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断骨上钉了钢钉,断骨的复位固定使李文祥的痛感减轻不少。
你一直都不会说话吗?手语老师问李文祥。
像你这样自己不会说话,却能听得见、听得懂别人说话的人不多。
手语老师是个女的,二十岁左右的样子,看不出婚否,长着单眼皮的眼睛和有点微翘的鼻子,唇型饱满,就像刚开封的精美礼物。
李文祥用那只好手比划说,我妈妈说我以前会说话,后来生病就不能说话了。
大约几岁的时候生的病?
我妈妈说是三四岁,但我不记得了。
李文祥看向窗外。
我都不知道我曾经会说话,我不知道妈妈说的是不是真话。
医院骨科病房外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很平整,被许多混凝土小道切割成四四方方的稻田一样的方块。
秋季的太空高且远,云彩不与夏日同。
夏天的时候,天上黑云多于白云,皆低低地压在头顶,令人既郁闷又慌张,但不论黑云还是白云都成疙瘩打蛋,浓稠得像浆糊一样,挤挤挨挨掰扯不开,就像科幻电影里巨型外星战舰,泰山压顶一样逼近眼目前。
现在是秋天,轻飘飘白鸭绒一样的精致云彩,东边的天上有一些,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风似的,大风将一团棉絮吹走了一部分,剩下的不多了,成丝儿成缕儿,绵绵连连。
三四岁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
是夏天还是秋天?
李文祥只记得是在一个天上有云彩的日子,他睡在庄稼地里。
他不能睁眼,一睁眼,天上的云彩老是打转转,他头晕恶心得呕吐起来。妈妈的大脸俯下来,将天上的云彩遮住。
你怎么了?我的乖乖。
妈妈脸上的汗珠子掉下来,落在他脸上,有一颗掉在他的眼皮上。妈妈叫他,他费劲地睁开眼睛,那颗汗珠子被他的眼皮挣破,碎成汗水流到他的眼睛里去了。
你的脸怎么这么烫,我的儿,你怎么光张嘴不说话?
妈妈的叫声越来越大,惊慌失措。
你怎么不说话?李文祥记得的就是他生病时,妈妈说的一句话。
那些有关天空和云彩的记忆,他一点都不确定,是不是他生病不能说话前最后的记忆,就连“你怎么不说话”这句话,他如今也不能确定就一定是妈妈在他得了不能说话的病的时候所说的话。
这样的话,他听见妈妈在无数个时间,无数个地点,说了不知道多少次了,但都是他恍惚间的记忆,似在梦中,又似在现实,不能确定。
他是不是真的是因为害病才不能说话?他是不是真的曾经会说话?
他不能确定妈妈说的话一定就千真万确,他不相信自己曾经会说话,那些好听的词和句也曾经从他嘴里说出来。
但如今这时候,这个手语老师既然问起他不能说话的缘由,他却愿意把妈妈的问话当作证据证明自己曾经真真切切是一个会说话的正常完美的人。
因为他五十多年来,受够了白眼和侮辱,他想证明自己虽然是个哑巴,却不是先天性的。好像把自己划归因生病致哑的行列,就能和正常人平起平坐了一样,任何人都不能歧视他,看不起他。还有,他想证明自己也曾是被妈妈疼爱的过的人,虽然妈妈早早就去了天堂,但她说过的话时刻陪伴着他,一刻也没有被他忘记。
这样说吧,只要他一想起妈妈,妈妈说过的话马上就会在他的耳朵边上响起来。妈妈做过的事儿呢,只要他一闭上眼,立即就会像放电影一样在他电影幕布一样的眼皮上映出来。就跟妈妈在眼前一模一样。
这样的情景,更多地在他的睡梦中无意识自发地不请自来。妈妈与他说话,妈妈说一句,他回一句。每一个梦境他都会向妈妈提出问题,问她他的不会说话的病什么时候能看好呢?
这样的问题,每一个梦境里的妈妈听了都惊诧不已,她大惑不解地说,你这傻孩子,你不是正在跟我说话吗?怎么还问我你的病什么时候能看好?咱们的病已经看好过了,你已经会说话了,跟别人家小孩一样,咱也是一个全活人呀。
他和妈妈的这些影像和对话的背景一律都是老家李楼村。有时候是在自己家里,有时候是在村北或者村南的庄稼地里。
妈妈说话的时候,他还能看见被风吹俯的庄稼苗子和随风“唰啦”作响的翻白的杨树叶子。还有庄稼地边沿的小河,和在小河的水面上漂浮着的野鸭妈妈和她的小孩。
可是,在那么多的梦里头,他却很少看见媳妇儿赵起来和他们的儿子大虎和小豹。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是不喜欢他们,只是他们一旦在他的梦里头稍稍出头露面,他和妈妈的对话,还有奶腥味儿的春天或者焦香的秋季,很快就会烟消云散,随之而来的就是上学啦,学区啦,买房子啦,贷款啦,很快,甚至可以说立即,马上,梦魇就像一块巨石一样把他压醒,出一身臭汗。
李文祥不愿意从睡梦里醒过来,一醒过来,妈妈和妈妈说过的那些话,就都看不见,听不着了。有时候他都不愿意睡梦里醒过来。
我小时候会说话,后来生病才说不了,李文祥比划说。
你从没有到学校正规学习过哑语吗?
手语老师一边
没有,小时候乡里没有学校,李文祥说,后来我妈妈死了,家里没有人管我。
我们相反,我妈妈是不能说话,是个哑巴,我才下决心读师范学校的特教专业,手语老师说。
李文祥说,跟你说话就像找着家人一样,把微信号给我吧,开视频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手语说话。
手语老师笑了一下,没有拒绝李文祥。她看着他费劲地掏出手机,就把自己的微信号码报给他。
这时候,警察薄嘴唇打完了电话进病房来。
之前医生说你的接骨手术总共需要五万来块钱,张守仁愿意出一万,你看怎么样?
薄嘴唇盯着李文祥说。
他的眼大睁着,眼珠子要不是受限于眼眶,几乎要挣脱出来。他想要的答案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