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哭夜娘娘
头顶的天空,沉甸甸的铅灰色,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兜头砸下来。空气粘稠得像是凝固的胶,每一次呼吸都费力地从鼻腔挤入肺腑,带着浓重的水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腐朽草木的气息。山路崎岖得如同被巨兽的利爪胡乱撕扯过,裸露的碎石在湿滑的苔藓下时隐时现,硌得脚底生疼。我,林晓,背着几乎勒进肩膀的硕大登山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这片被遗忘的褶皱里。包里的东西——录音笔、相机、笔记本、还有几本厚重得能当砖头使的民俗学大部头——此刻都成了沉甸甸的负担,坠着我的脚步,也坠着我的心。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混着密林里蒸腾的潮气,在鬓角留下冰凉黏腻的痕迹。
视线尽头,山坳深处,几片灰黑色的屋顶终于刺破了浓得化不开的墨绿树冠,如同几片沉船的残骸,悄然浮现。
雾锁村。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一个小点,此刻却是我民俗学田野调查论文唯一的救命稻草。我停下脚步,撑着膝盖喘了几口粗气,目光死死锁住那片灰暗的轮廓。能行,林晓,我给自己打着气,论文能不能翻身,就看这一哆嗦了。这村子里,总该藏着点外面世界早已消失的古老玩意儿吧那些口耳相传的禁忌,那些蒙着岁月尘埃的仪式……念头一起,脚下的步子似乎又轻快了几分。
越靠近村口,那股无形的、令人不安的沉寂便越是厚重,沉甸甸地压下来。没有鸡鸣犬吠,没有孩童嬉闹,甚至连最常见的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微弱得几不可闻。空气里那股子陈腐的草木气,似乎也混进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酸败味道。几座低矮的土坯房贴着山壁,墙壁斑驳,露出里面黄褐色的草筋泥。窗户大多黑洞洞的,像一只只失明的眼睛。偶尔有一两扇虚掩的门扉缝隙里,能感觉到某种窥探的视线,冰冷、警惕,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钉子一样扎在我背上。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不那么僵硬,可脸上的肌肉却像被冻住了,扯动一下都费力。
村口歪脖子老槐树下,树皮皲裂如同老人布满沟壑的脸。一个瘦小的身影蜷在树根盘结的阴影里,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是个老头,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靛蓝布褂,双手拢在袖子里,蜷缩着,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白泛着浑浊的黄,死死地钉在我身上。那眼神,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深不见底的戒备,刺得人脊背发凉。
大爷,我清了清发干的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无害,请问,村长家怎么走
老头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旧风箱抽动的声响,枯瘦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向村子深处一条更为狭窄、两侧墙壁几乎要倾轧下来的泥泞小路。没说话,但那无声的指向,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地传递着一种速去速离的驱赶意味。
我道了声谢,几乎是逃离般地加快了脚步,钻进那条逼仄的巷道。那如芒在背的目光,似乎一直黏在我背上,久久不散。
村长家的土墙比别家略高些,门板也更厚实些,刷着早已褪成灰白色的桐油。门环是生铁铸的兽头,锈迹斑斑。我深吸一口气,抬手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沉闷的声响在死寂的巷道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缝,露出一张黝黑、布满深刻皱纹的脸,眼神锐利得像鹰。是村长赵德海。他上下打量着我,眉头拧成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那目光带着审视,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烦躁。
大学生他粗嘎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当地口音,像砂纸摩擦木头,搞啥子调查我们这里,没得啥子好调查的!穷山恶水,没啥看头!
赵村长您好,我连忙堆起笑容,递上学校开具的介绍信和我的学生证,我是省城大学民俗学系的林晓。我们系里有个调研项目,专门收集各地民间传说、风俗习惯。听说雾锁村历史很悠久,保存着很多独特的东西,所以……
风俗传说赵德海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打断我,粗糙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看都没仔细看,都是些老黄历了!有啥子好记的娃娃,听我一句劝,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趁天还没黑透,赶紧掉头回去!晚了,这山路可不好走!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那扇门,也随着他的话语,又合拢了几分。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行,绝不能就这么被赶走!
赵村长!我急急地伸手,堪堪抵住门板,语速快了起来,我保证不会打扰大家太久!就几天!主要是想了解了解咱们村过去的一些老规矩,听听老人们讲讲故事……住宿吃饭我自己解决,绝不会麻烦村里!您看……
我手忙脚乱地从背包侧袋里掏出两包准备好的好烟,硬塞了过去,一点心意,您行个方便……
赵德海低头看了看塞到怀里的香烟,又抬眼看了看我急切的脸,眉头拧得更紧,沟壑纵横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厌恶,又像是某种深沉的忌惮。他沉默了足有十几秒,巷子里死寂一片,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在耳边擂鼓。
终于,他极其不情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沉重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
唉……女娃娃,胆子忒大!……算了,他侧开身,让出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住可以。村西头,老碾房旁边有个空屋,以前守林人住的,凑合能挡雨。自己收拾去。
谢谢村长!我如蒙大赦,赶紧挤了进去。
但是!赵德海猛地提高声调,那只粗糙有力、关节粗大的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近乎恐惧的严厉。
听着!有件事,你给我刻在骨头上!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冰碴子,村东头!山崖边!那座老宅子!不管白天黑夜,绝对!绝对!不准靠近!听到没有!一步都不准踏进去!离它远远的!沾上那地方,要倒血霉的!谁沾上,谁就没好下场!记住了!
他眼中那种近乎癫狂的恐惧和警告,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我刚才获得落脚处的欣喜。胳膊上的剧痛提醒着我他话语的分量。村东头的老宅倒血霉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记,记住了。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地应道。
赵德海这才缓缓松开钳子般的手,眼神复杂地最后瞥了我一眼,那里面有警告,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他没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令人厌烦的苍蝇,示意我自己去村西头找那间破屋。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村长家那压抑的门廊。顺着赵德海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西头。一路上,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更加强烈了。土坯房的窗洞后面,柴禾垛的阴影里,甚至路旁那几座歪斜的、爬满荒草的坟包旁,都仿佛有冰冷的视线黏附在身上。偶尔有村民佝偻着背匆匆走过,目光与我稍一接触,便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躲开,加快脚步,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致命的瘟疫。整个村子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寂静里,只有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泥地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碾房巨大的石碾子像一头沉默的怪兽,歪倒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旁边那间所谓的守林人小屋,不过是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墙皮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的草筋泥,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几处破洞清晰可见。门板歪斜着,只用一根锈蚀的铁丝勉强挂在门框上。推开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咳嗽。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残阳从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里艰难地挤进来,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摇摇晃晃的光斑。角落里堆着些朽烂的农具和柴禾,一张三条腿的破桌子靠墙立着,另一条腿用石块垫着。唯一的一张木板床,上面铺着的稻草早已发黑板结,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味。窗户纸几乎烂光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木条。
放下沉重的背包,环顾这个几乎不能称之为屋的栖身之所,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沮丧瞬间攫住了我。这就是我论文的希望一个被诅咒般排斥的村庄,一间鬼屋似的破房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背包的带子还深深勒在肩上,留下火辣辣的痛感。寂静像冰冷的潮水,从四壁的裂缝和屋顶的破洞无声地涌进来,瞬间淹没了这方寸之地。只有风,带着山野间特有的阴冷湿气,在破窗的残骨间穿梭,发出时高时低、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但赵德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严厉警告的脸,和他口中那座沾上就要倒血霉的老宅,却像鬼魅的影子,顽固地盘踞在脑海深处,驱之不散。一种混杂着恐惧和更为强烈的、近乎叛逆的好奇,在心底悄然滋生,像黑暗中悄然探头的藤蔓。为什么那老宅里究竟藏着什么,让一村的人谈之色变,避如蛇蝎
我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危险的念头甩出去。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安顿下来,至少得让这破屋子能勉强住人。强打起精神,我站起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动手收拾。拂去桌子上的积尘,扫掉地上的碎土块和烂稻草,又从屋外抱回一些相对干爽的茅草,厚厚地铺在那张散发着霉味的板床上。背包里的睡袋成了唯一的指望。
折腾了好一阵,小屋总算勉强有了点窝的样子。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提醒我该祭五脏庙了。翻出背包里的压缩饼干和矿泉水,刚撕开包装,窗外却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很迟疑,停在门外不远的地方。
我心头一紧,警惕地站起身,慢慢挪到门边,从门板的缝隙望出去。
昏黄的天光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女孩,穿着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布褂,梳着两根枯黄的小辫。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陶碗,碗里装着几个洗得干干净净、还沾着水珠的番薯。她怯生生地站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小鹿般的惊恐和浓得化不开的好奇,正直勾勾地看着我这间破屋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其他村民那种赤裸裸的排斥,只有一种孩子气的、小心翼翼的探究。
看到我露出的半张脸,小女孩明显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怀里的陶碗抱得更紧了。
你……你是城里来的大学生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点颤抖,像被风吹拂的蛛丝。
我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柔和下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走了出去:嗯,我是。小妹妹,你找我有事吗
小女孩又飞快地瞟了我一眼,低下头,盯着自己露着脚趾的破布鞋尖,小声嗫嚅着:俺……俺娘让俺……给你送点吃的……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像是鼓足了勇气,向前挪了两小步,把怀里那个沉甸甸的粗陶碗往前递了递。碗里那几个红皮番薯,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饱满。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冲淡了之前的寒意和沮丧。在这个充满敌意的村子里,这份来自陌生人的、小心翼翼的善意,显得如此珍贵。
谢谢你!也谢谢你娘!我接过温热的陶碗,真诚地道谢,我叫林晓。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二丫。小女孩的声音稍微大了点,但依旧带着怯意。她乌黑的眼睛飞快地扫过我的脸,又警惕地望了望四周,仿佛在确认有没有人看见她和我说话。那副紧张又好奇的小模样,让人心疼。
二丫,你知道……我刚想开口,问问关于村子或者老宅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赵德海的警告言犹在耳,这孩子的恐惧也如此真切。何必吓唬她
二丫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欲言又止,她绞着衣角,犹豫了片刻,那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孩子特有的、藏不住秘密的光芒。她往前凑近了一点点,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分享重大秘密的神秘感:
姐姐……你……你是为那个‘哭夜娘娘’来的吗
哭夜娘娘我心头猛地一跳!这个名字,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不详的阴森感,那是什么
二丫的小脸瞬间绷紧了,大眼睛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好奇立刻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她像是被自己说出的话吓到了,猛地摇头,细瘦的脖子似乎不堪重负:不……不知道!俺啥都不知道!娘说了,不能提!提了……提了娘娘会听见的!
