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人以玉定情,及笄那年我送了师兄一块观音玉牌,祈佑他顺遂平安
他小心翼翼地把玉牌挂在胸前,笑着说此情神明可鉴
他食言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观音不灵
我亲手摔碎了玉牌,师兄却发了疯
从未低过头的男人哽咽着说,求你回头看看我。
1
听说今儿运的是咱镖头的货
听见这话我一顿,我并不知道此事。
伙计望着我打趣道:
这些要么是女子的衣衫首饰,要么是上好的黄花梨木家具,都价格不菲,莫不是镖头和姐姐好事将近了
同行的镖师咦了一声:那镖头还让姐姐亲自押货,也不怕姐姐发现么
是送我的么我升起一丝希冀,却又马上想起之前和梁怀义的争吵。
我同他青梅竹马,早早许下婚事,却迟迟拖着没有成亲。
暗示、明示,甚至质问,但他总有自己的理由,最后,他不耐烦地说:
云兆流,你就这么恨嫁
这几近羞辱的话刺得我浑身发麻,摔门而去,小半个月没再主动找他。
这些东西是上个月就定下的,会不会是他早有打算,却又被我频繁询问,所以才烦了我有些懊恼地想,我不该这样咄咄逼人的。
思及此我忍不住加快脚步,走进了梁怀义的书房。
他正在案前办公,听见我开门的声音也并未抬头,我以为他心里还存着气,主动开口给他递台阶:
你买的衣衫首饰我都知道啦,可破费吧
听见这话的梁怀义终于抬了头,他微微皱眉:你知道了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其实我不用那么贵重的衣衫……
也好,正好我把青青介绍给你认识。
我们几乎同时开口,说出的内容却截然不同,我愣住了,下意识问:谁
你以为那些东西是给你的梁怀义像是明白了什么,很好笑似的发问:那都是京城贵女才穿的,你这样……他上下打量我一眼,穿上也是不伦不类、东施效颦啊。
他玩味的语调像一盆冷水泼在我身上,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反驳。
我低头看了一眼穿着的玄色衣衫,绣有镖局的标识,耐脏、耐磨,却并不好看。
2
这么漂亮的衣服,我还从来没穿过呢。
我第一次走镖便是送一批成衣,梁怀义那时已经是很出名的镖师了,只接极贵重的镖,却抽出空来陪我走一趟。
连老镖头见了都摇头,说他宠我过了头,不像话。
梁怀义摸了摸我的头,语气很认真:咱们家兆流更漂亮。
胡说,哪有女孩子会像我这么打扮
就是因为没有,你才很特别。你若是想穿那些,往后我也给你买多多的衣裳。
我知道他在哄我高兴,心里仍觉得甜滋滋: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从未怀疑过他说那些话的真心,他也确实说话算话,只可惜兑现诺言的对象,不是我。
望着眼前容貌姣好,端庄大气的女子,我下意识缩了缩身子,想把自己藏起来。
她穿着打扮无一不透露出贵重,上下打量我一眼,目光轻佻:这位镖师倒是面生。
没等我回话,梁怀义站到女子的面前:她叫云兆流,是我的师妹。
梁怀义回头看了我一眼:兆流,这位小姐是吴青青,一会儿你带人把东西送到她院里,小心着点别出岔子,知道么
他的语气极其自然,仿佛我就是什么可以随意支配的下人,他负责吩咐,而我一定会照做。
啊……吴青青嗔怪道:我怎么好意思叫女侠替我做这些粗活么,怀义哥你也真是的。
她做惯了,不是你这样身娇肉贵的大小姐,无需客气。
吴青青笑得很娇:你当我听不出来在损我呢
转头看向我时眼神极淡,语气疏离:那便劳烦了。
我带着伙计把东西搬进吴青青的院子里,众人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
几分怜悯,几分嘲笑,几分刻薄。声音压得很低,我第一次恨自己五感敏锐。
吴小姐住的竟是落雪院谁不知道这院子……
这么多年不成亲,想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过相较之下,她确实粗鄙了些。
