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古籍之谜
梅雨季的潮气像是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省图书馆古籍修复室的空气里。窗户紧闭,空调低吟,竭力维持着脆弱的干爽。我,林默,正坐在工作台前,指尖捏着一柄细若毫芒的镊子。台灯冷白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永乐大典》的一页残卷上,那些被岁月和蠹虫啃噬出的边缘,如同海岸线般破碎不堪。桑皮纸的纤维,比婴儿的胎发还要纤细脆弱,在镊子尖下微微颤动。我屏住呼吸,将一丝新的、几乎透明的补纸边缘,以最微小的角度重叠上去。汗珠沿着鬓角滑落,滴在铺着白布的工作台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圆点。我的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一方寸的光亮,和镊子尖端那几根决定成败的纤维。任何一点微小的偏差,任何一丝不完美的贴合,都像一根细针,狠狠扎进我大脑深处某个敏感的区域,引发一阵无声的锐痛和难以遏制的烦躁。
强迫症。它像一道无形的牢笼,将我死死禁锢在细节的深渊里。书籍的排列必须绝对平行于书架边缘,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桌面上的工具,尺子、刻刀、毛刷、浆糊瓶,必须按照特定的序列和间距摆放,一丝不乱;甚至翻阅书页时,手指触碰纸张的角度和力度,都必须遵循某种刻在骨子里的精确。每一次微小的失控,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足以让我坐立难安,必须立刻纠正,直到那令人窒息的秩序感重新降临。这病让我与社会格格不入,却也赋予了我一双能洞察尘埃的眼睛。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像一粒石子投入凝滞的水面。我手一抖,镊子尖端险险擦过那脆弱不堪的纸页。心脏猛地一跳,一股熟悉的、被搅扰的焦灼瞬间涌起。
小林门外传来陈伯温和沙哑的嗓音,带着图书馆特有的尘埃气。
在,陈伯。我强迫自己应声,放下镊子,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起身开门,动作尽量放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粒子。
老馆长陈伯站在门外,身形有些佝偻,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和善。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小伙子,推着一辆半旧的平板车,车上堆着几摞用牛皮纸绳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旧书。
打扰你了吧陈伯歉意地笑了笑,眼神扫过我工作台上那精密到令人窒息的场景,刚收了一批匿名捐赠的旧书,楼下地方不够了,想暂时放你这儿几天,等腾出地方再整理上架。都是些普通读物,不影响你工作吧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几摞书上。它们堆叠得……不够整齐。最上面一捆明显歪了,几乎要滑落下来。我的指尖在裤缝上无意识地捻了捻,喉咙有些发干。
没事,陈伯,放角落就好。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侧身让开通道。
小伙子麻利地把书卸在墙角指定的一块空地上。陈伯又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我别太累,注意休息云云,便带着人离开了。门轻轻合上,修复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空调单调的嗡鸣。
但我的心绪已经乱了。那堆书的影像,像一张歪斜的幻灯片,固执地钉在我的意识里。它们堆放的形状,破坏了这方寸空间里我精心维持的平衡。角落里那片阴影,因为它们的闯入,变得异常刺眼。那捆最顶上歪斜的书,像一根芒刺,扎得我坐立不安。
不行。必须整理。立刻。马上。
我几乎是冲到墙角,蹲下身,近乎粗暴地解开那粗糙的牛皮纸绳。旧书特有的、混合着灰尘、霉菌和淡淡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我顾不得这些,手指急切地开始分类、整理。文学、历史、几本泛黄的旧杂志……动作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精确和速度。我必须尽快恢复秩序,平息大脑里那尖锐的警报。
一本深蓝色硬壳封面的书滑落到最底层。我把它抽出来。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老版本,封面磨损得厉害,边角卷起,书脊上的烫金书名几乎磨光了。很厚实的一本。
指尖传来的重量感却有些异样。沉。比它应有的厚度带来的分量,似乎多出了一些。非常细微,常人或许根本不会察觉。但对我这双被强迫症磨砺得过分敏感的手来说,这点异常的重量感,如同黑夜中的一点星火,瞬间点燃了我所有的警觉。
怎么回事
我捏着书脊,轻轻掂了掂。没错,是沉。不是纸张受潮那种均匀的沉坠感,更像是书页内部夹带了什么硬物,增加了额外的分量。
心脏莫名地快跳了几下。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和隐隐不安的奇异感觉攥住了我。我拿着这本异常沉重的《罪与罚》,快步回到工作台前。冷白的台灯光下,书的陈旧感更显浓郁。我深吸一口气,压下指尖轻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书平放在铺着洁白细布的工作台上。强迫症带来的对洁净的执念,让我本能地不想让任何污秽沾染这块属于修复的圣地。
翻开封面。扉页发黄,右下角有一个模糊的蓝色印章,似乎是一个早已注销的私人藏书章。字迹潦草难辨。书页边缘泛着深黄,显然有些年头了。我屏住呼吸,开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捻动书页。一页,又一页。纸页摩擦,发出沙沙的微响,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2
隐秘夹层
翻到接近中间的位置时,捻动的手指顿住了。指腹下的触感不对。不再是平滑的纸张,而是……一种细微的、不规则的凹凸感。非常隐蔽,若非我这种对触感吹毛求疵的病人,几乎不可能发现。
我把书页凑近台灯,几乎要贴上眼睛。冷光下,纸张纤维的纹理清晰可见。在某一页的中央区域,仔细看去,能发现一个极其微小的、边缘被精心处理过的长方形区域,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略深一点点,像一块几乎愈合的疤痕。有人用极其精湛的手法,在这页纸上挖出了一个薄如蝉翼的夹层!
一股寒气倏地从脊椎窜上头顶。是谁为什么要把东西藏在这里藏了什么
喉咙发紧,手心沁出冷汗。强烈的探究欲压倒了一切。我几乎是凭借着修复古籍的本能,从工具架上取下一柄极薄、极其锋利的专用手术刀片。刀尖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星。我稳住呼吸,让狂跳的心脏暂时平息,然后屏住气,刀尖极其精准地沿着那肉眼难辨的边缘缝隙探入。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的肌肤。
刀尖微微上挑。一小片几乎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纸片被小心翼翼地揭了起来。
夹层打开了。
里面静静地躺着三张折叠整齐的泛黄信纸。纸张的质地很普通,是那种老式的、印着浅蓝色横线的稿纸。
我放下刀片,指尖冰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拿起最上面一张信纸,展开。
字迹映入眼帘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工整、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略微向右倾斜的顿挫感……这字迹,每一个笔画,每一个转折,都像用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灼热而疼痛!
