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三十万债·血棺礼 > 第一章

1
钞票砸脸
穷酸气都臊臭老子三十万了!把脸伸过来蹭蹭,看你这穷骨头能沾上点金粉不能!
钞票砖块裹着蛮横的风声,狠狠砸在张翠花枯槁的左脸上。棱角锐利的钱垛子边缘像把钝刀,撞在颧骨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崭新的百元大钞哗啦炸开,红色的纸片混着唾沫星子,劈头盖脸砸了她满头满脸。
张翠花呃一声闷哼,瘦小的身子被砸得向后踉跄两步,咚地撞上冰凉的土墙才没倒下。额头火辣辣地痛,鼻子里一股热流涌出,铁锈味瞬间混进了劣质油墨那生冷刺鼻的气息里。血线蜿蜒着淌过她沟壑纵横的灰黄脸颊,滴落在胸前满是补丁的旧褂子上。散落的钞票黏在她稀疏灰白的鬓角,像戴了顶染血的花冠。
她抬手想挡,手腕抖得像风里的枯叶。那点想捂住脸颊止疼的动作,只扯动了她嘴角撕裂的皱纹,浑浊的老泪混着血水往下淌。她低着头,不敢看,粗糙开裂的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墙上剥落的泥块,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瞧清喽!老陈家婆子!王老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冻透的石块砸在冰面上。他一只粗糙黢黑、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油泥的大脚丫子,嫌弃地拨开脚边一张沾了泥巴的红色票子,仿佛那是什么腌臜秽物。他的手指点着堂屋中间油腻木桌上那座码得齐整方正、红得刺眼的钞票堡垒,每一捆都像被勒紧了脖子的红砖。这才叫钱!三十万现大洋!新崭崭刚从农信社抬出来的!买你这副穷骨头架子,够买你祖宗八代的坟头土了!
张翠花肩膀更狠地缩起来,人几乎要跪到地上去:老根兄弟……俺、俺们实在拿不出……
拿不出!王老根猛地拔高嗓门,房梁上陈年的灰扑簌簌往下掉。他两步跨过去,一把薅住张翠花散落在颊边的几根灰白头发,蛮力地把她那颗佝偻着的脑袋拽抬起来,逼着她看向桌上那堆令人窒息的红光。睁开你那狗眼珠子好好瞅瞅!老子这三十万,是给我儿讨媳妇办排场的!是拿香烛油火烧出来的!是垫在我王家独苗根脚底下做泰山石敢当的!是救命的钱!你那儿子算个什么东西茅坑里的蛆!也配打这钱的主意!啊!
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几乎喷到张翠花布满血污的脸上,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暴凸着,死死钉在堂屋门口那道单薄纤弱、正死命抠着门框的身影上:王春英!杵在那挺尸呐!还不滚去把灶灰倒了!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抠出来当泡儿踩!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钩得门口那个穿洗得发白蓝布衫的姑娘浑身一颤。
王春英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冰碴子,从头顶凉到了脚底板。指甲深深陷进门框的烂木头里,木刺扎进皮肉里都没有知觉。她看着娘额头上那刺目的红,看着地上散落被踩踏的钞票,看着爹那张沟壑纵横、因为极度暴戾而扭曲变形的黑脸。一股腥甜在嘴里弥漫开,牙把嘴唇里子咬了个稀烂。
爹!!一声裹着血腥气的嘶喊冲口而出,比寒山坳里过堂的野风还要尖锐凄厉,钱是你的命根子!那我娘是什么!地上蹭脚的泥巴吗!你的钱是命!她流的血就不是命了吗!!
院子里死寂了一瞬。连被拴在院角枯枣树下的陈磊都忘了脖子上的剧痛,抬起头,透过滂沱的雨幕,一双眼珠子烧红了,死死钉在堂屋里那对父女身上。
王老根的脸在跳动的油灯光下,瞬间变成一块烧红的生铁!所有的皱纹都在扭曲跳动,喷着肉眼可见的热气!他被女儿这份前所未有的忤逆彻底点燃了怒火!
反了你个小贱人了!!!
一声爆吼如同炸雷!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熊,两步就冲到了门口!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住王春英单薄的身子。
敢替老陈家这绝户婆娘叫屈!老子生你养你,就养出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专戳爹心窝子的畜生!唾沫星子带着腥臭的口气,雨点般喷在王春英惨白冰凉的脸上。他粗糙如砂纸的大手猛地扬起,带着一股要把门框都拍裂的凶戾风声,狠狠扇了过去!
啪!!!
沉闷得令人心悸的皮肉撞击声!王春英的头颅被那股巨力狠狠掼向门框!太阳穴位置猛地撞在门框一个凸起的小钉子上!
剧痛!尖锐的爆炸感!滚烫的液体瞬间从额角涌出,糊住了左眼,沿着冰冷的皮肤迅速滑下。是血!她眼前金星乱冒,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塌陷!耳朵里全是尖锐刺耳的嗡鸣!爹那张扭曲得不像人形的脸,在血红的视野里晃动、咆哮!像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
命!你再跟老子提一个字‘命’试试!你的命是老子给的!想收回去老子一根手指头就能掐死你!再敢放一个屁,老子这就把你吊死在房梁上给全村的野鬼瞧瞧!
那刻毒入骨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她被血腥灌满的耳道。一股巨力猛地将她整个人向后搡去!
滚!!!没用的赔钱货!
身体撞开里屋那扇更加黑暗的破门板,重重摔了进去!木头腐朽断裂的声音刺耳。后脑勺砸在冰凉坚硬的土地上,疼得眼前彻底发黑。浓重的血腥味和被摔懵了的眩晕包裹了她。
地上冰冷!泥腥气直冲鼻子!灶塘里一点残余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勾勒出旁边角落里那只破旧竹筐的轮廓。筐底下……剪刀!
