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檀木棺椁静静停在灵堂中央,沉沉的楠木香混着纸钱燃烧后特有的焦糊气,沉甸甸地压在肺腑里。
烛火在素白的帷幔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像无数窥伺的幽灵。
我一身缟素,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额角抵着同样冰冷的地砖。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深切的疲惫,以及一种被无形丝线紧紧缠绕、动弹不得的窒息感。
祖母走了,这偌大的侯府,曾经因她而固若金汤的秩序,似乎也随着那盏熄灭的长明灯,骤然崩塌。
我能感觉到暗流在孝衣之下涌动,那些平日里掩藏得极好的贪婪、算计,此刻正如同棺椁缝隙里渗出的寒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守夜的时辰漫长而煎熬。
贴身丫鬟云袖被我打发去小厨房取些热汤水了,此刻偌大的灵堂,只剩下我,和棺椁里沉睡的祖母。
寂静被无限放大,连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都惊得人心头一跳。
就在我心神被疲惫和哀伤拉扯得有些恍惚之际,一股极其细微、却带着决绝杀意的风,自身后悄然袭来。
几乎是本能,后颈的汗毛瞬间炸立!
我甚至来不及回头,一条冰凉滑腻、带着死亡气息的白绫,如同毒蛇般,猛地从后方勒住了我的脖子。
呃——!
窒息感如同铁钳瞬间卡紧咽喉,巨大的力量将我向后拖拽。
求生的欲望在瞬间压倒了所有哀思和疲惫,我拼命地用指甲抠向颈间的白绫,粗粝的丝线深深嵌入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疼,却丝毫不能撼动那勒紧的力量。
我双脚乱蹬,试图踢倒旁边的烛台或香炉制造声响。喉咙里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眼前阵阵发黑,祖母棺椁前跳跃的烛火开始扭曲、模糊。
不能死,绝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祖母灵前。
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我猛地停止向后挣扎,做出力竭的假象,趁背后之人有所懈怠之时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向后撞去。同时,屈起手肘,用尽平生最大的狠劲,朝着身后之人的肋下要害处猛击。
唔!身后传来一声沉闷的痛哼,勒住我脖子的力道果然松了一瞬。
我来不及多想,猛地低头,拧身,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颈间的白绫被挣开大半,冰冷的空气如同甘泉般涌入灼痛的喉咙。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身后是谁,求生的本能驱使我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只想离那索命的恶鬼远一点,再远一点。
站住!
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的男声在身后响起,带着恼羞成怒的狠戾。
肺叶火烧火燎,喉咙痛得如同吞了炭。
素白的孝服在混乱中被扯破一角,发髻散乱,珠钗叮当坠地,我也浑然不觉。
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如影随形。
我跌跌撞撞冲出灵堂,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我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不能往前厅去,凶手敢在灵堂动手,府里未必没有接应。
我下意识地朝着府邸西边跑去,那是爹娘和大哥的住所,长久的无人居住,说不定还能躲的掉。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我能感觉到那人伸出的手几乎要抓住我的后襟。
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就在这生死一瞬——
咻——
一声极其尖锐、撕裂夜空的破空之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紧追着我的沉重脚步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短促,又带着巨大痛苦的闷哼。
我惊骇地回头,借着朦胧的月光,只见那个黑衣人动作诡异地僵在原地。
一支黑色的、尾羽还在微微颤动的箭矢,精准无比地穿透了他的脖颈,箭头带着淋漓的血珠,从另一侧狰狞地冒了出来。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身体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支撑的沙塔,噗通一声重重栽倒在地,再无声息。
巨大的恐惧和后怕如同冰水兜头浇下,我双腿一软,几乎也要跟着瘫倒在地。
然而,预想中撞击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
我整个人,如同被狂风卷起的落叶,一头栽进了一个坚实而温热的怀抱里。
浓烈的、带着铁锈和冷冽气息的味道瞬间包裹了我,陌生而极具侵略性。撞得我鼻尖生疼。
我惊魂未定地抬起头。
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一个高大挺拔的轮廓。玄色的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衣料是某种质地冷硬的锦缎,触手冰凉。
线条冷硬的下颌绷紧,薄唇紧抿,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而那双低垂着看我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却又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
我顺着他的肩膀向后看去。
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无声地立着几个同样身着玄色劲装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其中一个正缓缓放下手中的劲弩,弓弦犹自发出轻微的嗡鸣。
那射穿了追兵咽喉的致命一箭,显然出自他手。
空气仿佛凝固了。夜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此地的死寂。
我急促的喘息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颈间的剧痛和喉头的腥甜提醒着我刚刚经历的生死一线,而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如同煞神般的男人和他身后那些沉默的弩手,则带来了另一种更深沉的、未知的寒意。
我栽在他怀里,浑身冰冷僵硬,一时竟忘了挣脱,或者说,是根本无力挣脱,只能仰着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一丝温度的寒眸之中。
我陷入了昏迷。
冰冷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意识艰难地浮出水面。
最先感受到的是颈间火辣辣的刺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摩擦喉咙,然后是柔软的锦被和熟悉的、带着淡淡熏香的床帐气息。
我…在自己的寝殿里
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小姐!小姐您醒了!
云袖带着哭腔的惊喜呼唤立刻在耳边响起。
她憔悴的小脸凑到近前,眼睛红肿,显然是哭了许久,此刻却盛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
菩萨保佑!您可吓死奴婢了!感觉怎么样喉咙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喝水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串嘶哑破碎的气音,喉咙痛得让我瞬间蹙紧了眉头。
别急别急,小姐,先别说话!