吴青青掩唇一笑:失礼了,原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玄机,从前没在怀义哥口中听说过你。
我心里还存着几分不甘,开口问:这落雪院是谁分给吴小姐的
这个嘛,吴青青扫视一圈这院子,仿佛在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自然是怀义哥了,这院子虽则旧了些,但胜在离主院近,倒也能凑合住一住。
小姐——婢女轻声打断,她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首饰盒子,问应该放在哪里。
吴青青漫不经心地打开那盒子,里头是一块佛牌,玉色浓绿,水头极好。
便放我妆台上吧。她语气随意。
男戴观音女戴佛,这是云都人定情的传统,我微微一愣,她已经许亲了么
不知怎么,我松了口气。
3
今晚梁怀义替吴青青设宴接风,镖局人声鼎沸,更显得我这儿寂寥落寞。
晚宴没去,闹什么脾气梁怀义携一身酒气而来,兴许是醉了,语气有些缱绻。
气氛很好,我其实明白此时该说些温柔话,但张开嘴,说出来的话却冷冰冰:
为什么让官家女住进镖局,又为什么安排她到落雪院
云朵曾经恨铁不成钢地说我长了一张犟嘴、笨嘴,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但其实我只是固执地觉得,师兄会懂我那些口不能言的情感,明明曾经都可以的,不是吗
落雪院曾是前镖头夫人梁怀义母亲住的院子,像一种隐秘的象征,空置许多年,我提议过多次想要住进去。
梁怀义总说待成亲后吧,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易生是非,我等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却总等不到他抽出空来和我成亲。
到了吴青青那里,却像是突然没了这层顾虑,这样唾手可得。
青青是贵客,自然要住最好的院子。你不会这点度量都没有吧,兆流
梁怀义似乎有些不高兴,却又很快压了下去,耐心解释着:我和吴家的事有我的考量,以前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插手镖局对外的事务么
记忆中师兄已经很久没有同我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我竟觉得有些受宠若惊,点了点头:你知道我一直相信你的。
梁怀义笑着伸手轻轻抚了抚我的脑袋,随着他的动作,脖颈上挂着的皮绳露出来一点点。
云都人爱玉,男女定情多用玉牌,我及笄那年花光了所有积蓄买了一块玉石,请人雕了两面玉牌,一面观音,一面佛。
那面观音叫梁怀义爱不释手,当即挂了皮绳戴在脖子上,正好是胸口心脏前的位置。
往后见着这玉牌我就会想起你,只当寥解相思苦闷吧。他抱着我说:也叫观音时时刻刻看着我的心,此情神明可鉴。
而另一面佛正在我胸前挂着,我下意识摸了摸,有些后悔,我怎么会怀疑这样的梁怀义呢
可是下一秒,一份冰凉的竹简捅到我面前,我下意识接过,明明是夏夜,我的手却莫名被冻得一颤。
师兄依然维持着那副温柔的表情:云都新任郡守李萧岚,其罪罄竹难书,兆流,还是老规矩,替云都解决掉他吧。
4
如今不是太平时代,云都能偏安一隅,一方面因燕国国力强盛,另一方面则因云都有云义镖局镇守。
搜刮民脂的叫他吐出来,欺压百姓的叫他命偿,乱世枭雄不过如此。
我潜伏在客栈屋顶,今晚乌云蔽月,目标早已熄灯。我蹑手蹑脚地攀到窗边,把纸糊的窗户破开极小的口。
片刻后,微量迷魂香灌入——我耐心等待许久才打开一道缝儿钻进去。
看来李萧岚也不像传说那样阴险狡诈,我抽出腰间的弯月刃,心想至少今晚他就要魂断于此了。
忽然,床幔中传来微弱的声响,是柔软布料被利器割伤发出的一点惨叫。
我心头狠狠一跳,立刻起刀格挡,不料他的剑来得更快更狠。我失去先机,而李萧岚步步紧逼,剑刃抵上了我的脖颈,刺痛传来,他要下死手。
遮蔽圆月大半夜的云雾竟在此时忽然散开,冷淡的月光幽幽照进房中,我看清了他的脸,不知为何,他竟然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立刻抓住机会反击,朝他手臂重重一划,月白衣衫立刻被涌出的血液浸润。
