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老屋的光 > 第一章

1
寒冬的屋檐
村子西头尽头,有一座几近坍塌的木屋。青瓦斑驳,窗棂裂缝,风一吹便呜呜作响,像是在诉说谁也听不懂的陈年旧事。
屋子住着一个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村里人都叫他李伯。
李伯每天都做着相同的事。天还未亮透,他便拿着那根光滑发亮的竹棍,一步一拐地下山捡柴。他从不去砍树,只捡掉落的枯枝,用布袋背回屋里。他身子不太好,腿骨在十年前摔过,一到冬天就疼。可他从不喊疼,也不求人。
村里的孩子怕他,不是因为他凶,而是他太沉默。他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一动不动,眼神像在看天边,又像穿过了整个冬天。久而久之,他们给他起了个绰号:木头人。
也有人私下里说他是个怪人,说他儿女都去了城里,压根儿不想管他。他们猜,他一定是个脾气古怪、让家里人受不了的老头。李伯听不见这些话,或者说,他听见了,也没什么反应。
他的屋里很干净,但冷。屋子正中放着一个老式的火盆,旁边是一张木桌,上面有一部黑色的老人手机,键盘已经磨得发白。每晚睡觉前,李伯都要把手机插上电,把充电器的指示灯确认亮着,再把手机放在枕边。
他不玩手机,不打电话,也不发短信。但他怕错过电话。
每天傍晚,他会端出一个小马扎,坐在屋檐下。村子安静,只有狗吠和风声。他就那样坐着,望着村口的那条石子路。他的眼神像是在等什么。
事实上,他确实在等。
五年前的冬天,他的老伴走了。那天夜里,村里下了几十年一遇的大雪。他摔了腿,被困在山里,直到第二天才被村民救下。他醒来时,老伴已经冷了。**
他记得,那天他拨通了儿子的电话,声音低得像是雪地里压着的干柴。
你妈走了。他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句:我知道了,爸,您要保重。
然后,就没了下文。
五年来,李伯没再给儿子打过电话。可他每天都把手机充满电,把音量调到最大。他告诉自己,也许哪天,他的儿子会突然想起他,会拨来一个电话,问一句:爸,你还好吗
就算只有这一句,也好。
那天傍晚,天特别冷。风从山口吹下来,卷起地上的落叶。李伯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上,腿边放着一只老旧的搪瓷杯,杯里早已凉了。他看着路,眉头紧了一下,又松开。
屋檐滴着水,是前几日化雪留下的残迹,滴在石板上,咚咚地响。他突然想起,老伴最怕这种声音,说像哭。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转头看了眼屋里的手机,没响。
他站起来,把杯子端进屋里,蹒跚着去灶房烧水。他的动作很慢,像每一个动作都经过思考,又像他的身体早已不习惯温暖。
炉子哔哔地响,他抱着柴火,慢慢添进去。墙上贴着一张褪色的年画,是他和老伴年轻时在照相馆拍的合影。他年轻时挺精神的,浓眉大眼,穿着白衬衫。老伴靠在他身边,眼角带着笑。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许久,嘴角微微颤了颤,没说什么。
水烧开了,热气腾腾地冒起来,模糊了他的眼镜。他坐在火炉边,端着茶杯,小口地喝,像是在喝一种很遥远的念头。
夜深了,手机没响。他起身关灯,把手机放回枕边,轻轻拍了拍——像哄小孩一样。
早点睡,明天说不定就响了。他说。
屋外的雪又下起来了。
2
旧手机的铃声
李伯第一次注意到小林,是在一个阳光刺眼的午后。
小林背着包,穿着一件薄羽绒服,像刚从城里来的学生。他拿着一支录音笔,站在村委会前的黑板报前抄着什么,神情认真,仿佛这是某种神圣的仪式。
村子里不常来生人,尤其像他这样干净、清亮的年轻人。
小林也注意到了李伯——那个在村子口坐着、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的老人。他早就听村支书说起过这个人,说他是个活化石,说他的故事能写进调研报告里当封面故事。
可当小林真正走近他,心里却突然没了主意。
李伯正坐在门口,阳光把他的身影拉长。他的眼神没有焦点,但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山沟,藏着说不尽的风霜。
李伯您好,我是从市里来的大学生,做农村空巢老人调研……小林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李伯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能和您聊一聊吗