云袖连忙端来温热的清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点点润湿我的嘴唇和干裂的喉咙,清凉的水滑过,稍稍缓解了那灼烧般的痛楚。
就在我努力适应着身体的不适和重新掌控意识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房间另一侧。
靠窗的紫檀木圈椅上,坐着一个人。
他高大的身躯陷在椅中,显得有些局促,玄色的外袍带着夜露的微凉。
他微微低着头,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
窗棂透进来的、带着雨后湿气的天光,落在他线条分明却异常冷硬的侧脸上,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即便是闭目养神,那周身散发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锐利与沉凝也未曾减弱分毫。
是他…
昏迷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瞬间冲回脑海——冰冷的白绫、窒息的绝望、亡命的奔逃、那支穿透追兵脖颈的箭矢,以及…一头撞进这个坚实而陌生的怀抱。
恐惧的后怕再次攫住了我,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云袖察觉到我的僵硬和目光的方向,立刻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小姐别怕!那是…那是大公子啊!咱们府上的大公子回来了!
大公子哥哥
这个称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混乱的记忆。
爹娘早逝,侯府风雨飘摇之际,那个毅然披甲远赴边疆的少年身影…谢凛。我的嫡亲兄长。
我猛地再次看向那个闭目小憩的男人。
难怪…难怪在竹林里月光下那模糊的轮廓,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
可眼前的他,与记忆中那个尚带青涩、眼神明亮的少年将军形象,已然天差地别。
边疆的风沙和战火的淬炼,将他打磨得如同寒铁,棱角分明,气息沉冷得几乎不带一丝温度。
五六年的时光,足以将最亲近的血脉也冲刷成陌路。
我从小跟在祖母身边,与他相处时日不多,本就亲近不足。此刻,血脉相连的至亲,竟成了这房间里最陌生的人。
我的心口涌上一股复杂的酸涩,混杂着重逢的微渺喜悦和巨大的隔阂感。
但我知道,他是在意我的。每年生辰,无论边疆战事多么吃紧,一份来自千里之外的、或许并不贵重却必定精心挑选的贺礼总会准时送达。
那份沉默的牵挂,是我在祖母庇护下安稳度日时,心底一份隐秘的温暖。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紧闭的双眼上。就在我试图将这冷硬的轮廓与记忆中模糊的兄长面容重叠时,他似乎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倏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潭深水,沉静,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
只是此刻,那深潭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的东西,像是审视,又像是一种…探究快得让我无法捕捉,更无法分辨。
是错觉吗还是因为太久未见,连眼神都变得如此生疏莫测
醒了他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稳,如同冰冷的玉石相击,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觉如何
喉咙依旧痛得厉害,我只能微微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说不出话。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走到床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在我颈间狰狞的青紫勒痕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凝结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察觉。
咽喉伤重,少言静养。他言简意赅,依旧是那副冷肃的模样。刺客已除。幕后之人,也已查明。
他的话语直接、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更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温情寒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职责相关的公务。
我看着他,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丝属于兄长的关切,哪怕只有一丝。
但那双寒潭般的眸子,除了深不见底的沉静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审视,再无其他。
心头那点因血缘而生的微弱暖意,仿佛被这眼神冻住了。也许…真的是太久太久没见了。
沙场征战,生死磨砺,早已将昔日少年郎的血肉温情磨砺殆尽,只剩下这冰冷的铁甲和磐石般的意志。
我这样告诉自己,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异样感。
你无事便好。他再次开口,语气平淡无波。好生歇着。
说完,竟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玄色的衣袍拂过门槛,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外,如同他来时一样突兀而冷寂。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云袖,还有他身上留下的那股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提醒着我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小姐…云袖的声音带着后怕和一丝崇拜,
您不知道,大公子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北疆赶回来给老夫人奔丧的!刚进府,连孝衣都来不及换,就撞见了您遇险,还守了您整整一夜,天快亮时才在椅子上合了会儿眼。
云袖顿了顿,眼中闪着光,声音压得更低,却充满了激动:更厉害的是,大公子雷霆手段!就在您昏迷的这几个时辰里,他亲自带人,已经把昨晚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现在…现在那起坏心肝的罪魁祸首,就在咱们院外的廊下跪着呢!大公子说了,等您醒了,亲自处置!