这……分明就是我自己的笔迹!
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我猛地将那张纸拍在桌上,仿佛它是一条毒蛇。白纸在冷光下刺眼。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大口喘息,试图平复那灭顶般的恐慌。是幻觉是某种恶作剧但谁又能模仿我的笔迹到如此以假乱真的地步连我自己都分辨不出!
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控制地重新落回那几张纸上。强烈的、病态的求知欲,压倒了最初的恐惧。我必须看下去!必须知道这见鬼的东西上写了什么!
我颤抖着手,拿起第一张信纸,强迫自己阅读那些仿佛由我亲手写下的、冰冷得令人骨髓生寒的文字:
致未知的审判者(或者,仅仅是我自己):
第一案:旧港区码头仓库,1998年7月14日夜。目标:张海生。职业:仓库管理员。动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交易。工具:仓库角落废弃的生锈船锚链。过程:从背后突袭,用锚链勒颈。他很壮,挣扎激烈,指甲抓破了我的手臂(左小臂内侧,三道抓痕,深可见血)。尸体沉入七号泊位外的浑浊江水中。警方结论:失踪。可笑。他们甚至没找到那片被撕下的、沾有我血迹的衣角碎片,它被锚链上的铁锈挂住了,沉在淤泥里。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日期,每一个细节,都像冰锥,一下下凿击着我的神经。旧港区仓库……张海生……生锈的锚链……左小臂的抓痕……我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左小臂内侧,那里的皮肤光滑,没有任何疤痕。可这些描述,为何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仿佛一幕幕血腥的画面,正强行塞入我的脑海!
手指僵硬地翻开第二张信纸。依旧是那刺目的、属于我的笔迹:
第二案:城西‘忘忧’酒吧后巷,2005年11月3日凌晨。目标:李艳(化名‘莉莉’)。职业:陪酒女。动机她贪婪,妄图用一段偷录的模糊视频勒索我。工具:就地取材,一根丢弃在垃圾桶旁的、断裂的沉重木质桌腿。过程:在她走向出租车的必经之路等候。一击,敲在后脑。沉闷的声响。她倒下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戛然而止。处理:尸体塞进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大型绿色垃圾箱深处。警方结论:抢劫杀人他们甚至没发现她藏在廉价假发里的那个微型录音笔,它掉在巷子深处油腻的下水道格栅缝隙里了。
忘忧酒吧……李艳……木质桌腿……后脑……下水道格栅……这些名词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令人作呕的暴力图景。我的胃部一阵痉挛。那微型录音笔……如果警察当时找到它……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最后一张纸。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纸上的字迹,依旧是我的,却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令人窒息的平静:
第三案:东郊废弃的‘红星’纺织厂,2012年9月18日傍晚。目标:王志刚。职业:落魄的私家侦探。动机他像只讨厌的鬣狗,嗅到了十年前旧港区那件事的尾巴。工具:精心准备的,一小瓶剧毒工业溶剂(无色无味,代号‘夜莺’),注入他随身携带的廉价塑料水壶。过程:在他习惯性巡视那片布满破旧纺锤的废弃车间时,静静等待。看着他拧开水壶,喝下。看着他痛苦地捂住喉咙,无声地蜷缩在布满灰尘和棉絮的地上抽搐,直到瞳孔扩散。处理无需处理。那里足够荒凉。警方结论:意外中毒他们永远想不到检查那个被随手丢弃、滚落在生锈纺锤机底下的空水壶内壁残留的‘夜莺’成分。真是一群蠢货。
红星纺织厂……王志刚……工业溶剂夜莺……塑料水壶……生锈的纺锤机……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意识。三起案件,时间跨度十几年,手法各异,受害者身份各异,唯一的共同点——都是警方悬而未决的疑案!这些细节……这些只有凶手才可能知道的细节……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以我的笔迹出现!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我不得不扶住冰冷的工作台边缘才勉强站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在最后一张信纸的末尾。
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最后一行字上。每一个笔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
游戏尚未结束。今晚九点整,第四幕准时上演。地点:馆长办公室。道具:窗边,那个他最珍爱的、清雍正年间的青瓷赏瓶。目标:陈伯。理由他太老了,该休息了,而且……他知道的也太多了。署名:一个你永远猜不到的人(或者,就是你)
3
生死分钟
青瓷赏瓶!陈伯!今晚九点!
嗡——!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重锤击中。我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修复室敞开的门,穿过外面寂静的、弥漫着书香的阅览区走廊,直直地投向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挂着馆长室木牌的房门!
时间!现在几点!
我的目光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转向墙壁上那面圆形的挂钟。
白色的表盘,黑色的指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清晰无比。
分针,正稳稳地指向数字10。
时针,则死死地压在8和9之间,距离9字,仅剩微不足道的一小格!
八点五十分!
距离信纸上预告的死亡时刻,只有最后十分钟!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那封信,那三起血淋淋的旧案,那预告的谋杀,还有那和我一模一样的、如同诅咒般的笔迹……所有的碎片在极致的恐惧中轰然撞击,几乎要炸裂我的头颅!
陈伯!那个总是带着和煦笑容,像父亲一样关照我这个孤僻怪人的老人!那个把他毕生心血都倾注在这座图书馆的老人!那个……此刻正独自待在馆长室里的老人!
那扇门……那扇此刻紧闭的门,仿佛变成了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青瓷赏瓶!它就在窗边!沉重的,冰冷的,边缘锋利……足以成为凶器!
不——!
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从我喉咙里挤出。我像一头被电击的野兽,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从工作台前弹起!动作太猛,带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砸在地上,在死寂的图书馆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我顾不上看,也顾不上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阻止它!必须阻止!
冲!冲出去!
我像一阵失控的狂风,冲出修复室的门,撞进空无一人的阅览区走廊。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如同黑色的墓碑,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皮鞋底急促地敲打着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空洞而慌乱的嗒嗒声,在巨大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又反弹回来,像无数个鬼魅在身后追赶。
十点零三分!
走廊尽头,馆长室的门就在眼前。那扇深棕色的木门,此刻紧闭着,像一块冰冷的界碑,隔绝着生与死。门缝底下,没有一丝光亮透出。
死寂。
一种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剧痛和冰寒。我冲到门前,手已经按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却又猛地顿住。凶手……那个模仿我笔迹、预告了谋杀的疯子……是不是已经进去了是不是正躲在里面陈伯他……
陈伯!陈伯!我顾不上那么多了,用尽全身力气拍打门板,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促而尖锐变形,开门!陈伯!是我!林默!开门啊!
