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
牯牛镇。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石头哥,你今天又打啥回来了”
一身粗布麻衣的陈三石,扛着竹杠回来。
一名皮肤黝黑的少年主动出来迎接。
“就打了一头野猪而已,好东西都在深山,但里面吴家的地盘。”
陈三石说着将身后的肥硕的野猪放下。
“这么大一头猪,够咱们家吃好一阵子了!
“二哥,还不赶紧帮忙出来抬住!”
少年冲着他们身后的一处破旧宅院高呼。
“来了来了!”
一名痞里痞气的男子叼着狗尾巴草走出来,见到野猪后顿时两眼放光:“石头,真有你的!”
他们几人合力,将野猪搬进院内。
这里,便是陈三石的红尘历练之所。
约莫两个月前,他扮成流民来到牛家村,得到这户人家的收留,后来凭借打猎的手艺,干脆住了下来。
这户人家姓张,上下总共有七口人。
当家的中年男人张威,乃是朝廷卫所的一名千户,长子是个书生,次子游手好闲,平日里到处坑蒙拐骗,幼子则是打算子承父业,参军入伍。
这个张威,算是大齐朝廷当下难得的清廉官员。
好歹是个千户,结果在这大荒之年,跟寻常人家差别不大,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张威放值回到家中,看着院子里屠宰干净的野猪,大笑着说道:“石头啊石头,你这一猎的好本事是从哪学的咱们周边几个镇猎人不在少数,也没听说谁天天都能弄到肉下山!”
“祖传的吃饭本事。”
陈三石随口说道:“咱们牯牛镇附近的山里其实还有不少猎物。”
“浪费了!”
张威十分惋惜地说道:“你光凭这一身箭术,都应该参军入伍才对。”
陈三石回答道:“我胆子小,只敢射野兽不敢射人。”
“要不要习武”
张威沉声道:“你小子的根骨好,即便是不参军,如今兵荒马乱的,也应该习武强身才是。”
“张老哥,我这个人平生最不喜欢打打杀杀。
陈三石婉拒道:“还是不学的好。”
“唉”
张威满脸叹惜,却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生火造饭!”
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张安忙活起来:“正好今天晚上老大回来,让他也跟着开开荤!”
“大哥啊”
老三张喜说道:“大哥落榜,别说是吃饭,怕是连跟我们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可惜。”
陈三石附和道。
张家老大张平是个秀才,最大的理想便是考进京城,只可惜科举十年,一次又一次的名落孙山。
“嘿!”
张威撇嘴道:“那书呆子就是蠢,白白浪费这么多年,要是听我的一起去经商,咱们家早就发大财了!”
“咳咳!”
老三咳嗽两声提醒。
只见面容俊秀的老大张平,不知何时已然来到院内,他的身后背着书篓,面色阴沉地看了两名兄弟一眼,便自顾自地进屋去了。
“听到就听到呗,我也是为他好!”
老二不以为然。
“平儿!”
张威也忍不住开口道:“既然考不上,那就不要再考了,回来习武,将来跟你三弟一起参军,也不失为一条好出路。”
“习武有什么用!”
张平反驳道:“朝廷腐朽,贪官污吏横行天下,就算我把武练得再好,能扫清吏治,整顿山河么唯有考入京城,成为一品大员手握权柄,才能够施展抱负,中兴大齐!”
“家里没银子供你继续读书了”
“什么爹,我下此一定能考上!”
父子两人争论起来。
陈三石没有听下去,而是回到自己所在的偏院,闭目凝神,和傀儡连接在一起。
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帮助他时时刻刻掌握那边的最近动向。
自己离开后的这几个月,长城有慕青冥坐镇,没有再出现过惊心动魄的场面,守得固若金汤。
的确认没有问题后,陈三石便把心放到了肚子里,打算安心渡他的红尘劫。
这红尘劫
有的人两三年就能渡过,有的人二三十年也没能顿悟,具体如何,全凭个人。
“别耗我太久就好。”
陈三石知道心急不得,只能顺其自然。
他就在牯牛镇,以猎户的身份长久住下。
按照东胜神洲的时间来算,如今已经是天武三十九年。
他以前翻阅的典籍,看到一位元婴散修曾经说过,历练红尘最好多看多想,时时刻刻总结。
于是乎,陈三石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把自己在凡俗的经历记录下来。
天武三十九年。
这一年,他在张家居住,每日除去上山狩猎之外,就是寻找僻静之地炼丹提升技艺,过得十分安宁。
安宁到陈三石一开始有些慌恐。
他太多年没休息过了,难免会感到不适应。
天武四十年。
饥荒才过,周边几个城池就又闹起瘟疫。
陈三石的法力没办法医治凡人,他能做的只有上山采药,然后送到各个医馆。
说起来,牯牛镇新开了一家医馆,里面来了一位绝美的女大夫。
这名女大夫
似乎是佛门圣女妙昙。
看样子,她也是来渡红尘劫的。
陈三石不知道妙昙有没有认出自己,总之他们并没有互相出手,暂时相安无事。
这一年,大齐叛军四起,各地陷入战乱,于是朝廷再度加税收,让贫病交加的百姓雪上加霜。
天武四十一年。
张家出事了。
千户张威因为不愿意和新来的知府同流合污,被随便按了个罪名,罢官免职,险些发配充军。
老大张平再次背井离乡,前往赶考。
老二张安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套烂大街的符传承和一些灵石,他又恰好资质惊人,学会了如何使用符。
于是,他借此开始当起了神棍,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聚集起大量信徒。
老三才参军不久,就因为父亲的事情遭到连累排挤。
这一年,大齐战乱加剧。
他们所在位置周边数府之地,都陷入到混战当中。
牯牛镇的赋税变得更重,同时开始抓壮丁充军。
(请)
五年
如此局面,陈三石总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有好多次都觉得仿佛回到当初在鄱阳的日子。
只不过彼时他是亲历者,而现在更多是一个旁观者。
“我不能出手。“
根据历代修士的总结,渡红尘劫的时候,无论如何都不能施法伤人,否则的话就相当于白白浪费时间。
陈三石在这里当了三年的凡人,也依旧没有体会到传闻中的“醍醐灌顶”之感。
也不知道他的红尘劫什么时候能结束,该不会真的要耗个几十年吧天武四十二年。
两位高堂,连同张威在同一年间陆续病死。
老大张平再度名落孙山。
老二张安在外面混的风生水起,凭借着灵石跟几道障眼法,已经被人推崇成一教祖师爷尤其是他的符水,号称包治百病,喝一碗十天不饿。
老三张喜得罪了人,逃出牯牛镇,不知去向。
偌大的宅子,只剩下陈三石一个人居住。
这日深夜,房门被人推开。
起身查看,发现是浑身酒气的老大张平回来。
他浑身散发着颓丧之气,拉着陈三石饮酒,酒桌上喋喋不休,不明白为什么朝廷如此腐朽,而自己一身才华抱负又无处施展。
“每次一开榜,高中的要么是王侯将相之后,要么是门阀世家之人,像我等寒门世子,简直永无出头之日!”
