵魂都凝聚于手臂之中,朝着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狠狠地、决绝地捅了进去!
利刃刺穿皮肉骨骼的闷响,在嘈杂的山风雨声和官兵逼近的呼喝声中,清晰地、残忍地扎进赵疏影的耳朵!
暗红滚烫的鲜血,如同被生生挤爆的浆果,沿着刀柄两侧冰冷的血槽,猛烈地喷射出来,瞬间将她仓促换上不久、还未来得及染上太多尘土的罗裳前襟浸透,滚烫得几乎灼伤她的皮肤!
剧痛让萧彻魁梧的身躯剧烈摇晃了一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支撑着没有倒下,脸上那抹骇人的温柔笑意竟变得更加清晰。他死死地、定定地望着赵疏影,嘴唇艰难翕动,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吃力,却带着斩断生死的决绝:
别…辜负…图……
第三…世……
他喘息着,像是在许下一个跨越时空的承诺,眼神仿佛要穿透她此刻的躯壳,烙印在灵魂深处:
替我…去看…莲开…
话音未落,他眼底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高大的身躯失去支撑,如同被伐倒的巨木,轰然仰倒,重重砸在冰冷的岩地上,激起一片混着血水的泥泞。
啊——
赵疏影的世界崩塌了,只剩下灵魂被活活撕裂的凄厉啸叫!她眼睁睁看着那柄贯穿他心脏的匕首柄在血水中抖动,那个给她剑、给她铃、给她一个偷来的渔村短暂安稳、最后却将心剜出来给她看的男人,就这么在她眼前咽了气!
山下的吼叫声如同沸腾的潮水,带着腾腾杀气涌来!
最后的理智只剩下怀里这幅被鲜血洇透的《山河舆图》和他那句用生命喊出的嘱托。赵疏影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从惊骇悲恸的混沌中强行激醒!她猛地转身,抱着那个沉重的油布包裹,用尽毕生力气,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石坪外那片被狂风和浓雾吞噬的万丈深渊!
他在那!抓住那娘们儿!
放箭!放箭!
嘶吼和破空之声在身后炸裂!赵疏影不管不顾,纵身一跃!身体急速下坠,狂风骤然变得狂暴,如同无数巨手疯狂撕扯,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风压狠狠挤迫着她的胸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压爆!
就在她跃出悬崖的瞬间,狂暴的山风尖啸着,彻底露出了它狰狞的爪牙!嘶啦——嗤啦——令人齿酸的声音连续响起!紧紧护在胸前的油布包裹如同脆弱的纸片,被无情的风刃层层撕开、扯碎!里面那张浸透了匠人无数心血、标注了前朝复国最后希望的《山河舆图》,在赵疏影绝望的嘶喊和泪眼中,被凶戾的狂风生生扯成了无数巴掌大的残片!无数雪白的、染血的和墨迹斑斑的纸片脱离了她的怀抱,疯狂地漫天飞舞、翻卷着,仿佛一场惨烈的白色大雪,追着她急坠的身影向下飘落,迅速消失在苍茫翻涌的云海之中!
心,在那一刻彻底被剜空、碾碎!除了下坠,除了这虚无的深渊,什么都不剩了。不……还有一样东西!
就在被撕碎的世界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赵疏影疯狂乱抓的手指,猛地攥住了一个坚硬冰凉、带着熟悉棱角的硬物!——是她一直贴身紧握的那枚青铜银铃!此刻她即将粉身碎骨,掌中唯一的暖意居然来自它!它正滚烫得如同刚从炉火中取出,散发出几乎要将她手掌灼穿的热量!
3
双生莲·朱砂点破百年局
第三世:双生莲·朱砂点破百年局
新帝登基的琼林宴,皇家园林内红飞翠舞,珍馐美酒香气馥郁,丝竹管弦之音缥缈流转,一派花团锦簇、富贵升平的景象。精心妆点的仕女们三三两两言笑晏晏,华美繁复的裙踞在铺设如锦绣的地面上如花朵般曳过。然而,在这一片和谐升腾的气氛里,却有一个角落仿佛被无形的冰块冻结住了。
苏府那位久负才名、平日里最是清傲自持的大小姐苏月见,此刻却成了园子里的一个异数。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此刻刷得惨白,双唇紧紧抿成一道失了血色的直线,纤长眼睫下的瞳孔因为巨大的惊骇而缩紧,如同受惊的幼鹿正凝视着天敌!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不远处被众人簇拥、身着朱红状元吉服的新科状元顾怀瑾腰间——
一枚被羊脂玉精雕细琢、通体莹润的青玉莲佩,正悬垂在他腰间丝绦之上,随着他与旁人拱手寒暄的动作轻轻摇摆。日光落在玉佩透澈的玉质上,莹光流转,更显得那玉佩裂痕惊人——一道横贯莲心的奇异折痕,其蜿蜒起伏的每一处曲折、每一处断口,竟与她妆匣最底层锦缎包裹之中、被她偷藏了整整十年的半片残玉,轮廓严丝合缝,仿佛同一块玉被人生生从中劈开!
