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义庄遗孤
我是沈未晚。
我的人生,是从别人的人生终点开始的。
城南的义庄是我家,迎来送往的,皆是没了声息的躯壳。
爹说,我们是渡人过最后一程的舟子,无所谓晦气,只有敬畏。
可街坊们不这么看,他们绕着我走,像避瘟神。
孩童们朝我扔石子,嘴里喊着晦气鬼。
我习惯了。习惯了泥土和陈腐木料的气味,习惯了终年不散的香烛味,也习惯了孤独。
爹去世后,偌大的义庄,便只剩我一个人。
我守着一口口棺材,守着一方方牌位,也守着我摇摇欲坠的小小天地。
那年秋天,雨水特别多,城外的乱葬岗冲垮了一角,新坟旧骨混作一堆,惨不忍睹。官府嫌麻烦,只派人草草掩埋了事。我知道,那底下,定有许多不得安息的魂灵。
我提着灯,踏着泥泞,在那个鬼气森森的黄昏去了乱葬岗。我想为他们烧些纸钱,念一段往生咒,算是我这个晦气鬼能做的唯一善事。
就是在那里,我捡到了顾清辞。
他倒在一堆新翻的泥土里,一身白衣被血和泥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周围散落着几具山匪模样的尸体,想来是经历了一场恶战。我本以为他也是个死人,可当我提灯靠近时,却看见他长长的睫毛,在微弱的灯火下,轻轻颤动了一下。
活的。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跳。我蹲下身,伸出那双摸惯了冰冷肌肤的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微弱,却真实存在。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他一个大男人半拖半拽地弄回了义庄。义庄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一张能躺人的板子。我把他安置在平日里停尸的厢房,点亮了所有的油灯,那昏黄的光,总算驱散了些许死亡的气息。
他伤得很重,胸口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身上还有数不清的划痕。我用爹教我的法子,撬开他的嘴,灌下吊命的参汤,然后烧了热水,一点点为他清洗伤口。
血水染红了一盆又一盆清水。他的脸在洗去泥污后,露出一张清隽得不像凡人的面容。眉如远山,鼻若悬胆,即便在昏迷中,也带着一股书卷气的清冷。我看着那张脸,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样的人,不该死在乱葬岗。
那些天,我几乎没合过眼。我翻遍了爹留下的医书,将所有能用的伤药都用在了他身上。义庄的草药不多,我便天不亮就去山上采。我的手被荆棘划破,被草叶割伤,可我不在乎。
我给他取名叫阿辞,因为我是在乱葬岗辞别亡魂时遇到的他。
他醒来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睁开眼,那双眸子像是被秋水洗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他看着我,眼里带着茫然和戒备。
你是谁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
我叫沈未晚。我救了你。我递过一碗温热的米粥。
他失忆了。忘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记得的,只有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我,和这个名叫沈未晚的、满身药草味的姑娘。
义庄里多了一个活人,似乎连空气都生动了起来。阿辞是个很安静的人,伤好些后,他便不再整日躺着。他会帮我劈柴,帮我打扫院子,甚至在我为客人整理遗容时,他会默默地站在一旁,为我递上工具。
旁人避之不及的场面,他却毫无惧色。
你不怕吗我曾问他。
他摇摇头,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和炮制草药,指节粗大,布满薄茧。它们是救人的手,不是晦气的手。他认真地说,你救了我,它们就是世上最干净的手。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碎裂,然后又顽强地生根发芽。二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这样对我说。
我教他辨认草药,他学得很快。我给他讲那些客人生前的故事,他听得专注。我们一起坐在义庄的屋顶上看月亮,他会给我讲一些他自己也记不清的、零零碎碎的道理,那些道理听起来很高深,不像是寻常人家能懂的。
我渐渐沉溺在他带来的温暖里。这个清风霁月的男子,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晦暗无光的人生。我动了心,动了嫁一个人的心。