“不公,不公啊!!!”
“吱呀”
两人正说话间,许久未见的老二张安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这两年。
他靠着没有任何杀伤力的障眼法符,在外面招摇撞骗,可谓是发了一笔横财,每次回来都是财大气粗的行头。
他披着一身道袍,神色格外凝重,默默地坐下后,开始给自己倒酒。
“二弟,你这是被人戳穿了”
张平醉醺醺地责骂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干这种坑蒙拐骗的勾当!”
“我、我救不了他们”
张安突然哽咽。
陈三石侧目,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安眼眶发红,声音也有些颤抖:“一个铜板,可以在我这里换一碗符水。
“可我的符水,其实根本治不了病,也没办法充饥,就是草木烧成的灰而已
他无法忘记,一名老妪牵着孙女,颤颤巍巍地朝自己递来家中最后一枚铜板,哀求自己这个“天师”,能给他们一碗水,好让小女孩儿不至于活活饿死。
可都是假的假的!
“唉!”
听完以后,张平长叹一声,悲恸地高呼起来:“天下如此,何其哀哉!!!”
“其实”
陈三石打断两人:“你们不必在此怨天尤人,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去改变的。’
“改变”
张平苦笑起来:“石头,我数次落榜,始终没办法考入京城,连献策都做不到,又能改变什么!”
“张平。”
陈三石直视着对方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考不进京城,难道就不能打进京城吗”
张平虎躯一震。
陈三石又看向老二:“张安,你的水是假的,可官府粮仓里的粮食是真的。”
张安瞳孔猛颤。
“你说的没错!”
张平一拍桌子猛地起身,双目当中充满血丝:“既然考不上,那我便不考了!既然这朝廷千疮百孔,那就索性推翻重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张安同样言辞振振:“既然他们喊我一声天师,我就绝对不允许我的信徒再饿死一个!”
“咦可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两人一番发奋之后,都是有些茫然。
“张平,我没记错的话,你近些年结识了一个盐商之子,他家里遭遇变故,可以趁机拉他入伙。
“张安,你的信徒光是在我们周边加起来,就有五千以上吧“这两者加起来,不就是有钱有人”
陈三石如数家珍地说道:“距离我们最近的清岸县,就是整个府城最大的粮仓之一,而且守备力量也不多”
听着他详细出的“造反”计划,张家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石头!你特娘的不是说,你只会打猎吗!”
“读过一些兵法而已。”
陈三石继续正题:“明天开始,你们就开始去正式筹备,切记按照我说的一步步来,不能急躁,也绝对不能泄露。”
“好!”
两人将计划牢牢记住,天还没亮,就急匆匆地离去。
“嘶”
陈三石靠在椅子上摇了摇头,自嘲道:“我这也算是职业病了。”
天武四十三年。
张家兄弟,在陈三石的暗中指导下,正式起兵谋反。
短短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就聚找出数以十万计的起义军,声势浩大,雄踞两州之地。
如此大乱,陈三石自然也不可能再待在山里,他秉承着不施法杀敌的理念,跟随在两人军中,充当了幕后军事的身份。
天武四十四年。
这是陈三石历练红尘劫的第五年,他依旧没有体会到所谓的“醍醐灌顶”,反倒是一不小心,把大齐给搅翻了天跑到这里,又当了一回反贼。
“这可如何是好”
陈三石稍微有些着急。
真要是拖个十年八年,未免也有些太久了。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可以肯定,自己完完全全融入到这片红尘当中,不仅没有施展法术,甚至连武功都没有动用过。
“阿弥陀佛。”
耳边响起吟诵佛号之声。
陈三石转身看去,就瞧见是戴着面纱的佛门圣女,领着一名年轻光头,出现在营帐当中。
这些年。
此女扮做随军医官,一直混在他们军中。
陈三石有所提防,但见到她没有影响自己,就也没有戳破。
毕竟,谁也不想轻易出手,打断自己的红尘渡劫。
“妙昙菩萨,这是不准备演下去了”
陈三石调侃道。
妙昙丹唇微启:“陈施主,不也早就摊牌了吗”
“在下自认为,自己的易容之术,足以骗过元婴修士。”
陈三石好奇地问道:“不知道妙禅师,是如何识破的”
“施主的易容术确实了得,贫从来没有看破过。”
妙昙不疾不徐地说道:“只是施主身上,杀孽业障和大慈悲交缠在一起的景象实在罕见,辨识度太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