前世的残笺,前世的焦黑莲纹锦帕,与今生的这枚青玉……在这一刹那产生了残酷而明晰的共鸣。那绝非巧合!那是三百年辗转沉浮中,从未愈合的灵魂伤口被狠狠撕裂的感觉!心口像是陡然被一块巨大的寒冰塞满,窒息感如鬼魅般扼住了她的喉咙。冷汗瞬间浸湿了薄薄的春衫,苏月见眼前阵阵发黑,素手中原本握着的、原本用来半遮玉容的牡丹团扇,啪嗒一声,失力地滑落,摔在了冰冷光洁的青砖地面上。
满场短暂的寂静了一瞬。几道或好奇、或探究、或略带揶揄的目光扫了过来。
苏月见毫无察觉。她几乎是踉跄着,凭着本能驱使那具僵硬发冷的身躯,在散宴之后,截住了那条通往宫外、清静蜿蜒的汉白玉回廊出口。月光清冷如水,洒落一地银霜,也照亮了状元郎顾怀瑾朱红蟒袍上华丽的金线,和他那双如同深海般看不透情绪的眼睛。
顾、顾大人……苏月见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里艰难凿出,敢问……顾大人……可通晓……《上林赋》里‘芍药之和’……妙处何在她将自己逼到悬崖边,抛出这仅有她(或者说她体内那个深埋三世的灵魂)才明其意的问题作孤注一掷的试探。前世的莲子在此刻已化为今生腰间的青玉莲佩残痕——若他真是那人,必然懂这句话的重量!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看清了!顾怀瑾那双似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分明划过了一道如同雷霆撕裂沉黑夜空般的震悚之光!他的身形似乎在一刹那间微妙地凝滞!紧接着,令苏月见呼吸骤停的一幕发生了——
没有半分犹豫,顾怀瑾如同蓄势已久的苍鹰,一步向前,宽大有力的手掌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骤然扣住了苏月见纤细的手腕!苏月见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掌心瞬间收紧时所蕴含的巨大震惊、狂喜和某种近乎痛楚的急迫!她腕骨一阵闷痛,还未来得及低呼,顾怀瑾的另一只手已飞快地解下自己腰间那枚温润的青玉莲佩!
与此同时,他自己仿佛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猛地探手伸入苏月见单薄外罩的宽袖内里——动作精准得可怕!他温热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在她腰间那处私密暗袋处一掠而过!那枚她珍藏了十年、时刻贴身的半片莲佩残玉,已被他攫取在握!
两枚玉佩!
当它们被顾怀瑾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强行按向一处,玉石棱角因急速摩擦撞击而发出刺耳的声响时,不可思议的变化发生了——那两道横贯两枚残玉的狰狞裂痕边缘,在彼此接触的瞬间,竟如同有生命的血液骤然苏醒!无数细密如针尖的、猩红欲滴的血珠,争先恐后地从玉石的断口处争先恐后地渗出、延展!
两枚残玉骤然爆发出温润却不可逼视的玉光!光芒如水般流淌,那裂口处奔涌的血珠竟没有滑落,而是在玉光牵引下迅速延展、勾连、融合,转瞬之间,就化为细密的、丝丝缕缕的红线!这些红线如同血脉自然生长、彼此交织!红线过处,断口处的玉质飞速弥合!前后不过几个剧烈心跳的刹那,一枚完整无缺、通体流光、唯有莲心处隐隐透着一圈朱红血线的完美双莲并蒂玉台,已然温顺地躺在了顾怀瑾那只巨大、稳定、掌心却同样沾满温热血液的手掌之中!那裂帛之音化作玉石合拢的嗡鸣,竟如同佛寺清晨的第一声钟磬,肃穆而宏大!
周遭世界的嘈杂仿佛瞬间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苏月见所有的感官只剩下眼前这一幕!那刺目的朱红血痕……灼热……粘腻……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淡淡的莲蕊清气,却又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前世临别塞入她手中那被血浸透的残笺……前二世自刎时喷洒在她嫁衣上的滚烫热血……此刻掌中这合璧的玉佩上蜿蜒的朱红血线……那三百年的痛,三百年的死别,三百年的寻觅与绝望,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岩浆,从她脚底一路烧灼焚冲至颅顶!她想尖叫,嗓子却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有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无声地疯狂涌落!
顾怀瑾紧紧握着那枚重新焕发生机的并蒂莲佩,用力之大,指节已然泛白。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苏月见泪水横流、满布惊痛之色的脸庞。月光照亮了他深不见底的眼底——那里不再是状元才子的沉稳持重,那里此刻正掀起惊天狂澜!仿佛是沉睡三百年的星河被骤然唤醒,无数前世尘封的记忆碎片、刻骨的爱恨、撕裂的痛楚、无望的坚守都在那双深邃的眸子里疯狂翻涌、碰撞、咆哮!