阿辞,那天,我一边缝补着一件旧衣,一边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等你的伤全好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正在研磨草药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那双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璀璨的星光,比义庄上空的任何一颗星子都要亮。他没有丝毫犹豫,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却重逾千斤。我高兴得差点把手里的针扎进肉里。
我开始为他缝制新郎的衣袍,用我攒了许久的钱,买了镇上最好的大红绸缎。我从未做过这么细致的活儿,一针一线,都绣着我满心的欢喜和对未来的期盼。
我以为,我的余生,就会和这个叫阿-辞的男人,守着这座小小的义庄,平淡而安稳地度过。
可我忘了,命运赠予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他的家人找来时,我的那件新郎袍,还差最后一截袖口没有缝完。
2
顾府风波
那天,义庄外突然喧闹起来。马蹄声,车轮滚滚声,还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打破了此地惯有的死寂。我疑惑地走出去,被眼前的阵仗惊得说不出话。
数十名家丁护卫,簇拥着一辆华美至极的马车,停在了我那破旧的义庄门口。那门楣上义庄二字,在他们精美的衣着和熠熠生辉的佩刀前,显得如此寒酸可笑。
阿辞闻声而出,当他看到马车上走下的那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男人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抱着头,脸上露出痛苦至极的神情。
清辞!我的儿,你果真在这里!那男人冲过来,一把抱住他,老泪纵横,你让为父找得好苦啊!
清辞……顾清辞。
我呆立在原地,手里的针线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五彩的丝线散落一地,像一个被打碎的梦。
他恢复记忆了。在看到他家人的那一刻,所有被遗忘的过去,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他是当朝尚书顾远道的嫡公子,顾清辞。那个在京城以才学和品貌闻名的顾家大少爷。
他拉着我的手,掌心冰凉,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恳切。未晚,你信我,我……他想说什么,却被他父亲打断。
清辞,这位姑娘是顾尚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疏离。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也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妻子。顾清辞握紧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顾尚书的脸色沉了下去。
我最终还是跟着他们走了。顾清辞向我保证,他会处理好一切,他要带我回家,明媒正娶。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信了。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我们心意相通,便能跨越所有阻碍。
我关上了义庄的门,将爹留给我的几本珍贵的医书和所有银钱都仔细打包,坐上了那辆我从未想过的、能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顾府,那是我连在梦里都不敢想象的地方。朱红大门,鎏金牌匾,高高的门槛,像一张巨口,要将我这个外来者吞噬。
顾清辞的母亲,顾夫人,端坐在高堂之上。她穿着一身暗纹锦袍,头戴珠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真实年纪,但那双眼睛,却像淬了冰,冷得彻骨。
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件沾了污泥的货物。
就是你,一个义庄长大的丫头,勾引了我儿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勾引,是两情相悦。可在那样的目光下,我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母亲!顾清辞跪了下去,未晚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她,儿子早已是一具白骨。儿子心悦于她,此生非她不娶!