我心头猛地一跳,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云袖证实,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愤怒。
祖母尸骨未寒,灵柩尚在堂中,竟有人就敢在她的灵堂对嫡亲孙女下此毒手。
扶我…起来。我忍着喉咙的剧痛,嘶哑地吐出几个字,挣扎着要起身。
云袖连忙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我,给我披上厚厚的外衣。
身体虚弱得厉害,脚下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但胸中的那股怒火和悲愤支撑着我,一步步挪向房门。
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天空阴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目光越过台阶,直直投向院中连接东西厢房的那道长廊。
廊檐下,一个穿着素色孝服,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不堪的妇人,正瑟瑟发抖地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她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再不见平日里的半分精明算计。
果然是她。
我的二婶,王氏。
那个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笑容,在祖母面前殷勤备至,背地里却因我爹娘早逝、兄长远在边疆,而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觉得我挡了她儿子承袭爵位之路的女人。
祖母这座大山一倒,她便再也按捺不住,竟使出如此下作狠毒的手段,想让我悄无声息地殉了祖母。
好一个一了百了。
冰冷的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
从前不做计较,是觉得有些事无关紧要,可我没想到一个妇人竟有如此歹毒心肠,还是说,背后还有我好二叔的主意
我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跪在尘埃里的妇人,颈间的疼痛提醒着昨夜濒死的绝望。
祖母的灵堂,白绫的冰冷触感,窒息的无助……一幕幕在眼前翻涌。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用尽全身力气,忍着喉咙撕裂般的痛楚,嘶哑却清晰地说道:婶婶病了,送回乡下庄子养病,终身不得再出。
我不必再忍,祖母尚在时不愿与其他二房撕破脸面,如今祖母已然仙逝,有些人也该收拾了。
二婶王氏像一件废弃的旧物,被无声无息地送出了侯府,发落去了最偏远、最清苦的乡下庄子。
哥哥谢凛亲自操办了一切,手段干脆利落,而那位平日里总与二婶伉俪情深的二叔,竟然连求情都没有过一次。
我倚在窗边,看着那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只有尘埃落定的冰冷。
祖母的灵柩已入土为安,府里似乎也随着王氏的离去而暂时平静下来。
颈间的伤依旧狰狞,每一次吞咽都牵扯着疼痛,也剥夺了我说话的能力。
不能言语的日子漫长而无聊。
我整日困在自己的小院里,除了看书、写字,便是对着窗外发呆。祖母的离世留下的巨大空洞,不知不觉间,竟被那个突然归来的、沉默冷硬的身影悄然填补了一些。
听说哥哥这次回来,就要在京城任职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我心底悄然发芽。祖母不在了,这偌大的侯府,我唯一血脉相连的至亲,便只有他了。
或许是为了排遣寂寞,或许是想抓住这迟来的亲情,我开始尝试着靠近他。
喉咙痛得厉害,无法嘘寒问暖,我便有了别的主意。
每日午后,小厨房里便飘起香甜的气息。我笨拙地尝试着各种小点心:晶莹剔透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软糯香甜的枣泥山药糕、酥脆掉渣的芝麻小饼……做好后,便让云袖送去前院书房。
起初,云袖回来总是小心翼翼地说:大公子收下了,只道了句‘有劳小姐’。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恶。
我不气馁,依旧日日送去。
渐渐地,云袖带回来的话变了:大公子今日用了两块枣泥山药糕呢!
咦,小姐,您新做的那个甜得发腻的蜜饯金丝卷,大公子居然全吃完了!
嗜甜
这个发现让我有些意外,又觉得有些可爱。记忆中那个总是板着脸、嫌弃点心太腻的倔强少年,难道在边疆几年,连口味都变了
一日,我又做了满满一碟撒了厚厚糖霜的松仁软糕送去。
等他傍晚过来看我时,我忍不住在纸上写道:云袖说哥哥嗜甜我记得你小时候最不爱吃甜了,沾一点糖霜都要皱眉的,现在竟喜欢这些小女儿家的口味了
我将纸推到他面前,带着促狭的笑意抬眼看他。
他垂眸看着纸上的字,捏着纸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一瞬间,他脸上惯有的冷硬线条似乎有些凝滞,眼神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然
像是被戳穿了什么秘密的孩子,带着一丝罕见的窘迫。但这细微的变化快如闪电,我顾着低头研墨,预备再写点什么打趣他,竟错过了他脸上那刹那的异样。
待我再抬头时,他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淡淡嗯了一声,算是承认,并未多言。
见他似乎并不反感我的骚扰,我的胆子便大了起来。
喉咙不能说话,我便在纸上写满了好奇。
缠着他问边疆的风沙是否真的能磨破脸,问塞外的月亮是不是比京城的更大更圆,问那些传说中的异族人是否真的三头六臂……
他起初总是惜字如金,用最简短的句子回答,甚至有时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写满期待的眼睛。
但我一日一日地靠近,一日一日地送上带着心意的甜点,一日一日地在他沉默时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书或写字,仿佛只是单纯地贪恋这份难得的陪伴。
不知从何时起,他冰冷的外壳似乎被这日复一日的温暖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也可能是被我越来越娴熟的糕点手艺折服。
他开始会主动提起一些边关的见闻,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不再是完全的拒绝。
他会说雪原上奔跑的银狐,会说篝火旁老卒哼唱的苍凉小调,会说一场战役后黎明时分,染着血色的霞光如何刺破黑暗。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生人勿近的凛冽,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我们之间,那种因久别和陌生筑起的高墙,似乎在我无声的靠近和他默许的回应中,一点点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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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我的眼神,虽然深处依旧沉静如渊,但偶尔掠过的一丝暖意,已足以让我心头发烫。
他会在我写满字的纸上,用朱笔简单地批注几个字;会在我被喉咙痛折磨得蹙眉时,命人送来更温和的汤药;甚至有一次,我伏案睡着,醒来时发现肩上多了一件带着他气息的玄色外袍。
在他强大而沉默的羽翼下,我竟觉得,日子过得比祖母在世时还要安心,还要快活几分。仿佛只要有他在,这侯府的天就塌不下来。
一日,春光明媚,碧空如洗。我被关在府里养病多日,实在闷得发慌,便兴冲冲地跑去书房,扯着他的袖子在纸上写:哥哥,今日天气极好,我们去游船可好城西镜湖的桃花开得正盛!
