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校出了名的穷鬼,生日那天啃着半价面包躲在操场背单词。
校草拎着蛋糕跑来给我庆祝,蛋糕盒上印着他家星级酒店的LOGO。
我慌乱把面包藏到身后,他却当着众人把蛋糕砸在花坛上:给脸不要脸。
后来他和校董千金在热搜拥吻,记者问他初恋是谁。
他对着镜头漫不经心笑:一个挺好追的女生,玩腻就扔了。
凌晨两点手机震动,是他发来的短信:生日快乐,廉价蛋糕吃够了吗
而我隐瞒的秘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傍晚六点,北城大学的操场边沿蒙着一层灰扑扑的暮色,天像是洗褪了色的旧布。空气里没什么味道,只有白日被晒蔫的青草,此刻正释放出被揉碎的酸涩气。我蜷在水泥台阶的角落里,脊背硌着冰凉的台阶转角,廉价帆布鞋的胶底几乎要磨穿,悄悄把脚往后缩了缩。
我埋头盯着摊在膝上的单词本,嘴里念念有词:abandon...
ab...
abandon...塑料包装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袋子里剩下的最后半块面包,被我小心撕下一角塞进嘴里。隔夜打折的面包芯硬得硌牙,在舌头上慢慢洇开一股挥之不去的干燥酸味。
安冉!安冉在哪儿
带着年轻特有的张扬与急切的声音划过人群的嘈杂传了过来。我一僵,硬邦邦的面包块顿时卡在喉咙口,呛得我弓起背急促地咳了几声,脸瞬间憋涨发热。
是秦朗。
操场上傍晚出来运动闲聊的人流像是被惊动的河水,水流打着旋涡,目光齐刷刷聚拢过去。秦朗就在这片目光汇聚的中心大步走来,高挑、挺拔,昂贵的休闲外套袖子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的腕骨线条干净利落。
他甚至没有犹豫,视线精确地穿过傍晚的薄暮和晃动的人影,稳稳钉在我身上。
我猛地攥紧了膝盖上那本破烂的单词书,纸张在骤然发烫的指尖下发出悲鸣般的细响。藏在屁股后面的那只手,攥着那团还残留着温热的半块面包,更紧了些,廉价塑料包装被指甲掐得深深陷了进去。
他手里拎着一个东西。
一个雪白方正、硬挺光滑的蛋糕盒,上面烫金的英文LOGO在操场边昏沉的光线下异常显眼——那是他家在北城中心那家六星级酒店的标识。它精致得像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小世界,纤尘不染,华丽得令人眩晕。
安冉!秦朗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在几米开外站定,他冲我扬了扬下巴,过来,请你吃好的!
周围的空气微妙地安静了一瞬,随即泛起更明显的涟漪,窃语低笑细碎地涌上来,交织成一张无形却黏腻的网。
秦朗怎么……一个女生难以置信的低呼淹没在嗡嗡的杂音里。
那女的谁啊没听说过……
我感到血嗡地一下全涌上头皮,耳膜被自己轰响的心跳声撞击着。脸颊的热度烫得吓人,脚底的水泥地仿佛化成了滚烫的油,烧灼着我的旧鞋底。我仓惶地把脸往下埋,垂得更低,几乎要一头栽进单词书里,试图把自己缩进这方寸之地。藏起的面包像是长出了滚烫的刺,在我手心突突地跳。
秦朗没等到回应,皱了皱英挺的眉,径直朝我走过来。脚步声沉稳,一下,一下,踩在水泥台阶上,清晰地踩在我绷紧的神经上。那股昂贵的、带着清冽雪松香水的味道,先他一步霸道地卷了过来。
喂,你躲什么他俯身凑近,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暖烘烘的热气,拿着,请你吃蛋糕。
他声音轻松自若,带着一种少年人施舍时特有的、全然不觉刺痛的优越,别老啃你那破玩意儿了。
