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空调呼呼作响，却驱不散那股燥热。程默坐在椭圆会议桌的末位，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那份刚刚送达的任命文件。文件上的红头大字依然刺眼——《关于程默通志任职的通知》：任命程默为东川县人民政府副县长（挂职），免去其东川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招商科长职务。
"程县长，欢迎啊！"东川县委书记赵志坚笑着打破沉默，"28岁的副县级，在全市都是头一份啊！"
会议室里响起礼节性的掌声。程默注意到几个年长副局长脸上闪过的复杂表情。他知道，自已这个"坐火箭"上来的副县长，在很多人眼里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毛头小子。
"感谢组织信任。"程默站起身，声音平稳，"我一定尽快熟悉工作，不负重托。"
散会后，政府办主任马德海领着程默去新办公室。走廊上，马德海压低声音："程县长，您分管农林水、应急和招商引资，这是块硬骨头啊。特别是现在汛期将至..."
程默听出了弦外之音："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吗？"
马德海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张副县长——就是您的前任——留下了些资料，您看看就明白了。"
办公室比程默想象的要简陋，一张老式办公桌，两个文件柜，皮沙发上的裂纹用透明胶带粘着。桌上整齐堆放着几摞文件，最上面是一本工作笔记。程默翻开，扉页上写着"张子清"三个字，笔迹有些颤抖。
他花了一下午时间研读这些资料。随着阅读深入，眉头越皱越紧——东川县三大水库中有两座需要除险加固，但资金被挪用修建"形象工程"；防汛物资账目上有5000条麻袋，实际库存不到2000；最令人担忧的是大坝镇堤防，去年就有管涌记录，却只让了简单填埋处理...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屏幕上显示"张建国"。
"张老师！"程默接起电话，不自觉地用上了学生时代的称呼。
"程县长，适应新岗位了吗？"张建国的声音带着些许揶揄。
程默苦笑："您就别取笑我了。我刚看完前任留下的资料，情况比想象的糟。"
"我打电话正是为这个。"张建国的语气突然严肃，"省气象台预报，下周东川流域有持续强降雨。你那边防汛准备如何？"
程默扫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实话实说，准备很差。"
"听着，"张建国压低声音，"省里刚下发防汛检查通知，你明天就组织全面排查，发现问题直接报市防指。记住，一定要留痕！"
挂断电话，程默走到窗前。窗外，夕阳将东川县城染成血色。他突然明白张建国的深意——这场雨，可能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的开始。
次日清晨，程默带着水利局、应急局一行人直奔大坝镇。镇长李富贵是个记脸堆笑的中年胖子，早早等在镇政府门口。
"程县长亲临指导，是我们大坝镇的荣幸啊！"李富贵热情地握住程默的手，"防汛工作我们都准备好了，您尽管放心！"
程默没接茬："直接去堤防看看。"
实地查看比文件上描述的更触目惊心——堤防背水坡有多处渗漏痕迹，防汛砂石料堆放点空空如也，唯一一台抽水机锈迹斑斑。程默蹲下身，用手指挖开一处所谓"已处理"的管涌点，里面的填充物竟是建筑垃圾混着塑料袋。
"这叫处理好了？"程默声音冷得像冰。
李富贵额头冒汗："这个...资金有限..."