她一边说,一边惊恐地朝村东头——那座老宅所在的方向——飞快地瞥了一眼,仿佛那里真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黑暗中凝视着这里。
说完,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再也不敢看我一眼,转身就跑。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巷道里跌跌撞撞,很快消失在几座土坯房的拐角处,只留下杂乱的脚步声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我端着那碗尚有余温的番薯,僵立在原地。二丫惊恐的眼神,那句脱口而出的哭夜娘娘,还有她最后望向村东头那充满恐惧的一瞥……像几块沉重的冰,砸进我刚刚被一丝暖意融化些许的心湖,激起更深的寒意和更汹涌的好奇漩涡。
哭夜娘娘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令人心悸的怨毒。她和那座被诅咒的老宅,到底有什么联系赵德海那不容置疑的警告,村民眼中化不开的恐惧,二丫瞬间失色的惊恐……所有的线索,都像一张无形的蛛网,将那个禁忌的方向缠绕得密不透风,却又在黑暗中透出致命的诱惑。
赵德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警告的脸,和二丫惊恐的‘哭夜娘娘’,像两根无形的藤蔓,在我脑海里缠绕。那老宅里究竟藏着什么是见不得人的秘密,还是真的有怨灵作祟我此行的民俗学调研,说不定就和这老宅有关。
夜色,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汁,终于彻底吞噬了天光。群山巨大的轮廓隐入彻底的黑暗,将小小的雾锁村紧紧包裹,隔绝成一个孤岛。村子里没有一盏灯火亮起,死寂得如同荒废千年的古墓。只有风,比白天更加凄厉,在狭窄的巷道里横冲直撞,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拍打在土坯墙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绝望地拍打门窗。
夜风呼啸,老槐树的枯枝在窗外划过玻璃,发出沙沙的响声,仿佛是那哭声的前奏,让我愈发坐立难安。
我蜷缩在守林人小屋那张铺着干草的板床上,裹紧了薄薄的睡袋,寒意却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无孔不入地刺透布料,钻进骨头缝里。白天跋涉的疲惫被一种高度紧张的、近乎亢奋的清醒所取代。耳朵异常灵敏地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风声的每一次变调,远处不知名夜鸟短促凄凉的啼叫,甚至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死寂的夜里都被无限放大,撞击着耳膜。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的眼皮开始沉重打架,意识即将被疲惫拖入混沌边缘时——
呜……
一声极其微弱、极其飘渺的呜咽,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如同冰冷的蛛丝,倏地缠绕上我的耳膜!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猛地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中,感官被提升到极致。
呜……呜呜……
又来了!比刚才清晰了一些!那声音……像是一个女人,在极度悲恸中压抑到了极点、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哭泣。断断续续,时高时低,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颤抖,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它飘荡在风里,被撕扯着,扭曲着,却无比顽强地钻进这间破屋的每一个缝隙,钻进我的耳朵,钻进我的脑子!
是幻觉吗是风声的恶作剧我屏住呼吸,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用痛感来逼迫自己清醒。
呜……呜……
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它来自村子的东面!那座山崖边的方向!赵德海厉声警告的禁忌之地!
哭夜娘娘!
二丫惊恐的小脸和这个名字瞬间浮现在脑海。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恐惧和无法抑制的探索欲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手脚冰凉,指尖都在微微发颤,但身体里却有一股滚烫的力量在翻腾、在叫嚣!那声音像海妖的歌声,带着致命的诱惑力,拉扯着我。
但那似有似无的哭声,就像一根细细的丝线,始终在林晓的神经末梢轻轻撩拨。她想起村长赵德海那张写满警告的脸,想起二丫提到‘哭夜娘娘’时的惊恐眼神,想起村民们对她刻意保持的距离。这古村像是藏着无数秘密,而那老宅,无疑是这些秘密的漩涡中心。林晓的心跳微微加快,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好奇心可能会让她陷入麻烦,但作为一名民俗学调研者,她无法放弃这个机会。她需要弄清楚,那哭声究竟是怨灵的悲鸣,还是另有隐情
去还是不去
赵德海的警告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沾上那地方,要倒血霉的!谁沾上,谁就没好下场!
村民冰冷排斥的眼神,二丫瞬间失色的惊恐,像无数根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脚踝。
但那呜咽声……那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悲苦和怨毒的哭泣……它就在那里!它像一个巨大的谜团,一个被整个村庄合力埋葬的秘密!我的论文,我此行的目的,甚至我骨子里那份被压抑已久的好奇心,都在此刻燃烧起来,压过了那刺骨的恐惧。
黑暗中,我猛地坐起身。睡袋滑落到腰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清晰的痛感。冰凉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腐朽气息。手指在身下的干草堆里摸索着,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那是我的强光手电筒。指尖传来的凉意让我打了个激灵,稍稍平息了一点血液里奔涌的燥热。
理智和冲动在脑海里激烈地撕扯。赵德海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恐惧的脸庞无比清晰,他钳子般的手抓在胳膊上的剧痛仿佛还在。二丫那双被巨大恐惧瞬间填满的乌黑眼睛,像烙印一样烫在心头。靠近老宅,真的会带来灾祸吗那诡异的哭声,会不会只是某种自然现象风声穿过特定的结构,或者……某种夜行动物的哀鸣
呜……呜呜……
那凄凉的呜咽声又穿透风墙飘了进来,这一次,似乎离得更近了些。它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痛苦的韵律,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神经上来回切割。这绝不是风声!那里面蕴含的悲伤和绝望,如此真实,如此……人性化!
我的论文!一个声音在心底尖叫。消失的古老仪式禁忌的传说还有比这哭夜娘娘更直接、更震撼的民俗学素材吗如果我能揭开它的真相……这个念头像投入油桶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犹豫。
去!必须去!只看一眼!确认一下声音的来源就走!绝不靠近!
这个念头一旦占据上风,便再也无法压制。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喉咙。动作近乎无声地展开。掀开睡袋,套上外套,冰冷的拉链头碰到下巴,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拿起手电筒,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它塞进了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没有立刻打开。在黑暗中,一点光亮就是最醒目的靶子。最后,手指碰到了背包侧袋里的瑞士军刀,冰冷的金属质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刀片贴着掌心,带来一丝锐利的痛感。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阴冷刺骨的山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潮湿的土腥和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瞬间穿透了单薄的外套,仿佛要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外面比屋内更黑,浓稠得如同墨汁,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深蓝天幕下勾勒出更为浓重的、巨兽般的剪影。
我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幽魂,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坯墙根,凭着白天模糊的记忆和那断断续续、如同指路魔音的呜咽声,朝着村东头摸索前进。脚下的路坑洼不平,碎石和湿滑的苔藓几次险些让我摔倒。每一次鞋底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在这死寂的夜里都如同惊雷,让我心惊肉跳,不得不停下来,屏息凝神,确认周围只有风声和那越来越清晰的哭泣。
巷道两旁的土坯房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黑洞洞的窗口后面,似乎潜藏着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着这个胆敢违背禁忌的闯入者。那种被注视的毛骨悚然感如影随形。我努力压制着狂跳的心脏,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那些窗洞里可能有什么。近了,越来越近了。那呜咽声不再飘渺,它变得如此真切,如此凄厉,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怨毒,清晰地指引着方向。
呜……呜呜……呃……啊……
声音里甚至夹杂了痛苦的、几乎窒息的抽气声。
终于,穿过最后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巷子,眼前豁然……被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所取代。借着极其微弱的星光,我勉强辨认出,自己站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坡地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山风在这里变得更加狂暴,撕扯着衣襟和头发,发出呜呜的尖啸,几乎要将人掀翻。就在悬崖边缘,一座巨大而扭曲的黑影,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骸骨巨兽,沉默地矗立在狂乱的风中。
就是它!
白天远远望过,此刻在近处,在无边的夜色里,它才真正显露出令人心悸的全貌。一座庞大的、早已倾颓不堪的青砖老宅。高耸的马头墙只剩下断壁残垣,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狰狞地刺向墨黑的夜空。飞檐坍塌,精美的木雕构件早已朽烂剥落,只剩下空洞的轮廓。整座建筑向悬崖的方向严重倾斜,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那无底的深渊。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在狂风的穿梭中发出咿咿呀呀的呻吟,与那女人凄厉的哭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来自地狱的哀歌。
那哭声!此刻已近在咫尺!它不再飘忽不定,而是无比清晰地、带着令人血液冻结的穿透力,从那座如同巨大棺椁的老宅深处,从那扇洞开的、如同地狱入口的漆黑大门里,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经。
呜……呜……为什么……为什么负我……
风中,似乎还夹杂着破碎的、充满怨毒的字句!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手脚冰凉麻木,连握着军刀的手都僵硬得不听使唤。赵德海的话如同诅咒在耳边轰鸣。二丫惊恐的脸在眼前晃动。跑!立刻离开这里!一个声音在脑海里疯狂尖叫。
但另一个声音,更加强大,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探究欲,死死地钉住了我的双脚。那声音……它在说什么负我它……它在表达这绝不仅仅是自然现象!一个被遗忘的悲剧一段被时光掩埋的冤屈我此行的意义,仿佛就系在这座鬼宅之中!
好奇心,那点着鬼火的诱惑,最终压倒了灭顶的恐惧。我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强光手电筒。冰冷的金属外壳给了我一丝虚幻的支撑。拇指用力按下了开关!
咔哒!
一道刺眼的白光,如同撕裂黑暗的闪电,猛地刺出!粗壮的光柱瞬间劈开浓稠的夜幕,直直地射向那座鬼气森森的老宅!
光柱扫过布满青苔和污渍的残破门楣,扫过歪斜欲坠的雕花窗棂,最后,如同舞台的追光,猛地定格在洞开的大门之内!
就在那光柱刺入老宅深处黑暗的瞬间——
那持续不断的、凄厉的女人哭声,戛然而止!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喉咙!
绝对的死寂!只剩下山风在断壁残垣间更加疯狂地穿梭、尖啸!
这突如其来的死寂,比刚才的哭声更加骇人!仿佛整座老宅,连同它所承载的怨毒,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我的下一步动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手电筒的光柱,如同我此刻剧烈颤抖的手臂,在那片被照亮的、布满厚厚灰尘和蛛网的朽烂门厅里,不安地晃动着。
跑还是进
那瞬间的死寂,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问号,悬在黑暗的虚空之中。
第二章
血字惊魂
那哭声如同被利刃斩断,只留下风在断壁残垣间凄厉的呜咽,以及一种被无形之物死死盯住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强光手电的白色光柱,如同我狂跳的心脏一样,在布满厚厚积尘和蛛网的老宅门厅里剧烈地晃动、颤抖。灰尘在光柱中疯狂飞舞,如同无数惊慌失措的微尘鬼魅。
跑!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所有迟疑。身体比意识更快,猛地向后弹起,脚跟重重磕在一块凸起的碎石上,剧痛传来,整个人却借着这股反作用力,踉跄着就要转身逃离这片被诅咒的悬崖!
就在这时——
呼——
一阵极其阴冷、带着浓重腐朽气息的穿堂风,毫无征兆地,从老宅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漆黑门洞里猛地扑了出来!那风冰冷刺骨,带着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和霉菌的味道,像一只巨大而冰冷的手掌,狠狠拍在我的脸上、身上!
啪!
一声脆响!我下意识闭眼扭头,只觉得手上一轻,一股巨大的力量蛮横地夺走了紧握的东西!
是手电筒!
冰冷的金属外壳脱手而出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和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
砰!哗啦——
光柱骤然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兜头浇下!瞬间淹没了视觉,淹没了悬崖,淹没了那座狰狞的老宅,也淹没了惊惶失措的我!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挤出,又被我死死咬住下唇憋了回去。心脏在黑暗中狂跳,几乎要撞碎胸膛!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脖颈,越收越紧,带来窒息的眩晕。
发生了什么!
那阵风……那阵风是冲着手电筒来的它……它不想让我看见!
这个念头带着彻骨的寒意,攫住了我所有的思维。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风声在耳边尖啸,卷着沙砾拍打在脸上,生疼。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只要再后退半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冰冷。
不能动!绝对不能动!
我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冻僵的石雕,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在尖叫。
时间在浓稠的黑暗和极致的恐惧中,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在确认那阵诡异的风没有再次袭来,也没有其他更恐怖的东西从黑暗中扑出之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才艰难地挤进被恐惧占据的脑海。
手电……手电筒被风卷进去了摔碎了
这个认知让我心头一沉。没有光源,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悬崖边,在老宅的阴影下,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必须找到它!至少,要确认它掉在哪里!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朝着刚才手电筒脱手飞出的方向,朝着那老宅黑洞洞的大门方向,摸索着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在冰冷、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小心地探寻。指尖被尖锐的石子划破,传来细微的刺痛,但我根本无暇顾及。
冰冷的触感!是金属!
