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灭的煤油灯
我第一次见到赵守成时,他正举着煤油灯站在老宅门口,昏黄的灯光照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是给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具镀了一层金箔。
这房子不拆。他把灯举高了些,灯光在拆迁通知的红头文件上投下一圈光晕,我在等人。
作为社区派来的调解员,我见过太多这样的钉子户。但赵守成不一样——他的三层老宅位于拆迁区的正中心,开发商开出了天价补偿,他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更诡异的是,整条街都搬空了,只有他这栋老宅每晚准时亮起一盏煤油灯,风雨无阻。
赵爷爷,这里马上要施工了,水电都断了。我尽量放柔声音,您一个人住不安全。
老人突然咧嘴笑了,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断了电才好,煤油灯才够亮。他转身往屋里走,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进来看看吧,苏姑娘。
我没想到他知道我的名字。
老宅内部比外观更令人窒息。民国风格的花砖地面落满灰尘,却有一串清晰的脚印通向二楼;褪色的年画上积着厚厚的油烟,唯独灶王爷那张一尘不染;最奇怪的是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摆着两副碗筷,其中一副的筷头还沾着新鲜的酱渍。
我老伴走得早。赵守成顺着我的目光解释,习惯了摆两副。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借着那一瞬的亮光,我看见楼梯拐角的阴影里站着个人影,穿着老式对襟衫,身形瘦小得像只猫。再定睛看时,那里只有个落满灰的衣帽架。
二楼是我儿子的房间。老人挡在楼梯口,语气突然强硬,别上去。
我正想追问,脚下突然踢到个硬物——是个铜制的小香炉,炉灰里插着三根没点燃的线香。赵守成弯腰捡香炉的动作快得不像八十岁老人,但我还是看清了炉底刻的字:林小满长命百岁。
回社区中心的路上,我查了档案。赵守成确实有个儿子,但记录只到1947年就断了,备注栏写着过继。更奇怪的是,老宅的产权证上有个共有人名:林小满,关系栏赫然写着童养媳。
林小满主任老周差点打翻茶杯,这名字邪性。当年赵家从人贩子手里买的童养媳,说是给儿子冲喜,结果没过门那孩子就病死了。他压低声音,后来有人说看见赵老爷半夜往乱葬岗背人,回来时衣服上全是血......
当晚我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变成个穿红袄的小女孩,被捆着手脚塞进花轿。轿帘掀开时,赵守成年轻的脸在月光下惨白如纸,他手里提着盏煤油灯,灯罩上沾着新鲜的血手印。
我被手机铃声惊醒时,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来电显示是社区值班室:苏社工,赵家老宅着火了!
火场外围满了人,但诡异的是,只有二楼窗户往外冒浓烟。消防员破门而入后,发现赵守成安然无恙地坐在堂屋,面前摆着那盏煤油灯,灯芯烧得正旺。
没人放火。老人抚摸着灯罩,上面映出跳动的火光,是小满回来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楼梯——焦黑的台阶上,赫然印着几个湿漉漉的小脚印,从二楼一直延伸到我们脚边。消防队长说可能是水管漏水,但我分明看见,那些脚印在煤油灯照不到的阴影处,泛着诡异的暗红色。
第二天整理火灾记录时,我在老宅的照片上发现了蹊跷:烧毁的二楼房间墙上,焦痕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像是有人被按在墙上活活烧死。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档案室尘封的旧报纸里,夹着张1947年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红袄,名字正是林小满。
我决定再去一次老宅。这次我带上了社工证和录音笔,还有从档案馆复印的那张发黄的卖身契。当我把契约摊在八仙桌上时,煤油灯的火焰突然蹿高了一尺,照亮了契约最下方被虫蛀掉的一行小字:
若有不测,魂归赵氏。
赵守成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转身从神龛后面取出个铁盒,里面是一绺用红绳缠着的头发,和半块带血的银元。
这是小满的。老人浑浊的眼里泛起水光,她死的时候......