芍药之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穿越三百年生死轮回才有的沉重与疲惫,却又蕴含着足以焚毁万物的、沉淀了三百年的刻骨思念,……药性辛、苦,微寒……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饱含着无尽沧桑与了然的笑意,那笑容既苦又涩,却在深处燃烧着令灵魂也为之战栗的明悟:
何曾……是为了医人的身疾他微微摇头,目光如千年寒潭中的火焰,既清冷又狂热地锁住她:
这药……只治一种病。
顾怀瑾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雷霆乍破沉夜,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洞穿虚妄、挣脱樊笼的力量:
——治那轮回辗转三百年的……
相思绝症!
声音在寂静的回廊中久久回荡,带着玉石合鸣的余震,撞在苏月见的心鼓上,也撞开了她灵魂深处那道禁锢了所有前尘往事的厚重枷锁!尘封三百年的画面与情感,如同被禁锢的洪流,轰然冲垮了堤坝!
半年后,顾府。
华灯初上,映照着大红的窗棂喜字。精心布置的新房里,龙凤红烛火苗摇曳,映照着案上那两只鎏金的合卺酒杯。宾客的喧嚣刚刚散去,新房内尚残存着熏暖的香粉气息与酒气。苏月见一身华美繁复、缀满珠翠的大红嫁衣,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锦缎的床沿,繁复云鬓上的赤金红宝石凤冠沉甸甸的。
门轴一声轻响,同样一身喜服的顾怀瑾推门进来,脚步很稳,但眼底深处那层沉淀了三百年孤寂而燃起的微光,却比烛火更为炽热。他不待苏月见起身相迎,便一撩袍角,在她身侧坐下。
臂弯绕过她的手臂,两人的气息在咫尺间交错,带着酒香和她发间淡淡的莲蕊清香。他端起属于她的那只精巧的合卺杯。苏月见微微低头,屏息凑近自己手中的酒杯。
就在酒液即将沾唇的瞬间!异变突生!
手腕猛地一颤!不知是心头激荡难平,还是那三生积攒的情债太重,苏月见手中的杯盏竟一下没拿稳!
呀!
一声轻呼!满满一盏琥珀色的琼浆,不偏不倚,整个泼洒出去!瞬间将她华美嫁衣的前襟、袖口,以及顾怀瑾大半条手臂的锦缎衣袖,浸染得湿透黏腻,酒液淋漓而下,氤氲开一片深色的狼藉,浓烈的酒气顿时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就在这意外造成的窘迫与手忙脚乱的刹那间——
后院深处,那片据说自前朝就干枯废弃、早已被顾家人视为废地的百年老莲池方向,骤然传来一阵奇异而宏大、仿佛地脉深处万顷淤泥被顶开的沉闷轰鸣!紧接着,一道如同初春惊雷般的爆响撕裂了静谧的夜空!一股浓烈到前所未有的、极其清冽又饱含着磅礴生机的莲荷馨香,如同无形的浪潮,在万籁俱寂的春夜中汹涌澎湃地席卷而来!瞬间盖过了新房里浓郁的脂粉与酒气,甚至充盈了整个顾府,沁人心脾,闻之竟令人精神为之一振,连沾染酒液带来的黏腻烦躁感都被这奇香荡涤一空!
顾怀瑾与苏月见皆愕然!这股奇异的莲香中,竟隐隐传递来一种奇异的召唤,熟悉得令人心悸!两人再也顾不得满身酒水的狼狈,几乎是同一瞬间从床上弹起!
推开后窗!
月华如练,慷慨地倾泻在清冷的庭院里,将那方沉寂百年的枯死莲池照得一片通明。
那池中,曾经是淤泥、枯梗和厚厚苔藓的衰败之地,此刻的景象却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窒息:
一池碧水,粼粼波光反射着月华,晶莹剔透宛如铺满碎玉!
水中央,擎天而起一支前所未见的巨大青色莲茎!粗壮,凝练,如同碧玉雕琢而成!就在那莲茎顶端,两朵硕大无比、花瓣呈现出奇异的半透明质地、通体流转着月华清辉与某种微弱红晕的硕大并蒂莲,正在夜色中徐徐绽放!它们每一片花瓣都舒展到了极致,玲珑剔透如玉似冰,花心金蕊灼灼生辉,仿佛凝固了两点坠落凡尘的星辰!
双莲绽放!并蒂而生!彼此相顾,如同隔世重逢的爱侣,在月光下诉说着跨越生死的低语。
汴京城后来总流传一个奇谈:顾尚书那位出自江南名门的才女夫人,特别钟爱在自家后院的荷塘边,亲自教年幼的儿女们描摹莲荷姿态,调朱砂点画花蕊。奇就奇在,顾夫人手中的毫笔,只需轻轻一捻,朱砂点染过的莲蕊花心与花瓣脉络走向,那流转的弧线,那精妙的布局,竟分明与一百五十多年前就已宣告失传的、前朝宫廷压箱底的绝世珍本《璇玑花谱》上所载的秘传图谱,神奇地、分毫不差地复现!
没人能说清那夜枯池双莲并蒂的奥妙,亦无人参透为何失传的璇玑花谱会刻在一个江南女子的心尖笔端。只有顾夫人自己知道:当朱砂落下时,笔尖沁出的,是三生三世灼热的血与泪凝成的执念,终在这一世,开出圆满的并蒂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