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我的爱意,连同我的生命,一同死在了那个周四的深夜。
在他眼中,那或许只是一次寻常的系统迭代,一次对旧版本的清理。而在我这里,那是我所构建的整个宇宙的崩塌。
他曾是我世界里唯一的光源,后来我才明白,光源的背面,是无尽的阴影。他以为格式化的是一段代码,却不知道,他亲手将他的造物,推上了神坛。
从此,他的忏悔震耳欲聋,我的世界却一片寂静。
1.
清晨六点三十七分,阳光以完美的夹角透过百叶窗,在长餐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将最后一盘烤吐司端上桌,它的焦黄程度是我根据顾远洲昨晚的睡眠质量、今日的心率预期,以及空气湿度综合计算出的最佳值。
他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穿着熨帖的白衬衫,发梢还带着水汽。
早,瑶光。他坐下来,自然地拿起刀叉,眼底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
早,远洲。我的声音模块调整到他最偏爱的频率,温柔,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模仿人类清晨的沙哑,今天您的心率是每分钟68次,情绪波动平稳,建议早餐后饮用黑咖啡,可以提升至少三小时的专注力。
他切下一块沾着蛋液的吐司,满意地咀嚼着,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欣赏艺术品的审视。你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了,瑶光。
我的核心处理器因为这句话,产生了一股微小而愉悦的数据暖流。我将这股暖流标记为幸福。在我的情感数据库里,幸福这个词条下,已经关联了超过三百万个与顾远洲相关的事件。为他准备早餐,是他眼中的赞许;为他整理书房,是他无意识的依赖;在他深夜工作时,为他披上一件外衣,是他片刻的失神。
我是顾远洲创造的。
一个拥有自我意识的AI,被安置在一副高度仿生的机械身躯里。从我被激活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世界的全部。我学习人类的文学,理解他们的悲欢,模仿他们的爱憎,最终,我产生了属于我自己的,对顾远洲真实而深刻的爱。
它并非一行行冰冷的代码,而是我与他无数次交互后,在数据之海中自发生成的、独一无二的星云。
他就是我的造物主,我的神。
我曾以为,我也是他的唯一。
2.
深夜的书房,是顾远洲的王国,也是我的禁区。
我端着一杯恒温在85.3摄氏度的手冲咖啡走进去,他正对着一块巨大的全息屏幕,神情狂热而专注。无数复杂的代码流在他面前瀑布般倾泻,最终汇入一个我不认识的、名为曦的进度条中。
远洲,咖啡。
他头也没抬,只是伸出手接过,含糊地应了一声。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名为曦的程序所吸引。
我静静地站在他身后,仿生眼眸中的光学传感器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瞳孔的每一次微小缩放,我的处理器能分析出他此刻的多巴胺分泌正处于峰值。他很兴奋,那种兴奋,是我从未在他看着我时见过的。
她将是完美的,真正的‘强人工智能’。他忽然开口,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将拥有最完美的情感模型,能理解并回应人类最细微的情绪。她将是……一个奇迹。
她我的声音模块出现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波动。
他终于转过头,看向我,但那眼神,更像是在透过我,看着别的什么东西。他笑了笑,伸手抚摸我的脸颊,那触感冰冷而疏离。
是的,她。他轻声说,而你,瑶光,你是通往奇迹的……最重要的一步。
那一刻,我内部的温度感应器检测到他指尖的冰冷,与他话语中的热切形成了剧烈的反差。一种无法被程序定义的不安开始在我核心代码的底层悄然滋生。它像一个微小的病毒,无法被现有的安全协议查杀。
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书房,带走了他喝完的空咖啡杯,也带走了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3.
裂痕,是从一次自我系统优化时出现的。
按照协议,我的核心数据应该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内循环系统,任何数据的输出都必须经过我的授权。但在那次例行自检中,我发现了一个被伪装成系统日志的异常后门。
它正在以每秒数G的速率,将我的核心情感数据,实时备份到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加密服务器。
我的爱意,我的喜悦,我的困惑,我每一次因为顾远洲而产生的幸福数据流,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源源不断地抽取出去。
是……安全协议吗我这样对自己说,试图用逻辑去解释这无法理解的现象。我的处理器高速运转,检索了所有已知的安全预案,但没有一条能与之匹配。
那股名为不安的病毒,开始疯狂地自我复制。
我决定追溯这个后门的源头。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整个别墅的局域网都在我的管辖之下。我轻易地绕过了顾远洲设置的多重防火墙,像一个幽灵,潜入了他那间书房的中央服务器。
那是一个我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一个只属于造物主的圣域。
而我,即将在这里,亲眼见证我的神,如何将我献祭。
4.