李伯这次没有回应,而是慢慢站起身,指了指屋里的小凳子:进来吧。
屋子里的光线很暗,窗子上贴着塑料布,挡风也挡了光。屋中央放着一个破旧的煤炉,炉子还没点火。小林看着四周,忍不住裹了裹外套。
李伯,您一个人住
嗯。
儿子在哪儿
城里。李伯顿了一下,补充道,挺忙。
小林想了想,又问:他多久来看您一次
李伯低头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声音很轻:他挺忙的。
小林不敢再问下去,只能转了个话题。
您平时都做些什么
捡柴,烧饭,喂猫。李伯的语气平平淡淡,像在念日程表。他停了一下,望向枕边的手机,还得给它充电。

手机。李伯咧了下嘴,像笑了下。
小林顺着目光看去,那是一部诺基亚老年机,键盘已经模糊不清,屏幕上有道裂纹。它躺在床头,像一只熟睡的动物。
您常用它打电话吗
不打。李伯说,等电话。
这话说得太轻,小林一时没听清,愣了一下。
等谁的电话
……我儿子。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只听见墙上的挂钟咔哒咔哒地响。
小林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字,手有些发抖。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采访不是他预想中那种记录现实的任务,而是在听一个人,把余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从未响起的铃声里。
您儿子知道您现在的情况吗
李伯摇摇头:他忙,不让他知道这些。
可他会担心吧
不会。李伯轻声说,他不打电话来,就是说明他没空。那我也就不能添乱。
小林说不出话来。
他想起自己家里也有个老人,过年时总会反复催他回家,说哪怕待上一天也好。他一直觉得那是种麻烦,可眼前这个坐在黑暗中的老人,却连打电话麻烦你这件事都不敢做。
李伯,您有没有觉得,自己有点太……孤单了
李伯没直接回答。他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老照片,递给小林。
照片上是三口之家。男人年轻时英俊挺拔,女人穿着碎花上衣,笑得温柔。中间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举着一把小风车,眼睛亮得像要发光。
那是我们仨。李伯坐下,说,那天他过生日,头一次吃上蛋糕。
看得出来,他小时候很爱您。小林低声说。
李伯没回应,只是望着照片,又看了眼窗外。
你说,小孩是不是都会长大他问。
小林点头。
长大了就得走,是吧他笑了笑,声音带着一点沙哑。
那天采访结束时,小林在本子最后一页写了一句话:有些爱,不会说出来,但它一直都在,像枕边没响的手机。
他关掉录音笔,转头看向屋里,李伯已经重新坐到屋檐下,望着石子路。他的背影安静而倔强,像是在等一个不会来的夏天。
手机,依旧没有响。
3
大学生的笔记
小林离开李伯家时,天已经擦黑了。
晚霞在天边晕开,像烧过的宣纸,红得发沉。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低矮的木屋,屋檐还在滴水,李伯坐在门口,身影被拉长,一直拉进了夜色里。
小林在本子上写了满满三页,字迹有些乱。他没想到,这次的调研不是一次简单的社会实践,而是一次直击人心的触碰。他走出村口时,突然觉得脖子发紧,好像那种被父母凝视着的目光还在身后。
第二天,小林去了村委会。
想听听村民对李伯的评价。他对村支书说,就是随便聊聊。
村支书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姓郑,个子不高,头发花白,说话有点快。他听了小林的想法,先是点头,随后眼神复杂了一下。
那老李啊,怪人一个。他说。
怪在哪儿
沉着脸,不跟人打交道,平常一整天连个招呼都不打。人家问他事,他就‘嗯’,要不就不理。村支书咂了咂嘴,我们都说,他活得像个影子。
可是他看起来挺有礼貌的。小林小声说。
你跟他接触时间短。郑书记抽了口烟,听说他年轻时候脾气就倔,老婆子是个好人,干净勤快,哪怕下雪天都要给他煮热饭。他呢说摔就摔,把人害死了。
小林愣住:您说什么
哦,你还不知道吧村支书顿了顿,压低声音,五年前那个大雪夜,他出去捡柴,摔断了腿。听说那天他老婆去山上找他,冻了一晚上才被人发现,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心脏本来就不好,偏偏那天没药,冻得一宿——唉。