顾夫人冷笑一声,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救命之恩,我顾家自然会报。黄金百两,良田十亩,够不够不够可以再加。她眼皮都未抬一下,但娶你痴人说梦。你一个义庄女,身份卑贱,言行粗鄙,怎配入我顾家门我顾家是诗书世家,最重清誉,你若进了门,岂不让满京城的人笑掉大牙
我的血一点点冷了下去。原来,在他们眼中,我连一个人都算不上,只是一件可以用金银衡量的物品。
母亲,您不能这样!顾清辞还在苦苦哀求。
顾夫人终于将目光转向我,那目光里充满了轻蔑和施舍。罢了,看在你救了清辞的份上,倒也不是全无通融。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宣判了我的命运,如此不知廉耻,非要缠着我儿,便收房做个贱妾,养在城外的别院里,平日里不得踏入顾府半步,也莫要污了顾家门楣。
妾。
我爹活着的时候常说:晚晚,咱家虽穷,虽被人看不起,但你记住,你的命是自己的,硬得很,站得直,挺得正,一辈子不为人奴,不为人妾。
我笑了,在这富丽堂皇却冰冷刺骨的大厅里,我第一次笑出了声。
我没再看跪在地上的顾清辞,而是直视着高高在上的顾夫人。
夫人,金银良田我不要。我平静地说。
顾夫人挑了挑眉,似乎在意外我的反应。
我听说,顾家藏书阁里,有一本前朝的孤本医书,名叫《百草异注》,不知可否赠予我
那本书,是爹生前提过无数次的医道至宝,据说记载了许多失传的奇方和毒草辨识之法。
顾夫人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对她而言,一本没用的书,远比黄金百两来得轻松。她挥了挥手,很快,管家便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过来。
我接过木盒,抱在怀里。
多谢夫人。我朝她福了福身,救命之恩,一本医书,我们两清了。从此我沈未晚与顾公子,婚丧嫁娶,再不相干。
未晚!顾清辞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腕,眼眶通红,你别这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处理好这一切的!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倾心相待的男人。他清隽依旧,却多了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软弱和无力。我曾以为他是我的光,此刻才明白,他自己也活在家族的阴影之下,从未真正自由过。
我用力掰开他的手,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也告诉我自己:
顾清辞,不是你配不上我。是你的门楣,配不上我的本事。
说完,我抱着我的《百草异注》,转身走出了那道让我窒息的朱红大门,没有回头。
3
天牢奇遇
京城的阳光很亮,却照不进我心里。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还是回到了城南,回到了那个破旧却能让我喘息的义庄。
我重操旧业。为死者净身,入殓,守灵。这世道,活人怕我,死人却需要我。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仿佛顾清辞从未出现过。只是夜深人静时,看着那件未完成的红嫁衣,心口还是会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但我没有太多时间伤春悲秋。生活要继续,我得养活自己。我开始潜心研究那本《百草异注》,书中的内容博大精深,许多见解闻所未闻,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我的医术,或者说,我与死人打交道的本事,日渐精进。
一日,大理寺的狱卒找到了我,说有一桩特殊的活计。镇北将军萧獗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昨日被圣上赐下鸩酒,暴毙于天牢。因是重犯,尸身不得入祖坟,家人亦受牵连,无人收尸。大理寺卿念其曾有战功,不忍其曝尸荒野,特许我这个专业人士去为他收殓。
我应了下来。对我们这种人来说,死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天牢里阴暗潮湿,弥漫着血腥和霉味。我推开最深处那间停尸房的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他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板上。
即便死了,也难掩一身慑人的英气。他身形高大,五官轮廓深邃分明,剑眉入鬓,即便双目紧闭,也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面如冠玉,却非顾清辞那般的温润,而是带着玉石般的冷硬。
狱卒说,他通敌叛国,罪大恶极。可我看着他,总觉得这样一张脸上,写着的不是奸佞,而是铁骨铮铮的忠诚。
按照规矩,我为他净身,准备换上殓衣。当我探他脉搏,想要确认死亡时辰,我的指尖却在触及他腕间寸口的那一刻,猛地一僵。
那皮肤之下,传来一丝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跳动。
我心头巨震,以为是错觉,又凝神细探。没错,真的有!极其缓慢,几乎难以察觉,但确实是活人的脉象!
我立刻检查他的身体,翻开他的眼皮,查看他的口舌。最终,我在他的指甲缝里,发现了一点点几不可见的蓝色粉末。我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一股奇异的、带着淡淡苦杏仁味的香气传来。
《百草异注》里有记载,西域有一种奇毒,名为龟息,中毒者脉搏心跳会降至最低,状如假死,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便会真的脏器衰竭而亡。
他不是死了,是被人用这种奇毒陷害了!