"资金有限？"程默指着远处崭新的镇政府办公楼，"那栋楼花了多少钱？"
回县里的车上，程默一言不发地整理检查记录和照片。手机震动，是张建国发来的短信："情况如何？"
程默回复："比预计的还糟。我准备立即向市里专题报告。"
"先别急。"张建国很快回复，"晚上8点，老地方见。"
"老陈家牛肉面"已经换了招牌，但老板没变。张建国坐在角落的位置，面前摆着两碗面和一瓶二锅头。
"先吃点。"张建国给程默倒了杯酒。
程默哪有胃口："张老师，大坝镇堤防根本挡不住大雨，必须立即组织加固！"
"你知道加固要多少钱吗？"张建国抿了口酒，"至少两百万。县财政现在什么情况你了解吗？"
程默语塞。他刚来两天，确实还没摸清家底。
"东川县去年财政收入三亿八，负债九个亿。"张建国放下酒杯，"你前两任副县长为什么被调走？一个因为坚持要修堤，一个因为反对建办公楼。"
程默握紧了拳头："那就眼看着堤防垮掉？"
"我没这么说。"张建国从包里拿出一个U盘，"这里有全县水利工程的真实资料，还有...某些领导的批示记录。你要用，就得用在刀刃上。"
回到办公室，程默彻夜研读U盘里的资料。天亮时分，他起草了一份《关于东川县防汛隐患的紧急报告》，附上详细照片和数据，通过机要渠道直报市防汛指挥部，通时抄送市委林卫国书记。
三天后，市里下拨200万应急资金，批示"专款专用，限期整改"。程默亲自督战，日夜驻守大坝镇。但工程刚进行到一半，暴雨如期而至。
那是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程默正在临时指挥部研究雨情图，气象局的电话打了进来："程县长，上游三小时雨量已超200毫米，洪峰预计明早6点到达大坝镇，水位将超警戒线2.5米！"
程默心头一震——以现在的堤防状况，根本挡不住这样的洪水。
"立即启动一级应急响应！"他对着指挥部所有人喊道，"全镇紧急撤离！"
"这..."大坝镇党委书记犹豫道，"按预案，一级响应需要县防指总指挥批准..."
"我是县防指常务副指挥长！"程默拍案而起，"出了事我负责！现在，立刻，马上组织撤离！"
凌晨三点，大雨如注。程默站在堤防上，看着镇干部和武警挨家挨户催促撤离。手机响起，是县委书记赵志坚。
"程默！谁给你权力启动一级响应的？"电话那头的声音怒不可遏，"你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恐慌吗？万一洪水没来，责任你担得起吗？"
程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赵书记，堤防根本扛不住这个量级的洪峰！现在不撤就来不及了！"
"专家怎么说？水利局什么意见？"
"水利局专家就在我旁边，他也建议立即撤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把电话给李富贵。"
程默将手机递给一旁的李镇长。李富贵接听后连连称是，挂断后却面露难色："赵书记说...再观察两小时。"
"观察个屁！"一向不说粗话的程默爆了粗口，"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继续撤！"
就在这时，张建国的车冒着大雨驶来。老人下车时没打伞，几步路就被淋透了。
"张老师？您怎么来了？"
张建国将程默拉到一旁："我刚从市防指过来。赵志坚已经告到市长那儿了，说你越权决策、制造恐慌。"
"可洪水真的要来了！"
"我知道。"张建国神色复杂，"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判断失误，你的政治生命就结束了。"
程默望向黑暗中陆续撤离的群众，又看看手中气象局的最新预报："我相信数据，也相信自已的判断。"
张建国深深看了他一眼，突然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林书记，我是张建国。我现在在大坝镇，情况确实危急...对，程默的决定是正确的...好，我让他接电话。"
程默接过电话，林卫国的声音异常清晰："程默，现在起你全权负责大坝镇防汛抢险工作，我马上签特急明电给你授权。记住，群众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
有了尚方宝剑，程默再无顾忌。他调来全县所有能动用的车辆和船只，甚至征用了附近工地的渣土车协助运输。到凌晨五点，全镇八成群众已转移至安全地带。
"程县长，还剩敬老院和沿河十几户人家不肯走。"一个镇干部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
程默二话不说，带着两名武警战士直奔敬老院。那里有七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任凭工作人员怎么劝都不肯离开。
"老伯，洪水马上要来了，很危险！"程默蹲在一位坐轮椅的老人面前。
老人固执地摇头："我活八十岁了，没见过大坝镇被淹过。我这把老骨头，死也要死在家里！"
远处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像是雷声，又像是别的什么。程默心头一紧，突然让出决定："得罪了！"
他一把抱起老人，大步向外走去。两名战士见状，也立即行动起来。当他们把最后一位老人抬上车时，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声："决堤了！堤垮了！"
程默回头，借着闪电的光亮，看到远处堤防如积木般崩塌，黑色的洪水咆哮着冲向镇子。
"开车！快开车！"他跳上最后一辆卡车，对司机大喊。
车队刚驶上高坡，洪水就吞没了敬老院。老人们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天亮时分，雨势稍缓。大坝镇已成一片汪洋，只有屋顶和树梢露在水面上。程默站在临时安置点，看着惊魂未定的群众，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程县长，您休息会儿吧。"镇政府的小王递来一瓶水。
程默摇摇头："还有多少人没找到？"
"初步统计，转移了92%的群众，剩下的大多是外出打工或探亲..."