念头像是黑暗中唯一跳动的火星!什么都顾不上了!爹的咆哮、娘的哀泣……所有声音都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只剩下院外!
院外!!那勒在喉骨上的绳……那撕扯出的喘息!!
2
生死线
扑过去!手指像冰钩子,猛地伸进筐底!粗糙的篾条扎着肉!碰到了!冰冷!坚硬!死沉!剪刀铁质的寒气顺着指尖一路冻到心窝子!可这冰冷此刻成了唯一能攥住的武器!剪刀柄被她手心里瞬间涌出的冷汗浸得发黏!
喉咙里滚着血沫子,她发出野兽般低低的嘶鸣。脑子里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清晰得像冰锥凿刻:出去!剪断!
就在她猛地转身,要撞开里屋破门扑出去的刹那!
院外!
风雨声里,清晰无比地穿透进来!
一声痛苦压抑到极致、被绳索死死绞住了咽喉而挤出的、变了调的、濒死的挣扎嘶吼!
呃——咳咳——
是陈磊!那声音带着血!带着被活活勒断气的绝望!
王春英脑子里仅剩的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嘣的一声!彻底断了!眼前的世界只剩下最纯粹、最暴烈的猩红!
陈——磊——!!!
一声裹着心头血肉的、凄厉绝望的嘶吼从她胸腔里爆发出来!比惊雷更迅猛!身体像疯魔的炮弹,狠狠撞开了那扇薄薄的、挡着地狱光景的破门板!直接扎进了院子里铺天盖地的泥水塘!
冰冷的泥浆混合着腐烂的落叶气息瞬间吞没了脚踝!寒气直窜上脊椎!浑浊的泥水漫过了脚背!脚下踩到了又滑又硬的东西——爹砸出来那些沾满泥污的散落钞票!
她低头!泥泞的布鞋底正狠狠碾在那一张张湿透的、刺眼的红纸上!那红色!那曾经代表爹绝对权威和全部贪婪的红色!此刻被污泥覆盖,就在她脚下!像一张张嘲弄她整个悲惨人生的鬼脸!
啊——!!!
压抑了一辈子的愤怒、屈辱、绝望,混着额角淌下的热血,化作狂兽般破笼而出的咆哮!
三十万!吃人的钱!!
她抬起沾满污泥的左脚!狠狠!用尽全身的力量跺下!把那张浸在泥水里的新崭钞票深深踩进散发着腐败气味的黑泥里!鞋底拧着!仿佛要将它碾进地狱的最底层!
再抬右脚!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更加凶狠地踩踏下去!碾进另一张黏在稀泥里的红纸!
踩烂它!踩烂这畜生钱!!
一脚!又一脚!疯狂地践踏!泥点裹挟着刺目的红油墨和钞票的碎屑,飞溅起来,落在她同样沾着血迹和泥污的裤腿上、衣服上!她不管不顾!赤红着眼!沿着那条从堂屋门口被爹拖拽、踩踏出来的、布满散落红钞的路,一路暴怒地碾踏过去!每一步都踏着张翠花溅在地上的血!每一步都踏着她自己碎裂的尊严!每一步都踏向那棵拴着她少年所有爱恋和光明的、正在风雨飘摇中痛苦挣扎的老枣树!
终于冲到树下!
陈磊浑身湿透,像刚从泥浆里捞出来的破口袋。脖子被粗砺的油麻绳深深勒进皮肉里,在颈侧磨出一道皮开肉绽的惨烈血痕!雨水混着血水冲刷下来,那张平日里倔强清亮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窒息的酱紫色和扩散开来的濒死青灰!他艰难地挣扎着仰起一点头,一双眼睛被血丝彻底蒙住,瞳孔痛苦又绝望地大张着,死死地、死死地看向正发疯般踩踏钞票冲过来的王春英!那眼神,像是在看这人间地狱里唯一劈下来的一道……最后的光!
王春英的心被那眼神生生剜掉了一块!疼得无法呼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喉咙被滚烫的酸涩和杀意死死堵住!剪刀在她手里闪着寒光!冰!冷!决绝!
她看准那勒进皮肉深处、几乎要嵌进骨头的绳索!手臂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狠狠抡起!
锋利的剪刀尖!直刺!绞住!绳皮坚韧!只扎进去一点!
再刺!更狠!用尽两辈子积攒的、所有的爱意和全部的恨意!身体所有的力量都倾泻在剪刀上!死命往下压!刀刃在绳股里凶狠地切割!
咔——嚓——!
令人头皮发麻的断裂声!紧绷到极致的绳索骤然崩开!像被斩断的毒蛇躯体!两股断开的粗麻绳带着巨大的弹力猛地向两边甩开!抽在湿冷的空气里发出呜呜的怪响!
脖子骤然松开的陈磊,猛地弓起身体,喉咙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混杂着剧痛、窒息、绝望、以及突然涌进气流的剧烈呛咳!整个人蜷缩着,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猛烈地抽搐!
起来!王春英声音劈得不成样子,嘶哑得像喉咙管被铁刷子刮过!看也不看地上那堆被踩烂踏碎的红纸屑,看也不看自己额角不断流下混进雨水的温热血水!她只是朝着那个在泥地里濒死挣扎、终于呼吸到一口活气的人,狠狠伸出手!那只沾满污泥、黏着血沫子的手,掌心里还死死攥着那把滴着泥水和绳索纤维的剪刀!
那只冰冷粗糙、还带着被绳索磨破烫热的手,几乎在她手伸出的瞬间,就猛地反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骨头都好像要被这巨大的力量捏碎!疼痛直钻心髓!
陈磊抬起头!那张被雨水泡得惨白、带着泥污和狰狞血痕的脸上,那濒临死境后重获空气的、血红的眼珠子,在那一瞬间爆射出一种王春英从未见过的光芒!那不再是绝望!不再是认命!那是在彻底深渊中看到唯一一根垂落的蛛丝后、被逼出的最原始、最不顾一切的狂暴求生欲!比绝望更狠!更烈!更决绝!