砰砰砰!砰砰砰!
沉重的拍门声在空旷的图书馆里回荡,如同丧钟敲响。然而,门内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连一丝微弱的声响都没有。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衬衫,粘腻地贴在背上。
不!不能等!不能再等了!
砰——!
我用尽全身力气,侧着身子,狠狠撞向那扇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厚重的木门!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但门锁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门被撞开了!
我踉跄着冲了进去,巨大的惯性让我几乎扑倒在地。浓重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馆长室里没有开灯,窗帘紧闭,只有窗外远处城市霓虹的微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惨淡的光带,勉强勾勒出室内家具模糊的轮廓。
眼睛在瞬间的失明后,疯狂地适应着黑暗。熟悉的办公桌、书柜、会客沙发……都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像蛰伏的巨兽。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铁锈味。
青瓷瓶!
我的视线如同探照灯,猛地扫向窗边的位置——陈伯最珍爱的那件清雍正青瓷赏瓶,它惯常摆放的位置!
空的!
窗边的博古架上,那个本该摆放着青瓷瓶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圆形的、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异常刺眼的空白!
瓶子……不见了!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信上写的……是真的!凶手来了!瓶子……被拿走了!陈伯他……
陈伯!陈伯你在哪!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在死寂的黑暗中徒劳地呼喊。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铁锈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我的鼻腔。
血!
我的头皮瞬间炸开!这气味……这令人作呕的气味!跟信纸上描述的旧港区仓库案……那锚链上的铁锈味……一模一样!它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神经!
嗒……
一声轻响。
极其轻微,像是什么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在……办公桌后面的阴影里!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向办公桌后那片最浓重的黑暗。在那片模糊的轮廓中,似乎……有一个蜷缩的人影!
谁!我厉声喝道,声音却抖得厉害,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摆出了防御的姿态。肾上腺素在血管里疯狂奔流,恐惧几乎要摧毁理智。
呵呵……呵呵呵呵……
一阵低沉、沙哑,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愉悦感的笑声,突兀地从那片黑暗里响起。像是生锈的齿轮在摩擦。
紧接着,一个身影缓缓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从办公桌后的阴影里站了起来。借着窗缝透入的微光,那张脸逐渐清晰——
花白的头发,深刻的皱纹,温和的五官……是陈伯!
但眼前的陈伯,却与我记忆中那个慈祥的老人判若两人!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癫狂的诡异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僵硬而夸张。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浑浊的、令人心悸的兴奋光芒,如同黑暗中窥伺的野兽。
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他手中握着的东西!
那件失踪的青瓷赏瓶!它被陈伯紧紧地抓在手里,瓶身优美的曲线在微光下泛着冰冷的釉光。瓶口边缘,几道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缓缓地向下流淌,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深色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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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血!
浓烈的血腥味瞬间盖过了之前的铁锈和泥土气息,如同实质般扑鼻而来,呛得我几乎窒息!
陈……陈伯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
小默啊……陈伯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熟悉的沙哑,却浸透了令人骨髓生寒的冰冷和一种扭曲的快意,你终于来了。比我预想的……要快那么一点点。他掂了掂手中沉重的青瓷瓶,瓶口残留的暗红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死死地缠绕着我:怎么样我为你准备的‘见面礼’,还满意吗那三封信……还有这第四幕的开场提示……喜欢这个剧本吗
轰隆!
他的话如同惊雷,在我早已混乱不堪的脑海中炸开!见面礼剧本信是他放的那些以我笔迹写下的、血淋淋的认罪信……是他伪造的!
是你……我的牙齿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的,那些信……是你写的模仿我的笔迹为什么!
模仿陈伯嗤笑一声,浑浊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不,小默,那不是模仿。那是我……替你写的‘回忆录’!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混合着血腥和老人特有体味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旧港区的张海生,忘忧酒吧的李艳,红星厂的王志刚……他们,都是你杀的!我的好徒弟!
放屁!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为被污蔑的狂怒,我嘶吼起来,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尖利地回荡,你疯了!我根本不认识他们!我怎么可能……
你怎么可能不记得陈伯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因为是我帮你‘忘’掉的!每一次……在你完成那‘完美的艺术’之后……都是我,用一点小小的‘药’,帮你抹去那些……不必要的记忆片段!让你干干净净,做回那个只知道和故纸堆打交道的林默!让你以为……自己还是‘清白’的!他发出刺耳的笑声,如同夜枭的啼鸣,强迫症那不过是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引导、培养出来的工具!为了让你能一丝不苟地执行计划,为了让你能注意到常人忽略的细节,为了让你……成为一个完美的、不会留下痕迹的‘清道夫’!就像清理古籍上的污渍一样,清理掉那些碍事的‘人渣’!
他再次逼近,手中的青瓷瓶在黑暗中闪烁着不祥的幽光:今晚,是最后一步。陈伯老了……太老了。我需要一个完美的谢幕。而你,林默,我一手培养出来的杰作,你将是这场盛大演出的主角!他的笑容扭曲得如同恶鬼,等你用这个瓶子,他晃了晃手中的凶器,结束我的生命,然后……你会‘再次’忘记这一切。警方会发现现场,会找到那些指向你的‘铁证’——那三封以你笔迹写下的‘认罪信’,就藏在你自己工作的角落里!多么完美的闭环!一个强迫症连环杀手,最终杀死了自己的导师兼‘父亲’……多么精彩的故事!
他眼中闪烁着狂热而残忍的光芒,如同盯着一件即将完成的艺术品:来吧,小默。拿起它。就像你处理那些古籍上的污点一样……处理掉我。这是你的宿命!是你与生俱来的……‘天赋’!
他猛地将手中的青瓷瓶朝我脚前一掷!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沉重的青瓷瓶砸在坚硬的大理石地砖上,瞬间四分五裂!无数锋利的碎瓷片如同死亡的冰雹,迸溅开来!瓶身内残留的暗红粘稠液体,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在地面上迅速晕开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污迹,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碎裂的巨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爆炸,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飞溅的冰冷碎片擦过我的裤脚,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脚下,那滩迅速扩散的暗红液体,像一张狞笑的恶魔之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陈伯扭曲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癫狂的嘶吼还在耳边回荡——拿起它!处理掉我!这是你的宿命!
4
宿命对决
宿命不!
极致的恐惧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两股狂暴的激流,在我脑海中疯狂对撞、撕扯。强迫症带来的对污染和混乱的本能厌恶,被眼前这血腥、疯狂、精心设计的污秽场面彻底引爆!我的视线死死钉在地面上那滩刺目的血污上,大脑却像一台被病毒入侵的超频计算机,无数被刻意遗忘的碎片、被药物模糊的噩梦片段、以及那三封信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关联性,轰然炸开!
