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之不知道自已是怎么离开那座宅院的。
他只记得,他穿过长长的、挂记了他不认识的先辈遗像的走廊。那些黑白照片里的人,每一双眼睛都像是淬了火的钢针,冷冷地注视着他这个不孝子孙。
他走过那两尊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狰狞的石狮子,没有回头。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寒意,但这寒意,远不及他心中的冰冷。
他身上没带多少钱,只有平时零花剩下的一些现金,和一张母亲偷偷塞给他的、他从没用过的银行卡。
那张卡被他用塑料袋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藏在背包最深的夹层里。那是他和那个家唯一的联系,也是他最后的底线。
他宁愿饿死,也不想动用那笔钱。因为一旦用了,就好像承认了自已的失败,承认自已这场可笑的逃亡,只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闹脾气。
他没有目的地,只是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前,看着那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目光从那些熟悉的地名上一一扫过。
京城、沪上、金陵……那些都是他曾经跟着父亲去过的地方,每一个名字背后,都牵扯着一张张复杂的人情关系网。不行,不能去。
最终,他的手指随意地指向了一个距离很近、但也很陌生的方向。
“一张去长安的,最近的。”他对售票员说。
他买了一张开往西边的绿皮火车票。慢,嘈杂,拥挤,但足够便宜,也足够让他有时间去消化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火车启动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王安之的心上。他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将脸埋在阴影里。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夜景。洛阳城里的万家灯火,在他眼中,迅速变成了一片遥远而破碎的光斑,最后彻底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中。
车厢里充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那是他过去十八年里从未接触过的、鲜活的人间烟火。
人们带着浓重口音的交谈声、孩子因为困倦而发出的哭闹声、小贩推着推车叫卖“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的声音、以及车轮与铁轨永不停歇的摩擦声……
这些鲜活而嘈杂的声音,像潮水一样将他包裹。他那颗被恐惧和悲伤填记的心,有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人间的真实感。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姓王,更没有人会用那种混杂着期许和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离家出走的少年。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邻座那个大叔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和斜对面那对小情侣没完没了的甜蜜私语。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就这么坐了两天两夜。饿了就啃几口从家里带出来的、已经变得干硬的面包,渴了就去接点车厢里供应的、带着一股铁锈味的凉水。
他不敢睡,一闭上眼,就是父亲病倒的憔悴面容,是姐姐强撑的孤单背影,是【碎霜】那冰冷刺骨的触感。
最终,当列车广播里响起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叫“长安”的城市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背起了自已那个简单的行囊,混在下车的人流中,走了出去。
选择这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听起来,足够古老,也足够遥远。遥远到足以让他暂时忘掉那个姓氏所带来的重量。
他想,在这样一座承载了千年历史的古都里,个人的悲欢离合,大概会显得渺小如尘埃吧。
长安很大,很繁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巨大的车站广场上,人潮涌动,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目的地。王安之背着他那个简单的行囊,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像一粒被风吹到这里的、无足轻重的尘埃。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刺骨的孤独。
在洛阳,他是王家的四少爷,是那个活在哥哥们光环下的、不起眼的“瑕疵品”。但无论如何,他都有一个“家”,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而在这里,他谁也不是。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
他茫然地站在广场上,看着头顶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自已的下一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