他被勒伤的腿在烂泥里猛地一蹬!另一只手死命撑住泥泞的地面!一股惊人的蛮力从这个瘦骨嶙峋、刚刚还在窒息中挣扎的身体里爆发出来!他竟摇摇晃晃、硬生生从泥浆中重新挺直了身子!站起来了!尽管站得狼狈不堪、满身泥泞,双腿还在因脱力和剧痛而不住颤抖!
他甚至没有一句言语!另一只手猛地就抓住了王春英那只被他攥住的手腕!依旧是那铁钳般的、不容撼动的死紧!像要和她手腕上的骨头牢牢长在一起!
四目相对!雨水冲刷着两人脸上纵横的泪痕(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血污、泥水……眼神在空中撞碎!所有的哀求、不舍、委屈、恐惧……都被这场暴雨和脚下的污泥碾得粉碎!只余下烈火燎原般的决绝!是烧毁一切!是……向死而生!
不再看身后那如同张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的屋子。
两条刚从泥沼里挣脱出来的、带着淋漓伤痕和一身污秽的身影,像两柄出鞘的染血钢刀,撞碎了那扇摇摇欲坠、如同枷锁的院门!狠狠扎进了外面那更加狂暴的、无穷无尽的黑暗暴雨之中!
3
绝命狂奔
身后,隐约残留着王老根被风撕碎了的、气急败坏的怒吼!
……追……给老子追回来!剥了那狗杂种的皮——!!!
雨鞭抽打在后山小路上,碎石和烂泥在脚下打滑。王春英感觉自己快散架了,额头被爹扇破的口子被冷雨浇灌着,疼得钻心,血水混着泥汤不断糊住眼睛。陈磊死死拖着她手腕的那只手,铁钳般的力量成了这片漆黑地狱里唯一的锚点。每一次滑倒,都是他凭着一股蛮力硬生生把她拽起来,他另一条没被勒伤的腿在泥泞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看!
陈磊猛地刹住脚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扭曲兴奋,指着悬崖下方山坳最深处的阴影里,那一点在暴雨狂风中拼命摇曳、仿佛随时会被彻底吞噬的、昏黄得像鬼火的微光!老王棺材铺!……就是那儿!省事儿了……一步都不用多走……
那点光,在无边雨幕和如墨的黑暗里,微弱得可怜,却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王春英早已被绝望填满的心窝子。
老王棺材铺!那阴森低矮的屋子紧贴着陡峭的崖壁,像一只潜伏在暗处的怪物。两扇薄薄的、仿佛从未关严实的破木门在风中吱呀摇晃,漏出里面一点昏黄油灯光晕。隐约有古怪的、荒腔走板的哼唱小调断断续续飘出来,比鬼哭还瘆人。铺子后面紧挨着黑黢黢的崖壁下,几口新打出来的、白惨惨的薄皮松木棺材坯子,就那么随意地撂在冰冷的泥水地里,被豆大的雨点砸得噼啪作响。水珠顺着粗糙的板子往下淌,像流着不知名的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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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气流,仿佛顺着那灯火钻出来,缠绕上王春英的脖颈。爹桌上那堆红的像血一样的钞票,爹按着娘的头往地上砸时那张狰狞的脸,张婶额头上流淌的刺目血红……全都在眼前那点摇曳的光晕里翻滚、燃烧!爹那三十万,是买他儿子命的!是沾着她血肉的卖身钱!连她死后裹尸的棺材钱都备好了!
走!王春英猛地挣开陈磊的手,那声音劈得像破锣,又尖又厉,充满毁灭一切的戾气!手伸进怀里湿透的内襟,猛地一扯!一截尺长的、崭新得在如此黑暗中依然灼人眼目的鲜红绸子被扯了出来!那是……是娘偷偷省下给她做嫁衣的最后一点念想!她看也不看,把这抹代表过所有少女绮梦的红色,狠狠地、带着一种极度的恶意,塞进陈磊那只沾满泥浆和绳索纤维、冰凉颤抖的手里!
拴上!她的字一个个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味道,就是到了阎罗殿门口!咱也顶着这丧气红进去!让他好好瞧瞧他卖闺女的钱,换来的两条红头鬼!!
陈磊低头,愣愣地看着手里那截湿透黏腻、颜色深得如同凝固血浆的绸缎。雨水冲刷着他脸上的泥污和凝固的血痂,肌肉因某种剧烈的冲突而扭曲跳动。他再抬起头,望向山坳里那点被雨幕扭曲得如同鬼魅独眼的昏黄灯火时,嘴角猛地咧开!一个极其惨淡又极其诡异的笑容在他惨白的脸上骤然显现!仿佛那不是条黄泉路,而是通往解脱的通道!
好!拴!现在就拴!他声音古怪地高亢起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手腕极其熟练地一抖,动作凶狠得不像给自己系绸子,倒像是给自己套绞索!几下就粗鲁地把湿透冰冷的红绸死死勒缠在自己刚被绳索磨破出血的脖子上!打了个死结!那抹猩红紧贴着颈动脉,勒进皮肉,刺目得如同新开的伤口!
呵……他喉咙里滚出含混的笑声,拉着王春英就要迈步。
磊子——!等等娘——!!!天杀的冤孽啊——!
一声裹着血泪、劈裂夜空的凄厉哭嚎!如同万把钢刀从背后狠狠扎来!王春英和陈磊身体同时僵住!猛地回头!
混沌倾盆的泥水山路上,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爬着、滚着扑过来!是张翠花!她一只脚没了鞋,光脚板上翻卷的皮肉里全是尖锐山石割出的血口!头发早已被雨水拧成沾满泥浆的破麻绳,胡乱缠绕在脸上脖子上。那张脸在雨水的冲刷下,只剩下一双因极致恐惧和绝望而瞪裂了眼角、几乎要淌出血泪的眼睛!嘴巴大张着,发出绝望无声的嘶吼!