旧港区的铁锈味…信纸上描述的锚链上的铁锈…左小臂内侧的抓痕…此刻空气中浓烈的铁锈血腥味!忘忧酒吧后巷…下水道格栅缝隙的录音笔…信纸上提到的微型录音笔!红星纺织厂…夜莺溶剂…塑料水壶…警方未发现的水壶内壁残留!还有…还有那些信纸本身!
我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从地上的血污,移向陈伯那张因疯狂期待而扭曲的脸,最终,死死地锁定在他那双沾着暗红污迹、紧紧握着几片锋利碎瓷的手上!尤其是他的左手!
一个细节!一个被疯狂掩盖、却如刀锋般锐利的细节,瞬间刺破迷雾!
不……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在极致的混乱中,奇迹般地带上了一丝冰冷的、近乎金属的质感,你在撒谎,陈伯。
陈伯脸上那癫狂的笑容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你说什么
你说那些信是‘替我写的回忆录’我向前逼近一步,无视了脚下冰冷的碎瓷和粘稠的血污,目光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你说我杀了人,然后你用药让我忘记完美闭环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洞察力,那为什么!为什么那些信纸上——那些你声称是‘替我’写的信——会有你左手写字的习惯痕迹!
陈伯的身体明显地震了一下,握着碎瓷片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每一笔横画的收尾,我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上,都带着一个极其细微的、向下的顿挫和回勾!那是长期用左手写字的人,为了克服反手书写的不便,无意识中养成的独特笔锋!右手写字的人,不会有这种习惯!我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那三张信纸在台灯光下的景象,那些工整的、模仿我的字迹中,隐藏的、属于另一个人的肌肉记忆烙印!
还有!我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刺向他握着碎瓷片的左手,你刚才丢瓶子时,用的是右手!但你平时泡茶、递东西给我、甚至在古籍上做标记——你一直习惯用左手!一个伪装了二十几年右手便利的人,在极度紧张和兴奋的状态下,才会下意识暴露出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你丢瓶子的动作,右手发力,但身体重心和脚步的配合,带着明显的左撇子协调惯性!
陈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那疯狂的笑容彻底冻结、碎裂,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洞穿核心秘密的惊骇和狰狞。他握紧碎瓷片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恐惧的倒影。
所以,我的声音冷得像冰窖里的寒风,斩钉截铁地砸向他,那三封信,从头到尾,都是你写的!模仿我的笔迹,但留下了你自己左手写字的破绽!那三起悬案……旧港区、忘忧酒吧、红星厂……凶手一直是你!陈伯!是你!
闭嘴!!陈伯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尖厉嘶吼,那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被戳穿伪装的暴怒和绝望。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和善彻底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凶光!他猛地扬起那只紧握着锋利碎瓷片的左手,如同握着淬毒的匕首,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牛,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不管不顾地朝着我猛扑过来!
你知道得太多了!小畜生!去死吧!
那张被岁月和此刻狰狞彻底扭曲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急速放大,锋利的碎瓷片反射着窗外霓虹的冷光,带着死亡的气息直刺我的咽喉!浓烈的血腥味和老人身上腐朽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风暴!
生死一线!
我的身体在极致的危险刺激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反应!没有思考,只有本能!强迫症赋予我的、对空间和距离病态的精确感知力,在此刻化作了救命的武器!就在那闪烁着寒光的碎瓷片即将刺入皮肉的刹那,我猛地向右侧拧身!
嗤啦——!
冰冷的锐物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划过我左臂外侧!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无比,紧接着是皮肉被割开的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衣袖。
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但也彻底点燃了我求生的意志和反击的怒火!陈伯因全力扑刺而身体前倾,重心不稳。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我强忍着左臂的剧痛,右腿如同蓄满力的弹簧,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他的小腿胫骨踹去!
砰!
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
陈伯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像一截被伐倒的朽木,重重地向前扑倒!他手中的碎瓷片脱手飞出,叮叮当当地撞在墙壁上。而他扑倒的方向,正对着地面那堆他刚刚亲手摔碎的、锋利无比的青瓷瓶残骸!
噗嗤!咔嚓!
一连串令人牙酸的、血肉和硬物摩擦、碎裂的闷响!陈伯的整个身体,尤其是脸部和前胸,狠狠地砸在了那片犬牙交错的碎瓷堆里!
惨叫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昏暗的馆长室里,只剩下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一种粘稠液体从破碎容器里汩汩涌出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声响。
陈伯的身体趴在那片狼藉之中,一动不动。碎瓷深深扎入他的身体,尤其是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在窗外透入的微光下,只能看到一片暗红和锐利的白。他身下,那滩原本属于别人的暗红血污,正在被他自己体内涌出的、更加新鲜的红色迅速覆盖、扩大。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瓷器粉末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结束了
我的大脑一片轰鸣,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我这一切的真实和残酷。巨大的疲惫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袭来,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就在这时——
呜哇——呜哇——呜哇——
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如同撕裂黑夜的利刃,骤然打破了图书馆死一般的寂静!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布满血污和碎瓷的地板上、墙壁上疯狂地跳跃、旋转!
这么快!
我猛地抬头,惊愕地看向窗外那闪烁的光影。警笛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图书馆大门外。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拍门声、喊话声隐约传来。
是谁报的警陈伯在等我入局前,难道还安排了后手或者……是刚才撞门、打斗的动静太大,惊动了外面的人
无数个念头在混乱的脑海中翻滚。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冰冷的触感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凶案现场:陈伯血肉模糊的尸体、满地狰狞的碎瓷、大片大片刺目的血泊、我左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还有,那本引发一切、此刻正静静躺在修复室工作台上的《罪与罚》,以及里面那三封致命的伪造信……
一个冰冷的事实,如同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无论真相如何,在警方眼中,这一切会指向谁
陈伯精心编织的、那个关于强迫症连环杀手的剧本……似乎,并未因他的死亡而落幕。那三封模仿我笔迹的信,就像三枚早已埋下的、淬毒的钉子。而此刻这血腥的现场,我身上的伤……都成了剧本上新的、似乎无可辩驳的注脚。
警笛声在门外尖锐地呼啸,如同丧钟。
我缓缓抬起沾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的是一片冰冷的麻木。目光越过地上那具已经失去所有声息的躯体,最终停留在墙角那堆被精心整理过、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匿名捐赠旧书上。
强迫症带来的、对秩序和洁净的极致渴望,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污秽和混乱形成了最残酷的讽刺。那些书……它们堆放的形状,似乎……又歪了一点
警笛的锐鸣像无数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在空旷的图书馆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红蓝交错的警灯光芒,如同地狱熔炉的火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布满碎瓷、血污和死亡气息的馆长室内疯狂跳跃、扭曲。门外,沉重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的碰撞声、模糊而急促的指令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逼近。
结束了不,陈伯精心设计的剧本,才刚刚翻开最险恶的一页。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粗重地喘息,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痛,温热的血浸透了衣袖,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毯上汇入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湖泊。陈伯的尸体就趴在那片狼藉之中,脸部和前胸深深嵌入锋利的碎瓷堆,早已没了声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瓷器粉末的尘土气,粘稠地塞满每一个肺泡。
目光扫过这片地狱般的景象——我的伤,陈伯的死,满地凶器般的碎瓷,还有……修复室里那本夹着三封致命伪造信的《罪与罚》。在任何人眼中,这都是一场残忍的、徒弟弑师的凶杀现场。而那三封认罪信,就是铁证链上最沉重的一环。陈伯赢了,即使他死了。他用死亡,给我套上了最后、也是最牢固的枷锁。
砰!