一个念头在我脑中疯狂滋长。救他。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是出于医者的本能,或许是不忍这样一个英雄人物蒙冤而死。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真的变成一具尸体。
我用银针刺破指尖,挤出几滴血混入清水,借着为他擦拭身体的名义,将血水喂入他口中。这是《百草异注》上记载的暂时延缓毒性的法子。
然后,我对狱卒说,此人身中剧毒,尸身有异,需带回义庄特殊处理,否则恐生尸变,引来瘟疫。
狱卒们本就对这重犯晦气,听我这么一说,巴不得赶紧甩掉这个烫手山芋,连连点头,帮我将他抬上了我的板车。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我用一张草席将他盖住,像运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将他偷运回了义庄。
我把他藏在了义庄最深处的一间空置的棺材里,那里最安全,也最不会有人打扰。白天,我照常生活,接待客人;夜里,我便点亮一盏孤灯,按照医书上的记载,为他配药解毒。
解药的方子很偏门,需要好几味珍稀的草药。我花光了所有积蓄,跑遍了京城所有的药铺,甚至冒险去城外的深山里寻找。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旧静静地躺在棺材里,毫无声息。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他其实早就死了。可每当我探向他的脉搏,那微弱的跳动,就像一点顽固的星火,告诉我他还活着。
他醒来的那个晚上,下着暴雨。
雷声轰鸣,闪电撕裂夜空,将义庄的窗户照得惨白。我刚喂他服下最后一剂汤药,正准备起身,一只冰冷的手,却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去,正对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蛰伏在暗夜里的狼,充满了警惕、凶狠和审视。
他醒了。
你是谁为何救我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挣开他的手,站直了身体,平静地回视他:我叫沈未晚。我救你,是因为你该活。至于我是谁,一个给你收尸的人罢了。
他盯着我,眸光锐利,似乎想从我脸上分辨出真假。良久,他身上的戾气渐渐收敛。他挣扎着从棺材里坐起来,环顾着这个简陋又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
我叫萧獗。他自报家门,原是镇北将军。如今,是个遭人陷害,满门被冤的死人。
他没有问我信不信,只是陈述。我也没有问他细节,只是点头。
4
赢王归来
从那天起,义庄里又多了一个活死人。
萧獗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我也成了他唯一的依靠。白天,他藏在那口为他量身定做的棺材里,屏息静气,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夜里,他才出来活动。
他会帮我修补被风雨侵蚀的屋顶,会把柴火劈得整整齐齐,会用一块普通的朽木,为我雕刻出一支栩栩如生的连翘花木簪。他的手,握过刀枪,也握得住刻刀。
我们很少说话,却有一种奇异的默契。他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从不提他的将来。我们就像两只在黑暗中相互舔舐伤口的野兽,用彼此的存在,慰藉着无边的孤独。
我不再想起顾清辞,不再为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而神伤。萧獗的存在,像一块粗粝的磨刀石,磨平了我心里的那些柔软和不甘,让我变得更加坚韧和沉静。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力量,让我感到安心。
一日,他擦拭着他那把不知从何而来的短刀,突然对我说:未晚,待我沉冤昭雪,你做我的将军夫人可好
我正捣着药,闻言手一顿,药汁溅到了手背上。我抬起头,看向他。烛光下,他的侧脸线条刚硬,眼神却异常认真。
我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好啊。我说,不过你要是死了,我可是要收双份的殓尸钱。一份是你自己的,一份是你许诺我的将军夫人梦的。
他也笑了,是那种爽朗的、带着金石之声的笑。他说:好,一言为定。
我以为,那一天会很遥远。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在黑暗的义庄里,相依为命。
可那一天,来得猝不及防。
三个月后的一天清晨,我刚打开义庄的大门,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后退一步。
数百名黑甲骑兵,手持长矛,肃然而立,将小小的义庄围得水泄不通。他们的盔甲在晨光下闪着森冷的光,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我心头一紧,以为是萧獗的事情败露了。
就在这时,为首的一名将领翻身下马,他身后跟着几名官员模样的人,快步走到我面前。我以为他们要抓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术刀。
然而,他们却在我面前,齐刷刷地单膝跪地。
属下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那名将领的声音洪亮,带着激动和哽咽。
殿下
我还没反应过来,身后的门被推开,萧獗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布衣,长发束起,站在晨光里,整个人像一把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他看着那些跪地的将士,眼神复杂,最终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殿下,宫里已经清君侧,奸佞伏诛。陛下……陛下他盼您回去!