儿——!!!这声呼喊终于冲破风雨,钱……钱!娘弄到了!弄到了啊——!!!刘屠夫……刘屠夫应了!他应了先割你一个腰子!二十万!现钱!他说了……年轻娃的腰子……顶新鲜……顶值钱啊——!!她的声音在狂风中时断时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心肺,二十万现钱!有二十万了啊!回……跟娘回家……咱再想法子……手指头……脚指头……总……总能凑够剩下的……总……最后一个总字,彻底变成了破碎的、再也拼凑不起来的哀嚎。
一个腰子……二十万。
剩下……十万……
王春英的心像被冰锥攮了个透心凉!彻骨的寒气沿着脊椎骨瞬间弥漫四肢百骸!爹要的是三十万!一个腰子二十万……那剩下的十万呢……怎么凑!再拆他身上哪块新鲜值钱的肉!
张翠花终于扑到眼前,像抓住最后救命稻草的溺毙者,两只被泥水、血水泡得肿胀冰冷的手,鹰爪般死死抠住陈磊的小腿!指甲隔着湿透的薄裤,深深嵌进他冰冷的皮肉里!她仰着脸,雨水疯狂冲刷着她脸上干涸的血道子和新的泥污,绝望到极致的神色让她整个人都在抽搐:二十万……二十万现钱……娘给你拿来了……咱……咱回去……回去就有钱……去求你爹……总……总有活路……
陈磊的身体,在那瞬间僵冷如脚下的山崖岩石。张翠花那带着绝望希冀的总能凑够几个字,如同无数冰冷的绣花针,精准狠辣地刺穿了他早已遍体鳞伤的心。缠在颈间的湿红绸缎如同烧红的烙铁,灼得皮肉滋滋作响。沾满泥浆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异常僵硬地指向山崖下、那几口浸泡在泥水中散发着死亡木香的薄板棺材。
娘……陈磊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石磨砺过,喉咙管里滚着血腥气,王掌柜……手脚真快……连儿子的……新房……都备好了……他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惨白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那个诡异的笑容更深了,扭曲得如同恶鬼的面具。省了……省得您……再去给那些……豺狼……磕头……卖儿子的下水了……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和嘶气声,在这风雨里听着像恶毒的诅咒。
不——!!!张翠花爆发出撕心裂肺、足以震碎魂魄的绝望号哭!十指死死抠进陈磊裤管深处的皮肉里!王掌柜!王掌柜你开门!开门说句话!要多少钱你说!多少我都给!只要我儿!只要他活……她猛地扭头,像一头彻底失控的母兽,用尽全身的力气扑向那紧闭的棺材铺破板门!
咚!咚!咚!咚!!!
额头一次次狠狠撞在薄薄的门板上!每一声都带着骨头碎裂般的闷响!泥水混着新鲜的、滚烫的鲜血飞溅开来,把灰黑肮脏的木门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陈磊不再有丝毫反应。他猛地扭回头,那双眼睛里的东西,让王春英的心跳骤停。那不是绝望,不是悲伤,那是一片被彻底焚毁后只余灰烬的、冰冷的死寂之海。没有任何光芒,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令人窒息的、绝对的黑。
春英。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千年的冰湖。
王春英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上移动。
就在两人头顶,那棵狰狞歪扭、如同鬼爪般伸出的老槐树粗壮枝桠上,两根浸透雨水、油光黑亮、打着繁复死结的麻绳,在狂风骤雨中沉沉低垂。
走吧。陈磊吐出两个字,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好。王春英喉咙里滚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没有犹豫,没有恐惧。心,彻底死了。
两道泥泞污秽的人影,如同被操控的提线木偶,麻木而决绝地踏上了树下那张被雨水泡得酥胀、吱呀作响的破长条板凳。
冰冷的雨水像小刀子刮在脸上。脚下是随时可能崩塌的木条。王春英踮起脚尖,雨帘模糊了视线,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两个在头顶风中不断摇晃、如同深渊之口的黑色绳圈。巨大的拉拽感已经提前扼住了她的脖子。耳边尖锐的耳鸣和疯狂的心跳声几乎要炸开颅骨。她伸出了僵硬冰冷的双手,像要去抓握命运最后的锁扣。
磊子——!!!英子——!!娘错了——娘给你俩磕头——别走啊——!!
身后,张翠花用头骨撞击门板的声音停了,那一声穿透层层风雨、比厉鬼嚎哭还要绝望凄厉万倍的呼号炸响!
迟了。
脖颈被冰冷!坚硬!带着腐朽气息和死神召唤的粗糙绳索,彻底锁死!
一股狂暴到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向上勒紧!喉骨碎裂般的剧痛和肺部空气被瞬间抽空的窒息感,如同黑洞吞噬了她所有感知!
呃呃呃——!!!
世界在疯狂的旋转中,骤然陷入无边的、浓稠的、冰冷的黑暗。
4
阴婚闹剧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
王老根暴怒的咆哮声像闷雷一样轰开她的耳膜,隔着厚厚一层湿冷的泥土屏障。
……掘!给老子现在就掘!!把人给我拖出来!拿柳条鞭子抽!打烂她皮把她魂给老子抽回来!!敢死!死了也得给老子爬起来换李家的富贵!
紧接着是重物砸地的闷响和什么木头碎裂的声音!还有王掌柜那老嗓子扯开了的尖声怪叫:
……掘不得啊王老哥!这刚断了气的……怨气冲天!你拿鞭子抽那是火上浇油!要出大事!惊了魂魄要倒血霉三代啊!
放你祖宗的狗屁!!王老根的声音因暴怒而完全劈叉,尖得刺耳,倒了血霉!你王家的祖坟才要绝户!老子闺女躺着也能换钱!轮不到你个老棺材瓤子指手画脚!再拦老子,现在就把你这破铺子连带你这把老骨头一起点了!!