他放下手中的兵书,看着我眼中闪烁的雀跃光芒,沉默了片刻。就在我以为他要以军务繁忙拒绝时,他却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好。
镜湖之上,画舫轻摇。
两岸桃花如云似霞,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美不胜收。
我靠在船窗边,看着对面端坐的兄长。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柔和了那过于冷硬的线条。
他玄色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的水天一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幕太过美好宁静,我心中一动,悄悄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炭笔和小本。屏息凝神,专注地勾勒起他的轮廓。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似乎惊动了他。他转回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本子上,微微一怔。
我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将画好的肖像递给他看。画中的他,眉宇间的冷厉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的英气,背景是潋滟的湖光和隐约的桃林。
他拿着那张小小的画纸,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有些忐忑不安了。
船舱里只有水波轻拍船身的声音。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向我,那眼神深处似乎翻涌着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下去。
画得…很好。他开口,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慢了半拍才找到合适的词句。
我心中一喜,得寸进尺地在纸上写:那哥哥可有赏
他看着我期待的眼神,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想要何赏
哥哥要自己想。我笑着写道。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却终于漾开一丝真切的暖意,如同冰湖初融:…鬼灵精。
那一刻,阳光落满船舱,也落满了我的心房。他仿佛真的无所不能,掌控着一切,又对我如此纵容。我沉浸在这种被强大力量温柔守护的幸福里,全然不知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直到那日午后。
我新做了一味改良的玫瑰酥,想第一时间让他尝尝。捧着还带着温热的食盒,我脚步轻快地走向他的院子。院中无人,书房的门虚掩着。我以为他在处理公务,便想悄悄进去给他个惊喜。
哥……我轻轻推开门,呼唤声还未出口,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背对着门口,上身赤裸,正拿着一件干净的里衣准备换上。
宽阔的肩背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麦色的肌肤上纵横交错着数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无声诉说着沙场的残酷。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精悍的腰身轮廓。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如同被钉在原地,手中的食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精致的玫瑰酥滚落一地。
他猛地回头,眼中瞬间闪过极度的惊愕和一丝凌厉的警惕。
待看清是我,那凌厉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他飞快地抓起刚脱下的外袍,仓促地披在身上,试图遮掩,动作间甚至透出几分狼狈。
我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滚烫得像是要滴出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他同样带着惊愕和一丝无措的眼眸里。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我通红的脸和慌乱的神情。
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有细小的电流窜过,空气都变得粘稠而灼热。我看到他冷峻的脸上,竟也罕见地、迅速地飞起了一抹可疑的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
巨大的羞窘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的心悸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我先出去。我也顾不上地上的点心和食盒,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夺门而逃,脚步踉跄,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一直跑回自己的闺房,紧紧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才敢大口喘息
。脸颊依旧滚烫,心脏狂跳不止,眼前不断闪现着那宽阔的、布满伤痕的脊背,以及他回头时,那双带着慌乱和…某种我看不懂的深沉情绪的眼睛。
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发烫的脸颊,一种陌生的、带着强烈悸动和背德感的暖流,悄然在心底深处蔓延开来,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理智和伦常。
我好像…喜欢上我的哥哥了。
那日更衣室的仓惶逃离后,一连数日,我都像只受惊的鸵鸟,将自己埋藏在自己的小院里,再未踏足过哥哥的书房一步。连每日雷打不动的小点心也断了。
云袖不明所以,只当我身体还未好全,心情不佳。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那株破土而出的、名为爱慕的毒草,正疯狂滋长,带着灼人的热度与禁忌的羞耻,烧得我寝食难安。
每次想起他回头时那慌乱的眼神和自己落荒而逃的背影,脸颊便如火烧般滚烫。
逃避,成了我唯一能做的、笨拙的自我保护。
直到那日傍晚,楚霄来了。
楚霄,那个在竹林里一箭射穿刺客喉咙、如同影子般跟在哥哥身边的玄衣青年,也是哥哥在北疆生死与共的至交好友。
他的到来,像一阵爽朗的风,吹散了府中连日的沉闷,也让我暂时找到了一个不必独自面对哥哥的借口。
哥哥在府中那株巨大的、正值盛放期的海棠花树下设了简单的酒席。
晚风带着暖意,吹落片片胭脂红的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场旖旎的雨。我们三人席地而坐,玉壶盛着清冽的梨花白。花香、酒香、还有哥哥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冽气息,交织在一起,熏人欲醉。
酒过三巡,气氛渐渐松弛下来。
楚霄健谈,讲着些北疆军营里的趣事糗事,逗得我忍不住发笑,连日的郁结也似乎被这暖风花香和醇酒冲淡了些许。
哥哥的话依旧不多,只是偶尔与楚霄碰杯,唇角带着一丝极淡的、放松的笑意。他今日竟穿了一身素白的锦袍,平日里玄衣带来的肃杀冷硬被这纯净的颜色柔化了几分,衬着背后如云似霞的海棠花树,整个人竟似画中走出的谪仙,清冷出尘,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我偷偷望着他,酒意混着心底压抑的情愫,让目光都变得有些贪恋和迷离。
楚霄忽然拍了下大腿:对了!上次那盘棋还没下完!谢凛,你可别想赖账!等我,我这就去取棋盘来!