我……嗓子眼堵得像塞满了砂石,吐不出完整的词,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巨大的羞耻感轰然压垮了我最后一点挺直的脊梁。我飞快地抬手,像丢弃什么恶心的脏物一样,将那只攥得湿乎乎的半块面包狠狠塞进身旁那个塞满了空饮料瓶和烟头的蓝色垃圾桶大张的口中。塑料包装擦过垃圾桶边缘的污渍,发出啪嗒一声轻响,刺得我心脏猛地一抽。
秦朗似乎没看见那个细节,他的注意力依旧在手中的蛋糕盒上。他随意掂了掂那盒子,动作带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嘴角扬起的笑意在暮色里轮廓分明:我家酒店新出的限定款,外面想买都买不着。
周围的目光越来越重,无声无息地压过来,带着好奇、不解,或许还有更刺骨的轻蔑。有人在窃笑。我猛地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膝盖上的单词书。廉价的帆布鞋踢开那本摊开的书,封面朝下盖在地面落的一层细灰上。
不……不要。
话终于艰难地挤出喉咙,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谢谢…不用的…真的不用。
我甚至不敢看他手里那耀眼的白盒子,只能慌乱地瞥向旁边操场里模糊跑动的人影。
秦朗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眼底有一丝清晰的困惑,眉头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他可能从未遇到如此直白的不识抬举。这种困惑让他感觉失了面子,那点原本就不甚明晰的少年善意,在这尴尬的僵持中迅速变味。一种不耐烦的、被拂逆后的恼怒开始浮现。他的声音明显沉了下去,带上点质问的腔调:安冉,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没耐心了啊!
那种熟悉的、被人居高临下审判的感觉再次攥紧了我的心脏。我急促地吸了口气,仿佛想吸入一点自由的空气,胸腔却被无形的铅块死死堵住。眼角的余光瞥见垃圾桶开口处露出的一角被丢弃的面包塑料袋,那点廉价的反抗带来的勇气刹那间彻底熄灭了。
我……
所有积压的、汹涌而无法言说的自卑、困窘、害怕被更多人注视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甚至在秦朗那句冷硬的给脸不要脸还没完整落下之前,我已经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
跑!
左脚绊了一下右脚,趔趄地冲出半步,随即不顾一切地埋头朝操场边缘黑暗更浓的小树林冲去。脚下坑洼不平的土地传来震动,后背似乎被无数道目光烧灼着。我只想逃离这个中心,远离那个光芒太盛的人,和他那个烫金LOGO下冰冷得令人窒息的蛋糕。风声灌满了耳朵,也带走了身后短暂的静默和随后爆发出的一阵更大声、更刺耳的哄笑。
秦朗的声音穿透风声追了过来,带着一种被当众冒犯的、尖锐的恼怒:安冉!你给我站住!
他的步子似乎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真正追上来。
只有我,在灰蓝色的暮霭里,像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冲进那片枝叶乱伸的阴影之中。粗糙的灌木枝条刮过手臂,火辣辣地疼。那些压抑的、被抛在身后的刺耳笑声,却如同细密的倒钩,深深扎进了耳膜深处,怎么也甩不掉。
那天之后,我像是一尾终于识相的鱼,彻底沉入了名为生物信息科学与工程学院的水底泥泞中。
校园生活像一个庞大冷漠的精密机器。我的坐标被严格限定:从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冰冷试剂柜气息的生物化学实验室,到散发着隔夜汗水、霉味与尘土混合气味的、靠窗那个下铺。偶尔能听见窗外楼下偶尔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咚咚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沉闷鼓点。