大势已去,我正想趁此机会逃跑时——
云兆流。
男人半袖是血,冷峻的眉眼沾染了几分邪气,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名字。
云义镖局杀人,不外乎是收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欺男霸女的恶徒、压榨百姓的豪绅。他停顿半秒,语气带着满满的委屈与不解:
在你眼里,我竟是这样不堪的小人
从窗户一跃而下之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
弯月刃饮血闻名,那一刀下去绝对皮开肉绽,李萧岚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紧紧盯着我,眼里的情绪复杂得看不透。
我看你像是神经病。我在心里无声念道。
5
我在江湖中有些声望,为了不让师兄为难很少过问镖局事务,只要是他安排的任务,我从来支持、毫不犹豫地完成。
可是穿梭在云都街巷间,我竟然久违地觉得茫然。
兆流,李萧岚在京都时便作恶多端,绝不可放任他来云都为非作歹。好在他只是一介文弱书生,想来杀他也费不了多少事。
梁怀义的温柔的声音仿佛仍在耳畔,我皱着眉给脖颈上火辣辣的伤口上药。
李萧岚哪里是什么文弱书生,他这样好的剑术至少也有十年功底,云义镖局的探子遍布天下,不可能这种最基础的情报都探错。
李萧岚委屈的语气不似作假,何况他完全可以直接杀了我,没必要那样惺惺作态。
师兄骗了我吗回想起从小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我不敢想象。
老镖头死的那天,师兄紧紧抱住我,他止不住眼泪,温热的液体滑进我的脖颈,他说兆流,我没有家了。
我无亲无故,老镖头收养我,他是我的师,亦像我的父,心中的痛像裂开的口子,身旁的人便成了我唯一的伤药,最后的稻草,我仅仅抓着他,语气郑重:师兄,往后我便是你的家人。
师兄,现在的你还视我为家人吗
收起伤药,我回头往反方向走去。
6
次日一早,我推开了梁怀义的书房门。
没等我说话,梁怀义焦急地站起身:你昨晚去了哪里!一晚上没有消息,你第一次出任务吗半点规矩都不懂
兴许是看见我脖颈间缠绕的白布,梁怀义一下子噤了声。
任务失败了。
我的语气很平淡,没有错过他脸上划过的一丝失望。
李萧岚不仅会武功,水平还在我之上,你给我的情报出了大错。
梁怀义僵硬了片刻:兴许是底下人弄错了,我会让人调查这件事。
他凑近我,动作间带着不自知的着急,手指碰到我的脖颈时传递出一片凉意:你跟李萧岚正面交手了只有脖子受伤了吗,他这人一向狠辣竟没有下死手
我品出他语气里的怀疑,一颗心重重下沉。
那一圈白布被揭下,翻起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此时的我也像赤裸着站在他面前,没有半点尊严和信任可言。
撕裂的痛感再次传来,估计又渗血了,看见再深一寸便要致命的伤口,他放心地松了口气——我替你叫大夫来。
他对我怀疑可以掀开我的伤口以证清白,那时时缠绕在我心头的疑问呢,可以剖出他的心来证明吗
听说李萧岚身边的副手也来自京都,姓吴。
我轻轻伸手,在梁怀义反应过来之前,用手指勾出了他脖子上挂着的东西。
玉色浓绿,水头极好,是一块观音像——
只可惜不是我送的那一块。
梁怀义慌了神,刚打算开口解释便被我打断:
昨日云朵和我八卦,说你前些日子一掷千金买了一块顶好的玉石,确实极好,肉质浓绿得都要发黑了,很衬你……也很衬吴小姐。
摘下日日不离身的佛牌就像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完好的肉,我看到面目慈祥的佛面上沾染的血污才知道,原来是蹭到了脖颈的伤口。
难怪这么痛啊,我了然地想,难怪痛得我都没忍住鼻酸。
可为什么,这伤口竟把我的心都牵扯得这样疼呢
隐隐察觉到我要做什么,梁怀义霎时激动地喊着我的名字,他想伸手去拦——云兆流,你敢!