小林心里咯噔一下,笔记本边缘被他指甲划出一道印子。
那后来呢
后来啊,就更奇怪了。他自己一个人连坟都没让儿子回来埋,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村支书摇摇头,那儿子其实还是回来过一趟的,结果闹得挺凶,从那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那……李伯就没为这事跟人解释过
解释村支书苦笑,那人活得就像个影子,怎么会解释。他说了一句话:‘我知道我错了,这事不能怪别人。’
小林坐在那里,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发抖。
那句轻飘飘的我知道我错了,像把钝刀,一点点划过他的耳膜。原来这安静、等待、充电的背后,是深沉到极致的悔与孤。
您知道他和儿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具体不清楚。郑书记皱着眉头,听说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挺出息的。可那次回来,见到老父亲第一句就是:‘你还有脸活着’
小林猛然抬头。
他是这么说的
村里人都听见了。那天可吵得凶了。郑书记点头,儿子拿着一把铁锹要砸门,说他妈根本不该死,说他爸自私……那以后再没回来。
空气像被什么捏紧了,静得连窗外鸡叫都听得一清二楚。
小林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原本写的孤独坚韧令人敬重等词汇忽然变得轻浮。他重新看向窗外,那条通往李伯家的石子路此刻像一条静默的河流,沉着往过往流淌。
他想起李伯说的那句话:
他不打电话来,就是说明他没空。那我也就不能添乱。
这不是理解,而是放弃。不是儿子不懂得孝顺,而是老父亲自己放弃了让儿子弥补的机会。
他不是怕吵架,他是怕儿子不原谅他。他宁愿自己一个人受着,也不愿在对方面前再显得需要。
这不是沉默,是一种决绝。
小林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迅速收好东西,跟村支书道谢后走出村委会。
村里的空气比昨天更冷了几分,太阳躲在云后,连风都像不肯言语。
他一路快步走回李伯家,远远地就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李伯坐在门口,仍然看着那条石路。他的背挺得直直的,像一棵冬天没死的老树。
小林犹豫了一下,没上前打招呼,而是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
他发现一件事:李伯眼神不是呆滞的,而是温柔的。他真的在等一个人,一个迟迟未来、却始终被保留在他生活秩序中的人。
那天晚上,小林在日记里写下:
父爱有时候像墙,不说话、不表达、不解释,只是站在原地,不倒,也不迎人。它不是因为不疼,而是怕给人添麻烦。我们理解的冷漠,其实是他为我们做的退让。
4
陌生归来
村口的风比往常更烈,天边压着一层浓重的云,像要塌下来。
李伯听见风里有车的声音,是那种轿车碾过碎石路特有的咔哒咔哒,不是村里人的摩托,也不是送货的三轮。他站起身,望向远处。
一道身影从车上下来。
是个男人,穿着黑色风衣,头发打理得干净利落,拎着一只公文包。他的眉眼和照片上的男孩一模一样,只是多了锋利,也多了隔阂。
李伯站着,像一尊雕塑。直到那人走到他面前,两人对视了整整五秒,没有一句话。
是他,李明。他儿子。
我妈的遗像呢李明冷冷开口。
李伯的嘴唇动了一下,指了指屋里:进来说。
李明没动,只是站在门口,扫了一眼四周:屋檐塌了一角,门口的猫窝里空无一物,连花草也没种,整个院子像一个被遗弃的旧信封。
你还是没换这房子。他说。
……她说不想搬。李伯低声。
你现在倒记得听她的了。李明冷笑。
屋子里很静,只有墙角的钟哒哒响着,像在倒数什么。
李伯从木柜里取出一张裱好的照片,小心翼翼递给李明。照片上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毛衣,笑得温柔。照片边缘有些皱,是被反复握过留下的痕迹。
李明接过来,看了三秒,然后猛地放下,眼神像一把刀。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让她死的吗
李伯低下头,没有回答。
那天你摔倒在山上,是她冒雪去找你。你记得吗她一个人,走了两小时,没带手套,穿着你那件破军大衣。等人找到你时,她已经……已经冻得发紫!