馆长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刺眼的手电筒光束如同探照灯,瞬间撕裂了室内的昏暗,精准地锁定在我身上,刺得我睁不开眼。强烈的光线让我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警察!不许动!双手举过头顶!一声威严的厉喝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脚步声急促涌入,几个穿着深色制服的身影迅速散开,占据有利位置。冰冷的枪口,在强光映衬下闪烁着致命的幽光,齐齐指向我的胸膛。
放下手!慢慢转过来!双手举高!另一个声音补充道,同样紧绷,充满警惕。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我缓缓放下遮挡强光的手,依言,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强光的方向,将沾满血污和灰尘的双手,一点一点地举过头顶。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
地上有尸体!确认死亡!一个警员迅速靠近陈伯,用强光手电扫过那片惨状,声音带着职业的冷静,但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血腥的场面冲击着每个人的感官。
嫌疑人有武器吗先前厉喝的声音再次响起,是位中年警官,国字脸,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我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肩上的警衔表明了他的身份。
报告刘队!现场发现大量瓷器碎片,部分边缘极其锋利,疑似凶器!嫌疑人左臂有开放性伤口,正在流血!另一个警员迅速汇报。
被称为刘队的警官目光如炬,死死钉在我脸上,又扫过我左臂那片刺目的深色湿痕和地上蜿蜒的血滴。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审视和深深的怀疑。陈伯的剧本,正在他眼前完美展开。
姓名!刘队的声音冰冷。
……林默。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你和死者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导师,图书馆馆长,陈伯。
是你杀了他刘队的问题如同重锤,直击核心。
不!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颤抖,是他!是他袭击我!他是凶手!那三起悬案……旧港区仓库、忘忧酒吧后巷、红星纺织厂……都是他干的!他伪造了认罪信陷害我!
认罪信刘队的眉头猛地蹙紧,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什么认罪信在哪里
在……在古籍修复室,工作台上……一本旧《罪与罚》的书页夹层里……我艰难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向门外走廊尽头的方向,三封……上面详细写了那三起案子……字迹……字迹模仿我的,但那是他写的!他是左撇子!信纸上有他左手写字的习惯痕迹!他刚才亲口承认了!
我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块,现场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警员们交换着眼神,带着难以置信和强烈的怀疑。一个垂死挣扎的嫌疑人,抛出一个如此离奇、牵扯到多年悬案的故事,听起来更像是天方夜谭。
刘队的脸色没有任何松动,眼神反而更加深沉。他显然不信,至少此刻不信。他朝旁边一个年轻警员使了个眼色:小张,带两个人,立刻去他说的修复室,找到那本书和信件!小心取证!
是!小张立刻带人冲了出去。
刘队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如同沉重的枷锁:林默,你说陈馆长袭击你用什么东西
那个青瓷瓶!我指向地上那片狼藉,窗边那个……他拿起来砸向我!我躲开了,瓶子摔碎了!他想用碎瓷片杀我!我下意识地抬起左臂示意伤口,钻心的疼痛让我倒抽一口冷气,他用碎瓷片划伤了我!然后扑过来……我踹倒了他……他……他摔在了碎瓷片上……
我的叙述混乱而急促,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但在经验丰富的警察听来,漏洞百出。尤其是我身上只有一处不算致命的划伤,而陈伯却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当场毙命。
你说他亲口承认自己是三起悬案的凶手,还伪造信件陷害你刘队的声音带着冰冷的质疑,动机呢一个德高望重的老馆长,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又为什么要用这么复杂的方式嫁祸给你他图什么
他……他疯了!我嘶声道,陈伯那扭曲癫狂的面容和话语再次冲击着我的脑海,他说他培养我的强迫症……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他的‘清道夫’!帮他清除‘碍事’的人!他说他老了……要用我的‘手’来结束他的生命,完成一个‘完美闭环’!他需要一场‘盛大演出’!这些话语说出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如同疯子的呓语。
刘队嘴角绷紧,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你在胡扯的神情。周围的警员也流露出同样的怀疑。现场的血迹分布、我的伤势与陈伯致命伤的对比、我那套匪夷所思的说辞……所有的证据链,都无情地指向一个结论:我就是凶手。
5
真相浮现
刘队!找到了!小张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他快步跑回馆长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物证袋,里面赫然是那本深蓝色封皮的《罪与罚》!他身后跟着的警员,小心翼翼地捧着另外三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三张折叠的、泛黄的信纸。
刘队立刻上前,接过物证袋。他隔着透明的袋子,用强光手电照射,仔细审视着那三张信纸。当他看清上面的内容——那三起悬案的血腥细节,以及那模仿得惟妙惟肖、指向林默的笔迹——尤其是最后那封预告陈伯死于青瓷瓶的信时,他的脸色骤然变得无比凝重!
他猛地抬起头,锐利如刀的目光再次射向我,那眼神里的怀疑和压力,几乎要将我碾碎!陈伯的铁证,来了!