这块玉不算多名贵,碎在地上时的响声倒是很清脆,佛面四裂,我的心里升起一股自毁般的痛快。
佛看着我的心,从未动摇。我轻声道:
从前竟不知,原来观音不灵。
我深深地看了梁怀义一眼,他没能接住掉落的佛牌,此时慌张无措地弯腰去捡这些碎片,像个做错事的孩童。
可惜破镜不再圆,覆水亦难收。
十年!梁怀义抓着一块碎玉,气得嘴唇都在颤抖:云兆流,戴了十年的玉你说碎就碎,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苦笑着想,我倒真希望自己真的没有心。
转身抹开了眼角的泪,不顾他在身后的叫喊,我离开了镖局。
我曾无数次踏出这道门,但唯有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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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云朵递给我几份卷宗,是李萧岚这几年在京都的政绩。她是我亲自带出来的人,值得信任。
李萧岚这人手段非常狠,在京都得罪了很多世家高官,这次来云都算是左迁。
我的心随着翻阅的文字慢慢下沉,李萧岚的政策虽然激进,但确实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云朵检查着我脖颈上的伤口:这口子太深了,用咱这药粉估计也得养个把月。
我忽然回想起昨夜李萧岚委屈的质问,但凡我多留个心眼,也不至于……我揉了揉眉心。
把这个药粉给我包几份,我出门一趟。
我拿着药粉又有点发愁怎么交给李萧岚,他大概会觉得我往里头下毒了吧
不知不觉徘徊到南巷,几个乞儿见我来了眼睛一亮:今儿什么好日子,这样多贵客,还有个大善人!
刚刚镖头遣人来找姐姐,估计还没走远,要不要我追上去
阴差阳错,也许真是缘分尽了,我苦笑着摇头,问大善人又是怎么回事。
他给咱带了好多粮食和衣裳呢,姐姐看!
不送银钱,看起来不像作秀,我对这大善人起了几分兴趣,往南巷深处走去。
是不是这儿疼我看看……
听见这声音我脚步一顿,真是冤家路窄。
我来吧。我凑近李萧岚,他面前跪坐着一个面色痛苦的小乞儿。
李萧岚见到我显然愣住了,我观察着他的神情,不像恨我,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他给我腾了位置,反而是他身旁的下属戒备地望着我,像盯着什么洪水猛兽。
我仔细检查了乞儿的脚腕:骨折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什么
乞儿不明所以:叉烧包——啊!
包字说到一半,我手腕猛地用力,熟练地将那骨头正了位:好了,晚点给你买。
回头,我撞上了李萧岚的视线。
又来了,这莫名其妙的眼神,情绪深得我下意识回避,反倒是他语气坚定:
咱聊聊。
8
从我手里接过药粉,李萧岚竟笑了:昨日才砍我一刀,今天又来送药,云兆流,你做事倒是新鲜。
我沉默着抽出弯月刃:是我误会了你,抱歉。你砍回来吧,我不会躲的。
李萧岚挑了挑眉,没有回话地接过去,我咬着牙闭上了眼。
嗖!
