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县废弃机械厂那栋两层小楼的空气凝固了,带着一股陈年灰尘被强行搅动后的呛人味道。
县税务局稽查队队长王德彪,腆着微凸的肚子,皮鞋踩在布满浮尘的水泥地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他身后跟着四五个穿着深蓝制服、面无表情的稽查员,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瞬间填满了这间临时充当办公室的狭小空间。
“苏辰同志是吧?”
王德彪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的审视,目光扫过简陋的桌椅、墙上那张触目惊心的工资结构图,最后定格在苏辰身上,
“我们是县税务局稽查大队的,接到实名举报,反映你们这个‘技工技能提升与再孵化中心’筹建期间,存在严重的资金违规操作问题。请配合我们检查,把所有账目凭证都拿出来吧。”
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上位者的天然威压。
苏辰坐在唯一一张旧木桌后,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支磨秃了头的铅笔。
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王队长,项目启动资金五十万,省里刚刚拨到县财政账户不到二十四小时。我们连买扫把的钱都还没支取,账上一分钱没动。请问,要查什么账?违规操作了什么资金?”
王德彪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对方如此直接地顶了回来,而且点出了资金根本没动这个死穴。
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板起脸,声音也严厉起来:
“资金没动?那更要查清楚!钱在账上不代表没问题!我们要核查资金拨付流程是否合规!项目预算是否合理!是否存在虚假申报骗取国家资金的行为!苏辰同志,请你端正态度!配合税务稽查是公民和法人的义务!把相关文件、银行流水、预算表,所有能证明资金清白的材料,立刻拿出来!”
他身后的稽查员立刻上前一步,形成无形的压迫。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
就在这时,办公室虚掩的门被猛地推开。
老李头带着十几个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技术工人,沉默地涌了进来。
他们身上还带着清晨清理场地的尘土和汗味,目光却异常坚定。
小小的办公室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
“你们干什么?出去!我们在执行公务!”
王德彪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弄得一愣,随即厉声呵斥。
老李头没看他,浑浊的眼睛直直看着苏辰:
“辰娃子,俺们听说有人要来查账,查省里拨给咱‘家’的钱?俺们不放心,过来看看!”
“对!苏辰,省里的钱是给咱工人建‘家’的!谁也别想动歪心思!”
“要查账?行!俺们都是这个‘中心’的人!俺们一起看!一起查!”
“对!一起查!看谁敢动咱的救命钱!”
工人们七嘴八舌,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和不容置疑的团结。
他们自发地围拢在苏辰周围,形成一道沉默而厚实的人墙,将王德彪和他的稽查队隔开。
那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此刻紧握着,无声地宣告着主权。
王德彪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他习惯了在办公室里面对唯唯诺诺的商户,何曾见过这种阵仗?
一群泥腿子工人,竟敢公然“妨碍公务”?
“反了!简直反了!”
王德彪气得声音发颤,指着老李头他们,“你们这是聚众闹事!阻挠执法!信不信我让公安局把你们都抓起来!”
“抓?”
苏辰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静得像深潭,“王队长,我们一没动手,二没骂人,只是关心省里拨给我们‘技工之家’的建设资金去向,这犯哪条法了?《劳动法》还是《工会法》?工人关心自身权益,天经地义。倒是您。”
他目光锐利地直视王德彪,“项目资金昨天才到县财政账上,我们连账本都没来得及建,您今天就带着稽查队如临大敌,连预算表都要查?实名举报?举报人是谁?举报内容是什么?能公开吗?还是说……”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有人做贼心虚,想趁着钱还在账上,先泼一盆脏水,好方便日后伸手?”
“你……你血口喷人!”
王德彪被戳中心思,又惊又怒,脸涨成了猪肝色,“我们是依法依规……”
“依法依规?”