他说着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前院走去。
花树下,瞬间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
花瓣无声地飘落,有几片沾在了他的发间、肩头。
他背靠着粗壮的树干,微微阖着眼,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风声和花瓣落地的簌簌轻响。
我的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目光落在他脸上,一片小小的、形状完美的花瓣,不偏不倚,正巧落在他微抿的,形状好看的薄唇上方。
鬼使神差地,我屏住了呼吸,轻轻地,轻轻地挪了过去。
生怕惊扰了他的安眠。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伸向那片花瓣。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柔软的花瓣和他温热的肌肤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深深地陷落在他安静的睡颜里。
酒意和心中压抑已久的、汹涌的情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那白衣胜雪的身影,那近在咫尺的、毫无防备的容颜,像是最诱人的毒药。
一个念头疯狂地占据了脑海,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就一下……一下就好……
我俯下身,闭上眼睛,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飞蛾扑火的悲壮,将唇瓣极其轻柔、极其迅速地印在了那片花瓣所在的位置——他的唇上。
那一瞬间的触感,温软而带着淡淡的酒香,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自己的灵魂深处。
然而,就在我的唇刚刚离开,还未来得及退开之际——
哐当。
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像是棋盘棋子之类的东西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却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
我缓缓直起身,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近乎镇定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醉意,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醉酒后无意识的恍惚。
我转过身,果然看到楚霄站在不远处,脚下散落着棋盘和滚了一地的黑白棋子。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崩地裂的景象。
四目相对。
我看着他,没有丝毫紧张,反而在唇边勾起一抹似有若无、带着点狡黠和警告的笑意。然后,抬起一根纤细的食指,轻轻竖在唇边,对他做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嘘。
楚霄脸上的惊骇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佩服、无奈以及我懂了我懂了的了然神情。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甚至还下意识地、悄悄地对我竖起了一个大拇指。那表情仿佛在说:小姐,您是真敢啊!放心,我懂!打死不说!
我这才转过身,心却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哥哥依旧安静地阖目靠在树下,呼吸平稳,仿佛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那抹偷来的、带着花瓣清香的温软触感,却如同烙印般深刻在唇上,滚烫滚烫。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与甜蜜。
够了,这样就够了。
我并不知道,在我俯身靠近的那一刻,那看似沉睡的人,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并未睡熟,只是少有的起了坏心思,想在我靠近时吓我一跳,却没想到我会这样大胆。
那柔软唇瓣印上来的瞬间,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绷紧,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随即又疯狂奔涌。
巨大的冲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凭借多年沙场练就的、刻入骨髓的伪装本能,死死压制住所有翻腾的情绪和想要睁眼回应的冲动,继续维持着那副沉睡的姿态,连呼吸都不敢有丝毫紊乱。
直到我退开,直到楚霄弄出声响,他紧绷的身体才在无人看见的衣袍下,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唯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仍在无声地宣告着方才的惊涛骇浪。
三日后,早膳时分。
气氛安静得有些异样。我低着头,小口喝着碗里的清粥。
对面的哥哥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锦帕,动作优雅地拭了拭嘴角。
容卿,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低沉,听不出任何波澜,有件事,告知你一声。
我抬起头,望向他。
他目光平视前方,并未看我,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与李尚书家的嫡女,议定婚事了。婚期……定在下月初八。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
我手中的象牙筷啪嗒一声,直直掉落在光洁的楠木桌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啪嗒!
一股尖锐的、冰冷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心脏,狠狠攥紧,痛得我无法呼吸。
哥哥怎么这么着急我不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脸色有多苍白。
谢凛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眼前氤氲的水汽迅速模糊了视线,我甚至来不及低头掩饰,一滴滚烫的泪珠,就那么毫无预兆地、重重地砸落在面前的粥碗里,晕开一小圈涟漪。
我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呜咽,只是低着头,任由那汹涌的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滑落,一滴接一滴,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不敢抬头看他,我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了我的心思,我怕看到他眼中可能流露的厌恶或冰冷。
我死死地盯着桌面,任由泪水模糊一切。
时间仿佛凝固了。
饭厅里静得可怕,只有我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良久,我听到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无奈。
紧接着,一方带着他身上冷冽气息的,干净的素白锦帕,轻轻递到了我低垂的视线下方。
我依旧没有抬头。
然后,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伸了过来,动作有些生涩,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轻轻托起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不得不抬起那张布满泪痕的脸。
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的眼睛里。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平静无波,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清晰可见的心疼,有深沉的无奈,甚至有一丝…挣扎的痛苦。唯独没有我想象中的厌恶或冰冷。
他就这样深深地看着我,眼神复杂得让我心碎。他用那方锦帕,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为我拭去脸颊上冰凉的泪水。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偶尔擦过我的皮肤,带着微凉的温度,却像带着火星,烫得我微微一颤。
他始终没有开口解释一句关于婚约,也没有提及花树下的那个吻。
擦干了泪,他收回手,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别哭了。然后转头对侍立在一旁、同样惊呆了的云袖吩咐道:给小姐换副碗筷。
新的碗筷很快摆上。他却没有动自己的早膳,而是亲手拿起一只干净的、盛着温热清粥的白玉小碗和一只同色的汤匙。
在我惊愕的,泪眼朦胧的注视下,他舀起一小勺温度正好的粥,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了我的唇边。
吃点东西。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温柔。