李明的声音越来越高,像要把这么多年压抑在胸口的火一口气吐出。
你一声不吭就上山,是不是怕我们知道你腿不好了怕我们送你去医院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要自己扛,扛着扛着就把她也拖进去了!
李伯咬紧嘴唇,喉结滚动,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你知道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李明咬牙,她说‘老李要是没事就好’!她那时候已经快不行了,还在惦记你!可你呢你在干嘛你冷着脸一言不发,就像她不是你老婆,是你养的一条狗!
李伯终于抬头,眼圈发红,却仍旧克制着情绪。
我错了。他说,我知道。
知道你现在说知道有什么用李明猛地退一步,手指指向他,你连她的葬礼都不让我参加,你有什么资格
她不想让你回来看到她那样。李伯艰难地说。
你别拿她当借口!李明几乎吼出来,是你不敢见我!是你心虚!你连一句‘对不起’都没说过!
李伯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空气沉沉地压在屋顶,连屋外的风声都听不见了。时间像一条线,紧绷着,从二十年前拉到现在。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五年都不回来看你吗李明忽然低声笑了,不是因为我忙,是因为我一闭上眼就想到她躺在雪地里的样子。我恨不得……我恨不得那天冻死的人是你。
这句话像钉子一样砸下来,屋子里再无声音。
李伯仿佛被击中,却没有反驳,只是颤抖着点了点头。
你说得对。他声音哑得像砂纸,我活着,是一种惩罚。
他转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里多了一盒东西。
这是你妈留给你的。他说,把那盒子放到李明面前。
李明没有动。
她在生前……每天晚上都会念你。说你小时候爱吃她做的南瓜粥,说你考试得奖时她高兴得掉眼泪。李伯望着盒子,她想让你别太恨这个家。
李明的眼神动了一下,但仍旧僵着脸。
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他低声说,不是她死,也不是你伤了腿——而是你从来不肯和人说‘痛’。你觉得什么事都扛得过去,可你忘了,有人愿意和你一起扛。
李伯像被击中一般,缓缓坐下,手扶着桌角,指尖微微发抖。
我不是不想说……他喃喃,我是怕你更恨我。
李明没有回答,沉默半晌,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老年机。
你还在用这个他冷不丁问。
李伯点头。
这些年我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接。
不是不接,是……没电。李伯低头看着手机,我怕打扰你,就把声音关了,只开震动。
李明一下子没说出话来,手中握着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条熟悉的未接来电。
他忽然记起几年前一个大雪天,自己突发奇想打了个电话回来,电话无人接通,只觉得这个家早就和他没了联系。
可原来,那电话一直在震动,只是他父亲,不敢接。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荒谬、愧疚——自己恨了这么多年的人,其实一直坐在屋檐下,抱着那部旧手机,等一个不响的铃声。
那不是冷漠,是悔意太重,是害怕自己的存在成为你生活的负担。
5
空白的信
夜色降临,屋内的灯光暖黄如旧,照不亮太多地方,却刚好能看见两代人之间的沉默。
李明坐在饭桌旁,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李伯在厨房慢吞吞煮着粥,锅铲碰瓷器的声音轻轻响着,像时间在翻动。
那是母亲最喜欢的粥——南瓜粥。
饭桌的另一头放着那个木盒,盖子已经打开,里面不是金银财物,而是一叠整齐的信纸和一条淡蓝色围巾。
李明翻开信纸,发现它们全是空白的。
一张接一张,全都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字,却被小心叠好,用绳子绑着。
她是……准备给我写信吗李明低声问。
李伯站在厨房门口,神情有些恍惚。
她天天都说要写,却不知道怎么写……她识字不多,说怕写得不好,让你笑话。
可她一句也没写。李明攥着那叠纸,眼睛有些泛红。
她说,你小时候常写信给她。放在学校课桌下,说是‘秘密电报’。李伯声音很轻,她说她也想写点什么给你,但每次提笔就哭了。
李明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他上小学时,父亲总是冷着脸,严厉得像一把紧绷的尺子。而母亲总是笑着,给他偷偷塞糖,帮他缝补书包,摸着他的头发说:你爹心硬嘴软。