混乱的脚步声和拉扯声隐约传来,伴随着王掌柜带着哭腔的哀求。王老根似乎被几个人暂时拉住。
沉重的木板被挪开时发出艰涩的摩擦声。
光线刺眼。是棺材铺堂屋那盏浑浊的油灯。王春英的视线隔着一种无法穿透的薄膜,模糊地捕捉着。
王老根那张因暴怒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而扭曲到极致的脸,正俯视下来。铜铃大的血红眼珠里,布满了盘曲的血丝,死死钉在她身上,带着一种疯狂的占有欲和一种……如同看着即将失去活性的财物的焦躁!他猛地伸出手,枯树皮般的爪子直接掐向她冰凉的脖子!似乎想把她从这口薄木匣子里硬生生提溜出来!
爹!不能动啊!旁边一个颤抖着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是王老根的本家侄子。王春英模糊记得他叫王铁柱。张神婆……张神婆家外孙子昨儿刚托人捎来的口信……说得真真儿的……说……说她夜观天象,村里煞气冲撞太阴星……横死的人……尤其是……尤其是吊颈横死的……怨气聚在喉头三寸三……惊扰不得……得……得找个八字相合的地气吸住这口怨气才能化解……否则……否则这煞气反噬直冲本家血脉!首当其冲……首当其冲就是兄弟你啊!你在县医院的宝根侄儿……
宝根!
这两个字像两道炸雷,同时劈在王老根和张翠花身上!
王老根伸出的爪子猛地顿在半空!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砸了一下!脸上的暴怒瞬间冻结,接着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表的恐惧覆盖!他那铜铃大眼里的血色急剧翻涌,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牙齿格格打颤。
宝根!他那在县医院ICU里吊着半条命、等着大钱续命的王家独苗!
煞气冲撞首当其冲
啥……啥叫地气……吸住王老根的声音陡然变了调,干涩嘶哑,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恐惶惑,刚才的滔天暴戾荡然无存,像个突然被戳破的皮球。他血红的眼珠子慌乱地转向旁边抖成一团的王掌柜,声音抖得像筛糠:老……老王头……有啥法子!快说!有啥法子能把那……那劳什子怨气吸住!说!!
王掌柜吓得扑通瘫坐在地上,筛糠一样抖着:我……我就是个刨木头的……我哪懂……就……就听张神婆捎话说……非得……非得找对阴阳婚配冲一冲……还得……还得是自愿结亲的……才能……才能镇住那煞气……用喜神的气……压一压……不然……不然那怨气……就只往最亲近的血缘里钻啊……专……专克男丁……
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眼神瞟着王老根又瞟着张翠花。
王老根的脸色瞬间灰败如土!煞白得如同棺材里刚刷上去的白灰!那布满血丝的眼珠子里只剩下彻骨的、摇摇欲坠的恐惧!他那巨大佝偻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站立不稳。宝根……他那唯一能续王家香火的独苗命根子……悬在他闺女那口尸体的怨气上!
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旁边地上——陈磊那具同样冰冷僵硬的尸体!另一个被张神婆指为镇怨喜神的倒霉鬼!
阴……阴婚……王老根的声音碎得不成样子,干巴巴地从喉咙里挤出来。那副凶神恶煞的皮囊瞬间垮塌,露出底下被恐惧彻底蛀空的内瓤。
对……对对!就是阴婚!就是冲喜!就得让他们俩……在下面……结……结成夫妻!王掌柜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滚带爬,不管不顾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成了亲!冤家成亲家!这煞气就……就……就绑一块儿!就……就能埋地里……就……就冲不到您家了!
死寂。棺材铺狭小的后院里只剩下王掌柜急促的、破风箱似的喘息和王老根牙齿打颤的格格声。
张翠花靠在停放陈磊棺材的木架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听不懂这骇人听闻的话语。
突然——
噗通!
一声沉重的闷响!像大石砸在泥水里!
王老根那高大佝偻的身影,对着张翠花的方向,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双膝重重砸在冰冷湿硬的地面上!带起的泥水溅了旁边人一身。
院子里所有的呼吸声都停了。连风都像是静止了一瞬。
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王老根那张向来跋扈凶蛮的黑脸上,所有的皱纹都向下垮塌着,沟壑深处积满了恐惧的泪水混着汗水和泥浆。他佝偻着腰背,那双曾经像鹰隼一样俯视张翠花的浑浊眼珠,此刻竟抬了起来,含着一种巨大的、近乎卑微的乞求,直直地看着角落里那个一直被他视为脚下污泥的、此刻形容枯槁、行尸走肉般的女人。
老……老陈嫂子……王老根的声音抖得不成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被滚刀碾过,干涩扭曲,充满了前所未闻的低三下四,……求……求求你了!求您高抬贵手!行行好……成全……成全这对……苦命鸳鸯吧!
他那只粗粝、布满老茧和污垢的大手,竟猛地抬起来,不管不顾地一把攥住了张翠花那条垂在身侧、被泥水浸泡得冰凉的腿脚裤子!用尽全力地捏着,像是抓住了唯一漂浮在汪洋里的木头!
两个孩子……都……都这样了……生前没……没成……是咱……咱做大人的错!是我不长眼!瞎了心!猪油蒙了心!!王老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那是真切的、恐惧到骨子里的哀嚎。……不能让他们……在下面……也……也做一对孤魂野鬼啊!!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抽回手,用那只拳头大的糙拳,狠狠朝着自己满是泥污的脸颊左右开弓!
啪!啪!啪!
沉闷的巴掌结结实实扇在自己脸上!力道之大,皮肉相接发出令人心悸的响声!每一下都把他的头狠狠掼向一边!
