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明沉吟片刻，又接着开口，“寻常人一生只一条命线，而公子命线中途却另起一支，如同……”
他顿了顿，抬眸看了沈翊桉一眼，“如同转世之人。”
茶杯在沈翊桉手中轻轻一晃，溅出两滴茶水在手背上，微烫。
他强自镇定，“大师说笑了，人岂能有两条命格？还是说，大师曾见过转世之人？”
慧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衲倒是不曾见过转世之人，公子若是不想纠缠前世因果倒也无妨，不过，老衲这里有几个问题，烦请公子解惑。”
沈翊桉抿了一口杯中茶，在嘴里过了几息才咽下，又将茶杯放回原处。
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对话，可能还会令他“失分寸”，所以，这茶杯还是先不拿为好。
“大师请讲。”
慧明轻笑出声，面上挂着悲悯之色，“公子可曾做过一些梦，梦中场景陌生却又莫名熟悉？又可曾到过某处，突然心生悲喜却不知缘由？
沈翊桉呼吸微滞。
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他确实常常梦见大夏的城楼，梦见姬昱站在夕阳下，风吹起她的战袍，猎猎作响。
每次梦醒，枕畔总是湿的。
“那不过是寻常梦境罢了，这种东西虚无缥缈，我还曾梦见过男子执政，难不成咱们西越还能真的……”
沈翊桉轻声辩解，甚至举例说大夏是男子执政，却见慧明摇了摇头，“佛家讲因果轮回。”
慧明的声音听上去低沉如钟，“有些缘分，隔世不断。”
殿外传来钟声，悠远沉厚，震得沈翊桉心头发颤。
“大师……”
沈翊桉犹豫片刻，“若真如您所说，有前世因果，该如何……如何应对？”
慧明微微一笑，“机缘到时，公子自会明白。”
话音落下，他又指了指殿外的签筒，“公子若依旧心有疑惑，不妨求上一签。”
沈翊桉谢过大师，来到签筒前。
沉默片刻，沈翊桉在心头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将签筒拿在手中轻轻晃着。
竹签在筒中哗啦作响，他心中默念着姬昱的名字，一支签“啪”地落在地上。
绿绮手脚麻利的将那支签子捡起来，递给沈翊桉，“公子。”
沈翊桉接过来的时候，指尖微颤，他这才恍惚间发现，即便是已经重来一世，他心里放不下的，还是姬昱。
深吸一口气，沈翊桉将目光落到了签子上的签文，只有四句：
月老错系红丝线，
刀光血影誓未迁。
青山不改旧时色，
流水何曾记前尘。
沈翊桉的手指猛地收紧，任由竹签边缘刺入掌心。
最后两句……
正是他方才在山门前随口对姬昱吟诵的诗句。
“大师，这……”
他声音微颤，将签文递给慧明。
慧明看过签文，眉头微蹙，“此签倒是颇为特殊，算不上是上上签，敢问公子问的是？”
“姻缘。”
沈翊桉耳根微微有些热，顶着慧明的灼灼目光，把后半句补了上去，“与……靖王世女。”
慧明深深看了他一眼，“签文所示，这段缘分确有因果，但波折重重。”
他指着第二句给沈翊桉看，“‘刀光血影誓未迁’，从前面四字来看，恐有性命之虞，至于这后面的‘誓未迁’三字，则是指的前尘旧誓未践。
沈翊桉心头一紧，“什么誓约？”
“这便要看公子的造化了。”
慧明叹息一声，将手中的签子还给沈翊桉，“老衲只能解签，却不能改命，不过……”
他顿了顿，“方才公子提到靖王世女，可是在山门外遇见的那位？”
沈翊桉点头称是，“正是那位。”
慧明若有所思，“那位女施主命格奇特，煞气缠身却又有功德金光护体，像是……”
他斟酌着词句，“像是偿还过血债之人。”
一阵冷风穿堂而过，沈翊桉脊背发凉。
偿还血债？
姬昱那样一个清冷矜贵的人，会与什么血债有关？
莫非是指……她当初的死因？
想到当初姬昱惨死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沈翊桉眉心微蹙，只觉得心头某个说不出的角落泛着尖刺刺的疼痛。
“公子与她，怕是有一段未了的因果。”
慧明最后说道，“好自为之。”
离开兰若寺时，日已西斜。
沈翊桉站在石阶上，望着晌午姬昱离去的方向出神。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去年冬日见到姬昱的情景。
那是在皇宫的赏梅宴上。
一众贵女围着女帝谈笑风生，唯有姬昱独自站在廊下，一袭墨色锦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她手中握着一盏酒，却不饮，只是望着满园红梅出神。
月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莫名让人心头发紧。
当时沈翊桉隔着人群远远望了她一眼，便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如今想来，那或许就是慧明所说的“因果”？
“公子，该回府了。”
绿绮轻声提醒了一句，打断了他的思绪。
沈翊桉点点头，却在下山途中突然停住脚步，“你先回去，告诉母亲我晚些到家。”
好说歹说打发走绿绮和随从驾车的马夫，沈翊桉转向城西的靖王府方向。
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突然想去那里，只是心底有个声音在不断催促：再靠近一些，再看她一眼……
转过一条街巷，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沈翊桉驻足观望，只见几个地痞正围着一个卖花少年郎调笑。
那少年郎手中的篮子被打翻，鲜花散落一地。
“住手。”
清冷的女声从街角传来，沈翊桉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藏了藏，那是姬昱的声音。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逆光而立，身形修长如剑。
那几个地痞回头，看清来人服饰后脸色大变，纷纷跪地求饶。
“滚。”
姬昱只吐出一个字，那群人便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卖花郎连连道谢，姬昱却只是弯腰拾起一朵未被踩坏的白色山茶，递给那人一块碎银。
阳光透过花枝间隙，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翊桉恍惚看见她唇角极浅地扬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踩断了一截枯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