我彻底懵了。
原来,他不是什么镇北将军。他是当今圣上流落在外的第七个儿子。当年皇后被奸妃陷害,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他逃出宫,隐姓埋名。他十五岁从军,凭借战功一步步坐到镇北将军的位置,却因功高盖主,又被朝中政敌设计陷害。
如今,一切沉冤昭雪。他不再是死人萧獗,而是尊贵的七皇子,赢王,萧獗。
他被他们迎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来得快,去得也快。义庄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只是我做的一场荒诞的梦。
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我救了一个皇子,却好像,又要失去他了。
我以为,我们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他会回到那个金碧辉煌的牢笼,而我,会继续守着我的义庄。
可第二天,震天的锣鼓和锁呐声,再次打破了城南的宁静。
我推开门,看到了此生最壮观的景象。
长长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一眼望不到头。箱笼上都贴着大红的喜字,抬着聘礼的仆从穿着崭新的衣裳。那传说中的十里红妆,竟真的铺展在了我的眼前。
队伍的最前方,萧獗骑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他换上了一身玄色金边的王爷常服,更衬得他身姿挺拔,俊美无俦。
他在我面前勒住马,翻身下来,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他朝我伸出手,目光灼灼,声音响彻整条街道:
沈未晚,我来娶你了。
5
北境神医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我随萧獗去了他的封地,北境。
他没有留在京城那个权力倾轧的漩涡中心。圣上心怀愧疚,给了他最大的恩宠,让他自己选择封地。他选了最苦寒,也最需要他的北境。
他说,京城的高墙,困不住他,也困不住我。北境的风沙虽大,但天高地阔,最是自由。
马车一路向北,离京城越来越远。我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风景,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北境确实苦寒。这里没有江南的温婉,没有京城的繁华。到处是黄沙和戈壁,风吹过来,都带着沙砾的颗粒感。但这里的人,也像这里的胡杨,坚韧,朴实,豪爽。
萧獗的王府,没有雕梁画栋,却宽敞明亮,处处透着简洁和实用。他没有纳妾,偌大的王府,女主人只有我一个。
我脱下了在京城时穿的布衣,换上了北境女子常穿的劲装。我没有把自己圈禁在王府的后院里。我用那本《百草异注》和爹教我的本事,在城里最热闹的街上,开了一家医馆。
医馆的名字,就叫未晚堂。
一开始,没人敢来。他们知道我是王妃,对我敬而远之。直到一次,军中爆发了小规模的疫病,随行的军医束手无策。我用《百草异注》上的方子,配上北境特有的草药,只用了三天,就控制住了疫情。
从那以后,沈神医的名号,在北境传开了。
军士们敬我,百姓们爱我。他们不再因为我的身份而拘谨,会提着自家种的瓜果来感谢我,会拉着我的手,跟我唠家常。我治好的每一个病人,脸上露出的笑容,都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我不再是那个晦气的义庄女,也不是谁的附庸。我是沈未晚,是北境的沈神医。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找到了那份被需要、被尊重的踏实感。
萧獗给了我最大的支持和自由。他只要有空,就会来医馆陪我。他会像当初在义庄时一样,为我研磨药材,为我清洗工具,给我打下手。将士们看到他们的王爷,像个药童一样听我使唤,都偷偷地笑。
萧獗却毫不在意。他会把我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掖到耳后,会当着所有人的面,给我喂一块他带来的点心。他说,他的王妃,是北境最耀眼的明珠,他要把她宠到天上去。
我在北境的风沙里,活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
三年后,朝廷派了新任的巡按御史来北境,考察民情,核查军备。
那天,我正在医馆里为一个摔断了腿的牧民正骨,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我抬头看去,只见一行人簇拥着一位身穿官服的年轻官员,走进了我的医馆。
当我看清那个官员的脸时,我手里的动作,微微一顿。
是顾清辞。
6
重逢无悔
三年不见,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脸上依旧是那份清隽,却染上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落寞。
他眼里的光,似乎熄灭了。
他站在那里,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震惊,悔恨,痛苦,和久别之喜。
我只是平静地收回目光,继续为病人处理伤口。
包扎,上夹板,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紊乱。