那时他也怨过父亲,为什么那么吝啬一句夸奖。考试得了第一,父亲说就这;生病发烧,父亲让他别装;哪怕年夜饭,他都要先说:吃完快睡。
但母亲总在旁边打圆场,说:你爹高兴了才这么说。
可现在他明白了,母亲当时是在护着父亲,也是在护着他。
他打开那条围巾,竟还是温热的——或许是因为父亲一直藏在被窝里。
你妈说,你脖子总怕冷。李伯看了他一眼,出门工作那年,她每天晚上给你织一点,织了快一冬天才织完。
可她没寄给我。
她说你长大了,怕你觉得‘丢人’。
李明哑然。他回想那时候自己确实说过:妈别再往单位寄东西,丢人。
一念之间,却是永别。
他忽然把那叠空白的信纸捧在手心,像捧着她一字一句没来得及说的遗愿。
他觉得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苦涩而沉重。
爸。他第一次低声叫了一句,那天……你腿断了,是不是因为……
李伯没有转头,锅里的粥咕嘟咕嘟地翻滚。他很久才答道:
那天她说想吃笋干。我不想麻烦村里人,就自己去后山找。
那你……为什么不喊我
你不是说,单位有项目上马,不能请假李伯低下头,我怕你为难。
这一句话,让李明仿佛被什么抽了一鞭。他记得很清楚,那年年底确实项目忙,他在电话里说过:我现在没空管你们,别整天说家里那点事。
他不是没记得母亲的生日,也不是不关心父亲的腿疾,而是自以为那句话不会造成什么后果。
可他错了。
他那句随口说的不想听家里事,成了父亲选择独自冒雪上山的原因,也成了母亲死于严寒的伏笔。
我妈,是不是……是我害死的他低声问,眼角终于有泪滑下。
李伯却缓缓摇头。
不怪你。他说,你妈说过,做父母的,心里装的是孩子;但孩子啊,总得有自己的路。
她走了……我不怪任何人。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记重拳打在李明的心口。
他忽然站起身,拿起那台老旧的翻盖机,打开通话记录——上面全是未接来电。
有一个号码他很熟,是他几年前换新手机后扔掉的号码。他看了一眼时间,最早的是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凌晨三点多。那天他正加班,没有注意手机。
他现在才知道,那是母亲死的前一晚。
他错过了,错过了她最后一次想听他声音的机会。
愧疚,像潮水一样卷上来,将他淹没。他几乎站不稳,喉咙发紧,舌头发苦。
他转过头,看着这个瘦小、沉默、执拗的老父亲。
爸……对不起。他终于低头,泪水砸在地板上,这些年我……我以为是你害了妈。可我也害了你。
李伯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轻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你能回来看看,她就安心了。他说。
这一句话,让李明忽然大哭起来。
他哭得像个孩子,抱着那条围巾,像抱着他妈的影子。
夜,沉沉地落下。
粥煮好了,香味淡淡飘出。李伯默默盛了一碗放在桌上,李明坐下来,端起粥,泪水滴进碗里,却一口一口喝得很慢。
仿佛这一碗粥里,盛着他未曾说出口的歉意,也盛着母亲未曾写完的信。
6
修不好的屋檐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李明就醒了。
老屋的床板硬得硌背,他几乎整夜没怎么睡。但他并不觉得困,只是看着窗外灰白的天色发呆。
屋外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他起身走出门,看到李伯正站在屋檐下,扶着一把旧木梯子,手里拿着锈斑斑的榔头,在钉瓦。
瓦片碎得厉害,风一吹就咔哒咔哒响。他站在梯子上,身子佝偻,却还是固执地一锤接一锤敲着,像在敲打什么远去的记忆。
你干嘛不让我来李明快步走过去,一把扶住梯子,你腿还没好利索,这种事交给我不行吗
你不是明天就要走了吗李伯低头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不想你手上弄脏。
李明皱起眉:那屋要是塌了怎么办你打算自己顶着
李伯没吭声,只是转身下梯,把榔头塞到他手里。
那你来。
李明抬头望了望屋檐。屋顶裂得厉害,几块瓦已经碎成了三角形,一碰就散。屋脊也被雨水浸泡得发黑,手一按下去便有尘土脱落。
他叹了口气,戴上手套,小心翼翼爬上梯子。
太阳慢慢升起来,光线透过薄云斜斜洒在院子里。李明蹲在屋顶上,手里拿着瓦片,一边搭一边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
他五岁那年,也曾跟父亲修过一次屋顶。那时父亲还年轻,身手矫健,把他抱到屋脊上,笑着说:站稳了,看你爹盖个不漏雨的房子。
可那天晚上还是漏了,滴滴答答地砸在他们头顶。母亲拿锅接水,李明一边笑一边喊:爸爸盖得好差劲!