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辨却唯独没有厌恶的情绪,看着他递到唇边的汤匙,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更加汹涌的酸涩再次涌上心头。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自己来,喉咙却哽住,发不出声音。
最终,在他沉默而坚持的注视下,我微微低下头,就着他的手,顺从地、小口地,将那勺温热的粥咽了下去。咸涩的泪水混着粥的微甜,滋味复杂难言。他就这样,一勺,又一勺,动作虽有些僵硬,却异常耐心,直至将那碗粥喂完。
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痛楚的温柔。
那天之后,我们之间仿佛竖起了一道无形的、透明的墙。我没有再主动去找他,没有再送过点心,甚至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与他相遇的路径。而他,也仿佛恢复了初归时的冷峻与沉默,每日忙于军务和府外事务,极少踏入内院。偌大的侯府,明明住着血脉相连的兄妹,却比陌生人更加疏离。
只有花树下那个带着花瓣清香的偷吻,和早膳时他亲手喂下的那碗温粥,成了彼此心照不宣、却又绝口不提的秘密,在心底最深处,无声地灼烧着。
雨,是毫无征兆地砸下来的。
巨大的雷声撕裂墨色的天幕,紧接着便是瓢泼般的雨点,疯狂地敲打着屋顶、窗棂,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仿佛要将这沉寂的庭院彻底吞噬。
我拥着薄衾,蜷缩在冰冷的床榻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已经整整五日了,未曾见过哥哥谢凛一面。
连遣人问候一声都没有。
又是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将室内映得惨白,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震得我心脏猛地一缩。恐惧几乎是本能地攫住了我。
上一次这般骇人的暴雨夜
哥哥还在我身边。热气氤氲的锅子,驱散了寒意和恐惧,而哥哥他只是用那双温暖干燥的大手,轻轻地、稳稳地覆在了我的手背上,连同我的耳朵一起包裹住。
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和令人安心的力量,隔绝了外界的惊怖。
他那样坐着,直到我沉沉睡去,才悄然离开。
指尖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偌大的屋子,只有窗外无情的风雨声和我自己急促的心跳。
这空寂,比雷声更令人窒息。
我不习惯有人守夜,更厌烦此刻无人可依的脆弱。一
股莫名的烦躁和自暴自弃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掀开薄被,赤足踩上冰凉的地板,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反而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我拉开了房门。
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瞬间就浇透了我单薄的寝衣。
彻骨的寒意激得我浑身一颤,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畅快。
仿佛这冰冷的雨水能冲刷掉心头的委屈、思念和那该死的、无处安放的恐惧。我仰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视线一片模糊。
赤足踏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带着刺骨的凉意。
我漫无目的地在暴雨中走着,像一具失了魂的躯壳。不知走了多久,当冰冷的脚趾触碰到一道熟悉的门槛时,我才猛然惊觉——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哥哥谢凛的院子。
心,骤然狂跳起来。
抬头望去,他卧房窗棂漆黑一片,灯早已熄了。
我像个无处可归的游魂,无声地走到他紧闭的房门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湿透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风裹挟着雨点,毫不留情地鞭打着我的身体。
好冷……
我紧紧抱住自己,蜷缩成一团,试图留住一点点可怜的体温。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终于忍不住滑落的泪水。
就在意识被寒冷和疲惫搅得模糊之际,身旁那扇紧闭的门,却吱呀一声,毫无预兆地从里面打开了。
我惊得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昏黄的光线从门内倾泻而出,勾勒出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挺拔如松的身影。
谢凛就站在门口,一手还搭在门扉上,显然也没料到门外会有人。
四目相对。
我脸上的泪痕未干,睫毛上还挂着摇摇欲坠的水珠,整个人狼狈得像只落汤的猫儿,写满了错愕和来不及掩饰的脆弱。
谢凛深邃的眸中同样掠过一丝清晰的惊讶,但这份惊讶在看到我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他门边的模样时,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
是怒意,我从未见过他对我露出如此明显的愠色。
他没有说话,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但那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颌线,以及那双沉沉盯着我的眼睛,都在无声地宣告:他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生气。
我被他眼中的怒意慑住,一时忘了反应。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影便笼罩下来。有力的手臂穿过我的膝弯和后背,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我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失重的感觉让我本能地揪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身上熟悉的清冽松香混合着干燥温暖的气息瞬间包裹了我。
他抱着我,径直走进了他从不允许旁人踏足的内室,甚至没有片刻停留,将我放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柔软的锦被包裹住我冰冷的身体,带着他身上独有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我彻底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几乎忘了呼吸。哥哥的床……哥哥的内室……
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转身便走了出去。
我听到他在外间压低声音吩咐下人准备热水,声音冷得像淬了冰。
热水很快备好,下人退去。他折返回来,高大的身影再次笼罩在床前。
我以为他会出去,让我自己处理。
但他没有。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竟直接伸向了紧贴在我身上的、湿透冰冷的寝衣系带。
我惊得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想躲,却被他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带着怒气的强大气场定在原地。
手指冰冷僵硬,连反抗都忘了。
他就那样沉默着,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急躁,但异常利落地解开了系带,将那件冰冷沉重的湿衣从我肩上剥离下来。
冷空气骤然接触到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直到他几乎是半强迫地将我抱起,塞进那桶氤氲着热气的浴水中,我才像被烫到般猛地回过神。
滚烫的热水包裹住身体,驱散刺骨寒冷的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羞窘。
我整个人瞬间缩进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脸颊滚烫得能煮熟鸡蛋。哥哥!你……你先出去!声音带着水汽和哭腔,是慌乱到极致的恳求。
谢凛却没有动。他就站在浴桶边,垂眸看着我,脸上那层薄怒未消,眼神复杂得让人心慌。
然后,他微微挑起了眉梢——那是一个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带着一丝执拗和……不肯妥协的神情。
氤氲的热气瞬间蒸腾而起,模糊了视线,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冰冷的雨夜。
我浸在宽大的浴桶里,温热的水流包裹住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近乎刺痛般的舒适。
然而,这暖意却丝毫未能驱散我心头的慌乱和脸上滚烫的红霞。
哥哥!我声音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意识地将整个身子往水里沉得更深,只露出湿漉漉的头顶和一双因为震惊和羞赧而睁得溜圆的眼睛,像只受惊的幼鹿。
你……你先出去!我自己可以!