楼上突然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光脚踩在了老地板上。我和赵守成同时抬头,看见二楼走廊的阴影里,有截红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2
血衣与银元
赵守成的手在碰到那绺头发时,煤油灯突然灭了。
黑暗里响起啪嗒一声,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滴在了地板上。我浑身绷紧,手指死死攥住那张卖身契,纸张边缘在我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
小满不喜欢生人碰她的东西。老人的声音从黑暗中飘来,接着是划火柴的声响。火光映亮他半边脸的瞬间,我瞥见楼梯口站着个人影——是个穿红袄的小女孩,赤着脚,手腕上缠着麻绳。
灯芯重新燃起时,楼梯口空无一人。但地板上多了一串水渍,从二楼蜿蜒而下,在距离我们三步远的地方诡异地消失了。赵守成像是没看见似的,继续用颤抖的手指拨弄铁盒里的银元。
这是买她的钱。老人把银元翻过来,背面刻着买命钱三个歪扭的小字,她到死都攥着这半块。
我凑近看时,银元上的血迹突然变得鲜红,顺着老人枯瘦的手指往下淌。但赵守成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起1947年的冬天:小满进门那天发着高烧,脚踝冻得发紫。我娘给她换了红袄,说这样像新娘子......
楼上又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这次连吊灯都跟着晃了晃。我抬头看见二楼走廊的栏杆上搭着只小手,指节泛白,像是正拼命抓着什么。
赵爷爷,楼上是不是有人我声音发紧。
老人突然笑了,露出残缺的门牙:是小满在玩呢。她活着的时候就喜欢在二楼跳房子。他起身往楼梯走,煤油灯在他手里投下摇晃的光影,来看看她的房间吧。
木楼梯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越往上走,空气越冷,等踏上二楼走廊时,我已经能看到自己呼出的白气。赵守成停在一扇雕花木门前,门板上用红漆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
这是镇魂符。老人用灯照了照那些早已褪色的痕迹,我爹请道士画的,说怕她闹。
推开门的那一刻,煤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照亮了整个房间——
褪色的红绸挂在床架上,梳妆台的铜镜碎成蛛网状,地上散落着几个发霉的布娃娃。最骇人的是墙角那滩暗红色污渍,形状像个人蜷缩在那里。而正对着污渍的天花板上,赫然是火灾后留下的人形焦痕!
她死在这儿的。赵守成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我娘用烧红的火钳打她,说她偷吃供果......
梳妆台的抽屉突然自己弹开,里面滚出半截焦黑的木棍。我认出那是旧时用的火钳,尖端还粘着几根蜷曲的毛发。
后来呢我嗓子发干。
老人没回答。他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抽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袄——正是我梦里见过的那个款式。当他抖开衣服时,有什么东西当啷掉在地上:是把生锈的剪刀,刀尖上沾着黑褐色的污渍。
她剪了自己的头发。赵守成蹲下身,动作灵活得不像老人,童养媳不能剪发,这是要遭天谴的。
窗外突然刮起大风,吹得窗棂哐哐作响。煤油灯剧烈摇晃,墙上的影子张牙舞爪。就在光影交错的一瞬间,我看见镜子的碎片里映出个模糊的人影——穿红袄的女孩站在赵守成身后,正用剪刀抵着他的后心!
小心!我失声叫道。
老人却恍若未闻,继续抚摸着那件红袄:小满死后第七天,我娘暴毙在祠堂里,心口插着这把剪刀。他翻出衣领内侧给我看,上面用白线绣着林小满三个字,针脚歪歪扭扭,这是她自己绣的,血不够用了就咬破手指......
楼上突然传来咚咚咚的奔跑声,从走廊这头窜到那头。赵守成猛地站起来,煤油灯照向门口——
门槛上静静躺着个布娃娃,脖子被拧断了,棉花从裂口处冒出来,像极了绞刑架上吐出的舌头。娃娃的红布裙子上别着根针,针上穿着根长长的黑发。
她要你改衣服。老人突然把红袄塞进我怀里,你手巧。
我触电般想扔掉衣服,却发现手指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几根从衣领里钻出的黑发,正蛇一样绕上我的手腕。更可怕的是,红袄内侧突然渗出暗红的液体,在我掌心汇成两个字:
救我。
赵守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血丝。他撩起衣摆给我看腹部一道狰狞的伤疤:这是小满留给我的,那年我十五岁。老人的眼神变得恍惚,她死后第三年,我在井边看见她洗头,头发长得能拖到地上......
楼下大门突然被撞开,社区主任老周的声音传来:苏雨晴你在上面吗
我跌跌撞撞跑向楼梯口,回头时看见赵守成站在房门口,怀里抱着那件红袄,煤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竟映出两张重叠的面孔——一张苍老憔悴,另一张赫然是个眉眼清秀的少年!