报告刘队!法医的声音从陈伯尸体旁传来,带着一丝异样,初步勘验,死者致命伤集中在头面部和胸部,由大量尖锐瓷器碎片刺入造成,符合高坠或强力撞击特征。但……有一个发现很奇怪。
说。刘队头也没回,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
死者左手,紧握着一片较大的青瓷碎片,握得非常紧,碎片边缘割破了他的掌心。法医顿了顿,声音带着困惑,这碎片……非常锋利。而且,从死者倒地的姿势和碎片嵌入的角度来看……他扑倒时,左手是下意识前伸支撑的姿势。这种情况下,他掌心握着的这片锋利碎片,应该……应该会在他摔倒时,被外力压得更深地刺入他自己的手掌或者手臂。但奇怪的是,这片碎片的刃口上……只有他自己的血迹。没有发现任何因强力压迫造成的、更深层次的切割或刺入伤。就好像……他摔下去时,这片被他死死握住的碎片,并没有承受他身体下坠的冲击力
法医的话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混乱中的我!一个被忽略的细节,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火星!
冲击力……我喃喃自语,混乱的思绪被强行拽回那个生死瞬间。陈伯握着碎瓷片疯狂扑来,我侧身躲开划伤,然后踹向他小腿……他失去平衡向前扑倒……身体砸向碎瓷堆……他那只握着碎瓷片的左手!在身体前扑的瞬间,那只手是向前伸着的!如果他紧握着碎片,在身体砸向地面的巨大冲击下,那只手和碎片怎么可能不受力!除非……
除非他在摔倒前的最后一刻,松开了手!或者……他根本就没打算用那只手支撑!
我的目光猛地投向陈伯那只紧握着碎瓷片的左手!在法医的强光照射下,那紧握的姿势显得异常僵硬、不自然!一个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他不是想杀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他……他是想自杀!用我的‘手’来‘完成’他的剧本!
你说什么刘队厉声追问,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也捕捉到了我话里透出的那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性。
他扑过来,拿着碎片……我语速极快,混乱的记忆碎片在高压下飞速重组,但他刺的方向……不是要害!是手臂!他故意让我躲开!然后他扑倒……他根本没想稳住身体!他是算好了角度!算好了那片碎瓷堆的位置!他就是要让自己……用最惨烈的方式,死在我面前!死在我‘造成’的现场里!那只握着碎片的手……是他最后留给你们的‘证据’!证明他‘曾试图反抗’!证明我的‘凶残’!那碎片上没有更深的外力伤口……因为他摔倒时,根本没用力握紧它!他只是……把它当成了嫁祸我的道具!
我的话如同惊雷,在血腥的馆长室里炸开。警员们面面相觑,连刘队的眼中也闪过一丝深深的震动和难以置信的寒意。自杀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只为完成一场嫁祸这需要何等扭曲的心智和疯狂的决心!
报告!一个技术队的警员急匆匆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脸色异常凝重,刘队!我们刚才紧急调阅了图书馆入口和这层走廊的监控!馆长室门口这个探头……在今晚八点五十五分到九点零五分……这关键的十分钟……被人为关闭了!后台操作日志显示……关闭指令……是从馆长室内部终端发出的!时间……就在八点五十五分整!
八点五十五分!正是我发现信件、冲向馆长室的前五分钟!正是陈伯等待主角登场、准备拉开第四幕的时刻!他提前关闭了门口的监控!为了确保没有记录下他邀请我进入、以及随后发生的一切!
还有!技术警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恢复了馆长办公室电脑的部分临时缓存记录……在……在今晚八点四十分左右……他发送了一封定时加密邮件!接收方……是市局刑侦总队的公共邮箱!设定的发送时间……是九点十五分!
九点十五分!距离现在,只差几分钟!
刘队的脸色瞬间铁青!他猛地看向腕表!秒针正在滴答走向那个致命的时间点!
立刻联系技术中心!拦截那封邮件!刘队几乎是吼出来的命令!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然而,命令刚刚发出,他口袋里的手机,几乎在同一时间,尖锐地、不容置疑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那震动声,在此刻死寂的房间里,如同丧钟敲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刘队那只缓缓伸向口袋的手上。空气凝固了,连浓重的血腥味都似乎被冻结。
刘队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的,赫然是市局技术中心的紧急来电!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免提键。
一个焦急的声音立刻从扬声器里冲出,回荡在布满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刘队!邮件没拦住!九点十五分整,一封来自陈伯私人加密邮箱的定时邮件,已经自动发送到了刑侦总队公共邮箱!内容……内容是一份电子文档!标题是……是‘关于图书馆员工林默重大犯罪嫌疑的自首材料及关键证据说明’!附件……附件里扫描了那三封手写信件!还有……还有一段文字,声称林默精神异常,有严重暴力倾向和强迫症,长期受到他的监控和约束,但今晚彻底失控,持凶器闯入馆长室对他行凶!他……他声称自己可能遇害,邮件就是最后的证据!请求警方立刻控制林默,并搜查他的住所和工作区域!
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陈伯……他连自己的死亡时间都计算得如此精确!九点十五分!正是警笛响起、警察冲入现场,亲眼目睹这凶案结果之后!这封自首材料,这所谓的关键证据,在他死后,如同幽灵的控诉,准时抵达!成为钉死我的最后一枚棺材钉!完美地补充了监控缺失的空白!将他精心策划的徒弟弑师的剧本,推向了无可辩驳的高潮!
刘队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无比复杂,有震惊,有愤怒,有对陈伯疯狂算计的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审视和怀疑。
物证(信件)、动机(精神异常、失控)、作案时间(九点)、现场(我的伤、陈伯的死状)、以及这封死后准时发出的自首指证……所有的一切,都严丝合缝地指向了我。陈伯用他的死亡,完成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嫁祸。
林默……刘队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的目光扫过我左臂的伤口,扫过地上陈伯血肉模糊的尸体,扫过那本《罪与罚》和物证袋里的信件,最后,定格在我苍白的、写满绝望的脸上。
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从脚底蔓延,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来窒息的闷痛。刘队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皮肤上,穿透皮肉,直抵骨髓。那目光里有风暴,有冰霜,有对眼前这完美罪案的深深忌惮,更有一种几乎将我钉死在凶手位置上的、沉重的审判。
我还能说什么陈伯的幽灵邮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已经精准地嵌入警方的视野。那三封信,我的笔迹(伪造的),陈伯的证词(死后的),现场的惨状……所有的路,都被他用自己的血和碎瓷,彻底封死。我的辩解,在这一切面前,苍白得像一张浸透了污水的废纸。
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挤出的声音微弱而破碎,我没有……杀他。那三起案子……也与我无关。信……是伪造的。他……我抬手指向地上那片狼藉,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他用自己的命……设了这个局。
刘队沉默着。他的沉默比任何呵斥都更具压迫感。周围的警员也沉默着,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只有物证袋里的信纸,在强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无声地嘲笑着我的徒劳。
刘队!一个警员快步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证物袋,里面装着几片沾着暗红污渍的碎瓷片,在嫌疑人林默左臂伤口附近的衣服碎片上,提取到了与地上碎瓷成分一致的微量釉质残留!同时,在死者陈伯紧握的那片较大碎瓷的刃口上,除了他自己的血迹,还检测到了微量的……一种特殊的古籍修复用浆糊成分!这种浆糊,据我们初步了解,是古籍修复室专用配方!