苏辰猛地站起身,动作不大,却带着一股无形的气势,让王德彪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他拿起桌上那支秃头铅笔,轻轻敲了敲桌面。
“好!那就依法依规!王队长,您要查账,可以!但请出示完整的立案审批手续!明确稽查对象和稽查范围!而不是空口白牙一句‘实名举报’就带人闯进来!同时,我要求参与整个稽查过程!我们这些‘中心’的工人代表。”
他指了指老李头等人,“也要在场监督!每一笔钱的来龙去脉,都要在阳光下晒得清清楚楚!您敢吗?”
“你!”
王德彪被噎得说不出话。
立案手续?
他有个屁的手续!
就是刘大彪一个电话,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来施压的!
让这帮泥腿子全程监督?
那还怎么找茬?
还怎么“挑骨头”?
就在王德彪骑虎难下,办公室气氛僵持到顶点时,一阵低沉而有力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厂区门口。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沉稳气场。
办公室里的众人都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
只见厂区锈迹斑斑的大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三辆黑色的奥迪轿车。
车身光洁,牌照是省城的。
中间一辆车的后车门打开,一只穿着黑色锃亮皮鞋的脚沉稳地踏在布满碎石和尘土的地面上。
紧接着,一个穿着深色夹克、约莫五十多岁、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的男人走了下来。
他身形挺拔,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场。
他下车后没有立刻走动,而是微微侧身,对着车内说了句什么。
随后,另一侧车门打开,林晚晴利落地跳下车,快步走到那男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目光焦急地投向小楼办公室的方向。
当看清那男人的面容时,王德彪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大脑一片空白!
他在县税务局干了二十多年,在省局开会时曾远远见过主席台上的人!
那是省府副秘书长、办公厅主任,沈明远!
省里真正手握实权的大佬之一!
他……他怎么亲自来了?!
沈明远在林晚晴的指引下,迈开沉稳的步伐,朝着小楼走来。
他身后跟着几位同样穿着夹克、神情严肃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步伐不快,却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上。
办公室里的工人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沈明远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僵硬的王德彪和他身后噤若寒蝉的稽查员,最后落在站在工人中间、脊背挺得笔直的苏辰身上。
他的目光在苏辰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深意,然后转向面无人色的王德彪,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办公室:
“王德彪队长,是吧?青河县税务局稽查大队?”
王德彪浑身一哆嗦,差点瘫软在地,舌头像打了结:“沈……沈秘书长!您……您怎么……”
“我怎么来了?”
沈明远打断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压力,“省府督查组进驻青河,专项督导‘技工技能提升与再孵化中心’项目筹建进展,并调研地方营商环境。接到项目负责人苏辰同志和林晚晴同志的紧急反映,有执法部门在项目筹建初期,无正当手续、无明确事由、干扰项目正常推进?”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王德彪惨白的脸:
“现在,请你当着督查组的面,也当着这些关心项目建设的工人代表的面,解释一下。你们稽查大队今天兴师动众,是依据哪条税法?稽查对象是谁?立案依据何在?要查的,到底是什么账?!”
沈明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砸得王德彪魂飞魄散!
省府督查组!
真的来了!
而且直奔这里!
自己撞枪口上了!
“我……我……”王德彪冷汗如瀑,双腿筛糠般抖了起来,哪里还说得出半句完整的话。
沈明远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他的目光转向苏辰,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苏辰同志,督查组正式进驻青河。请你配合,提供项目筹建至今的所有情况说明和相关材料。有什么困难,有什么阻力,有什么人胆敢阻挠项目推进、破坏营商环境……”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瘫软的王德彪和门外闻讯赶来、同样面如土色的环保、消防、安监等几个部门的头头,“省里给你做主!”
话音落下,整个废弃厂区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过荒草发出的簌簌声。
苏辰迎着沈明远锐利而沉静的目光,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激荡。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声音清晰而坚定:
“是!沈秘书长!苏辰和青河县所有技术工人,全力配合督查组工作!”
惊雷,终于炸响在青河县的上空!
刘大彪精心编织的那张网,在省府督查组降临的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真正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苏辰这把淬火的刀,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劈开了笼罩青河的沉沉黑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