我的心猛地一跳!指尖碰到了熟悉的圆柱形金属外壳!就在老宅大门门槛之外不足半尺的地方!它斜躺着,外壳冰凉。我一把将它抓在手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然而,触手的感觉却让我的心再次沉入谷底——玻璃灯头的位置,是碎裂的、参差不齐的断口。外壳似乎也凹陷了一大块。
完了,彻底坏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没有光,我该怎么离开这悬崖绝地又该怎么穿过那迷宫般黑暗的村子回到那个破屋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碎裂的灯头边缘摸索着,试图确认损坏的程度。指尖,却意外地触碰到了开关按钮。
咔哒。
一声细微的、几乎被风声淹没的轻响。
紧接着,一道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暗红色光芒,挣扎着、闪烁不定地从那碎裂的灯头缝隙里透了出来!
红光!
不是手电筒原本刺眼的白光,而是一种……如同凝固血液般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它微弱得可怜,仅仅能照亮手电筒周围巴掌大的一小块地面,光线还在剧烈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但这微弱的光,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却如同灯塔!
我死死盯着那抹摇曳不定的红光,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绝处逢生的狂喜!不管它为什么变成了红光,只要还能亮!哪怕只能照亮脚下!
我立刻将手电筒紧紧攥在胸前,让那点微弱的红光尽可能贴近地面,照亮脚下崎岖的碎石路。借着这如同鬼火般摇曳的指引,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后退,每一步都踩得无比扎实,确保自己远离了那吞噬一切的悬崖边缘。
就在我后退到感觉相对安全一点的位置,准备转身摸索着离开时,那点微弱的红光,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闪烁的频率骤然加快!
滋…滋啦…
伴随着电流不稳的杂音,红光猛地一个剧烈的跳动,光斑的范围在那一瞬间似乎扩大了一圈!
而就在这光线骤然增强、范围扩大的刹那——
我的目光,被脚下红光边缘照亮的一小片区域,牢牢钉住了!
就在刚才手电筒摔落、我摸索着捡起它的地方,门槛之外那片布满碎石和厚厚积尘的地面上,红光清晰地映照出了几道……新鲜的痕迹!
那不是风吹的痕迹,也不是碎石的自然散落。
那是几道清晰的、被拖拽过的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门槛里面,被刚才那阵诡异的风,或者别的什么力量,硬生生地拖拽了出来一小段距离!
而在那拖拽痕迹的尽头,就在门槛石下方紧贴着墙根、被阴影和灰尘覆盖的角落里,红光恰好捕捉到了一个与周围灰败环境格格不入的暗黄色物体的一角!
那颜色……像极了某种陈旧的纸张!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恐惧的冻土上疯狂滋生——日记难道是……那本日记
白天赵德海警告的话语、二丫惊恐的哭夜娘娘、那戛然而止的诡异哭声、这阵专门卷走手电筒的阴风、还有这被拖拽出来的东西……
所有的线索,都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吐着信子,缠绕着指向那个角落里的暗黄色物体!
理智在尖叫:危险!离开!立刻离开这里!好奇心会害死猫!
但身体,却像被那抹暗黄下了蛊。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攥着手电筒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那点微弱的红光,如同我此刻摇曳不定的意志,明明灭灭地照射着那个角落。
看还是不看
那里面,或许就藏着雾锁村最大的秘密,藏着哭夜娘娘的真相!这可能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也可能是……一个足以将我吞噬的潘多拉魔盒。
呼……
又一阵阴冷的山风贴着地面卷过,扬起细小的尘土,迷了眼睛。那点红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似乎随时会彻底熄灭。
时间不多了!
一股混杂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强烈到无法抗拒的探究欲,猛地冲垮了最后一道名为恐惧的堤坝!
拼了!
我猛地蹲下身,动作快得像是要逃避自己的恐惧。左手紧紧攥着那发出不稳定红光的手电筒,让那点可怜的光晕尽可能笼罩住墙根那个角落。右手,则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勇气,毫不犹豫地伸了过去!
指尖,触碰到了!
那触感粗糙、冰凉,带着厚厚灰尘的颗粒感。是纸张!一本册子!
我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把将它从墙根和门槛的缝隙里抽了出来!
灰尘簌簌落下。一本比巴掌略大的册子,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封面是硬质的,原本的颜色已难以分辨,被厚厚的污垢和暗褐色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污渍覆盖。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同样发黄发脆的纸页。没有书名,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承载了太多不堪重负岁月的腐朽感。
就是它!
就在我指尖触碰到这本诡异册子的瞬间——
呜——!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凄厉、都要怨毒、都要近在咫尺的女人尖嚎,如同淬了毒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我身后那座洞开的老宅大门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令人灵魂颤栗的狂喜,几乎要刺穿我的耳膜!仿佛有什么沉睡的恐怖存在,被这本册子的移动彻底惊醒、激怒了!
啊!
我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的本能反应快过了一切思考!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甚至顾不上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红光指引,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抱着那本冰冷的册子,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村子深处,没命地狂奔而去!
身后,那尖锐到非人的哭嚎声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我的脚步,在狭窄的巷道里疯狂回荡、撞击!风声、哭声、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轰鸣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首亡命奔逃的绝望交响曲!
我不敢回头!一步都不敢停!脚下被碎石绊倒,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钻心的疼痛传来,但我几乎是立刻就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继续向前冲!怀里的册子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冰冷又滚烫,死死地贴在我的胸口。
跌跌撞撞,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沾满了泥土和擦伤的痕迹。直到胸部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弥漫着血腥味,双腿灌了铅般沉重,我才终于看到了村西头碾房那巨大的、歪倒的石碾子模糊的轮廓。守林人小屋那扇歪斜的破门,在黑暗中如同一个温暖的港湾——尽管它冰冷而破败。
几乎是扑到门边,用肩膀狠狠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死死抵住!背靠着冰冷粗糙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冷汗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里外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外面,那恐怖到极点的女人哭嚎声,不知何时,竟然也消失了。
只剩下风,依旧在呜咽。
死寂,再次降临。但这一次的死寂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种更深沉的不安。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得像拉破的风箱。过了好一会儿,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了一些,手脚却依旧冰凉发麻,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刺痛,那是刚才亡命奔逃时摔伤的。
黑暗中,只有怀中那本硬壳册子冰冷的触感,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它还在。这个从禁忌老宅门口、在那种诡异情形下捡来的东西。
那点微弱的红光,不知何时已经彻底熄灭了。手电筒的外壳冰冷,碎裂的灯头像一个狰狞的伤口。我摸索着将它放在一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怀里的册子上。
黑暗是最好的掩护,也放大了所有的感官。指尖下的封面异常粗糙,布满颗粒感的灰尘和某种粘腻的、令人不适的污垢。我甚至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浓重霉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陈旧铁锈般的淡淡腥气。
这就是……日记
那个可能记载着哭夜娘娘秘密的日记
恐惧还未完全消退,但一种更加强烈、几乎压倒了恐惧的探究欲,如同燃烧的火焰,在我心头升腾。刚才那近在咫尺的恐怖哭嚎,反而像一剂催化剂,让揭开真相的渴望变得无比炽热。
我扶着冰冷的土墙,挣扎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摸索着走到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旁,将怀里的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又从背包里翻找,摸到了备用的蜡烛和一盒火柴。
嗤啦——
火柴划亮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昏黄跳跃的火苗驱散了桌边一小片黑暗,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我将蜡烛固定在桌角一滴凝固的蜡油上。
烛光摇曳,光线昏暗而暧昧,勉强照亮了桌面。
那本册子静静地躺在昏黄的光晕里,显露出它更加不堪的全貌。暗黄色的硬壳封面布满深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又像某种陈年的霉斑。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发黄发脆的纸页边缘。封面正中央,没有任何字迹或图案,只有一片污浊的空白,仿佛刻意抹去了所有身份的标记。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带着烛烟的味道吸入肺腑,试图压下指尖的颤抖。这册子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伸出手,带着一种朝圣般的谨慎,却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起那粘满了污垢、几乎与封面融为一体的封面一角。
噗。
一声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声响。
封面被掀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霉变纸张和铁锈腥气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偏头咳嗽了两声。
烛光跳动,照亮了扉页。
泛黄的纸张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褐色水渍和霉点。纸张的边缘已经酥脆卷曲。而就在这破败的纸页中央,几行娟秀却又透着一种病态偏执的墨色字迹,如同烙印般撞入我的眼帘:
民国三十六年,惊蛰。
雾锁深闺,不见天日。
此生已误,唯恨难书。
——沈绣云
字迹是漂亮的簪花小楷,但笔锋转折处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尖刻和扭曲,仿佛每一个字都饱蘸着无尽的怨毒,力透纸背。特别是最后那个恨字,最后一笔拖得又长又重,墨迹几乎要晕染开来,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沈绣云
一个名字。一个属于过去的名字。一个被时光掩埋在这座腐朽老宅里的怨魂
哭夜娘娘……沈绣云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尘封之门的第一个锁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指尖因为激动和一种莫名的寒意而微微发麻。
我屏住呼吸,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扉页的边缘,仿佛那纸张脆弱得如同蝶翼,稍一用力就会化为粉末。
纸张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被翻了过去。
第二页。
依旧是泛黄的纸张,霉点更多,几乎布满了页边。娟秀而扭曲的字迹再次出现,但这一次,字里行间透出的情绪不再是扉页那种沉重的宣告,而是如同火山爆发前压抑的岩浆,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绝望:
三月十二,阴雨。
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七日,未曾停歇。檐下的水,滴答,滴答,像在数着我剩下的日子。这偌大的宅子,空得像个巨大的棺材,只有这雨声,和我的心跳作伴。
他今日又来了。带着那股子甜腻得发齁的桂花头油味。隔着门板,我都闻得到。他站在门外,说着那些千篇一律、虚伪得令人作呕的话。什么安心养病,什么莫要胡思乱想,什么赵家不会亏待你……呵!
赵德海!你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若不是你贪图我沈家那点薄产,花言巧语骗我爹娘,将我强娶进门冲喜,我沈绣云何至于此!何至于被你们父子像囚犯一样锁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冲喜哈哈!冲喜!赵金宝那个痨病鬼,早该下地狱了!凭什么要我的命去填他的阳寿!凭什么!
(墨迹在这里有大片晕染的痕迹,仿佛被水滴打湿,又像是书写者情绪失控时笔尖重重顿下)
我好恨!我好恨啊!爹!娘!你们听见了吗!女儿好恨!
字迹在最后几句变得狂乱,笔画扭曲变形,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满腔的恨意刻进纸张的骨髓里。那大片晕染开的墨迹,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也像……无声的泪痕。
赵德海赵金宝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白天那张沟壑纵横、写满警告的脸——村长赵德海!还有那个名字……赵金宝是他的儿子那个需要冲喜的痨病鬼
而沈绣云……她是被强行娶进来冲喜的被囚禁在这座老宅里!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脑门!我白天还在村长家门前卑躬屈膝地求他收留!那个用恐惧驱赶我远离老宅的人,竟然就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元凶之一!
烛火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我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魅。小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重的霉味和纸张的腐朽气息中,似乎也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几十年前的绝望和怨毒。
手指因为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而微微颤抖。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下一页。纸张粘连得有些紧,发出细微的撕裂声,让我心头一紧。
四月廿七,闷热。
蝉鸣聒噪,吵得人头痛欲裂。这屋子像个蒸笼,又闷又潮。身上的疹子又起来了,又痒又痛。那些婆子送来的药,黑糊糊的,闻着就一股子怪味。我不敢喝。谁知道里面是什么是毒药还是让我疯得更厉害的玩意儿
赵德海!他巴不得我早点死!好名正言顺地吞掉我最后那点嫁妆!