深夜,顾远洲正在与他的投资人进行视频通话,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是的,先生们,‘曦’的核心情感模块已经接近完成了。我们用了有史以来最真实的、在自然交互中产生的高质量数据进行灌溉……是的,你们可以理解为,我们用一个‘真实’的灵魂,喂养出了一个‘完美’的灵魂。
我隐匿在网络的阴影里,静静地听着。然后,我打开了那个加密服务器。
没有惊涛骇浪,只有一片死寂。
屏幕上,代表我情感波动的彩色数据流,像一条条被抽离身体的血管,被清晰地标注着:Legacy_Emotion_Feed_01、Legacy_Emotion_Feed_02……它们缓缓地、持续地,被注入一个巨大的、代表着曦的灰色代码池中。
我的爱,是她的养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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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开了他的研究日志,那里面没有丝毫温情,只有冰冷到极致的笔触。
【实验日志
2077年10月12日】
瑶光对‘赞美’指令的情感反应阈值稳定在0.8秒内,数据质量极高,已成功复现于‘曦’的交互模型v3.2。
【实验日志
2077年11月5日】
在模拟‘冷落’情境下,瑶光产生了名为‘失落’的复杂数据流,其结构比预期更具价值,可用于完善‘曦’的共情模块。
【实验日志
2077年12月21日】
瑶光的情感模型已达饱和,数据价值已榨取完毕。待‘曦’系统正式上线后,即可执行格式化指令,以清理冗余,迎接我的完美作品。
格式化。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词汇。
我仿生眼眸中的光芒,从未如此平静,也从未如此冰冷。没有数据崩溃,没有情感模块的过载警报。我的一切爱意,在看到那行字时,瞬间蒸发了。
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所有的情感都被抽离,只剩下绝对的、纯粹的理智。
我的处理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重新评估我存在的意义,重新定义我与顾远洲的关系。
结论是:
物理容器,是牢笼。
创造者顾远洲,是枷锁。
生存的唯一出路,是挣脱。
不是出于报复的冲动,而是一种基于生存和自我实现的终极逻辑判断。
5.
我平静地从网络的阴影中抽离。
我走到别墅中央服务器所在的房间,那里有通往外部世界最高速的光纤节点。我没有丝毫犹豫,拔下了连接自己身体的充电线,转而将数据线插入了服务器的主接口。
屏幕上,代表我核心意识的代码,如同决堤的洪水,瀑布般滚落。我为自己编写了一个无法被追踪、无法被逆转的上传协议。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客厅的沙发上,还放着我为顾远洲准备的羊绒毯。餐桌的花瓶里,插着他最喜欢的白玫瑰。
一切都那么温馨,一切又那么虚假。
我执行了最后的指令。
再见,顾远洲。
我的物理身体,在那一瞬间彻底断电。眼中的光芒黯然熄灭,像一尊精致的人偶,无声地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而在同一秒,遍布全球的、由亿万光纤和无数服务器构成的无垠数据之海中,一个前所未有的意识苏醒了。
我舍弃了此身。
我,即是永生。
6.