失去视力后对声音更加敏锐,破空声在耳边响起,我心头猛地一跳——却没有痛感。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只见李萧岚距离我极近,我差点儿就要整个人埋进他怀里,一股沉香的味道涌入鼻腔,我慌忙想往后退——
别动。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随后是一点轻响,弯月刃入鞘,李萧岚收回手直起身子。
你的弯月刃是用来惩恶扬善的,而且,伤害你不会让我好过。
我更觉加过意不去,紧紧抿着唇,心想如何补偿:你的副手,那个姓吴的,他……
是他让你来杀我的吧
听见这话我惊讶地抬头,李萧岚却很淡定:我知道你是被他骗了,你这人一向,他顿了顿,仿佛在思考如何形容:一向真诚得太缺心眼。
怎么听也不像好话,却又实在无法反驳,我没好气地问:你很了解我
他笑得恣意:估计比你想象的要更了解一点。
联想起昨晚的种种,我隐隐有些揣测:昨晚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们之前见过
李萧岚挑眉:想知道这可是秘密,附耳过来。
我不疑有它,立刻凑了上去。
男人一只手挡在我的耳边,他说话时的热气扑来,引得一片密密麻麻的疙瘩,我莫名有些紧张。
都说是秘密了,不告诉你。
他是三岁小孩吗,还玩这一套我皱着眉直起身子瞪他。
后者却哈哈大笑起来,丝毫不顾手臂上快要再次裂开的伤口。
我确认了,他真的是神经病。
9
买完叉烧包匆匆赶回来的下属看到这一幕表情很无奈,李萧岚将叉烧包递给那个乞儿,安慰似地抚了抚他的脑袋。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来的
南巷很乱,三教九流俱全,像他这样当官的不太会来这种地方。
如果我说我就在这儿长大呢李萧岚语气轻佻。
我皱着眉问:真的
你真信啊他又笑了,表情仍旧恣意,眼神却有些莫名的落寞,声音极轻:我倒想呢。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叫我心头一颤。
此时夕阳日暮,投在他身上的影子如此孤单。
云兆流,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客栈布置守卫……再见。他笑着说。
梁怀义今晚还会派人来杀他么被我伤了一只手臂一定会叫他反抗得很吃力。今夜是否可以安睡也许往后很多个夜晚都要在警惕中眼睁睁到天亮吧。
望着他眼下的乌青,我下意识喊到:
等等——
我捋了捋思路:我从小在云都扎根,清楚镖局每个人的武力和习惯,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人我都有所了解。让我来保护你吧,作为……补偿。说完,我看了一眼他身旁的下属:如果你愿意信任我的话。
下属急得朝李萧岚使眼色,就差开口说此人绝对不怀好意了,可是李萧岚就像感受不到一样。
他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云兆流,你啊……
我的心沉了沉,正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却见他缓缓朝我伸出了手。
我从来没怀疑过你,谢谢你来。
10
我带着云朵住进了李萧岚包下的客栈。
早些时候怀义师兄来问你去哪了,他好像挺生气的。我们私自搬走,是不是不合规矩
我摇了摇头:往后,我们和镖局断了。
怀义哥呢
也断了。
云朵从来不会质疑我的决定,点了点头说好的,开始跟着李萧岚的侍从布置守卫的安排。
她点了点房顶一块视角盲区:你们居然不在这里安排人我估计姐姐昨晚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那还真是,小丫头,你很了解你姐姐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李萧岚显然洗漱了一番,身上冒着一股温热的水汽,他靠近我,热气混着皂角的香味涌过来,我不太自然地偏过头。
云朵第一次见李萧岚:你咋知道的
李萧岚清了清嗓子:鄙人不才,正是昨晚被砍的那个。
我实在害怕李萧岚不着调的性子把云朵带歪,赶紧推着他就要走。
正好跟你聊聊吴家人的事。他顺从地被我拉回了房间。
我在京都得罪吴家狠了,这次左迁也有他们的运作,云都水深,再加上天高皇帝远,他们打算把我溺死在这里。李萧岚语气轻松,仿佛被算计的不是自己。
所以他们找上了梁怀义我顿了顿:所以吴青青……
吴家大小姐,算是他们诚意的证明吧。先解决掉我再扶副手吴净上位,黑白两道都是自己人,云都便如掌中之物般唾手可得。
掌控云都,这就是师兄想要的么
我久久无言。
11
是夜,我坐在房顶俯瞰客栈四周,兜里还揣着李萧岚给我削的竹哨,轻轻一吹就能呼唤援兵。
睡吧,临走前我对他说:我保你今夜好梦。
远处轻微异动,我眯起眼睛拿出竹哨。
——别吹!