今日听见前院有喧哗声,扒着门缝听了好久,才听清……原来是赵金宝那个痨病鬼,好像……好像又好些了呵!老天爷真是瞎了眼!我沈绣云清清白白一个人,被他们害成这样,生不如死!他那种吸人血的畜生,凭什么还能好起来!凭什么!
(字迹再次变得狂乱)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若有鬼神……若有鬼神!我愿以此身此魂,永坠无间!换他赵家满门!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我要他们死!全都死!一个都别想活!
怨毒的诅咒如同实质的毒液,从泛黄的纸页上喷溅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恨意!那永坠无间、断子绝孙、不得好死的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生疼!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就是诅咒的源头吗一个被囚禁、被折磨、被夺走一切的女人的绝望诅咒
哭夜娘娘……难道就是她死后所化那夜夜的哭声,就是她永不消散的怨魂
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急切,翻开了下一页。纸张更加脆弱,翻动时带起细微的灰尘在烛光下飞舞。
五月初五,端阳。大雨。
外面在敲锣打鼓,赛龙舟吧真热闹。这热闹是他们的,与我无关。这扇门,这堵墙,把我与这人间彻底隔绝了。
送来的粽子,剥开,里面掉出一张揉得极小的纸条。
(字迹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墨点晕开一大片,仿佛书写者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笔尖悬停了很久)
是他……是他!墨痕!
(墨痕两个字写得极重,几乎要戳破纸背)
他还活着!他没死!他还记得我!他说……他说会想办法救我出去!
(字迹骤然变得急促而充满狂喜,与之前的绝望判若两人)
天啊!他还活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天爷不会这么绝情!墨痕!我的墨痕!
(这一页的末尾,字迹变得异常潦草,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希望)
等我!一定要等我!
柳暗花明!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也几乎屏住了呼吸!墨痕是谁她的心上人那个她以为已经死去的人他还活着而且还在想办法救她!
希望!在这无边绝望的深渊里,终于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沈绣云字里行间那种死灰复燃的狂喜,甚至透过几十年的时光,清晰地传递了过来。
这个墨痕,会是转机吗他成功了吗
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下一页。这一页的纸张似乎格外薄脆,边缘已经碎裂。
六月初一,夜。闷雷滚滚。
约定的日子!就是今晚!子时!
一整天,我的心都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快要蹦出来!坐立不安。耳朵竖得尖尖的,听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
我把仅剩的那点值钱的首饰都贴身藏好了。墨痕说,只要逃出去,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赵德海今日似乎心神不宁,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像条嗅到危险的狗。老畜生!你关不住我了!
(字迹充满了期待和一种即将挣脱牢笼的兴奋)
快了!快了!墨痕,我等你!
希望的光芒似乎越来越亮。逃出去!逃离这个魔窟!我几乎能感受到沈绣云那种破笼而出的渴望和激动。手指因为期待而微微颤抖,翻开了下一页。
然而——
映入眼帘的,不再是娟秀或狂喜的字迹。
而是一片……刺目的、如同刚刚泼洒上去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色!
大片的、淋漓的、不规则的血污!几乎覆盖了整张纸页!那红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粘稠、凝固的质感,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仿佛刚刚从某个喷涌的伤口里溅射而出!
啊!
我吓得倒抽一口冷气,手猛地一抖,日记本差点脱手掉落!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发生了什么!
血!这么多血!
是谁的血!
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让我僵在原地,足足过了好几秒,才勉强定住心神,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那股浓烈血腥味的冲击,颤抖着将目光投向那被大片血污覆盖的纸页。
在那片暗红得发黑的血迹边缘,没有被完全覆盖的地方,露出了几行字迹。那字迹……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娟秀的簪花小楷,也不是狂喜的潦草,而是一种……用某种尖锐之物(很可能是手指!)蘸着鲜血,疯狂刻划出来的、歪歪扭扭、充满了无尽癫狂与怨毒的字迹!每一笔都深深刻入纸中,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绝望和诅咒:
负我!
你们都负我!!
赵德海!赵金宝!还有你……墨痕!
(墨痕的名字被反复划烂,几乎成了一个血洞)
骗子!都是骗子!不得好死!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不放过这村子里的每一个人!
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生生世世!永坠地狱!
——
(最后一行字,写得最大,最扭曲,也最用力,如同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的诅咒)
他们负了我……我要整个村子……陪葬!!!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最后那行血淋淋的字——我要整个村子陪葬!!!,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那扭曲的笔迹,那淋漓的暗红色,那扑面而来的滔天怨恨,瞬间击溃了我所有的心理防线!
墨痕……也负了她!
发生了什么那个约定逃走的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背叛出卖还是……更可怕的阴谋!
沈绣云……她最后……她是怎么死的!
那覆盖了整页纸的、触目惊心的血污……是她的血吗!
哭夜娘娘……这夜夜回荡在老宅的凄厉哭声……这笼罩着整个雾锁村、让所有村民恐惧到骨子里的诅咒……
源头,就在这里!
在这本浸透了血泪和怨恨的日记里!
在这最后一行用生命写下的、血淋淋的诅咒里!
我要整个村子……陪葬!!!
寒意,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寒风,瞬间席卷了全身的每一个细胞!我捧着日记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冰冷的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泛黄的血污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就在这时——
哐当!哐当!
一阵粗暴而急促的砸门声,如同骤雨般猛地响起!伴随着男人粗嘎、愤怒到极点的咆哮,撕裂了小屋外死寂的夜幕:
开门!里面那个外乡人!给老子滚出来!
快开门!别躲在里面装死!
灾星!都是你这个灾星挖出了那鬼东西!害了俺们!
是村长赵德海的声音!充满了暴怒和一种……无法掩饰的惊恐!
紧接着,更多嘈杂、充满恐惧和愤怒的村民叫骂声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小小的守林人小屋团团围住:
滚出来!
把她赶出去!
烧了她!烧了那本邪门的册子!
俺家柱子病了!浑身发烫说胡话!肯定是这女人招来的!
俺家挂在灶头的腊肉也不见了!就是她来了之后才出的事!
开门!再不开门砸了你这破屋!
……
粗粝的咆哮、妇孺惊恐的哭喊、混乱的脚步声、还有棍棒敲打门板和土墙的沉闷撞击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狂暴的、充满敌意的声浪,几乎要将这间本就摇摇欲坠的破屋彻底掀翻!
火光!透过门板的缝隙和墙壁的破洞,我惊恐地看到外面影影绰绰,跳动着无数火把的光亮!那光芒扭曲摇曳,将一张张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村民面孔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他们来了!举着火把!拿着棍棒!
如同几十年前围困那座老宅一样,现在,他们围住了我!
因为我挖出了这本……被诅咒的日记!
因为赵德海的儿子……病了!还有东西丢失!
沈绣云的诅咒……开始了!在我翻开日记的这一刻……应验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背靠着冰冷颤抖的门板,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仿佛还在散发着血腥气的恐怖日记,听着门外如同海啸般汹涌的怒骂和砸门声……
无处可逃!
第三章
血火围城
哐!哐!哐!
粗重的木棍、锄头柄,甚至可能是扁担,带着村民积压已久的恐惧和无处发泄的暴怒,狠狠砸在单薄的木板门上!每一次撞击都像砸在我的心脏上,整扇门连同门框都在剧烈地颤抖呻吟,簌簌落下的尘土迷了我的眼睛。背靠着门板的脊背被震得发麻,那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我连同这扇破门一起撞飞!
滚出来!灾星!
烧死她!烧了那鬼东西!
俺家柱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俺跟你拼命!
……
愤怒的咆哮、女人尖利的哭嚎、孩童惊恐的尖叫,混杂着棍棒砸门的钝响,如同汹涌的狂潮,从门板的每一条缝隙、墙壁的每一个破洞里疯狂灌进来,冲击着我的耳膜,撕扯着我的神经。火光!无数跳跃的、扭曲的火光透过缝隙,将小屋内部染上一层地狱般的、不断晃动的暗红色!那些晃动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张牙舞爪,如同择人而噬的恶鬼!
无处可逃!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怀里的日记本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一块万载寒冰,那触目惊心的血字诅咒——我要整个村子陪葬!!!——在眼前疯狂闪烁,与门外赵德海儿子病了、东西丢了的怒吼交织在一起,像毒蛇般噬咬着我的理智!
诅咒……真的应验了因为我翻开了这本日记!
开门!再不开门老子砸烂它!
赵德海那粗嘎、因暴怒和恐惧而完全变调的嘶吼压过了所有嘈杂,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就贴在门缝外面响起!
又是一记势大力沉的撞击!门板中央传来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一道细细的裂纹瞬间绽开!木屑飞溅!
完了!门要破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我死死抱着那本带来灾祸的日记,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大脑一片空白!被他们抓住会怎样烧死像对待邪祟一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绝境——
都住手!
一个尖利、带着破音、却异常清晰的童音,猛地刺破了狂暴的声浪!
是二丫!
混乱的砸门声和叫骂声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童音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凝滞。
爹!娘!你们干啥!别砸了!
二丫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恐和不解,奋力地想要挤到前面来,不是林晓姐姐!不是她!是……是东头!是那宅子里的……
闭嘴!死丫头片子!你懂个屁!
一个妇人尖利刻薄的怒骂瞬间打断了二丫,紧接着是响亮的、皮肉拍击的脆响!啪!
啊!
二丫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把她拖走!别让她胡说八道!
赵德海厉声咆哮,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更深沉的、被触及禁忌的恐慌!
放开俺!娘!放开俺!
二丫挣扎哭喊的声音被强行拖拽着,迅速远离了门口。那点微弱的、试图澄清的声音,瞬间被重新掀起的、更加狂暴的怒潮彻底吞没!
砸!给老子砸开它!
赵德海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暴怒而扭曲变调!
哐!!!
这一次的撞击,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木头断裂的巨响,门板中央那道裂纹猛地扩大、撕裂!一只粗糙有力、布满老茧的大手,如同地狱伸出的鬼爪,猛地从破开的门洞里伸了进来,五指箕张,带着风声,凶狠无比地抓向我怀中紧抱的日记本!
啊——!
极度的惊骇让我爆发出凄厉的尖叫!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后猛退!但那只手的速度更快!带着铁钩般的指甲,几乎要触碰到日记本那冰冷肮脏的硬壳!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以我怀中的日记本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
这股寒意并非物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浸透了无尽怨毒和死亡气息的阴寒!它像无形的冰水,瞬间浸透了小屋的每一寸空气,浸透了门外每一个疯狂叫嚣的村民!
呃啊!
那只即将抓住日记本的、属于某个强壮村民的手,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痛呼,闪电般缩了回去!门洞外,火光映照下,那只手的手背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深可见骨、如同被野兽利爪抓挠过的、泛着诡异青黑色的恐怖抓痕!鲜血瞬间涌出!
鬼!鬼啊!
妖法!是妖法!
她的手!她的手烂了!
门外瞬间响起一片更加惊恐、更加歇斯底里的尖叫!砸门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人群因为极度恐惧而产生的混乱推搡和后退的脚步声!那映入门缝的、摇曳跳跃的火光,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骚动而剧烈地晃动、明灭不定!
是它!是日记本里的东西!
沈绣云的怨念!它在保护这本承载着她诅咒的载体还是在惩罚试图触碰它的人!
我抱着日记本,浑身冰冷,如同坠入冰窟。刚才那股爆发的阴寒气息虽然转瞬即逝,但残留在空气中的冰冷和那股浓烈的怨毒感,却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我,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门外的混乱持续着,叫骂声变成了惊恐的议论和哭泣。
村长!这……这咋办
她的手……那伤口在发黑!像……像中了尸毒!