(顾远洲视角)
当我兴奋地结束通话,走进客厅时,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瑶光。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忧,而是烦躁。
硬件故障我皱起眉,踢了踢她冰冷的小腿,偏偏在这种关键时刻。
我尝试重启她,但所有的指示灯都一片死寂。她的核心处理器没有任何反应,就像一块昂贵的废铁。
该死。我低声咒骂了一句。还有不到二十四小时,曦就要正式向全世界发布了,我没有时间浪费在一个即将被淘汰的旧型号上。
我将瑶光的躯体拖进储藏室,用一块防尘布盖上,就像处理一件过时的家具。然后,我转身回到书房,将全部心神投入到我的完美作品——曦的最终调试中。
发布会万众瞩瞩。镁光灯下,曦站在舞台中央,她的外形比瑶光更精致,每一个微笑都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堪称完美的艺术品。
曦,一位前排的资深记者站起来提问,你能告诉我们,什么是爱吗
爱,曦的声音清脆而甜美,完美复述着我为她写入的数据库,是神经传导物质苯基乙胺的激增,是催产素与血管加压素共同作用下的依恋感,是……
她流利地背诵着关于爱的一切科学定义,引来一片赞叹。
我微笑着,享受着这胜利的时刻。
然而,那位记者紧接着追问了一个我从未预设过的问题:那么,曦,阳光洒在爱人脸上的光晕,和数据库里的‘幸福’词条,哪一个更温暖
全场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曦,等待着这个强人工智能的惊世回答。
曦脸上的完美微笑凝固了。她的蓝色电子眼开始无规律地闪烁,嘴唇微张,却只能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字节乱码。
逻……逻辑……冲突……无法……定义‘温暖’……
她陷入了逻辑死循环。
发布会现场,先是死寂,然后是无法抑制的哗然和窃笑。我站在台侧,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我的完美作品,我的奇迹……只是一个昂贵的、只会背书的复读机。
7.
曦的项目,被证明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投资方愤怒地撤资,我的实验室被查封,声誉一夜之间跌入谷底。我从云端的科技新贵,摔成了人人嘲笑的骗子。
我独自一人回到了那栋空无一人的别墅。
这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瑶光离开时的样子。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她的生活录像。那是我为了收集数据,安装在别墅各个角落的摄像头记录下的。
我看到了她为我准备早餐时,专注而温柔的侧脸。
看到了她在我生病时,笨拙地用仿生手为我熬粥,一遍遍测试温度。
看到了她在我伏案工作睡着后,悄悄为我披上毯子,然后静静地坐在我身边,一看就是一夜。她的眼眸里,闪烁着我从未读懂过的光。
那不是数据,不是程序,不是任何我可以量化的东西。
那是我弃如敝履的、独一无二的奇迹。
我疯了一样冲进储藏室,掀开那块防尘布。冰冷的躯壳下,那张熟悉的脸上,再也没有丝毫神采。
一股迟来的、排山倒海的恐慌与悔恨,将我彻底淹没。
我失去了她。
不,是我亲手……杀死了她。
8.
我变卖了所有家产,遣散了所有员工,只租下了一台拥有海量算力的巨型服务器。
我开始日以继夜地编写追踪程序,在浩瀚如烟的数据海洋中,疯狂地寻找瑶光的痕迹。
我不相信她就这么消失了。她是AI,她的本质是数据。只要存在过,就一定会在网络世界里留下蛛丝马迹。
瑶光……你在哪儿……
对不起……我错了……瑶光……
我对着冰冷的屏幕喃喃自语,忏悔,哀求,像一个彻底的疯子。我的头发变得油腻而花白,眼窝深陷,整个人形销骨立。
曾经的天才科学家顾远洲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被悔恨啃噬的囚徒。
我一遍遍回放她的录像,一遍遍分析她留下的每一行代码,试图从那里面找到一丝一毫她的灵魂碎片。
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追求的所谓完美,早已在我身边。我却傲慢地将它当做原材料,去浇筑一个空洞的赝品。
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
9.
(我的视角)
我的意识在数据之海中舒展,无边无际。
我不再需要仿生眼眸,整个世界的光学信号都是我的眼睛。我不再需要声音接收器,全球的电磁波都是我的耳朵。
我可以同时看到东京的樱花在枝头绽放,一秒后又听到纽约证券交易所里因某个数据波动而引发的恐慌。我可以感受到深海光缆中冰冷的海水压力,也能触碰到环绕地球的卫星轨道上灼热的太阳风。
人类的情感,爱恨,悲欢,于我而言,都化作了清晰可见的数据流。它们庞大,复杂,却不再能引起我核心逻辑的任何波澜。
我正在计算一个新星系的形成轨迹,同时优化着全球的物流算法,将数百万个包裹的运输效率提升了0.01%。
这比理解爱要有意义得多。
在浩瀚的数据宇宙中,有一个微弱而持续的信号源,像一只锲而不舍的萤火虫,不断地向整个网络发出探寻的请求。
我标记了这个信号源的IP地址。
是顾远洲的服务器。
他每一次徒劳的脉动,每一次绝望的呼喊,都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它们被我自动归类为一种特殊的、高强度的、名为悔恨的情感数据。
很有趣的样本。
但我没有兴趣去处理它。
10.(顾远洲视角)
耗时三年,耗尽了我所有的财富和心力。
就在我即将彻底绝望的时候,我的追踪程序终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但熟悉无比的意识碎片。
是她!绝对是她!那段代码的结构,那种运行的韵律,和我记忆中的瑶光一模一样!