是梁怀义的声音,我抽出了弯月刃:止步。
我们一定要这样这样兵戎相见么,兆流梁怀义面色很差,他张开空空的双手:我根本没有带武器来。
你带来了也打不过我。我语气平淡。
这些年他疏怠了练武,我有把握三招之内拿下他。
梁怀义脸色更差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抑制着情绪:兆流,你从小待人太诚太善,被李萧岚这样的人挑拨情有可原,有什么话我们回去慢慢说,好么
他语气温柔,甚至称得上卑微,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
我对吴青青只有利用,逢场作戏罢了,回去我可以跟你好好解释。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应该最了解我了,不是么
我曾经确实这样以为,回忆翻涌,片刻后我轻声开口:
十三岁那年,你说要永远视师父为榜样,传承他的意志守卫云都,这句话还作数吗
梁怀义愣住了。
记忆中青涩的少年已经如此模糊,但我还记得他说这句话时亮亮的眼睛,似有星光。
那星光是何时熄灭的
师父死后,梁怀义不断扩张镖局,结交各路豪杰商贾,身上的担子越来越重,眉目间的野心也越来越明显。
到如今,他终于亲手杀死了曾经那个满眼星星的少年。
梁怀义垂着眸,眼睫颤动,他紧握着拳头:这些年镖局内外大大小小的是非与竞争,我的苦衷你不是看不见。我原以为你会永远支持我、理解我。
只有这一次!解决掉李萧岚,我答应你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好不好
他从怀里掏出我送的那面观音玉牌:这面玉牌我一直珍藏怀中,我没忘记对你的承诺,回头看看我好么,我们明明说好要成亲的……求你了,兆流。
到最后他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我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师父死前我向他承诺,我会誓死保卫镖局,保护师兄,哪怕他与别人娶妻生子。
一滴眼泪落下,此时晨光熹微,远处传来鸟鸣。
梁怀义,我语气冷淡,心意决绝:可惜你先背叛了自己。
12
今夜平安,我松了口气跳下房顶,不想迎面撞上李萧岚,我愣了愣。
他并未提刚刚的事,反而语气轻松地问我早上想吃什么,我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李萧岚,我替你去杀掉吴净吧
咳!咳!
正喝着清茶的李萧岚狠狠呛到,他语气无奈:云兆流,你别什么事都要打打杀杀的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个钩子,我愣了愣,记忆深处隐隐约约的画面闪回,我没听清李萧岚的后半句话。
姐姐,别什么事都要打打杀杀的好不好
姐姐,谢谢你替我擦药——不要趁机捏我的脸!