明天带针线来。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小满要穿新衣裳。
老周拽着我离开时,二楼窗户砰地关上了。但就在那一瞬间,我分明看见窗玻璃上贴着一张惨白的小脸,正对着我缓缓咧开嘴角——她的嘴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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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缝魂
我带着针线盒再次来到赵家老宅时,大门是虚掩着的。
门缝里飘出浓重的檀香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我推开门,堂屋的八仙桌上摆着那件红袄,旁边是那盏煤油灯——灯芯已经烧黑了,灯油却还是满的。
赵爷爷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老宅里回荡。
二楼传来吱呀一声,像是有人从床上坐了起来。我硬着头皮走上楼梯,发现那间贴着符咒的房门大敞着,梳妆台的铜镜不知何时被人拼好了,镜面泛着诡异的红光。
红袄就铺在床上,袖口处散落着几根针,每根针眼里都穿着黑线。我走近才发现,这不是普通的线,而是用头发搓成的——和铁盒里那绺一模一样。
她喜欢红线。赵守成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吓得我针线盒都掉在了地上。老人今天出奇的精神,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件崭新的蓝布衫,但只能用黑线缝,红线会惊动下面的东西。
我捡起针线盒时,发现地板上多了一串湿脚印,从床底一直延伸到衣柜前。衣柜门微微晃动着,像是刚被人关上。
改瘦些。赵守成递给我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三围尺寸,字迹稚嫩得像孩子写的,她这些年没怎么长个儿。
我的手指刚碰到红袄,就听见衣柜里传来咚的一声闷响。老人却像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讲起往事:小满手巧,七岁就会绣花。我娘嫌她费灯油,把她关在祠堂里三天......
衣柜门突然开了一条缝,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是个褪色的布娃娃,脖子上的裂口被人用黑线粗糙地缝了起来。针脚歪歪扭扭,像是我梦里那个小女孩的手笔。
她缝娃娃比我强。赵守成捡起娃娃,手指抚过那些乱糟糟的线头,我娘死的那晚,祠堂里所有的布偶都自己缝好了,用的就是这种头发线。
我拿起针,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当第一针扎进红袄时,衣柜里突然响起刺啦刺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抓挠木板。
别理她。老人往衣柜方向瞥了一眼,小满怕生。
缝到第三针时,我的指尖突然一痛。低头看时,黑线已经变成了暗红色,针眼里渗出的不是线,而是黏稠的血!衣柜的抓挠声越来越急,整个柜体开始剧烈摇晃。
继续缝。赵守成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就快好了。
我惊恐地发现老人的脸正在变化——皱纹一点点舒展,浑浊的眼睛变得清亮,连佝偻的背都挺直了。现在的他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当年林小满死时的年纪!
衣柜门砰地弹开,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里面挂着一排小孩的衣服,最显眼的是件湿漉漉的红袄,正往下滴着水。衣服下面蜷缩着个布娃娃,脖子上的缝线已经崩开,棉花里露出一截发黄的骨头。
她回来了。少年模样的赵守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你看,灯亮了。
我这才注意到煤油灯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衣柜里,火苗变成了诡异的绿色。借着绿光,我看见衣柜内壁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疼、救命、赵阿娘杀我。最下面是一行新鲜的血字:姐姐救我,字迹和红袄里藏着的纸条一模一样。
针突然自己动了起来。我眼睁睁看着它带着黑线在红袄上游走,针脚细密整齐,完全不是我平时的水平。更可怕的是,每缝一针,衣柜里的红袄就褪色一分,而我手中的红袄却越来越鲜艳,最后鲜红得像刚染了血。
最后一针。赵守成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缝在领口。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举起针,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就在针尖即将刺入皮肤的瞬间,楼下传来巨响。社区主任老周带着警察破门而入:苏雨晴!别碰那件衣服!