浆糊!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的混沌!古籍修复室专用浆糊!我的工作台!那本《罪与罚》!
那本书!我猛地抬头,声音因为激动而陡然拔高,指向小张手中那个装着《罪与罚》的物证袋,那本《罪与罚》!夹层的边缘!他打开夹层时,为了不留下明显痕迹,肯定用了浆糊重新粘合边缘!只有修复室才有那种浆糊!他手上沾到了!他握着那片碎瓷时,把浆糊残留蹭上去了!那浆糊……就是证明他碰过那本书、伪造了信件的铁证!我的心脏狂跳起来,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刘队眼神骤然一凝!他迅速看向技术警员:立刻!把那片带浆糊残留的碎瓷片,还有那本《罪与罚》夹层边缘的粘合处,做微量物质成分交叉对比!要最快速度出结果!
是!技术警员立刻带着证物袋快步离开。
等待。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馆长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仪器工作的微弱嗡鸣,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刘队没有再问我话,他只是紧紧盯着我,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剖开。他肩头的对讲机偶尔传来外面现场指挥的模糊指令。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艰难爬行。
终于!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技术警员几乎是跑着冲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震惊和兴奋的神情:刘队!结果出来了!死者陈伯左手紧握的那片碎瓷刃口上检测到的微量浆糊残留,其成分构成、配比,包括里面极其微量的几种特殊植物纤维添加剂……与那本《罪与罚》书页夹层边缘粘合处提取的浆糊样本……完全吻合!这种配方的浆糊,具有高度特异性,只在古籍修复领域使用,且不同机构配方常有细微差异,而我们比对了本市其他几家机构,包括省博的样本,都不同!可以确定,死者陈伯手上的浆糊残留,只可能来自这本《罪与罚》书页夹层的粘合操作!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死寂的房间炸响!
物证!铁一般的物证!它无声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一个事实:陈伯,亲自操作了那本书的夹层!他接触了那些信!他伪造了证据!那封所谓的自首指证邮件里声称林默精神异常、长期受到他监控约束、信件是林默所写……这一切,在这微量浆糊残留的交叉验证下,轰然崩塌!陈伯精心构筑的嫁祸高塔,被这最不起眼的、属于他自身破绽的尘埃,击穿了一个致命的裂口!
刘队的眼神瞬间变了!之前的怀疑和沉重如同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锐利和一种洞穿迷雾的清明!他猛地看向我,目光如炬:林默!你刚才说……他扑向你时,刺的是手臂不是要害而且他摔倒时,左手握着的碎片没有受到应有的冲击
是!我立刻回答,抓住这唯一的生机,他根本不想杀我!他只是想制造冲突!制造我‘行凶’的假象!他算好了摔倒的位置和角度!他就是要在你们冲进来的时候,死在我面前!用最惨烈的方式!完成他对我的……最后审判!
刘队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他环视一片狼藉的现场,目光扫过陈伯的尸体,扫过那本《罪与罚》,扫过地上大片凝固的血污,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墙角那堆被整理过、却依旧显得突兀的匿名捐赠旧书上。
小张!刘队的声音斩钉截铁,立刻彻查这批匿名捐赠旧书的来源!登记信息、运输渠道、所有经手人!特别是……重点检查所有书籍,是否有异常夹层、标记,或者……不属于书籍本身的东西!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如霜,同时,申请搜查令,彻底搜查陈伯的办公室、住所!重点查找与旧港区码头、忘忧酒吧、红星纺织厂相关的线索!还有……查清他所有银行流水、通讯记录!尤其是案发时间段前后的异常联系和资金往来!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一定有支撑他完成这些案子、并且协助他完成这场嫁祸布局的网络!那三起悬案,还有今晚这出戏……需要的资源和人脉,不是一个图书馆长能独立完成的!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封锁现场、固定证据、调查全面铺开。法医和技术人员开始更细致地勘验陈伯的尸体和现场痕迹。我被两名警员看守着,带到相对干净的走廊一角,左臂的伤口被随队的医护人员进行了简单的消毒和包扎。冰冷的消毒水刺激着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却让我混沌的大脑感到一丝异样的清醒。
6
罪愆无声
尘埃落定不,尘埃才刚刚被搅动。
几天后,市局刑侦支队,询问室。
白炽灯的光线冰冷而均匀。刘队坐在我对面,面前摊开着一份厚厚的卷宗。他的脸色依旧严肃,但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压迫,多了一些复杂的探究。
林默,他开口,声音平稳,法医的最终报告出来了。陈伯的致命伤确系摔倒时头部和躯干要害部位遭受大量尖锐瓷器碎片贯穿所致,符合意外或受外力作用失衡导致的撞击伤特征。你左臂的伤口形态,与他紧握的那片碎瓷刃口形状吻合,伤口内也检测到了微量瓷器釉质残留,证实是他用该碎片所伤。现场搏斗痕迹、血迹喷溅形态、以及微量物证(古籍浆糊残留)的交叉验证,基本支持你关于他主动袭击、你被迫防卫、他意外摔倒在碎瓷堆上的陈述。
他翻动卷宗:那三封‘认罪信’的笔迹鉴定结果也出来了。虽然模仿你的笔迹达到了极高相似度,但在一些极其细微的连笔转折、尤其是横画收笔的顿挫回勾习惯上,暴露了书写者长期使用左手的肌肉记忆特征。这与陈伯是左撇子的事实完全吻合。结合《罪与罚》夹层上提取到的、与他手上残留一致的专用古籍浆糊,可以确认,这三封信,是陈伯本人伪造无疑。
他合上卷宗,目光直视着我:那批匿名捐赠的旧书,我们找到了源头。是一个早已注销的空壳文化公司登记的捐赠。追查下去,发现这家公司与旧港区一个已被打掉的走私团伙有资金关联。我们在其中一本书的硬壳封面夹层里,发现了一张模糊的、二十多年前的旧港区码头货物交接单据复印件,上面有一个模糊的签名,经技术处理,与陈伯年轻时的笔迹高度相似。这很可能就是张海生当年‘看到不该看的交易’的冰山一角。
至于李艳和王志刚,刘队继续道,在陈伯一处隐秘住所的保险柜里,我们发现了大量现金、几本伪造的护照,还有……李艳当年藏匿的微型录音笔的残骸碎片,以及记录着王志刚行踪和‘红星’纺织厂内部结构的详细笔记。他电脑里被删除的部分通讯记录也恢复了,显示他与一个境外匿名账号有长期联系,接收指令和汇报‘清理’进度。‘夜莺’溶剂的来源,也指向那个网络。
刘队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陈伯的‘自首’邮件,虽然内容虚假,但它发送的时间点、关闭监控的行为、以及他提前布置好的一切……都指向一个目的:用他的死亡,彻底坐实你的罪名。动机……除了掩盖他过去多年的罪行,或许……刘队的声音低沉下来,也包含着一种扭曲的‘传承’或者‘毁灭’的执念。他培养了你,塑造了你的强迫症,或许在他疯狂的逻辑里,只有让你也彻底堕入深渊,成为他罪行的‘继承者’和‘替罪羊’,他的一生才算‘圆满’。或者,仅仅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多,他无法再控制你,所以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处理’掉你这个最后的‘污点’。