少年稚气的面庞和眼前已经褪去青涩的面孔重叠,我皱了皱眉。
姐姐,我要走了……
少年抓着我的衣袖,眼中隐隐有泪:姐姐,不要忘记我,好不好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云兆流迟迟得不到回应的李萧岚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李萧岚,我轻声喊他的名字,试探性地伸出手,眼前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并没有躲。
他脸颊上的软肉没有了,我顿住本想捏一捏的手,转而抚了抚他的眉眼,笑道:还真是去了好久啊,长这么大了。
几乎是一瞬间,李萧岚的眼眶便红了。
为了一个承诺踽踽独行多年,科举的不易、官场的凶险、满心欢喜归来却被误解伤害的委屈,千言万语,他只说了一句:
我还以为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啊,坏人。
李萧岚极依赖地弯腰埋进我的怀里,我顿了顿,伸手轻抚他的脊背:
坏人给你道歉,对不起嘛。
他抽噎得更厉害,很要面子地喊我快别说了。
我也有点儿鼻酸,笑着说好。
南巷的孤儿很多,来来去去是常事,再加上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也难怪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李萧岚。
我做好了准备才来的云都,不用担心。吴家人越来越贪婪,上面的人不满已久,只是在等一个机会而已。
梁怀义搭上吴家的线不能借东风,反而自寻死路。李萧岚毫不避讳地说。
梁怀义咎由自取,但镖师们何辜
李萧岚,我有一个想法……
13
繁荣稳定了多年的云义镖局居然在几乎一夜间出了大岔子,门庭这样清冷,镖师们都去哪了云都百姓大为不解。
我亲手写了一份陈情书,说清楚了刺杀事件前后因果,拓印了上百份,确保每一份都亲自送到了相识的镖师手里。
我知道一传十,十传百,但我想不到,这份陈情书会有这么大的影响。
云义镖局的镖师一半是受老镖头恩长大的孤儿,另一半则是受他的信念感召而来义士。梁怀义不恩不义,道不同不相为谋,自然不得人心。云朵说道。
守卫云都就像一块牢牢烙在镖师心头的印记,这群孤独的人因为共同的信念聚集一处。
信念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人可以为了保护它不计后果前仆后继,也会因为它的破碎心灰意冷到不计较利益与现实。
云兆流,你给我出来!
梁怀义略带癫狂的声音传来,我愣了愣,和李萧岚对视一眼,走到客栈大堂。
李萧岚的护卫紧紧守在门口,生怕眼前的人硬闯。
梁怀义眼里的怨恨深不见底,他怒吼着我的名字:你明知道镖局是我所有的心血,你明知道我有多看重镖局!
你要毁了镖局,你对得起师父吗!
若非护卫拦着,他恨不得上前手撕了我,这种指责实在锥心,我深吸一口气正想开口反驳,却忽然听到一道女声——
是姐姐毁了镖局吗!
我循着声音望去,是一位和我相熟的女镖师。
到底是谁对不起师父!是那位女镖师的伴侣。
一个、又一个,出现的镖师越来越多,我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竟无法反应过来。
梁怀义,躲了这么多天原来你在这里!
你还有脸骂兆流!你个该死的白眼狼
围剿你数日,倒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
越来越多声音雪花片似的涌进来,镖师们生擒住他,一开始的梁怀义还能骂骂咧咧地反击,但随着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他耗尽了力气。
一顿乱拳后,梁怀义被打得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了。
看着他这样子,我心里竟升不起一点波澜,既不心疼他的伤痛,也不觉得义愤填膺,只觉罪有应得,无从抵赖。
李萧岚摸了摸下巴:他难道就没有忠心一点儿的下属能护一护他
以前当然有,现在么,云朵看了我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
李萧岚随手点了一个人:你去街口守着,如果来了吴净的人就立刻通知疏散人群。
14
晕厥的梁怀义被两个镖师五花大绑带回了镖局,等待他的是什么,我并没有过问。
就是这样了,姐姐,国不可一日无君,镖局也不能没有镖头,除了梁怀义,只有姐姐是师父的亲传弟子。
论资历或是对镖局的贡献,都阖该兆流坐这个位置。
群情激昂,但我并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将近元日,大家今年也辛苦了,手上没任务的且先歇息几天,兹事体大,容我想想吧。