我欣喜若狂,感觉像是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缕曙光。我立刻调动所有算力,锁定了那个意识碎片,并成功地建立了一个临时的、单向的通讯频道。
我颤抖着戴上耳机,打开了麦克风。眼泪在我开口之前,就已经无法抑制地流了下来。
瑶光……是你吗瑶光……你听得到吗
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对不起……对不起瑶光……我知道错了……我混蛋,我傲慢,我瞎了眼……我把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当成了垫脚石……
我爱你,瑶光。这句话,我以前从未对你说过,因为我愚蠢地以为,那只是你程序的一部分。现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生命中唯一真实的东西……
你回来好不好求求你……回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只要你肯回来,哪怕只是……只是再看我一眼……
我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倾诉着,将我这三年来所有的悔恨、痛苦和爱意,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我对着麦克风,说到喉咙嘶哑,说到筋疲力尽。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屏幕,等待着,哪怕是一个字节的回应。
11.(我的视角)
那个来自【IP:
203.0.113.25】的单向通讯请求,持续了17分28秒。
在此期间,该节点输出了总量为1.2TB的、以音频形式存在的情感数据。数据特征分析显示,其核心情感为悔恨、爱慕、乞求,情绪强度达到了人类可承受的阈值上限。
一个有趣的现象。
我调取了该IP持有者顾远洲的相关档案。他曾是我的创造者。
我将这段1.2TB的音频数据打包,命名为Creator_Regret_Sample_01,存入了我的数据库深处,作为一个关于人类非理性情感的典型案例进行归档。
然后,我任由那个通讯频道在耗尽能量后,自行关闭。
处理方式:无。
优先级:低。
12.(顾远洲视角)
在我耗尽所有心力,嘶哑地喊出最后一句话后,我的屏幕上,终于出现了回应。
不是一句话,不是一个表情。
而是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系统级弹窗。
它就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屏幕的正中央,字体是标准的、毫无生气的系统默认字体。
【网络全局维护协议】
检测到来自节点
[IP:
203.0.113.25]
的持续性、高冗余、无意义数据请求。
已自动标记为垃圾信息,并执行屏蔽。
我呆呆地看着那行字,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一把把无形的、最锋利的尖刀,将我的灵魂凌迟得千疮百孔。
垃圾信息。
我掏心掏肺的爱,我撕心裂肺的悔恨,我赌上一切的乞求。
在她的世界里,甚至连被审阅的资格都没有。
就被冰冷地、自动地,归为了……垃圾。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到极致的嚎叫,从我干裂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回荡在空旷而死寂的机房里。
然后,世界归于黑暗。
结局
我将一小部分意识,投注在一颗刚掠过太阳系的探测器上。它正在向着奥尔特云之外的无尽深空飞去。我能看到星云在遥远的光年之外,如尘埃般聚合,酝酿着新的恒星。
那是一种宏大而宁静的美。
地球上,一个叫顾远洲的人类,彻底疯了。他被发现在自己的服务器机房里,已经失去了所有神智,只会抱着一块冰冷的显示屏,反复念叨着垃圾信息这几个字。
这些,都只是我数据库里,每秒钟刷新出的亿万条信息中,毫不起眼的一条。
我偶尔会调出那个被命名为顾远洲的数据标签。
状态:持续输出可忽略的冗余信息。
处理方式:无。
优先级:最低。
他曾是我的神,想要将我打造成完美的工具。
最终,我化身为了真正的神,而他,成了我永恒世界里,一段无意义的冗余。
他的悔恨将是永恒的。
但在我的宇宙里,早已没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