这并非孤僻,更接近某种自发的驱逐——不仅是我放逐自己于人群之外,更多是秦朗那道无形的巨大阴影,将我从他存在的所有空间里驱逐了出去。所有他可能出现的场合——喧闹的食堂,阳光很好的图书馆窗边座位,热闹的篮球场看台……我都像躲避强辐射源一样,早早地绕开。实验室里那散发着荧光的无菌柜成了我缩在壳里的最后堡垒。
偶尔,视线的不期而遇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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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那个湿漉漉的下午。实验课结束,清洗台的水龙头流出恒定的、细白冰冷的直线水流。我垂着眼,机械地冲刷着一个烧杯内壁残留的絮状物。指尖被凉水浸泡得发红刺痛,指尖的皮肤已经开始泛白发皱。就在这时,一股清冽微甜的女士香水味,混合着实验室特有的甲醛气味,忽然侵入感官。
抬眼。
就在几步之外。秦朗慵懒地靠在门框上,明亮的灯光给他整个人镶了道晃眼的边。而他身边,几乎是贴着他手臂,站着周瑶。
她太显眼了,以至于灯光仿佛只为她一个人亮着。一身质地柔软、剪裁完美的嫩黄色连衣裙,勾勒出纤细玲珑的曲线。微卷的乌黑长发精心打理过,散在肩头,随着她说话时微微歪头撒娇的小动作轻轻晃动。她手腕上缀着一条细细的碎钻手链,折射着日光灯的光芒,碎芒点点。颈间那根闪烁着点点光芒的铂金项链,坠子小巧别致,一看就价值不菲。
她微微仰着脸,正对秦朗说着什么,红润的嘴唇上扬着甜美的弧度,眼眸里盛着亮晶晶的光。秦朗侧着头听,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我看不懂,是漫不经心还是享受只觉得那目光落在周瑶脸上时,没有在我面前时常出现的那种压抑的沉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符合所有人期望的从容。他似乎乐于扮演那个被仰望的角色。
……秦少下次去我家在南山的度假村度假嘛新开业的温泉据说很舒服哦。
周瑶带着点娇嗔的声音飘了过来。
秦朗只是笑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目光懒懒地扫过实验室里还没来得及散去的人。当他那似乎是无意的目光最终撞进我眼底时,我甚至没看清那里面是冰冷的陌生,还是毫无波澜的漠视。心脏像是被骤然捏紧后又猛地松开,一阵尖锐的酸胀感瞬间弥漫到指尖。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住手中那只廉价的塑料烧杯,光滑的内壁上凝结着冰冷的水珠,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
水声依旧稳定地哗哗作响,冲洗着内壁那几不可见的杂质。水溅湿了实验台冰冷的不锈钢台面,留下蜿蜒的水痕。整个喧嚣的实验室仿佛在这一刻被抽成了真空,只有那双被昂贵布料包裹的长腿和手腕间冰冷的钻石光芒,无声地横亘在我面前,清晰得令人窒息。
再后来,校园情侣、金童玉女、周家准儿媳……这些闪烁着诱人光芒的词缀,如同不断升温的霓虹灯牌,一层层、灼热地贴在了秦朗和周瑶的名字上。
传闻像野草般疯长。系里女生们压低嗓音的议论,是课间休息唯一不需要支付流量费的热搜:
啧啧,前天有人拍到秦少送周瑶去市中心那家最难定的私人会所了!
人家什么身份那家会所周董就是股东之一好吗周董那个女儿叫什么的,哦对,周瑶!真漂亮啊,跟秦少真配一脸!
听说了吗他俩上周飞马尔代夫度假去了!私人飞机!你看这个度假照,真养眼啊!