是我猪狗不如!是老王家对不起你们老陈家!是我王老根不是人!!该打!该打!!他一边用最狠的劲扇自己耳光,一边语无伦次地嘶吼,涕泪横流,唾沫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老陈嫂子!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就抬抬手!让孩子们……在下面……拜个堂!成了亲家!……成了亲家!求您了——!!!
那卑微到尘土里、带着血腥味的哀嚎和疯狂的自扇耳光,在死寂的小院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极致的荒诞!
王掌柜和他两个本家侄子看得目瞪口呆,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张翠花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珠,在王老根跪倒、自扇耳光的瞬间,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她像是一尊风化千年的泥塑,被骤然泼上了一瓢滚油,从内里缓慢而痛苦地崩裂开一丝缝隙。那里面,不再是麻木,而是翻涌而起的、被惊涛骇浪般的极致屈辱、悲愤、荒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瞬间点燃的东西!
她浑身剧烈地抖着,灰白散乱的头发下,那双死死盯着王老根的脸,盯着他不断扇打自己脸颊的手,盯着他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恐惧和卑贱的脸!
……你……你……张翠花终于开口,声音像砂纸在刮锅底,干涩撕裂,带着一种积蓄了一生、此刻被逼到绝境而炸开的疯狂!……你也知道……求人!!她猛地弓起腰背,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冲着跪在泥泞里的王老根发出了泣血的、带着无尽悲愤和嘲弄的尖啸!
…成全这对苦命鸳鸯吧!求您了老陈嫂子!求您抬抬手……让孩子们在下面……拜个堂成了亲家!咱们……咱们在阳间欠的债……到下面让他们……当对恩爱夫妻还清!求您了——!!
王老根的脑袋像个不知疼的木鱼,砰砰砰一下下死命砸在冰凉的泥浆地上,黄泥水裹着鼻涕眼泪血糊在脸上,那张沟壑纵横的黑脸早已糊得看不出人样。
张翠花的身子剧烈地抽了一下。那双蒙着一层死灰的、刚才还空得像个枯洞的老眼珠子,像突然被这泥地里捣蒜般的磕头声戳漏了什么封死的穴眼。浑浊黏稠的老泪,终于决了堤,顺着脸上深刻干瘪的沟壑汹涌地往下淌,砸进脚下的烂泥地里。瘦得像副骨架子蒙着一层皮的身躯筛糠般抖着,喉咙深处滚出兽类濒死般的呜咽,细碎又撕扯心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越过王老根那只在泥浆里刨挖的黑爪子,越过他汗臭泥污的头顶,钉在了停放在院角矮架上、那口刷了廉价暗红油漆、像浸着血水的薄木盒子上。她儿子的栖身之所。
……拜堂张翠花的声音像是从破土里硬挤出来的根,喑哑断裂,……磊子……磊子……
拜!立刻就拜!!王老根猛地抬起糊满泥泪血的脸,五官扭曲着,眼睛里射出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疯癫亮光。他手脚并用朝前爬了两步,几乎要抱住张翠花的腿,嘴里急切地吐着字,唾沫星子混着泥点喷溅,就在这儿!老王棺材铺就是现成的喜堂!红绸!红绸有的是!不够就把铺子里的寿被面撕了!撕下来当喜布!!纸钱!点起来!当喜炮放!快!快啊——!他像个失控的提线木偶,朝旁边木头一样呆立的王掌柜和他两个本家侄子连踢带骂地嘶吼。
棺材铺巴掌大的后院里瞬间乱了套!王掌柜被他踹得一个趔趄,慌忙连滚带爬地去里屋翻找。两个本家侄子也被这疯劲吓住,手忙脚乱地开始翻动铺子里那些陈年破烂。
一块也不知哪年压箱底、洗得褪了色、还带着浓重樟脑和霉味的旧红缎子被翻了出来。颜色暗沉得像干涸的凝血。另一块更小些、沾着老鼠屎和油渍的,像是裹过什么东西的破布头。
王老根劈手夺过那块破布头,看都没看,冲过去就狠狠摔在正被王掌柜手忙脚乱擦拭的陈磊那口薄皮棺材盖子上!
铺上!给你女婿的棺材盖铺红!
他吼着,又夺过王掌柜手里的那块大红褪色的缎子,两步窜到王春英那口停放在架子上的薄棺旁。他瞪着那口刷着暗红漆、像张着大口的怪兽般的木头匣子,眼神挣扎了一瞬。那里面躺着的,是他刚被他逼上绝路的亲生骨肉!他咬了咬牙,腮帮子上的肉棱子狠狠一跳,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力道,把那片同样褪色的暗红,狠狠甩上了棺盖!
铺!给老子闺女……也铺上!声音粗嘎得像破锣。
王掌柜被他吼得魂飞魄散,抖着枯瘦的手,想抚平那粗糙棺材盖上沾满灰的红布,又不敢真去触霉头。两个本家侄子赶紧去搬堂屋那张断了腿的破木桌子,叮咣乱响地抬到院子中间,权当香案。又手忙脚乱把王掌柜供土地爷的、插着几支快烧完的劣质香的破瓦香炉,颤巍巍捧出来,摆在裂着缝的桌面上。
香!点上!点上!!火烧旺点!亮堂点!王老根像疯了似的拍打着那张破桌子。
院门早被王掌柜为了挡风雨关上了。只有角落里那盏浑浊的油灯跳动着昏暗的影子,照得那铺在两口棺材盖上的暗红布片阴森诡异,透着一股浓郁的不祥。整个棺材铺后院像个巨大的、没有出口的坟坑,空气滞重得能让人窒息,只剩雨点砸在棚顶的闷响和香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
王掌柜哆嗦着手,拿起一把不知道算哪门子法器、锈迹斑斑的铜铃铛,站在两张临时香案和两口盖着破红布的薄棺中间,嘴唇抖了半天,才扯着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勉强喊了出来:
……恭……恭请新人……
张翠花猛地扑到了陈磊那口棺材前,枯枝般的手死死扒着冰冷的木头边缘,脸贴在那层薄薄的板子上,像是想隔着这死亡的壁垒感受到儿子的气息。眼泪无声地淌,冲刷着棺材板上粗糙的木纹。
……一……一拜天地——!!