谢凛并未如我所愿转身离开。
他就站在浴桶旁,高大的身影在烛光和蒸汽中显得有些朦胧,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他方才帮她脱去沉重湿透外衫的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狎昵,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亟待解决的麻烦事。
然而此刻,他垂眸看着浴桶里缩成一团、脸颊绯红的妹妹,那惯常平静无波的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未散的薄怒,有深切的担忧,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幽深。
他的神情与平日里的温润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少见的、不容置疑的强势。
他甚至向前挪了半步,离浴桶更近了些,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搭在了桶沿上。那无声的动作比言语更具压迫感,仿佛在说:我就在这里。
哥哥!我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哭腔和急切的恳求,求你了…出去吧!
我羞得几乎要哭出来,不仅仅是因为此刻的赤诚相对,更是因为这份打破了长久以来界限的亲密。哥哥的内室,哥哥的床榻,现在连沐浴……
这完全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
谢凛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写满窘迫和祈求的小脸上,那睫毛上还挂着水珠,不知是泪还是蒸汽凝结。
我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余韵还是紧张的。
我看到谢凛薄唇紧抿,下颌线绷紧了一瞬。
时间仿佛凝滞了。只有水声滴答,烛火偶尔噼啪轻响,以及窗外依旧肆虐的、仿佛要将天地吞噬的暴雨声。
就在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地僵持下去,谢凛终于动了。
他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我紧绷的心弦。
他眼底那点强势的幽光渐渐褪去,重新被一种熟悉的、带着无奈和纵容的温柔覆盖。这温柔是我所熟知的哥哥,却又比平日里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妥协。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我此刻无法解读的内容——责备我不爱惜身体心疼我淋雨还是对我此刻惊慌的安抚
最终,谢凛缓缓转过身。
高大的背影对着我,在屏风上投下沉默的剪影。
他没有离开房间,只是走到了离浴桶几步远的窗边,背对着她,负手而立。目光似乎投向了窗外无边的雨幕,又似乎只是需要一个不看向我的方向。
快洗。他的声音终于响起,比窗外的风雨低沉,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过的平静,却依旧清晰地穿透水汽传来,水凉了更伤身。
这已经是谢凛最大的妥协——他不离开,确保我无事,但也给了我背对的、仅存的一点遮蔽和尊严的空间。
我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胸腔,紧接着又被一种更复杂酸涩的情绪填满。
我看着哥哥沉默而挺拔的背影,那背影隔绝了她的视线,却仿佛将我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气息之下。
内室里弥漫着他身上惯有的清冽松香,混合着水汽和温暖的烛火气味,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却又让人心跳失序的氛围。
我不敢再耽搁,也顾不上害羞,连忙借着水声的掩护,飞快地清洗自己冰冷僵硬的身体。热水冲刷着皮肤,带来阵阵暖意,也让我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
我偷偷抬眼去看窗边的背影,他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方才他抱起我时手臂的力量,他脱下我湿衣时指尖无意擦过我颈侧带来的战栗,还有他生气时紧抿的唇线和此刻无声的守护……一幕幕在我脑海里交织。
我喜欢哥哥,这份隐秘的情愫在这样打破所有禁忌的夜晚,在这样只有他们两人的密闭空间里,如同被雨水浇灌的藤蔓,疯狂地滋长缠绕,勒得我心口发疼,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近乎自虐的甜。
我洗得很快,几乎是潦草的。水声渐歇时,我缩在桶里,小声地、带着迟疑地开口,声音细若蚊呐:哥哥…我…我洗好了。
谢凛的背影似乎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依旧面朝着窗户的方向,沉声开口,声音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旁边放了我的寝衣,你换上即可。
窗外,暴雨的喧嚣不知何时化作了低沉的淅沥,像是天地间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蜷缩在谢凛的床榻深处,被他独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密密包裹着。
他默许了我的留下,甚至在我因残留的寒意无意识瑟缩时,那只温暖而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我更深地揽入他怀中。
这份无声的靠近,像投入死水潭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我心底所有不安分的试探。
我悄悄挪动,将滚烫的脸颊贴上他肩胛处微硬的骨节,感受着薄薄衣料下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
指尖带着一丝近乎贪婪的依恋和小心翼翼的放肆,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无意识地画着圈,仿佛这样就能确认他的存在,确认这份失而复得的亲近并非虚幻。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没有推开我,却也没有回应。
这沉默的纵容像是一种鼓励。
哥哥……我忍不住又唤了一声,声音带着水浸过的绵软和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得寸进尺的娇缠。
容陵。
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夜寒气的,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他缓缓坐起身,靠在床头。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那上面没有一丝平日的温润,只有一片沉肃的、近乎冷酷的郑重。
坐好,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重量,我有正经事,必须同你讲清楚。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安的涟漪瞬间变成了汹涌的浪潮。
他看着我,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又重若千钧,狠狠砸进我的耳膜。
我不是谢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烛火的噼啪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这五个字在疯狂回荡。
你的兄长,谢凛,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继续道,五年前,在苍狼谷一役中,为掩护大军撤退,力战殉国。