偶尔有人不知是好奇还是故意,会在议论时把话题突然引向我,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让我听见:
哎,安冉,我记得你以前不跟秦朗……走得挺近的吗
那些声音黏腻地贴上皮肤,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和一种施舍般的同情。每一次,我都像是被剥去了一层皮。血液瞬间涌上脸颊,继而又褪成失血的惨白。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在书上寻找一个永不可能找到的答案,或者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跳动的程序代码。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酸涩的气流堵在那里,只能化作用力吞咽的动作。心里那根绷紧的弦,每天都在被这些细碎又尖锐的声音来回锯磨,一点点钝痛地开裂。
当那条引爆网络的热搜真正劈进现实时,我反而麻木了。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宿舍床铺间亮得刺眼。热搜榜首位:秦朗周瑶
订婚派对激吻。
标题下面的视频无声自动播放:灯光暧昧迷离的奢华派对现场,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无数碎裂的光点。背景模糊不清却足以辨识是高级酒店的内部装饰。秦朗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色西装礼服,身影在旋转的人影中清晰得晃眼。他微微倾身,姿态是放松又带着掌控力的,一只手闲闲地搭在周瑶光滑白皙的腰背处。周瑶一身缀满亮钻的粉色抹胸礼服,光彩夺目,正仰着脸。下一秒,他俯身,两人在闪烁的光点和周围模糊的欢呼雀跃人影中,吻在了一起。
很短暂的一个吻。秦朗抬起头时,嘴角甚至还勾着一个薄薄的笑意,面对着无数镜头和闪烁的闪光灯,他手臂顺势更加紧密地搂了搂周瑶的肩膀,姿态自然到像是在宣告主权。
我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冰凉。心脏的位置先是像被狠狠揪了一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带来一阵闷窒的疼。紧接着,那疼感却突兀地平息下去,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沉重的空洞感,冰冷、沉重地堵在胸腔里。好像心窝里突然开了一个贯穿性的洞,空落落的,风毫无阻碍地刮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冰冷的几分钟。手机屏幕自动熄灭了。宿舍里一片黑暗,窗外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模糊地勾勒着家具的轮廓。浓重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压下来,带着潮湿的被褥气味。
时间失去了刻度。直到小腹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猛烈的、尖锐的坠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恶毒地拧搅着。这陌生的剧痛像一根骤然绷紧的弦,猛地拽回了我飘散的意识。痛感尖锐而具体,远比心脏的那个空洞要鲜明残忍得多。
我疼得几乎弓起了身体,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呻吟出声。那阵剧痛过后,是一股异样的温热潮汐感。脑子里一片混乱,像糊满了糨糊。可下一秒,一个迟来的、令人血液几乎凝固的日期,猛地砸进意识——安全期!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爪子,猛地攫住了心脏。我甚至忘了身体的剧痛,猛地掀开身上那张单薄发硬的棉被,手心里全是粘腻冰凉的汗。黑暗里,踉跄着扑向书桌。旧椅子腿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刮擦声。颤抖的手指摸索着按亮桌上那盏用了多年、光线昏黄的小台灯。光骤然亮起,刺得眼睛生疼。顾不上了,我发疯似的在堆满专业书和演算稿的桌面上慌乱地翻找,书本哗啦掉到地上也没察觉。终于抓到了那个屏幕都磨花的旧手机。
指纹解锁失灵了好几次,指尖冰凉颤抖。汗水模糊了屏幕。好不容易点开屏幕最下方的那个搜索框,我的呼吸都窒住了,喉咙里只剩下干涩的抽气声。
手指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母都要戳好几下才勉强准确。验孕……验孕棒……
点击搜索。廉价手机反应迟钝了几秒,才跳出满屏幕密密麻麻的白色包装盒图片和花花绿绿的广告弹窗。随便点开一个,那些耸动的字眼像冰锥一样扎进眼底:准确率高、最快十分钟出结果、敏感期验孕试纸……
身体深处那阵隐隐的、潮热的不适感,如同幽灵般再次浮现,无声地缠绕上来,攀附在冰冷的手脚上。屏幕的白光映在我没有血色的脸上,像一张定格在惊恐中的、失了魂的面具。
深秋的寒风已经有了冰刀般的凛冽。它钻进我外套单薄的针脚缝隙,肆无忌惮地舔舐皮肤,冷气几乎要刺进骨头缝里。市第七医院门口挂着褪色的牌子,白底红字,肃穆到冷漠。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陈年污垢混合的、无法摆脱的特殊气味。
我站在医院大门外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柱子后面,把自己尽可能缩进那冰冷的阴影里。手里攥着一个刚从街角昏暗便宜的小便利店里买来的塑料袋,手心汗涔涔的,已经攥得起了褶皱。里面装着的东西沉甸甸的,像一块无形的石头压着心脏。
对面的医院自动玻璃门开了又关,穿着各色、形色匆匆的人们出出进进。每一次开门,都隐约传来里面更浓郁的消毒水味和遥远的哭喊、急促的脚步声。
安冉!