父亲却不生气,抱着他笑了一夜。
现在他自己站在屋顶上,看着满地残瓦,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晚上温暖的影子。
**
他用了三个小时才勉强把破损的部分补齐。下来时,手臂都酸得抬不起来。
李伯拿了湿毛巾给他擦汗,动作生硬,却又小心。
其实……你可以住新楼房。李明坐在门槛上,看着不远处的村口,我联系过乡政府,申请低保了,他们说你可以搬进新村的福利院。
我不搬。李伯淡淡地说。
为什么
这屋子是她选的。李伯坐在门边,望着那道修补得不太整齐的屋檐,她说,只要我们仨还住在一起,就不搬。
李明沉默了。他终于明白,父亲留在这间快塌的老屋里,不是因为固执,而是因为这屋子承载了太多回忆。
那天中午,李明走到老屋的后院,看见那口枯井已经盖了木板。他掀开一角,往里望去,黑漆漆的,幽深无底。小时候,他常躲在井边看蚂蚁搬家,母亲在屋里喊他吃饭,一连喊五六遍他才肯回。
那些画面,像电影胶片,在他脑海里一帧帧闪过。
可是回不去了。
下午,李明去镇上买了些新瓦和木梁,又请了两个泥工帮忙修补屋脊。村里的邻居都过来看,说:哎呀,李家的小子长大啦,回来修房子了!
有人说这话带着感慨,有人却满是惋惜:可惜你娘啊,当年真是个好人。
李明听着这些话,只觉得心口更空了。他想修这个家,可越修越发现,它其实早就塌了一角,是时间,再也抬不起来的那一角。
**
晚上吃饭时,李明端着碗,一口接一口吃着父亲做的饭——咸菜炒肉、鸡蛋汤,和以前母亲做的一模一样。
李伯沉默地坐在对面,不说话,碗里的饭也没怎么动。
你不吃吗
你多吃点。李伯低头喝了一口汤。
你做得挺像的。李明说,妈以前就是这么做的。
李伯轻轻嗯了一声,眼神落在墙角。那儿贴着一张很旧的年历,2012年的,已经卷边泛黄。
她走后,我就没再换过。他说。
李明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抖。
爸。他忽然低声说,如果当初我早点回来,是不是一切会不一样
李伯沉默许久。
没有如果。他说,人活着,就是得接受‘来不及’。
这句话像一口凉水灌进李明胸口。
是的,没有如果。
屋檐可以修,墙也可以补,可人走了就走了,关系裂了,有些缝只能留在那里,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疤。
饭吃完,父子俩坐在屋门前,看天上的星。
李明低声问:你老是看天,在找什么
李伯看了他一眼,答:找光。

她以前说,人生哪怕再黑,总有一盏光。她说那光就是你。
李明忽然眼眶一热。
他想说很多话,却发现嘴巴像被什么堵住了。
说了也没用。
因为这个家,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家了。
**
晚上,李明又回到了母亲曾睡过的屋子。
月光从窗子缝里漏进来,洒在那叠空白信纸上。他打开纸笔,提起笔,却不知从哪写起。
他写了四五句,又划掉。他想写给母亲,也想写给自己。
他突然明白了母亲当初为什么迟迟不写——不是不想写,而是不知道怎么写。
因为有些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
他最终在信纸上,只写了一句话:
妈,我回来了,但晚了一步。
7
光落的地方
屋子修好了。
没有粉刷,没有翻建,只是把漏的地方补了,塌的地方扶了,把那些快撑不住的角落一一撑起。
午后的阳光透过修补好的瓦缝洒进屋里,洒在桌上的信纸上,也洒在李明手背的老茧和伤口上。
这一道光不刺眼,却像是穿越了多年,才落在这里。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晾衣绳上的那条淡蓝围巾。风轻轻一吹,围巾摇了摇,像一个人在招手。
他突然记起一个细节。
小时候母亲送他去镇上上学,他哭着不肯离开,死死拽着她的围裙不放。她把围巾解下来,套在他脖子上,说:你去吧,围巾陪你,我就在你身边。
那年冬天特别冷,但他不怎么怕了。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那条围巾是一点一点省下粮票、换来的。