夫人,好了。这半个月不要下地,按时来换药。我嘱咐道。
牧民千恩万谢地被家人扶走了。
我洗了手,准备去看下一个病人。
顾清辞却穿过人群,走到了我面前。
未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颤抖,真的是你。
我抬起眼,淡淡地看着他:顾大人,有事吗如果看病,请去那边排队。
他脸上血色尽失,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我……我不是来看病的。未晚,我后悔了。
他上前一步,想抓住我的手,被我侧身避开。
我回去后,就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我辞了官,把爵位让给了庶弟。母亲……母亲她最后也同意了。未晚,我找了你三年,你跟我回去,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他的话,放在三年前,或许会让我欣喜若狂。可现在听来,却只觉得可笑。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身,继续给下一个病人看诊。
一个老婆婆,常年的风湿,疼得厉害。我一边为她施针,一边轻声安慰她。
顾清辞就站在一旁,固执地看着我。
他看着我熟练地捻动银针,看着病人在我手下舒展了痛苦的眉宇,看着周围的百姓对我露出信赖和尊敬的笑容。
他喃喃自语,像在对我,又像在对他自己说:是我错了……我当初就不该带你回京城,不该让你受那样的委屈。是我太天真,以为能改变他们……我不该奢求你困在那个小院里,那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为老婆婆施完了针,终于停下脚步,正视着他。
我指了指医馆之外,指了指远处那座属于我的、种满了珍稀草药的山头,那是萧獗特意为我圈下的药庐。
顾大人,你看,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的世界很大,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北境的风雪和百姓。所以,再也装不下你的那座小院了。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脸上的表情,是彻底的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我的面前。
是萧獗。
他不知何时来了,一身常服,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将我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顾清辞。
顾大人,巡按的公务,不包括骚扰本王的王妃吧他的声音里,带着冰碴子,我夫人很忙,恕不远送。
顾清辞看着我们,看着萧獗自然而然地揽住我的肩膀,看着我依偎在他怀里那份安心的姿态。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朝我们深深地作了一揖,踉跄着,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北境的风沙里,显得格外单薄和萧瑟。
我靠在萧獗宽阔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心里还难受吗他低头问我,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头顶。
我摇摇头,仰头看他,笑了:不难受。只是觉得,我爹说得对,我的本事,值得更好的。
值得一个能看懂我价值的人,值得一片能让我自由翱翔的天地。
萧獗低头,深深地吻住了我。他的吻,带着北境阳光和风沙的味道,热烈而霸道。
对,他在我耳边说,我的未晚,值得全天下最好的。
后来,我听说顾清辞在北境考察结束后,便向圣上请辞,挂印而去。他散尽了家财,从此游走天下,成了一名行医的郎中。据说,他专救治那些被人视为不祥的病人,分文不取。有人说,他是在赎罪。
他的故事,我只是听听罢了。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错过了,便是一生。
而我,在北境的风沙里,扎下了根。
第二年春天,我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萧獗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两个小家伙,怎么也看不够。
他问我,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说:男孩叫萧戈,愿他一生有执戈卫国的勇气。女孩……就叫沈翘吧。
萧獗愣了一下:为何姓沈
我摸着女儿柔嫩的小脸,轻声说:因为她是我沈未晚的女儿。也因为,连翘是我当年救顾清辞时,用的第一味药。
它是我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的开端。
如今,它是我崭新未来的延续。
用它做我女儿的名字,便是我与过去,做的最彻底,也最温柔的告别。
从此,山高水长,我只是沈未晚,北境的风是我的歌,漫天的星辰是我的灯,身边有挚爱之人,膝下有可爱儿女。
我的人生,晦暗过,也璀璨过。
而今,是无边的、安宁的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