这声音太耳熟了!心脏骤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连血液都瞬间凝滞!我猛地一僵,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想要立刻逃窜的本能反应。僵硬地、一寸寸地转过头。
不是秦朗。
是张磊,生物学院的学生会副主席。一个家境普通、但性格温和踏实的男生。以前在学生会活动有过几次点头之交。
他刚从医院大门出来,显然也看到了我,脸上带着点真诚的意外和关心,正快步穿过马路走过来:这么巧你也来这里哪里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一连串的问题带着令人暖烘烘的关切,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摇摇欲坠的神经上。那点微薄的、强行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崩塌。
没……没事!
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几乎破音。下意识地,我把手里那个烫手的塑料袋往粗粝的柱子后面更用力地藏去,身体不自觉地侧了侧,想用柱子隔开他探询的目光,我……等车。
我低着头,视线死死地盯着自己那双沾满了灰土、鞋头还蹭破一小块的帆布鞋。恨不能把这双脚,连同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里去。
张磊大概被我这副过度警戒的样子弄得有点莫名,但也识趣地没有追问。哦,没事就好……
他带着点理解又略带尴尬地笑了笑,注意安全。天冷,别冻着了。
他冲我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我紧绷的身体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马路拐角,才猛地松懈下来。后背靠在冰冷粗糙的水泥柱上,才发现里面的廉价衬衫已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汗津津、冷冰冰一片。
抬起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医院大门。
就在那扇巨大的、正缓缓滑开的玻璃门缝隙里。
一个挺拔、带着与生俱来优越感的熟悉身影,在几个西装革履、神情恭谨的精英模样人物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他们步伐很快,自动分开门前进出的人群。为首那人,秦朗的父亲,北城商圈叱咤风云的人物,秦正源。此刻他似乎正偏着头,对着旁边那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大声说着什么,眉头微蹙。
而秦朗,就在他父亲半步之后。他没有穿平时那些休闲昂贵的服饰,而是一身挺括熨帖的深色羊绒大衣,衬得肩线平直利落。他微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听着父亲明显是训导的话。侧脸线条在医院的霓虹灯和傍晚的清冷光线下,显得有几分被驯化了的、冰冷的漠然和疏离。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秒。
就在那个瞬间,也许是巧合,也许是我们之间最后一点荒谬的因果丝线即将断裂前的感应。秦朗微微抬起了头。他的视线在人群里随意地扫视着,带着一种习惯性的俯瞰姿态。目光,隔着一条车流渐疏的马路,穿过傍晚浑浊的空气,猝不及防地,对上了我瑟缩在公交站牌柱子后面、死死盯过去的视线。
那一刻,整个世界陡然失声、退色。
时间好像放慢了无数倍。
他看到了我。
脸上那张惯常的、漫不经心或者淡漠表情没有出现。一种瞬间的愕然,清晰地印在那双沉黑的眸子里。紧接着,那双眼睛像被冰冷的钢针刺了一下,瞳孔猛地收缩,锐利的视线如同实质化的探照灯,穿过马路,直直投射在我身上——那张苍白惶恐的脸,那件廉价起球的旧外套,那只拼命藏在柱子后面、却仍攥着个塑料袋的手……他眉头极其迅速地、厌恶地皱了一下,又飞快地松开。眼神里那份愕然,几乎在十分之一秒内,就被一种彻骨的、高高在上的冰冷鄙夷所覆盖。
那不再是一个人看另一个人的眼神。甚至不像看一件碍眼的垃圾,更像是一种看到某种无法理解、令人极度不快、必须远远避开的污秽之物的反应。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极其冷淡、刻薄的直线。
下一秒,他迅速移开目光,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了自己的视线。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嫌弃,他甚至微微朝远离马路的方向侧转了身体,好像连迎面吹来的、可能带着我所在位置尘埃的风都嫌脏。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像拂开一粒令人作呕的灰尘般,无声地、决绝地与我划清了界限。