正说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妇女冲过来跪在程默面前："县长！救救我女儿吧！她在县一中读书，今天放假回家，现在联系不上啊！"
程默心头一紧。县一中位于下游，洪水正向那个方向奔涌而去。
"具L位置？"
"就在镇东头老邮电局旁边，她住校，今天说要回家拿东西..."
程默立即抓起对讲机："消防队，立即组织冲锋舟，镇东可能还有被困群众！"
"程县长，现在水流太急，太危险了！"消防队长劝阻道。
"我跟你一起去。"程默已经开始穿救生衣。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胡闹！"
程默转身，看到张建国带着几个陌生人走来。为首的是一位五十多岁、气质沉稳的男子。
"周部长，这就是我刚才说的程默。"张建国介绍道，"程默，这是省委组织部周明远副部长，来视察灾情的。"
程默连忙敬礼："周部长好！"
周明远上下打量着他："听说你力排众议组织全镇撤离？"
"情况紧急..."
"现在又要亲自去救人？"周明远打断他，"作为现场最高指挥官，你的职责是指挥调度，不是逞个人英雄主义。"
程默怔住了。张建国在一旁使眼色："周部长说得对，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让。"
消防队长立即表态："请领导放心，我们马上组织精干力量搜救！"
一个小时后，好消息传来——女孩被困在自家二楼，被冲锋舟成功救出。程默长舒一口气，这才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县医院的病床上。窗外阳光明媚，仿佛那场灾难从未发生。张建国坐在床边看文件，见他醒了，放下文件倒了杯水。
"睡了整整一天。"张建国语气平淡，"医生说你是过度疲劳加脱水。"
程默撑起身子："灾情怎么样？"
"大坝镇全淹了，但人员零死亡，只有七个轻伤。"张建国顿了顿，"这在全省重灾区中是独一份。"
"那个女孩..."
"救出来了，母女团聚。"张建国难得地露出微笑，"你知道谁去医院看她了吗？周明远部长。"
程默有些意外。
"周部长在灾区转了两天。"张建国意味深长地说，"他问了很多关于你的问题。"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好奇地往里张望。程默突然想起什么："张老师，那天你反对我亲自去救人...是故意的？"
张建国不置可否："在官场，有时侯表现得太完美反而不好。有点无伤大雅的小缺点，更让人放心。"
程默若有所思。这时，护士推门进来："程县长，县委办通知，请您明天上午参加全省防汛救灾视频会议，周部长点名要您发言。"
张建国站起身，拍了拍程默的肩膀："好好准备吧，这可能是你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对了，赵志坚被市纪委带走了。有人举报他挪用防汛专项资金，证据很充分。"
程默一愣："谁举报的？"
"匿名举报。"张建国眨眨眼，"U盘里的那些材料，终于派上用场了。"
病房门轻轻关上。程默拿起床头的手机，发现几十条未读信息和未接电话。他点开最新一条，是林卫国书记发来的："好好休息，后面还有更重的担子等着你。"
窗外，雨过天晴的天空格外澄澈。程默打开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道："第四步：权力越大，责任越重；越是危急时刻，越要冷静权衡。——程默
2012年7月"
他知道，这场洪水冲走的不仅是堤坝和房屋，更冲开了他仕途上的又一道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