询问室里一片寂静。刘队的话,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了陈伯那看似儒雅温和的表象,露出了底下腐烂发臭、扭曲癫狂的本质。
你的强迫症……刘队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法医的精神评估报告也出来了。结论是,你的症状虽然严重,但属于典型的强迫行为障碍,主要表现为对秩序、洁净的过度追求和由此引发的焦虑,并未伴随反社会人格障碍或暴力倾向的核心特征。陈伯对你的‘培养’,更多是利用了你性格中的敏感特质,而非创造了某种‘杀手本能’。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案子还没完。陈伯背后的那个网络,我们还在追查。那三起悬案,会重启调查,指向他的证据链正在完善。至于你……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基于现有证据,尤其是证明陈伯伪造信件、主动袭击并导致自身死亡的客观物证链,以及你关于正当防卫的陈述得到现场痕迹的支持,检方初步意见,不予对你提起刑事诉讼。
不予起诉。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搬走了压在我胸口万斤巨石。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虚脱感。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喉咙里堵得发慌,一句话也说不出。
走出市局大楼时,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空气里是城市特有的、混合着尾气和尘埃的湿润气息,与图书馆里经年累月的书香、以及那晚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截然不同。
我没有立刻回那间狭小的公寓。鬼使神差地,我走向了省图书馆的方向。
图书馆已经解除了封锁,但大门紧闭,挂着内部整理,暂停开放的牌子。昔日的宁静肃穆,笼罩着一层劫后余生的阴霾。我绕到后门,凭着记忆中的员工通道密码,走了进去。
空无一人。巨大的阅览区一片死寂,只有应急灯发出惨淡的绿光。一排排沉默的书架,在昏暗中投下长长的、如同墓碑般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尘埃的味道,试图掩盖那晚残留的恐惧,却反而增添了几分凄凉。
我穿过空旷的走廊,脚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记忆的碎片上。最终,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挂着古籍修复室木牌的门前。
门虚掩着。我推开门。
里面依旧保持着那晚离开时的模样,只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冷白的台灯还亮着,固执地照亮工作台那一方小小的区域。那本深蓝色的《罪与罚》,已经不在了,作为重要物证被封存。但工作台上,还残留着一些细小的纸屑,以及……那柄曾被我用来揭开夹层的、极薄的手术刀片,静静地躺在洁白的细布上,反射着一点寒光。
目光落在墙角。那堆引发一切的匿名捐赠旧书,也被搬走了,只留下地面上一个略显凌乱的方形印记。那块区域,看起来……空荡得有些不协调。
强迫症带来的、对秩序的强烈渴望,如同潜伏的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来。那空荡的角落,那工作台上散落的纸屑,那微微歪斜的工具……一切都在刺激着我大脑深处那根敏感的神经。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焦躁感开始升腾。
我走到工作台前。没有去动那柄刀片。目光落在那些细小的纸屑上。它们散乱着,毫无规律。
我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开始极其缓慢地、精确地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纸屑,一点一点地归拢。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易碎的蝶翼。然后,将它们聚拢成一撮,轻轻扫入桌角的废纸篓。
接着,我拿起那柄冰冷的手术刀片。它的重量和触感如此熟悉。我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它光洁如镜的表面,直到上面再也看不到一丝尘埃或指纹的痕迹。然后,将它精准地放回工具架上它原本的位置,与其他工具平行,间距分毫不差。
最后,我的目光再次投向墙角那片空荡的区域。那里,曾经堆放着不祥的旧书。现在,它只是一个需要被修正的空白。
我走到墙角,蹲下身。从旁边的材料架上取下一块干净的白色软布。我极其缓慢地、用布擦拭着那片地面,拂去灰尘,抹平那看不见的凌乱印记。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强迫症带来的尖锐警报,在指尖的擦拭和目光的校准下,一点点平息。那种令人窒息的焦躁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取而代之。
做完这一切,我直起身,站在修复室中央。冰冷的空气包裹着我,台灯的光晕是这巨大寂静中唯一的光源。书架上,那些历经沧桑的古籍沉默地矗立着,泛黄的纸页间承载着无数被遗忘或被篡改的故事。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整齐排列的书脊,扫过纤尘不染的工作台,扫过墙角那片被我修正过的空白。
秩序恢复了。
洁净恢复了。
强迫症带来的尖锐痛苦,暂时蛰伏了。
然而,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却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盘踞在刚刚获得的平静之下。
那本消失的《罪与罚》里,是否还藏着未被发现的夹层陈伯背后那个幽灵般的网络,是否还在黑暗中窥伺那些被药物模糊的噩梦碎片,究竟是陈伯植入的虚假记忆,还是……被深埋的、属于我自身黑暗角落的真相
强迫症让我看清了笔迹的破绽,看清了浆糊的残留,看清了现场的每一个不合逻辑的细节。它让我在这场致命的棋局中,险之又险地抓住了一线生机。
但此刻,它更像是一面扭曲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的,是一个刚刚挣脱死亡陷阱的人。镜子的边缘,却依旧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来自陈伯和那三封信的黑暗。镜子的深处,一个模糊的、带着审视目光的轮廓,正冷冷地回望着我——那是过去的林默还是某个……连我自己都不敢确认的、被清理过的影子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敲打着玻璃,如同无数细碎的叩问。我站在冰冷的寂静里,站在被修正过的秩序中心。强迫症带来的短暂安宁,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上。
冰面之下,暗流汹涌。那些被清理的故事,那些被修复的痕迹,真的……彻底结束了吗
书页合拢。
但墨迹深处,罪愆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