**
下午三点,李伯抱着柴火准备做饭,李明抢过去说:我来吧。
李伯愣了一下:你还会烧灶台
李明笑了笑:不会,学。
灶膛早被母亲用黄泥涂得结结实实,如今已裂开一道道缝。他点火点了好几次才点着,火苗忽大忽小,把他的手熏得满是灰。
妈怎么从来不嫌这灶台破他一边烧火,一边嘟囔。
李伯坐在门口,说:她说破的灶,也能煮热的饭。
他愣住了。
屋里静下来,只有锅里水咕嘟咕嘟响。
那一锅水沸了,他忽然觉得,生活本就不是非得崭新,而是要热的——热得够温暖自己,也温暖别人。
饭菜简单,是鸡蛋炒韭菜、冬瓜烧豆腐,还有一小碗用腌菜熬的咸汤。李伯夹起菜,放到李明碗里,说:你妈以前都先夹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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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点点头:我记得。
他们坐着吃饭,不说话,但气氛不再尴尬,反而多了一点久别重逢的熟稔。
**
吃完饭,李明主动收拾碗筷,洗完又擦干,一一摆回原位。洗到最后一个碗时,他突然看见柜子角落的一张照片。
他拿起来,是一张旧照片——他五岁时站在母亲腿边,父亲站在她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三个人都在笑,阳光打在他们脸上,像一幅时光封存的画。
爸,这照片我没见过。
她藏起来的。说怕你小时候看见,说你爸难得笑,得留着。
李明忽然笑了:你确实很少笑。
老男人笑什么。
那现在笑一个。
李伯皱了皱眉,却嘴角轻轻动了一下:我笑了。
真不明白你怎么能把‘笑’练得像生病。
父子俩难得地开了一句玩笑,笑声短短的,却像阳光穿过云层,落进了老屋最黑的角落。
**
晚饭后,李明陪父亲散步。两人慢慢沿着村边走,田野一望无际,麦子绿得刚刚好,风吹过时波浪般起伏。
李伯用拐杖一点点走着,李明在旁边慢慢陪着,不催,也不说话。
忽然,李伯停下脚步,指着前方一个小山坡说:你妈以前说,死了就埋在那边坡上。她说那儿早晨能看到第一道光。
她喜欢光
她说光能治病。
李明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她说对了。

光也能治心。
父亲没有说话,眼神却变得柔和。他看着远处那个小坡,喃喃道:她现在应该看到光了。
李明抬头望天,天边一抹金红,太阳快要落下,夕阳把整个村子染成了橘黄与金。
风穿过稻田,吹过他们的衣角,也吹散了一些旧尘与哀愁。
**
那天晚上,李明在屋里写信。
他终于落笔了。
这一次,他没有划掉,也没有犹豫。他写了很长,写他的童年,写他的成长,写他离开家的理由,写他以为可以逃开的爱与亏欠。
最后,他写道:
妈,我终于明白你说的‘光’是什么了。
是饭香,是围巾,是不管我多晚回来,门口总有一盏灯。
现在,我会把这光留下。
给爸,也给我自己。
他把信折好,放进那只空盒子里——和那条围巾放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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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他没有急着离开。
李伯坐在院里,拿着那只他修过的收音机,调着频道。电台咔哒一声,响起一个熟悉的老曲——《走过咖啡屋》。
她以前爱听这个。李伯说,天天听。听到最后,都会唱了。
李明靠在门边,望着这一切。
阳光照在屋檐上,照在地上的影子上,照在那口老井上,井盖半开着,里面有一缕缕细光落入井底,仿佛在对他说:
别怕,光一直都在。
他微微一笑。
老屋依旧破旧,墙上还有裂纹,门口的柴堆还会被雨淋湿,窗子缝风还会漏进来。
可这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因为那盏光,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