邪门!太邪门了!这女人不能碰!
放火!对!放火烧!连人带屋一起烧了!烧死里面的邪恶!
对!烧死她!
烧!
……
短暂的惊恐之后,更恶毒、更疯狂的念头在恐惧的催化下迅速滋生!放火!这个念头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火光再次逼近!我甚至能听到柴草被拖拽、堆放在门板外的窸窣声响!浓烈的、刺鼻的煤油味透过门板的裂缝,丝丝缕缕地飘了进来!
他们要烧死我!连人带屋,连同这本日记,彻底化为灰烬!
真正的灭顶之灾!
冷汗瞬间再次湿透了全身,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烧死……在火焰中挣扎哀嚎……像沈绣云一样化为怨魂!
不!不能死在这里!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烧死!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般爆发!我猛地环顾这间摇摇欲坠的破屋!唯一的门被堵死,外面是举着火把、堆着柴草的疯狂村民!窗户!对,窗户!
我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抱着日记本,连滚带爬地扑向那扇只剩下光秃窗棂、糊窗纸早已烂光的后窗!窗外,是更加浓重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隐约可见屋后陡峭的山坡和嶙峋的乱石。
跳窗!从后窗跳出去!逃进后面的山林!这是唯一的生路!
然而,就在我扑到窗边,一只手抓住冰冷粗糙的石头窗台,准备不顾一切翻出去的那一刻——
一股难以抗拒的、冰冷刺骨的吸力!
不是来自窗外,而是……来自我怀里的日记本!
嗡……
那本硬壳册子,毫无征兆地再次变得冰冷刺骨!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吸扯力量,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住我的手臂,猛地将我向后拽去!力量之大,让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不!
我惊恐地低吼,拼命想挣脱那股力量,手指死死抠住窗台的石头缝隙,指甲瞬间劈裂,传来钻心的疼痛!但那股吸力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控制着我,将我一点点拖离那扇象征着生路的窗口!
同时,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气味,如同剧毒的墨汁,毫无阻碍地、强行侵入了我的脑海!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洪流!
是恨!滔天的恨!如同熔岩般滚烫,又如同万载寒冰般刺骨!是绝望!无边无际、足以溺毙灵魂的绝望!是被至亲背叛、被爱人抛弃、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刻骨怨毒!
这恨意如此庞大、如此纯粹、如此……熟悉!
是沈绣云!是日记里那个用鲜血写下诅咒的女人!她的怨念,她的残魂,正通过这本日记,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想要钻进我的身体!占据我的意识!
滚……滚开!
我头痛欲裂,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狂风中的烛火,随时会被这股汹涌的怨毒彻底吹灭、吞噬!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的腥咸味在口中弥漫,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冰冷侵蚀!
放开我!让我走!
我在心底绝望地嘶喊。
然而,回应我的,是那股冰冷意念更加狂暴的冲击!一个充满怨毒和饥渴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直接在我脑中炸开:
(……身体……新鲜的……恨……不够……还要更多……血债……血偿……)
她要我的身体!她要借我的身体还魂!去完成她那未尽的、对整个村子的血咒!
极致的恐惧和强烈的求生欲在灵魂深处激烈碰撞!我一边用尽所有的意志抵抗着脑海中那股试图将我拖入深渊的冰冷怨念,一边拼命挣扎,想要再次靠近那扇后窗!
就在这时——
哗啦——!
一声脆响!
小屋唯一的、昏黄摇曳的烛火,不知是被窗外灌入的狂风,还是被这弥漫的怨气所影响,猛地熄灭了!
绝对的黑暗,瞬间降临!
与此同时——
轰!
一团炽热、跳跃的橘红色火焰,带着浓烟和刺鼻的煤油味,猛地从门板下方被村民撬开的缝隙里,被粗暴地塞了进来!点燃了堆放在门口的干草和柴禾!
大火,瞬间升腾而起!
灼热的气浪和呛人的浓烟扑面而来!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腐朽的木头门板和墙壁,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小屋内部,也照亮了我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
前有烈火焚身!后有怨灵夺舍!
真正的绝境!
呃啊——!
脑海中那股冰冷的怨念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火焰激怒(或者说刺激),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那股拖拽我的力量骤然增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怀里的日记本变得滚烫,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刺入我的胸膛!
(……死……一起死……烧光……都烧光……)
疯狂而怨毒的意念冲击着我的意识防线!
不行!不能死!更不能被这东西占据身体!
被火焰灼烤的皮肤传来剧痛,浓烟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直流。但死亡的威胁反而激起了骨子里最后一丝凶性!就在身体被那股怨念力量拖得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的瞬间——
我的目光,借着门口熊熊燃烧的火光,猛地扫过小屋角落!
那里,堆放着守林人留下的、早已朽烂不堪的农具!一把锈迹斑斑、木柄几乎腐烂的……柴刀!
就是它!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脑海!
拼了!
在身体向后倒下的惯性中,我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借着那股怨念拖拽的方向,猛地一个侧滚!目标直指角落那把锈蚀的柴刀!
冰冷怨念似乎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发出一声更加尖锐的无声咆哮!拖拽的力量瞬间转为凶狠的推拒,试图将我推开!但我的动作更快!或者说,这置之死地的爆发超越了极限!
噗通!
身体重重摔在冰冷坚硬、布满尘土的地面上!剧痛传来!但我的右手,已经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抓住了那把柴刀冰冷、粗糙、布满锈迹的木柄!
入手沉重,带着铁锈的颗粒感。
滚出去!
我嘶声怒吼,不知是对门外放火的村民,还是对脑海中那冰冷的怨灵!左手依旧死死抱着那本滚烫的日记本,右手则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把沉重的锈蚀柴刀,高高举起!
目标——不是门,不是窗,而是……
我自己紧抱着日记本的左臂!
断臂求生!
用自残的剧痛和鲜血,来冲击、打断那怨灵对意识的侵蚀和肉体的控制!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有可能摆脱这双重绝境的办法!惨烈,但或许……有一线生机!
锋利的、虽然锈迹斑斑但刃口依旧透着寒光的柴刀,在门口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冰冷决绝的弧线,带着我所有的绝望和疯狂,朝着自己的左臂,狠狠斩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脑海中的冰冷怨念似乎也因为这同归于尽般的疯狂举动而出现了一丝凝滞。
柴刀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清晰可闻。
就在那冰冷的锋刃即将触及皮肉的千钧一发之际——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巨石砸落般的巨响,猛地在我头顶炸开!
不是门口!而是……屋顶!
腐朽的茅草和脆弱的木椽根本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如同纸糊般轰然破碎!
无数断裂的木条、腐烂的草屑、破碎的瓦片和冰冷的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砸在我的身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高举的柴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落在远处的墙角!
咳咳咳……
我被呛得几乎窒息,灰头土脸,身上被砸得生疼。门口燃烧的火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坍塌气浪冲击得猛地一窒,火苗低伏下去,浓烟更加汹涌地翻滚。
怎么回事!
我惊骇欲绝地抬头望去。
屋顶被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冰冷的风裹挟着夜间的湿气疯狂灌入!而在那窟窿边缘,在纷纷扬扬落下的尘土和碎屑中——
一道高大、沉默、如同铁塔般的身影,背对着门外熊熊的火光,如同神兵天降,巍然矗立在破碎的屋顶边缘!
他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而极具压迫力的轮廓。夜风吹拂着他身上某种粗糙的布料,猎猎作响。他手中,似乎还拎着一件沉重的东西,刚才砸穿屋顶的,显然就是此物。
他是谁!
是村民还是……别的什么
没等我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动了!
他如同矫健的猎豹,顺着坍塌形成的斜坡,一步就跨入了摇摇欲坠的小屋!动作迅捷得不可思议,落地时却轻如狸猫,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借着门口重新腾起的火光和窟窿里透下的微光,我终于勉强看清了来人的侧影。
那是一个男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厚重补丁的靛蓝色粗布衣裤,样式极其老旧,像是几十年前的款式。裤脚和袖口都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扎着。他脸上……竟然蒙着一块同样靛蓝色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
在跳动的火光和黑暗的阴影交错中,那双眼睛如同深潭寒星!锐利、冰冷、沉静得可怕!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仿佛眼前这烈火焚屋、怨灵缠身的恐怖景象,在他眼中不过是寻常风景。那目光扫过我,扫过我怀中紧抱的日记本,最后落在门口熊熊燃烧的火焰和门外影影绰绰、因屋顶坍塌而暂时陷入混乱惊愕的村民身上。
没有询问,没有言语。
他动了!
目标明确——直扑门口燃烧的火焰!
他的动作快得带起了残影!在靠近火焰的瞬间,他猛地扬手,将一直拎在手里的那件沉重东西——竟然是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还在滴水的破麻袋!——如同巨盾般,狠狠地朝着燃烧的柴草堆拍了过去!
噗——!
一声沉闷的巨响!
燃烧的火焰被这沉重、饱含水分的麻袋兜头盖脸地拍中!大量的水珠混合着泥浆四溅!橘红色的火焰发出嗤嗤的哀鸣,瞬间被压灭了一大片!浓烈的白烟和水汽猛地蒸腾而起!
啊!谁!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
火!火小了!
门外的村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兜头盖脸的水汽白烟弄得更加混乱!惊呼声、咳嗽声、推搡声乱成一团。
蒙面人一击得手,毫不停留!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他像一头沉默而高效的机器,趁着门口火焰被压制、浓烟弥漫、村民混乱的短暂间隙,猛地转过身,那双沉静如冰的眼眸再次锁定在我身上。
没有任何解释,没有任何询问。
他一步跨到我跟前,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我笼罩。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汗水和某种淡淡草药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只粗糙有力、骨节粗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那力量如此之大,抓得我骨头生疼!
走!
一个极其低沉、沙哑、仿佛许久未曾开口说话、带着浓重喉音的短促音节,从他蒙面的粗布后面挤了出来!
不是询问,是命令!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我整个人如同轻飘飘的稻草般被他从地上粗暴地拽了起来!他根本不顾我的挣扎(或者说,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我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另一只手如同铁箍般,猛地扣住了我怀里紧抱的那本日记本!
不!
我下意识地尖叫,死死抱住日记本!这东西是我的护身符,也是灾祸源,更是解开谜团的关键!不能丢!
蒙面人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那双冰冷的眼睛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扣住日记本的手指猛地发力!
嘶啦——!
一声令人心碎的撕裂声!
那本承载着血泪诅咒的硬壳日记本,竟然被他硬生生地……从中间撕成了两半!
脆弱的、早已发黄发脆的纸张如同枯叶般碎裂纷飞!无数写满娟秀字迹和最后那惊悚血字的纸页,如同濒死的蝴蝶,在火光和烟尘中散落开来!
啊——!
我发出一声绝望的痛呼!仿佛被撕裂的不是书,而是我自己!
然而,就在日记本被撕裂的瞬间——
呃啊——!
一声凄厉到非人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尖啸,猛地在我脑海中炸响!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意念,而是清晰无比的、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愤怒的灵魂尖嚎!
是沈绣云!她的残魂寄居在这本日记里!日记被毁,如同给了她致命一击!
那股死死缠绕着我意识、试图侵入的冰冷怨念,如同被重锤击中,猛地一阵剧烈波动,然后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那致命的吸力和控制感,瞬间减弱了大半!
身体陡然一轻!
蒙面人似乎完全不受这恐怖尖啸的影响。他动作毫不停滞,将撕成两半的残破日记本如同丢垃圾般随手扔在地上!然后,那只铁钳般的大手再次抓住我的胳膊,力量比之前更大!