王掌柜硬着头皮喊完这句,王老根那双浑浊暴戾的眼珠子死死瞪向王掌柜和他那两个侄子:狗东西!愣着挺尸呢!动手啊!扶着拜!!!
两个汉子吓得脸比王掌柜还白,互相看了一眼,浑身汗毛倒竖。最终其中一个咬咬牙,学着王掌柜扶尸拜堂的手势,战战兢兢地伸出沾满汗泥的手,隔着冰冷的棺材板,虚虚地按住陈磊肩膀那层薄木所在的位置,作势往下压!
另一个如法炮制,同样隔着一层薄板和王春英尸身之间那冰冷的距离,将手放在了王春英头部的木板上方。动作僵硬得像是在驱赶苍蝇。
……拜!王老根站在香案前,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自己也跟着朝那两口棺材的方向弯下了腰!腰背佝偻,头颅深深地埋下去。
就在他身体弯折下去的那一瞬间!
停放着王春英那口薄皮棺材的矮木架子,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异常刺耳的吱嘎声!
像是某种腐朽木材被重物压得不堪承受的呻吟!
紧接着——
哐啷——咚!!!
那矮木架子右边一根细细的腿!那本来用来承重的支撑脚!竟然在死寂中毫无预兆地、齐根崩断了!!!!
停放王春英薄棺材的矮架子瞬间失去平衡,整个向右边急剧倾斜!刷着暗红漆的薄木棺材像个巨大的、沉甸甸的盒子,顺着那倾斜的角度猛地滑落!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一口装着冰冷尸骸的薄棺,重重地撞在了旁边停放陈磊棺材的那架子上!震得那架子上盖着的褪色红布都飘起了一层灰!
紧接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
停放陈磊那口棺材原本还算牢靠的架子,在被王春英棺材如此大力撞击后,猛地一个晃动!连带着那口轻飘飘的薄皮松木棺材,也轰然一声向左边倒去!
两口棺材!如同两具冰冷交颈的尸体!在断木碎屑飞溅中,狠狠地撞在了正对着香案的破桌角上!
哗啦——咣当——!
本就缺条腿的桌子哪里经得住两口薄棺的合力猛撞!桌面瞬间碎裂!上面供着的破瓦香炉直直飞了出去!砸在不远处的泥水地里!啪嚓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里面那半截还没烧完的、红彤彤的香火头和冰冷的污泥混杂在一起,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腾起一股细小的、带着不祥气息的青烟!
仅剩的那点摇曳的油灯火光,被这股剧烈的撞击和气浪猛地一扇!
噗!
灯焰骤然熄灭!
整个棺材铺后院,瞬间被绝对、冰冷、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
5
纸人惊魂
娘啊——!!!王掌柜发出了这辈子最凄厉、最破了音、岔了气的惨叫!那声音简直要把那薄薄的棺材板都给撕裂!
纸……纸扎人!快看堂屋里的纸扎人!!!一个小侄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惊恐,在浓墨般的黑暗中抖得不成样子!
王掌柜连滚带爬,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恐惧的本能朝着堂屋门口的方向扑去!他用尽全身力气,砰地撞开薄薄的木板门!
浓重的黑暗里,王老根刚才点亮的堂屋油灯还顽强的跳跃着一丝微光。
借着这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光芒,众人惊恐地看到——
堂屋角落里,那些原本是给冥婚准备的白事行头!那几个还没画脸、惨白的纸扎小人和童男童女!此刻竟齐刷刷地扭向了后院里那两口撞在一起、斜靠在断桌破架上的薄木棺材方向!
惨白的纸脸上空洞洞的,好像无数道目光穿透木板门,正死死地盯着黑暗中那诡异交颈的两口棺材!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黑油的黑暗,死死笼罩着老王棺材铺这方寸之间的小院。只有院门缝隙钻进来的风带着呜咽,和被雨水浸泡得越发浓重的朽木与新漆味。
王老根泥塑般僵在原地。扑面的泥腥气里,他刚才用来磕头求饶的那片地上的湿泥黏在额头眉角,冷得像块化不开的冰。那口装着王春英尸身的薄棺撞过来时带起的阴风还扑在他的后脖梗上。他两条腿像灌满了沉重的铅水,牢牢焊死在冰冷泥地里,半分也挪不动。喉咙里憋着的气顶到嗓子眼,卡在那不上不下,一丝声音都挤不出。
王掌柜那声破锣似的亲家惊叫,像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王老根惊魂未定的耳朵里。
亲家!
那两个字,在他这半辈子的跋扈凶狠里,几曾沾过半点陈家的边儿可现在……
黑暗里,陈磊那口棺材的轮廓歪斜着,被王春英的棺材死死抵住了棺尾。两口薄皮棺材像两条冰冷纠缠的死鱼,歪斜地依靠在那堆断裂的破木桌角上。那盖在陈磊棺盖上的暗红旧布滑落了一角,露出底下劣质红漆刷成的、粗糙的棺木表面。一股寒气顺着王老根的脊椎沟壑簌簌往上爬。
那声从里屋传来的、本家侄子带着哭腔的凄厉喊叫,终于被风撕碎,吹进他的耳朵:
二叔!纸人!!纸人全在动!!
纸人!
王老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鬼手猛地攥住!浑身激灵灵一个寒颤!
堂屋里!那几个没画脸、用惨白纸扎糊出来的陪葬童男童女!刚才全……扭过来了!