他……早已不在了。
……什么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我看着他,眼睛瞪得极大,却无法聚焦。
哥哥……谢凛……死了五年前那个被称为不倒长城的哥哥……早就不在了
军中不能乱,‘谢凛’不能倒。*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讲述着那个残酷的谎言,我名江续白,是他的副将。身形面容与他有几分相似,用兵之道……亦勉强可仿其一二。故此,由我……顶替了他。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我记忆的帷幕。
那些被我忽略的细节——他偶尔流露出的、不同于哥哥的冷硬;他比哥哥更沉默的性情;他书房里那些字迹略显陌生的批注……原来一切早有端倪。
皇帝知道这件事……整个朝廷都默许了这个弥天大谎。
李小姐之事……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我,是假的。是我怕你泥足深陷,亦怕自己失控。扯的谎。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那里面有挣扎,有决绝,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的深重:
容陵,事到如今,我已无法回头,亦不想回头。但你必须想清楚。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沙哑的穿透力,若你此刻选择留下,选择我……江续白,而非‘谢凛’的替身……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一字一句,重逾千斤:那便是一生一世,至死方休。你不能再反悔。
我再也支撑不住,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布偶,带着崩溃的呜咽,猛地扑进了他怀里。
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般的绝望和寻求。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滚烫得灼人。
哥哥……我哭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仿佛要把这五年的茫然无知和此刻撕裂般的痛楚都哭喊出来。
他没有推开我。那双有力的手臂,带着一种沉痛的怜惜,缓缓收拢,将我颤抖的身体更深地拥入他坚实的怀抱。
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道,一下,又一下,安抚地拍抚着我的后背。
在这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温暖的禁锢中,我混乱的思绪渐渐捕捉到他低沉的声音。
他在说话,声音贴着我的发顶传来,带着一种追忆的沙哑:
谢将军在军中时,常提起你
我埋在他怀里,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真实的却带着痛楚的温暖,听着他讲述那些我从未知晓的过往。
他说他家里有个妹妹,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江续白的声音带着一丝怀念的暖意,驱散了一点心头的寒冰。
每年你的生辰,他都要提前很久准备礼物,比打仗布阵还用心思……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仿佛想抓住哥哥残留的温度。
五年前……他走时,怀里还揣着给你备下的,未来得及寄出的生辰礼……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狠狠剜过心口,痛得我几乎蜷缩起来。
……后来,每年你的生辰礼,都是我……江续白,替你哥哥送的。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坦诚,我怕你难过,怕你……觉得被遗忘了。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烛光下,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层属于谢凛的温润面具彻底剥落,露出了属于江续白的、沉默不善言辞的真实轮廓。
容陵……
他抬手,粗糙的指腹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拭去我眼睫上摇摇欲坠的泪珠,动作珍视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清晰地撞入我破碎的心湖:
回到京城这几个月来,我尽力去做一个好的兄长,可是我心底亦早已属意于你。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不再掩饰、写满真挚爱意的眼睛。
心尖像被狠狠拧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几乎是凭着本能,我颤抖地伸出手,捧住了他的脸,指腹小心翼翼地拂过他下颌的线条。
没有犹豫,没有羞涩,只有满溢的心疼和一种想要确认他存在的冲动。
我微微仰起头,带着泪水的咸涩和满腔难以言喻的怜惜,将滚烫柔软的唇,轻轻印在了他的侧脸上。
那是一个不含情欲、纯粹是心痛的亲吻。
这些年,你也一定很辛苦吧。
丢掉自己过往的一切,做了五年的谢小将军,会在某个晚上想起来自己还是江续白吗
会觉得累吗
我一下又一下的轻啄他身上的伤疤
唔!
我甚至来不及惊呼,后脑已被一只滚烫的大手牢牢扣住。他俯身,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掠夺气息,狠狠地吻了下来。
他的唇舌带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抗拒的强势,撬开我的齿关,攻城略地。气息交缠,带着他身上清冽的松香和一种属于纯粹男性的、令人心悸的侵略感,瞬间将我所有的感官淹没。
这不再是哥哥的吻。
这是江续白的吻。
我被吻得几乎窒息,浑身瘫软如泥,只能无助地攀附着他宽阔的肩背,被动地承受着这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狂风骤雨。
泪水还在不受控制地滑落,混合着他灼热的呼吸,分不清是悲伤的余烬,还是被这滔天爱意点燃的滚烫熔岩。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仿佛要将彼此灵魂都吞噬掉的亲吻才渐渐平息。
他喘息着,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近在咫尺,里面翻涌着尚未平息的惊涛骇浪,还有一丝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珍惜。
谁也没有出声。
所有的言语在刚刚的狂风暴雨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巨大的悲伤和骤然爆发的爱意交织在一起,抽干了所有的力气。
我筋疲力尽地蜷缩在他滚烫的怀抱里,脸颊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听着那如同战鼓般强劲的心跳——那是江续白的心跳。属于我的江续白。
他收紧了手臂,将我更深地嵌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我的发顶。
那怀抱温暖、坚实、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力量,仿佛能隔绝窗外所有的凄风苦雨,隔绝过往五年所有的谎言与悲伤。
在这令人窒息的疲惫与奇异的安宁中,混杂着泪水和爱欲气息的空气里,我沉重的眼皮再也支撑不住,缓缓阖上。
梦里是谢凛坐在马上爽朗大笑,跟将士们有说有笑,忽然他转过身来,那声眼眸里的温柔经年不变,我听到他说,
只要你幸福,哥哥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身影在梦里越来越远。
我睁开眼,看到江续白恬静的睡颜,默默想,你已经把幸福送到我身边了,哥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