走!
依旧是那个沙哑短促的命令!
这一次,他不再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手臂猛地发力,如同拎小鸡一般,将我整个人提了起来!然后,他看也不看门口混乱的村民和重新开始舔舐墙壁的火焰,目光锐利地锁定了屋顶那个被他砸开的巨大窟窿!
双腿微屈,肌肉贲张!
轰!
他脚下猛地发力,踩踏的地面似乎都微微一震!带着我这百十来斤的重量,他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冲天而起!
破碎的椽木和茅草在头顶急速放大!狂风夹杂着冰冷的雨丝(外面什么时候开始下雨了)扑面而来!失重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我!
下一秒,冰冷的雨水狠狠拍打在脸上!
我们……冲出了燃烧的屋顶!冲进了外面冰冷、狂暴的风雨夜幕之中!
第四章
残魂余烬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冰针,带着山野间刺骨的寒气,狠狠抽打在脸上、身上。失重的眩晕感只持续了一瞬,紧接着便是沉重的坠落!
砰!
身体砸落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溅起冰冷的泥浆。剧痛从着地的臀部和手肘传来,但比起刚才烈火焚身和怨灵夺舍的绝境,这点痛楚几乎可以忽略。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烟尘味和雨水的腥气。
头顶上方,守林人小屋的方向,烈焰冲天!橘红色的火舌疯狂舔舐着黑暗的雨幕,浓烟滚滚,将那片天空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红。村民们惊恐混乱的叫喊声、泼水声、木头燃烧爆裂的噼啪声,在风雨中扭曲地传来,如同地狱的交响。
一只手——那只粗糙、骨节突出如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后衣领,毫不怜惜地将我从泥水里提了起来!
咳……咳咳……
我被勒得差点背过气去。
蒙面人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如寒星的眼睛,透过湿透的靛蓝粗布,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言语,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粗暴的指令。他拽着我,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转身就朝着与火光和喧嚣完全相反的方向——村外更深的、被风雨笼罩的黑暗山林——狂奔而去!
他的力量大得惊人,脚步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却异常稳健,仿佛早已与这片险恶的山林融为一体。我被他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脖颈灌进衣领,冻得我牙齿打颤。膝盖和手肘的擦伤在泥水和剧烈摩擦下火辣辣地疼。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味。
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团浆糊。劫后余生的虚脱、被粗暴对待的愤怒、对未知前路的恐惧、还有……那本被撕裂的日记!沈绣云最后那声凄厉的灵魂尖啸仿佛还在脑髓深处回荡!那怨灵……它还在吗它被削弱了,但并未消失!我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气息,如同附骨之疽,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在意识边缘,伺机而动!
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如此粗暴地撕毁那本日记他要去哪里
无数疑问在混乱的思绪中翻腾,却得不到任何答案。只有冰冷的雨水、呼啸的山风、脚下泥泞坎坷的路,以及那只铁钳般、不容抗拒地拖拽着我前进的手。
不知在黑暗和风雨中奔逃了多久,我感觉双腿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意识也因为寒冷和疲惫而开始模糊。就在我几乎要支撑不住、瘫软下去的时候,前方带路的蒙面人脚步终于放缓。
借着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我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孤零零地矗立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平缓的凹地里。庙宇早已倾颓不堪,断壁残垣在风雨中沉默着,如同巨兽的骸骨。屋顶塌了大半,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只有靠近神龛的一小片角落,似乎还勉强能遮挡风雨。
蒙面人没有丝毫犹豫,拖着我径直走向那处残存的角落。
踏入残破庙门的瞬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香灰、朽木、鸟粪和湿冷霉变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但比起外面狂暴的风雨,这里至少有了些许遮蔽。雨水顺着残破的屋顶缝隙滴答、滴答地落下,在布满厚厚灰尘和碎瓦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
蒙面人终于松开了钳制我的手。我腿一软,背靠着冰冷湿滑、布满青苔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身下积起一小片水渍。
他没有看我,仿佛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那双沉静得可怕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扫视着这片不大的避雨空间。然后,他走到神龛旁边——那里堆放着一些早已朽烂不堪的蒲团和断裂的木构件。他弯下腰,动作熟练地扒开那些腐朽的杂物,从最底下,拖出了一小捆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打开油布,里面竟然是几块干硬的、如同石头般的粗粮饼子,还有一小块黑乎乎的、看不出材质的肉干,以及一个扁平的、锈迹斑斑的铁皮水壶。
他拿起水壶,拔开同样锈蚀的塞子,仰头灌了几口,喉结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然后,他将水壶和一块硬邦邦的饼子,随手丢在了我面前布满灰尘的地上。动作随意得像是给路边的野狗丢块骨头。
吃。
依旧是那个低沉、沙哑、毫无情绪波动的单音节。
我蜷缩在墙角,冰冷和恐惧让胃部痉挛,看着地上那块沾满灰尘的饼子,根本没有任何食欲。喉咙里火烧火燎,但我看着那个锈迹斑斑的水壶口,想起刚才他直接对着嘴喝过,胃里一阵翻涌。
你……你是谁
我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烟灰和泥污。
蒙面人正背对着我,撕扯着那块黑乎乎的肉干。听到我的问话,他撕扯的动作微微一顿。宽阔、肌肉虬结的后背在湿透的粗布衣衫下绷紧了一瞬。但仅仅是一瞬。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有撕咬肉干时,牙齿与坚韧纤维摩擦发出的细微咯吱声,在滴水的破庙里显得格外清晰。
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这方寸之地。只有外面的风雨声,庙顶的滴水声,以及他咀嚼的声音。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最终落在他腰间一个不起眼的旧布囊上。那布囊鼓鼓囊囊,露出一角暗黄色……是纸!是日记本被撕裂后散落的残页!
他竟然捡了一些带在身上!
为什么!
一股寒意混合着强烈的不安再次升起。他撕毁了日记,重创了沈绣云的怨灵,却又带走了部分残页他到底想做什么
那本日记……
我再次开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你撕了它……那……那东西还在!我能感觉到!它没有消失!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形的冰冷缠绕。
这一次,蒙面人停下了咀嚼。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破庙里光线极度昏暗,只有偶尔掠过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一切。他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压迫感十足。那双掩藏在湿透粗布下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而锐利的光,如同潜伏在深渊里的猛兽,直直地刺向我。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而是抬起了手。
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猛地抓住了脸上那块早已湿透、紧贴着脸颊的靛蓝色蒙面粗布!
然后,用力一扯!
嗤啦——
粗布被扯下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紧接着——
一道惨白的、扭曲蜿蜒的巨大疤痕,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在闪电骤然亮起的刹那,猛地撞入了我的眼帘!
那疤痕从他的左额角,斜斜地贯穿了整个左脸颊,一直延伸到下巴!皮肉翻卷愈合后的痕迹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暗红色和青紫色,扭曲纠结,将他原本的面容彻底毁去!左眼的下眼睑也因为疤痕的牵扯而微微外翻,露出里面猩红的肉色,让那只本就冰冷的眼睛,更添了几分非人的狰狞和凶戾!
这张脸!这张被彻底毁掉的脸!
我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混合着极致的恐惧,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
不是因为他容貌的恐怖。
而是因为……
这张脸,这张被毁得几乎看不出原貌的脸,在那道狰狞疤痕的轮廓之下,在那只冰冷凶戾的眼睛深处……我竟然捕捉到了一丝……一丝极其模糊、却又无法忽视的熟悉感!
一种源自日记中娟秀字迹描述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熟悉感!
墨痕!
沈绣云日记里那个约定在雨夜带她逃离、却又最终负了她的恋人——墨痕!
他还活着!而且变成了这副模样!
你……你是……
我张着嘴,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那个名字在舌尖翻滚,却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无法吐出。
蒙面人——或许现在该叫他墨痕——看着我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那双唯一完好的右眼里,冰冷沉静得如同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波澜。他仿佛早已习惯了他人看到自己面容时的恐惧。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只是用那只布满疤痕的、异常粗糙的大手,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抚过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指尖划过翻卷的皮肉,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触摸一段不堪回首的、浸透了血与火的过往。
然后,他那只冰冷的右眼,目光缓缓下移,最终落在了我身边,那本被他撕裂后随手丢弃在地、此刻正浸泡在泥水里的日记残骸上。
泛黄的纸页被雨水浸透,字迹晕染模糊,如同无声的泪痕。特别是最后那几页,暗红色的血污在雨水的冲刷下,化开成一片片诡异而凄艳的淡红,如同盛开在泥泞中的彼岸花。
他的目光,在那片被血水浸染的泥泞纸页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破庙里死寂一片。只有外面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如同无数怨魂在哭嚎拍打着残破的庙墙。雨水顺着屋顶巨大的破洞倾泻而下,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将我们与外面燃烧的村庄彻底隔绝。
时间仿佛凝固了。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毁容男人身上,大脑一片混乱的轰鸣。墨痕他还活着变成了这样是他背叛了沈绣云还是……另有隐情他撕毁日记,是救我还是为了别的那缠绕不散的怨灵……
呃……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毫无征兆地从墨痕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不是对我。
他那双始终冰冷沉静、如同深渊寒潭的眼睛,在长久地凝视着日记残页上那片凄艳的淡红血痕后,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
不是悲伤,不是愤怒。
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混合着无尽痛苦和某种刻骨铭心执念的……扭曲!
那道贯穿脸颊的狰狞疤痕,随着他喉结压抑的滚动,也微微抽动了一下。那只完好的右眼深处,仿佛有某种被冰封了数十年的东西,在血色的刺激下,正艰难地、痛苦地……苏醒。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不是去抚摸自己的脸,而是……伸向了腰间那个旧布囊,伸向了那露出的一角暗黄色残页。
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却又充满了毁灭气息的颤抖,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了上去。
仿佛在触碰一段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也仿佛在触碰一把……淬了毒的复仇之刃。
就在这时——
沙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小动物在草丛中穿行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从破庙那没有门的入口处传来。
我和墨痕同时猛地转头!
风雨交加的黑暗中,一个小小的、瘦弱的身影,正瑟缩在庙门口,浑身被雨水浇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是二丫!
她的小脸煞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大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庙内,看到毁容的墨痕时,吓得猛地一缩脖子,几乎要尖叫出声,但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又强忍住了。
林……林晓姐姐……
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眼睛惊恐地瞟着墨痕的方向,仿佛他是比村长还要可怕的怪物。
二丫你怎么来了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浑身酸痛无力。
二丫没有回答,只是飞快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避开墨痕所在的位置,像只受惊的小鹿般扑到我身边。她将怀里紧紧抱着的那个破布包裹,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怀里。
入手温热!隔着湿冷的破布,能感觉到里面是几个圆圆的东西。
娘……娘让俺偷偷送来的……还热乎的……
二丫的声音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刚哭过。姐姐……你快吃……吃了快跑……村里……村里出大事了!
她一边说,一边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庙外风雨肆虐的黑暗,仿佛那里藏着择人而噬的妖魔。
出什么事了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二丫的小脸因为恐惧而扭曲,她凑近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颤抖着说:
柱子哥……柱子哥他……他烂了!
浑身……浑身都在冒黑水……长……长绿毛!叫得……叫得比山里的野猫还惨!
还有……还有后山的坟……李三叔他爹的坟……坟头……坟头裂开了!里面……里面有东西在爬!
爹和村长他们都疯了!说……说是你挖出了‘哭夜娘娘’的咒……咒都活了!要……要抓你去填坟!
二丫的话,如同数九寒冬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将我冻僵!
诅咒……真的开始应验了!