冷汗刷地冒出来,瞬间浸透了王老根破旧油腻的内衫,冰冷地贴在皮肉上。一股比这深夜更冰冷的恐惧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宝根……他那躺在县医院、等着他这笔钱、等着拿他闺女换来的三十万保命续命的宝贝疙瘩儿子!那张神婆嘴里说冲不得的最亲血脉!
煞气反噬!专克男丁!!
这个念头像一条毒蛇,死死缠住了他喉咙!
老哥!亲家老哥!!王掌柜的声音抖得变了调,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和恐惧,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冲着泥塑般的王老根嘶喊,快!快!拜!夫妻对拜!!礼数成全!煞气才绑得住!不然……不然冤家变仇家,冤魂厉鬼寻主凶啊!!头一个寻不到煞气落处,就……就找最亲的血脉!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目光惊恐地扫过王老根,又绝望地看向里屋堂门。
王老根浑身猛地一哆嗦!那层硬撑起来的、对张翠花虚假的卑微和怜悯瞬间被巨大的、灭顶的恐惧撕得粉碎!他像个被突然踩了尾巴的毒蛇,猛地扭头!那布满血丝、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浑浊眼珠,钉子一样钉在棺材旁边、还死死扒着儿子棺木、无声流泪的张翠花身上。
快拜!快!!你听见没有!!王老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混杂着再也无法掩饰的暴戾和濒临崩溃的惊恐,唾沫星子飞溅,拜——!夫妻对拜——!!你聋了吗!老子给你磕头了!还要老子怎样!!
他一边疯狗似的咆哮,一边竟猛地抬脚,像踢一条挡路的野狗,狠狠一脚踹在身边那把断腿破椅子的残骸上!哐当一声巨响!那破椅子被踢飞出老远,撞在墙上裂开!木屑纷飞!
这动作仿佛一个信号!
那两口原本死寂地歪倒相靠的薄皮棺材,就在那声椅子碎裂的巨响之后——
咯……吱……
极其轻微、带着木材即将彻底断裂的呻吟声,从两口棺材相抵的位置传了出来!
紧接着!
停放王春英尸身的那口棺材!靠着陈磊棺材的那一头,极其明显地、缓慢地……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朝着陈磊棺材相对的方向……
挪动了!!
虽然只有一丝极其细微的摩擦位移!但那木头与木头之间在死寂中发出的咯咯吱吱异响!在这落针可闻的黑暗坟坑里,无异于惊雷炸裂!
啊——!!!!!
王掌柜发出一声岔了气的、非人般的凄厉惨叫!人像被抽了骨头,软泥一样瘫软在地,手脚并用地拼命向后缩,缩向离那两口棺材最远的角落!整个人抖得像狂风里的最后一片枯叶!
拜啊——!!!夫妻对拜!!给老子拜——!!
王老根的理智彻底崩裂了!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恐惧到极点的困兽!再不顾张翠花是什么人,脑子里只剩下最后的、唯一的念头——压住陈磊的棺材头!逼它!和他闺女的棺材完成这他娘的夫妻对拜!!
他根本不管那两口棺材挪动的方向根本不是相对!他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周全!他像疯了一样扑了过去!目标,竟然是摆放着陈磊棺材的残破架子!
那架子本就腐朽不堪,之前被王春英棺材一撞,早已摇摇欲坠!王老根那庞大的、带着蛮力的身体猛地撞上去!
轰——喀喇!!
那架子本就勉强支撑,此刻再也承受不住!
陈磊的那口薄皮棺材,连同那残破的木架子,被王老根这蛮横绝望的一撞!竟整个朝着被王春英棺材推动的那个方向——原本是歪着,此刻竟像是配合着王春英棺材微弱但明确地挪动过来的趋势——猛地歪斜滑落下去!!
两口棺材!如同两条冰冷的、早已死亡的蟒蛇!
棺头与棺尾!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借着王老根这恐怖一撞之力!竟……诡异地!!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陈磊的棺材头,狠狠地、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决绝,撞在了王春英的棺材尾端!两口棺材!如同生前被迫分离,死后被强行凑做一处的冰冷躯壳!头尾交错!严丝合缝地……抵死交缠在了那堆破烂断木之中!
寂静。
死一样的、浓得化不开的寂静。
只有风从院门破缝里钻进来的呜咽。
王老根僵在泥水里,如同中了定身咒,脸上混合的泥浆血迹一片模糊,只有那双因极度震惊和未知恐惧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口以极其诡异的方式交缠在一起的薄皮棺木。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邪异感顺着两口棺材的交错处弥漫开。
王掌柜瘫在角落里,连哆嗦都忘了。
张翠花原本死死抠着儿子棺木的手指,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缓缓抬起头。
昏暗中,她的目光,越过那扭曲交错的棺木,落在王老根僵硬的脸上。那不是仇恨,也不是胜利。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一种看破了所有世事荒唐剧码、也耗尽了毕生所有气力的、冰冷的……茫然。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凝固。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足以让黑暗沉淀千年。
张翠花的声音响了起来。
干涩。
嘶哑。
平静。
像枯井深处刮出的风。
……完了
她缓缓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磨盘磨过碎石子,带着一种彻底的、掏空了一切的平静,完了,就抬走吧。
她的视线从王老根身上移开,没有再看那两口冰冷交错的棺材,也没有看堂屋里那几个扭着脖子朝向这里的惨白纸人。她只是慢慢佝偻下那副早已不堪重负的枯骨架子。
老王掌柜……
张翠花对着角落那堆还在哆嗦的黑影,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遥远到极点的琐事。
……你那铺子里……还有用得上的……扎彩……
纸人……纸马……纸的电视冰箱……
能扎的……能糊的……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投向院里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投向门外那仿佛永无止息的风雨和泥泞。
……都贱卖了吧。
凑点钱。
她说,喉咙里像是滚过最后一块生锈的铁,最后两个字耗尽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也埋葬了这个雨夜里一切的绝望、疯狂与交易——
凑够……
两具棺材……
下葬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