玻璃门在他们身前再次缓缓滑开,发出低沉的嗡鸣。那簇衣冠楚楚的人影融入了医院明亮的内部灯光下,然后彻底消失在视野中。
只剩我,像一个可笑又可悲的雕塑,僵立在公交站牌冰冷坚硬的金属柱子后面。
风从空旷的街头呼啸掠过,卷起路边几片干枯的梧桐树叶,在地上发出枯骨摩擦般的沙沙声。那攥紧了塑料袋的手,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陷入麻木,手心却冰得没有一点温度。脸颊被风吹得刺疼,我才意识到,两道冰冷的泪水,不知何时已失控地滑过脸颊。
它们流过皮肤,带来一丝诡异的灼热,最终,滴落在攥紧的塑料袋上,洇开两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世界如此安静,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那颗还在肋骨间微弱搏动的东西,在无边死寂的空洞里,清晰又缓慢地跳动。
每一跳,都像是沉重的石块落下,砸在毫无生气的寒潭里。
那是一条被设定在午夜自动发送的消息。冰冷刺目的白色方块在漆黑沉寂的手机屏幕上突然跳了出来,硬生生撕破了这片令人心安的黑暗,像一声淬了毒的冷笑。
生日快乐,廉价蛋糕吃够了吗
发信人:QinL。
那一行短短的字,像一盆冰水掺着玻璃碴子,猛地从我头顶浇了下来。每一个像素点都带着精雕细琢的残酷,精准地凿开了本以为已经麻木的旧疮疤。
身体比意识先做出反应。胃里猛地一紧,搅动着翻江倒海,浓烈的恶心感几乎从喉咙深处反冲上来。我像虾一样猛地从冰冷的瓷砖地上弓起身子,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脆玻璃碎裂的哀鸣骤然爆开。
不是有意的。只是条件反射地,那只抓住手机的手,用尽所有力气狠狠把它砸了出去!手机撞在对面的墙壁上,屏幕的冷光绝望地闪烁了一下,瞬间熄灭。碎片四溅开来,黑色的后盖弹落在地,滚了几圈才停下。
一地狼藉。
心脏像被一只裹着砂砾的巨手捏住了,猛力挤压,窒息般的剧痛伴随着一种巨大的虚无感瞬间吞噬了我。视野边缘在疯狂地模糊、晃动、扭曲。手指痉挛着捂住嘴,牙齿在剧烈地打颤,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骨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是永恒意识才从一片冰冷的混沌里勉强浮起一点尖角。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视线在那片狼藉的地面和碎裂的、早已熄灭的手机之间茫然地移动。散落着碎玻璃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在窗外渗进来的月光下,微弱地闪了一下。一点点极其细小的光芒,像一粒掉落的星尘。
我的目光凝固了。
是它。
那条廉价的塑料项链。曾经挂在塑料蛋糕盒子上,被我偷偷解下藏起来的那一条。塑料的链条在之前的混乱撕扯中被拽断了,此刻断开两段,静静躺在冰冷的瓷砖地上。那个更小一点,像是蛋糕盒子装饰物的小塑料钻,正落在一堆亮晶晶的玻璃碎碴中间。
它那么小,那么黯淡。小得几乎要被满地的碎屑和脏污吞噬掉。
可它躺在那堆代表着终结的锋利玻璃里,在模糊的泪光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却又微弱地唤起记忆的光。
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疲惫感,像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被,猝然盖顶压了下来,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慢慢地、慢慢地,挪动身体,双膝承受不住地弯曲、下沉。直到膝盖骨重重地、无声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与那些冰凉的碎玻璃碴接触。
仿佛失去了支撑骨骼的力量,只是靠着粗糙的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背脊贴着冰冷粗糙的墙面,蜷缩起单薄的身体。
目光没有离开那点微弱反光。身体深处,那个还未成形的胚胎剥离带来的钝痛并未远去,隐隐地、顽固地蛰伏着。然而此刻,另一种庞大、空洞而冰冷的感知彻底笼罩了我。
一切都结束了。以一种最不堪、最卑微、最彻底的方式。
所有的酸涩,所有的不甘,所有曾经像蔓草般缠绕在心头的卑微祈求和自不量力的妄想,都在这绝对的绝望面前,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意义。
我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在狼藉的碎片中间。目光茫然无措地,停留在那粒碎玻璃碴中依旧反射着微光的廉价塑料钻上。像一个被抽光了灵魂的旧布偶,无声地裂开、风化在无人知晓的寒冷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