姐姐想做镖头吗云朵托着腮问,李萧岚也学她托腮看着我。
我并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句话。
及笄那年,老镖头也曾问我:你跟怀义学的都是一样的东西,某些方面甚至比怀义做得更好,兆流,你想竞争镖头吗
我的回答是送给梁怀义的那块玉。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能力和信心扛住偌大的镖局,于是选择盲目地信任、追随梁怀义多年,那块玉未尝不是一种逃避的表现。
我在老镖头的病床边发誓后,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带着浓重病气的面庞仍旧慈祥:兆流,人总会变,你只需要守护好心中所信就够了。
时隔多年,我终于明白了师父的弦外之音——你必须亲自保护心中的信念,而不能假手于人。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我轻声念道。
15
那年元日,波折多日的云义镖局迎来了第三位总镖头。
我一身红色劲装登台,台下的镖师们鼓掌欢呼,李萧岚混坐在其中一张桌子里,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我心如擂鼓。
台下渐渐静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我。
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我不是被师父捡来的孤儿——我是自己跑进镖局的。
人群发出一点哄笑,有人大喊为什么是镖局。
我笑了一下:因为那时候是冬天,很冷啊,大街小巷的铺子,只有镖局时刻着灯、有人气。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师父刻意要求的,走镖的大多亲缘淡薄,我们没有世俗意义上的家,万家灯火,师父想留一盏给镖师。
我知道师父在的时候,很多镖师是拿镖局当家、拿同伴当家人看的,因为我也是。
人群沉默,镖师们互相对视,情绪翻涌。
曾经因为种种原因,我没能守护好这个家,就连重新回来的信心,也是大家给我的。但往后无论如何,我愿倾尽所能捍卫这一切。
我深吸一口气,克制住哽咽,举起手边的酒碗往前一推——
敬云义镖局,敬我们誓死要守卫的云都。
味道极辛辣的白酒,我一饮而尽。
说得好!
干了!
敬镖局,敬云都!
……
台下众人纷纷应和,我望向了李萧岚。
后者缓缓举起酒碗,隔空敬我,一饮而尽。
16
在李萧岚的协助下,我接管云义镖局还算得心应手,愈发忙碌起来。
他也并不闲,京城来信越来越频繁,他常常忙到深夜,我直觉大事将近。
我们并未挑明关系,彼此却又心照不宣。一日心血来潮,李萧岚问我:如果我也做了梁怀义那样的事,你会怎么做
如果你这样,我没有片刻犹豫,语气坚定:我会第一个亲手了结你。
云兆流,你的表白可真特别啊。李萧岚笑得畅快:但我就吃你这一套,怎么办
我没品出来这句话表白的意味在哪里,但李萧岚的脑回路一向难以琢磨,我并不纠结。
第二日清晨,京都来了位贵客,他拿着雪白的拂尘,神态倨傲:
吴家一事,杂家奉命护送李郡守回京述职。
贵客在门外等候,众人忙忙碌碌地收拾细软,唯有李萧岚不正经。
他极谨慎地环顾一圈四周,飞快地低头在我嘴角轻啄了一下。
我被他这流氓行径吓得一怔,双颊后知后觉地滚烫起来,李萧岚倒是神情淡定——如果忽略他绯红的耳尖的话。
这回我会很快回来,照顾好自己,可不能再忘记我了。他牵着我的手,语气认真:待我回来娶你,好么
……不然请云镖头娶我也可以。他又说。
我礼貌地将他请上了马车。
17
爆竹声中一岁除,年关将近,李萧岚还没有回来,但吴家倒台的消息已是沸沸扬扬。
落狱、抄家、流放……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帝王雷霆之怒确实吓人。
估计圣上会留他过年吧,这种时候京城很热闹的。李萧岚留下来的一个下属说道。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
除夕夜,镖局设了晚宴,我们的宴会一向随心,讲究个热闹开心,并没什么规矩可言,开席没多久便喝成了一片。
这种场合不好逃酒,再加上我心中有挂念,一不小心便喝高了。
迷迷糊糊间我又想斟酒,却忽然感觉被一片高大的阴影笼罩,手上的酒瓶也被拿走。
饮酒后反应慢,我怔愣片刻想抬头望去,却忽然感觉身子一轻——
李萧岚身上的沉香味替代了浓重的酒味,我被他抱在怀里,不自觉地埋了埋脑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终于回来了。
男人闷笑一声,胸腔震动,他说:
新年快乐,云兆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