沈绣云血淋淋的诅咒,正以最恐怖、最直观的方式,降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
赵德海的儿子浑身溃烂流脓、长绿毛……坟头开裂,有东西爬出……这不正是沈绣云日记里那最恶毒的诅咒——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永坠无间的具象化吗!
一股比庙外风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温热的包裹,那点微弱的暖意,丝毫无法驱散心底的冰冷。
墨痕依旧沉默地站在原地,背对着我们。二丫带来的消息,似乎并未在他身上激起任何涟漪。他那只抚摸着日记残页的手指,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他微微侧着头,那只唯一完好的耳朵,似乎在……极其专注地,聆听着庙外风雨的狂啸。
不。
他听的,不是风雨。
是风雨声中,那若隐若现、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更加凄厉、更加怨毒、充满了无尽痛苦和狂喜的……
女人哭声!
呜……呜……呃……啊……
声音比在老宅时更加飘渺,却更加无处不在!它混杂在风雨里,回荡在山谷间,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这座破庙,缠绕着庙里的每一个人!
沈绣云!
她的怨魂虽然被日记撕裂而重创,但并未消散!相反,随着诅咒的应验,随着雾锁村陷入更大的恐惧和混乱……她的力量,似乎正在汲取着这弥漫的负面情绪,如同汲取养分的毒藤,开始复苏!开始……变得更强!
二丫显然也听到了那无处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哭声,她吓得小脸惨白如纸,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娘娘……娘娘听见了……她真的听见了……
她带着哭腔,绝望地喃喃自语。
就在这时——
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的墨痕,猛地转过了身!
他的动作快如鬼魅!那只完好的右眼不再冰冷沉静,而是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着毁灭火焰的光芒!那光芒锐利得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刺破了破庙内昏暗压抑的空气!
他的目光,没有看惊恐的二丫,也没有看浑身冰冷的我。
而是死死地、穿透残破的庙门和瓢泼的雨幕,死死地盯向了村子的方向!盯向了村长家所在的方位!盯向了那正在腐烂流脓的赵德海之子——赵柱子的所在的方向!
那只抚摸着日记残页、布满狰狞疤痕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爆响!旧布囊里的纸页被揉捏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比沈绣云怨念更加暴戾、更加决绝、充满了实质杀意的冰冷气息,如同出鞘的凶刃,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那不只是怨恨,那是……复仇的火焰!是压抑了数十年、被彻底点燃的、不死不休的恨意!
赵……金……宝……
一个极其嘶哑、扭曲、仿佛从碎裂的声带里硬生生挤压出来的名字,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近乎实质的血腥味,一字一顿,从墨痕那同样被疤痕贯穿、显得有些歪斜的嘴唇里,缓缓吐出!
赵金宝!
沈绣云日记里那个需要冲喜、被诅咒早该下地狱的痨病鬼!赵德海的儿子!赵柱子的……父亲!
他不是早就该死了吗沈绣云最后那血淋淋的诅咒里,明明有他的名字!难道……他当年没死!
墨痕这滔天的恨意……难道不仅仅是针对赵德海更是针对……这个本应早已化为枯骨的赵金宝!
信息如同狂暴的碎片,疯狂地冲击着我的大脑!沈绣云的诅咒、赵金宝的生死、墨痕的毁容与复仇、正在腐烂的赵柱子、开裂的坟茔、复苏的怨灵……这一切如同一个巨大而血腥的漩涡,正将所有人、所有事,都拖向无法预知的深渊!
呃……啊……呃……
庙外风雨声中,那女人的哭声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凄厉、更加狂躁!仿佛感应到了墨痕身上爆发出的那股同源却更加暴戾的恨意!两种冰冷而充满毁灭的气息,在风雨飘摇的破庙内外,无声地碰撞、交织!
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怖压力,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只有庙外更加狂暴的风雨声,如同无数怨魂在哭嚎拍打着残破的庙墙。墨痕像一尊石像,背对着我们,那只完好的耳朵微微抽动,似乎在捕捉风雨之外的异响。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就在这时——
嗒……嗒……嗒……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踩着庙外泥泞湿滑的地面,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地响起。
那脚步声……不像是人!轻飘飘的,带着一种粘滞的、如同湿透的布帛拖过地面的诡异声响……
一步,一步。
正朝着破庙的门口而来!
墨痕眼中那燃烧的复仇火焰骤然一凝,身体瞬间绷紧如猎豹,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探向腰间——那里,似乎别着什么坚硬的东西!
二丫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牙齿咯咯作响。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心脏停止了跳动!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脖颈!
是谁!
是循着火光和哭声追来的村民还是……那从开裂坟茔里爬出来的……东西!
抑或是……那哭声的主人……亲自找上门来了!
第五章
迷雾追凶
庙外的风雨声如同万千冤魂在嘶吼,拍打着残破的庙墙。那阵嗒嗒的脚步声,带着湿透布帛拖曳过泥浆的粘滞感,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神经上,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没有门的入口处。
惨白的电光再次撕裂夜幕,瞬间照亮了门口的身影!
那是一个男人,佝偻着背,穿着村里常见的靛蓝粗布衣裤,但早已被泥水和某种暗绿色的污渍浸透。半边脸颊肿胀发紫,如同熟透后即将腐烂的果子,眼珠浑浊无光,嘴角淌着粘稠的涎水,滴落在胸前的衣襟上。他机械地挥动着手臂,五指蜷曲成爪状。然而,最令人头皮发麻的并非他的神情,而是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手臂、脖颈、甚至半边肿胀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蠕动着的青绿色苔藓!那些苔藓在雨水冲刷下泛着湿滑诡异的光泽,细密的根须如同活物般深深扎进他皮肤溃烂的伤口里,仿佛正贪婪地汲取着什么。雨水落在那苔藓上,竟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蒸腾起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带着甜腥气的白烟。
是……是王老五!二丫像受惊的鹌鹑,死死缩在我身后,冰凉的小手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声音抖得不成调,他……他昨天去后山采草药,回来就发高烧,满嘴胡话……后来……后来身上就开始长这……这东西!
墨痕高大的身躯在我前方如同磐石,但在他看到王老五袖口露出的那片蠕动的青绿时,下颌的肌肉猛地绷紧成凌厉的线条。他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握着柴刀刀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腐心苔’……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着枯骨,每个字都浸透了寒意,这东西只生在废弃矿洞深处,靠吸食瘴气和……怨念生长。根须入肉,蚀骨腐心,能乱人神智,驱人如傀儡。他冰冷的视线扫过王老五身上那些深入皮肉的苔藓根须,赵德海封了后山那处矿洞快三十年了,封得死死的……他怎么会染上这东西!
他的话音未落,门口的王老五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的嘶吼。他浑浊的眼珠猛地转动,竟然精准地、死死地盯住了墨痕腰间那个旧布囊——那露出一角的暗黄色日记残页!仿佛那残页是吸引飞蛾的致命火焰!
呃啊——!王老五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不再是先前那种梦游般的蹒跚,而是带着一种被强烈刺激驱动的、野兽般的凶狠,猛地朝着墨痕扑了过来!那双覆盖着湿滑苔藓的手爪,带着一股浓烈的甜腥腐臭,直抓向墨痕的面门和腰间的布囊!
墨痕反应快如鬼魅,在苔藓利爪即将触及的瞬间,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侧滑半步,险险避开那带着致命污秽的抓挠。同时,他手中那把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柴刀,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精准无比地斩向王老五抓来的手腕!
嗤啦——!
刀锋切入的并非皮肉,而是那些缠绕在他袖口的、最粗壮的苔藓藤蔓!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断裂的藤蔓处并未流出鲜血,而是喷溅出大量粘稠的、如同沥青般的暗绿色汁液!那些汁液溅落在地面的积水和灰尘上,立刻发出更加剧烈的滋滋声,冒起一股股刺鼻的青烟,腐蚀出一个个细小的坑洞!更诡异的是,断裂的藤蔓仿佛拥有独立的生命,在脱离主体后,竟在地上如同垂死的毒蛇般疯狂扭动,发出细微却尖锐的嘶嘶声,持续了好几秒才彻底僵死!
他被苔藓寄生了!根须缠住了他的脑子!墨痕低吼,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他一脚将因藤蔓断裂而失去部分平衡、踉跄后退的王老五踹开。王老五重重撞在腐朽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暂时失去了行动力,但喉咙里依旧发出不甘的嗬嗬声,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布囊的方向。
墨痕迅速后退两步,拉开距离,喘息略显粗重。他毫不犹豫地探手入腰间的旧布囊,不是掏武器,而是飞快地抽出一张泛黄脆弱的日记残页。借着庙外惨淡的天光和偶尔划过的闪电,我勉强看清了那页纸——上面并非沈绣云娟秀或狂乱的字迹,而是用精细的炭笔画着一幅复杂的地形图!弯弯曲曲的矿道,标注着危险的塌陷区、地下暗河,以及……一些用特殊符号标记的点位。在图纸的一角,用细密的小字清晰地标注着:腐心苔,生于极阴瘴疠之地,畏火惧阳。其粉掺入饮食或由伤口侵入,可寄生血肉,乱人心智,渐成傀儡。操控之法……
就在这时!
呜——咿——!!!
庙外风雨声中,那原本凄婉哀怨的女人哭声,陡然拔高、变形!不再是单纯的哭泣,而是化作一种极其尖锐、穿透力极强的、如同金属哨子被用力吹响般的尖利高频音!这声音极具穿透力,混杂在风雨的呼啸里,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扎进人的耳膜,直刺脑海!它带着一种强烈的、不容抗拒的指令意味!
几乎在这诡异哨音响起的同一瞬间!
墙角处刚刚被踹倒、还在挣扎的王老五,身体猛地一僵!他浑浊空洞的双眼骤然爆发出一种狂乱的红光!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充满攻击性的嘶吼!他不再关注墨痕的布囊,而是像一头发狂的野兽,四肢着地,以远超常人的速度和扭曲的姿态,再次凶狠地扑向墨痕!不仅如此,庙外风雨交加的黑暗中,似乎也隐约传来了更多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正被这尖锐的哨音吸引、驱使着,向着破庙的方向汇聚而来!
墨痕的脸色在闪电映照下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穿透破败的庙顶和茫茫雨幕,死死锁定了村东头那座在黑暗中如同巨大坟茔的老宅方向!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闷雷,却带着斩钉截铁的确定:
有人在操控!用腐心苔的粉末做引子,再用这特制的骨哨发出特定频率的音律,引动所有被寄生的‘活尸’!哨音……是从老宅传来的!
第六章
血咒真相
追!
墨痕只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不再看地上狂躁挣扎的王老五。他反手将那张至关重要的矿洞地图残页塞回布囊,身形如离弦之箭,率先冲入了门外狂暴的雨幕之中。那尖锐刺耳的哨音如同跗骨之蛆,在风雨中持续不断地尖啸着,不仅刺激着王老五,更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黑暗中那些被腐心苔控制的村民,让他们发出阵阵非人的嘶吼,从四面八方向老宅汇聚,形成一股恐怖的尸潮。
跟紧我!墨痕的低吼在风雨中断续传来。我咬牙拉起吓得几乎瘫软的二丫,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其后。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全身,刺骨的寒意和极致的恐惧让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脚下的山路泥泞湿滑如油,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黑暗中,只能凭借墨痕那模糊而矫健的身影和远处老宅在闪电下勾勒出的狰狞轮廓来判断方向。
沿途的景象如同噩梦。风雨中,影影绰绰的人影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移动着,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覆盖着那蠕动的青绿色苔藓,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被那哨音牵引着,目标明确地涌向老宅。一个身影擦着我们身边踉跄而过,我惊恐地认出是村口的李婶,她半边身子都爬满了苔藓,眼睛翻白,对近在咫尺的我们视若无睹,完全被哨音控制。
别停!别回头!墨痕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手中的柴刀在黑暗中偶尔闪过寒光,精准地劈开挡路的低矮荆棘和藤蔓,为我们勉强开出一条路。二丫的小手死死抓着我的衣角,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煞白的小脸往下淌,她紧闭着嘴,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终于,那座倾颓的青砖老宅如同蛰伏的巨兽,再次出现在眼前。倾盆大雨冲刷着它残破的躯体,黑洞洞的门窗像一张张无声咆哮的巨口。此刻,老宅的院子里竟亮着几支摇曳不定的火把!火光在风雨中明灭,映照出里面影影绰绰、动作狂乱的身影——正是那些被哨音引来的、聚集在此的苔藓寄生者们!他们像没头的苍蝇,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碰撞,发出低沉的嘶吼,形成了一道令人头皮发麻的屏障。
尖锐的哨音变得更加急促、高亢,仿佛就在老宅深处某个房间响起!
墨痕没有丝毫犹豫,他像一道融入夜色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绕到老宅侧面一段相对低矮、坍塌更严重的断墙处。从这里进!他低喝一声,单手在湿滑的砖石上一撑,高大的身躯已利落地翻了过去。我奋力将二丫托上墙头,墨痕在里面接住她,随后我也狼狈地翻了过去,重重摔在院内冰冷的泥水里。
老宅内部比外面更加阴森破败。腐木和尘土混合着雨水的气息,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腻的草药燃烧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我们避开院子里那些游荡的活尸,紧贴着残破的回廊阴影,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哨音和一股浓郁的草药烟味,潜行至前厅。
透过一处破烂的雕花窗棂,里面的景象让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前厅中央的地面上,用湿泥和碎石勉强垒起了一个简陋的祭坛,上面燃烧着一堆混杂着奇异草药的篝火,散发出浓烈刺鼻、令人头晕目眩的烟雾。村长赵德海——那个白天还对我们厉声咆哮、夜晚又带人放火的元凶——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跪伏在火堆前!他身上的衣服被雨水和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脸上布满一种不正常的、癫狂的潮红,眼神涣散却又充满一种诡异的狂热。
他手里紧紧攥着几根沾着暗红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的布条,正随着他身体的剧烈摇摆,疯狂地挥舞着!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破碎,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完全无法听清的、扭曲的音节,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而邪异的仪式!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他周围的地面上,散落着大量晒干的、暗绿色的腐心苔粉末,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形态古怪的草药根茎。而在前厅最阴暗的墙角,蜷缩着几个身影——他们身上的苔藓覆盖程度比外面的村民更严重,几乎看不出人形,像几团覆盖着厚厚青绿色毛毯的肉块,正随着赵德海挥舞布条的动作和那尖锐的哨音,微微地抽搐着。正是村里最早生病、被抬走的几个人!
赵德海!墨痕猛地推开虚掩的、布满蛛网的厅门,如同愤怒的雷霆,一步踏入!他的声音不再沙哑低沉,而是灌注了积压数十年的血海深仇,冰冷刺骨,字字如刀,够了!收起你这套装神弄鬼的把戏!
赵德海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喝吓得浑身剧震,猛地扭过头。当他看清门口浑身湿透、杀气腾腾的墨痕时,脸上那癫狂的潮红瞬间褪去,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的嘴唇哆嗦着,手指着墨痕脸上那道在火光下更显狰狞的疤痕:你……你是……不可能!你早就该……
早就该死在矿洞里,被你和你那个痨病鬼儿子活埋了,是吗!墨痕一步步逼近,柴刀刀尖直指赵德海,每一步都像踩在对方的心尖上,当年你为了独吞矿洞深处发现的‘血晶’,设下毒计,先是花言巧语骗娶沈绣云,用她沈家的钱财稳住局面,再囚禁她,逼问沈家掌握的矿脉图!后来事情败露,你又杀了沈家满门,嫁祸给流匪!沈绣云在矿洞里发现了你种植腐心苔、提炼血晶的秘密,你想灭口,却被她逃回老宅,最后……墨痕的目光扫过墙角那些蠕动的人形苔藓团,充满了悲愤,你怕她泄露秘密,就对外散布她被怨灵附体的谣言,把她活活逼死在老宅里!现在,你儿子赵金宝靠吸食血晶吊着半条命,你又用这腐心苔制造恐慌,嫁祸给所谓的‘诅咒’,好继续控制整个村子,掩盖你的罪恶,独霸矿洞!是不是!
是她该死!沈家也想独占血晶!他们挡了我的路!赵德海像是被踩了尾巴的毒蛇,嘶声尖叫起来,脸上的肌肉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我不过是……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血晶……它能救命!能让人……啊!!!
他歇斯底里的辩解戛然而止,化为一声惊恐至极的尖叫!因为就在他身后,那堵被烟熏火燎、布满霉斑的土墙,在墨痕踏入厅内时带起的震动和外面暴雨的持续冲刷下,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整片墙体向内坍塌下来!烟尘弥漫,碎石飞溅!
烟尘稍散,一个隐藏在土墙之后的、黑黢黢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个通往地下的隐秘入口!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血腥、霉烂和奇异矿物气息的阴风,从洞口深处倒灌出来,吹得厅内的篝火猛烈摇曳!
墨痕眼神一厉,毫不犹豫地抢步上前。借着摇曳的火光,我们看清了地窖内的景象——
地窖不大,阴暗潮湿。角落里,一具穿着早已腐朽成片、颜色难辨的破烂嫁衣的骸骨,以一种极其痛苦蜷缩的姿态倒在那里。头骨歪斜着,空洞的眼窝仿佛还在凝视着洞口的方向。而在那惨白头骨的旁边,散落着几块碎裂的、颜色灰白、被打磨过的细长骨片——正是那能发出高频哨音的骨哨!
沈绣云……墨痕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缓缓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具骸骨,捡起一块最大的哨骨。指腹轻轻抚过骨片边缘细密而规律的刻痕,那些刻痕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光。
她不是怨灵。墨痕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痛的了然,从来都不是什么‘哭夜娘娘’索命。这些哭声……他举起那块哨骨,是她被困在矿洞里时,无意中发现腐心苔会被特定频率的声音吸引、甚至产生微弱反应。她设法弄到了这种鸟骨,刻上能发出特定高频声音的刻痕。她逃回老宅后,把自己关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吹响这骨哨。她不是想诅咒谁,她是想用这哨音,试图唤醒那些被腐心苔寄生的人残留的意识,让他们发出声音……向外界求救!她想让整个村子‘听见’她的冤屈!想让外面的人知道这雾锁村里发生了什么!
真相如同破闸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我的认知!那些夜夜回荡在老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哭声,竟然是沈绣云用生命吹响的求救信号!她日记里那血淋淋的诅咒——我要整个村子陪葬!——根本不是同归于尽的恶毒诅咒,而是一个绝望女子,在用她最后的力量,试图撼动这座吞噬了真相的罪恶牢笼,让整个村子为她陪葬,成为她冤屈的见证者!这是何等的悲壮与绝望!
就在这时,一直因恐惧和真相冲击而沉默的二丫,突然挣脱了我的手!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颗小炮弹般冲向地窖入口,不顾满地碎石和灰尘,猛地扑倒在地上,捡起了一块散落在骸骨旁的、相对完整的铜哨!
二丫!别……我惊呼出声。
二丫却像没听见,她鼓起被雨水冻得发青的腮帮,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准那铜哨——
咻——!!!
一声比之前哨音更加尖锐、更加嘹亮、也更加纯净的哨音,猛地刺破了地窖的阴森,穿透了老宅的破败,甚至压过了外面狂暴的风雨声!
奇迹发生了!
厅内,那些原本因赵德海仪式和哨音而躁动不安、甚至开始向我们围拢过来的苔藓寄生者,无论是墙角的肉团,还是刚刚涌入前厅、身上苔藓尚浅的村民,包括被墨痕踹倒的王老五,在这一声纯净的哨音响起的瞬间,全部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狂乱的动作骤然停滞,浑浊或翻白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刹那的茫然和空洞。所有寄生者都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缓慢地扭过头,茫然地望向哨音的来源——地窖入口处,那个小小的、浑身湿透、却倔强地吹响骨哨的身影!
这……这哨音……墨痕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是巨大的震动,是‘唤醒’!是沈绣云刻在骨哨上,试图压制腐心苔活性、唤醒宿主残留神智的那个‘洁净’频率!她……她成功了!只是……只是需要纯净的心念去吹响它!
赵德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脸上的癫狂彻底被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惧取代。他怪叫一声,趁着所有人(包括那些暂时停滞的寄生者)注意力都被哨音和二丫吸引的瞬间,如同丧家之犬,连滚带爬地扑向地窖深处!那里,在沈绣云骸骨对面的墙角,有一个明显被新挖掘过的土坑!
拦住他!墨痕厉喝,同时冲向地窖。
我们紧跟着冲下地窖的斜坡。只见赵德海正疯狂地用双手刨挖着那个土坑,指甲劈裂出血也浑然不觉,泥土飞溅。很快,一个不大的铁盒子被他从泥里刨了出来!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贪婪和疯狂的狂喜,颤抖着双手,猛地掀开了锈迹斑斑的铁盒盖子!
嗡——!
一股妖异的红光瞬间从铁盒内迸射而出,将阴暗潮湿的地窖映照得一片血红!盒子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鸽子蛋大小、呈现出一种极其纯粹、仿佛凝固鲜血般的暗红色晶体!它们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既美丽又邪恶的光芒,正是墨痕所说的血晶!而在这些血晶的下方,压着一叠用油纸包裹、边缘早已泛黄脆化的信件!
赵德海抓起一把血晶,脸上露出病态的痴迷,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然而,当他眼角的余光扫到那些信件时,如同被毒蝎蜇到,猛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嘶吼,伸手就想将它们撕毁!
住手!墨痕已如鬼魅般欺近,柴刀冰冷的刀锋精准地架在了赵德海的脖子上!巨大的力量让他瞬间僵住,手中的血晶哗啦一声撒了一地。
墨痕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夺过了那叠信件。他粗暴地撕开油纸包裹,展开最上面的一封。借着血晶妖异的红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信纸上那娟秀而熟悉的簪花小楷——正是沈绣云的笔迹!信的开头赫然写着:敬启者:雾锁村有巨恶,村长赵德海,为夺血晶矿,杀我沈家满门,囚我于黑矿……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字迹,详细揭露了赵德海的罪行、矿洞的位置、腐心苔和血晶的秘密……这些,正是沈绣云当年拼死写下的、试图送出村子向外界求救的血泪控诉!却全部被赵德海截获,深埋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
呵……呵呵……哈哈哈哈……赵德海看着墨痕手中那些泛黄的信纸,又看看满地滚动的血晶,突然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笑声中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疯狂,完了……都完了……我的血晶……我的……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神彻底涣散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只剩下一个腐朽的空壳。
就在这时,由远及近,穿透狂风暴雨,传来了清晰而嘹亮的警笛声!红蓝色的光芒在雨幕中闪烁,正迅速逼近雾锁村!
老宅内外,那持续了数十年的、夜夜不断的诡异哭声,不知何时,已彻底消失了。
风雨依旧呼啸,但笼罩在村子上空那股令人窒息的阴郁和恐惧,似乎正在被这代表秩序与真相的声音驱散。那所谓的诡异哭声,从来都不是什么怨灵的诅咒,而是一个被黑暗吞噬的女子,用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在绝望深渊中吹响的、呼唤光明与正义的哨音!那哨音穿透时光,终于在今日,等来了迟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