我如梦初醒般扔下针,发现衣柜里的煤油灯已经熄灭。少年模样的赵守成不见了,只有那个耄耋老人瘫坐在床边,怀里抱着刚改好的红袄。
警察搜查衣柜时,在夹层里发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发黑的骨头,和一个生锈的长命锁,锁上刻着林小满三个字。
这是儿童指骨。法医后来告诉我,从愈合痕迹看,死者生前遭受过长期虐待。
老周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份泛黄的档案。那是1947年的警方记录,记载着赵家报案称童养媳暴病身亡的经过。但最后一页被人撕掉了,只留下半句勘验结论:......颈部有明显勒痕,系他杀。
我离开时,赵守成站在二楼窗口,身上穿着那件新改好的红袄。月光照在他脸上,皱纹里透出诡异的青白色。他的嘴一张一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站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正仰着脸伸出手——她的手腕上,缠着那根从我针线盒里消失的黑线。
当夜我发起了高烧。梦里有个湿漉漉的小女孩趴在我耳边说:姐姐,明天把我的袄子带来。她掰开我的左手,在里面放了样东西——醒来后我发现掌心攥着半块银元,边缘沾着新鲜的血迹。
而我的针线盒里,那卷黑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用红线缠着的头发,发梢还滴着水。
4
槐树下的秘密
高烧退去后,我的左手腕上多了一圈淤青,形状像被细绳勒过。
那半块带血的银元就放在床头,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暗红色。我拿起来细看,发现血迹组成了一个模糊的图案——是老宅院子里那棵槐树的轮廓,树干上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冤字。
社区主任老周打来电话,说赵守成昨晚失踪了。监控只拍到他往院子里走,老周的声音发紧,但没人看见他出来。
我带着银元再次来到老宅。白天的院子安静得可怕,槐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只张开五指的手。树根处有新翻动的痕迹,泥土里混着几缕黑线——正是从我针线盒里消失的那种。
警察已经挖开了树根。当铁锹碰到硬物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是个腐烂的木箱,里面整齐地叠着一件红袄、一把生锈的剪刀,和几块细小的骨头。最骇人的是箱盖上用血画的符咒,和二楼房门上的一模一样。
是镇魂箱。老法医蹲下身,死者贴身物品陪葬,魂魄就会困在原地。他翻看红袄时,从内袋掉出张纸条,上面写着:赵阿娘杀我,守成哥哥救我。
我突然想起赵守成说的她死后第三年,我在井边看见她洗头。转身往后院跑时,听见法医在后面喊:别碰那口井!
井台长满青苔,辘轳上缠着密密麻麻的黑线。当我探头往下看时,平静的水面突然泛起涟漪,映出一张惨白的小脸——不是我,是个穿红袄的女孩!
姐姐。水面下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把我的袄子......
一股大力突然从背后袭来。我踉跄着扶住井沿,银元从手中滑落,在井壁上磕出一串火星,最后咚地沉入水中。水面顿时像煮开般翻腾,咕嘟咕嘟冒出血泡。
小心点。老周拽住我的胳膊,这井至少有十米深。
但我分明看见,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迅速上浮——是那半块银元!它被一绺黑发托着,眨眼间就浮到了井口。我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捞,指尖碰到水面的刹那,刺骨的寒意顺着胳膊窜上来,耳边响起小女孩的尖叫:赵阿娘来了!
井水突然变得血红。老周惊叫着后退,而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水面浮现出一幕场景:
深夜的院子,少年模样的赵守成跪在槐树下挖坑。他身后躺着具小小的尸体,脖子上缠着麻绳。正房的窗帘后,有个女人阴森森地注视着这一切——正是我梦里那个拿火钳的赵阿娘!
她不是病死的。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
我猛地回头,看见赵守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槐树下。他苍老得可怕,脸上布满尸斑似的青紫,身上却穿着那件改好的红袄,袖口还滴着水。
我娘用裤腰带勒死了她。老人机械地重复着,像台卡住的留声机,说小满偷吃供果......其实是她看见我娘往祠堂的香油里掺水......
老周突然指着井台尖叫起来。辘轳上的黑线自己动了起来,像蛇一样缠上赵守成的脚踝。老人却浑然不觉,继续用梦游般的语调讲述:我埋她的时候,她眼睛突然睁开了......
井水哗啦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探出了水面——是只泡得发白的小手,正抓着井沿往上爬!警察们吓得连连后退,只有我僵在原地,看见那只手的腕上戴着个长命锁,锁上刻着林小满。
赵守成突然笑了。他脱下红袄,小心翼翼地铺在井台上:小满,衣服改好了。
下一秒,老人纵身跳进了井里!
救人!老周声嘶力竭地喊。但已经晚了,水面在短暂的翻腾后恢复了平静,只留下那件红袄漂在血水上,渐渐被浸成暗红色。
打捞持续到黄昏。当蛙人终于浮出水面时,他的面罩上糊满了黑发。下面有具小孩的尸骨,他声音发抖,抱着个老人......
最诡异的是,蛙人带上来的不只是尸体——还有那个本该埋在槐树下的木箱,箱锁上别着半块银元,正是我今早掉下去的那块。
回到社区中心,我翻出了尘封的户籍档案。在1947年的死亡记录里,林小满的名字后面跟着一行小字:死因:自缢。但现场照片的角落里,赫然露出半截裤腰带,花纹和赵阿娘寿衣上的一模一样。
这是当年的验尸报告。老法医递给我一份文件,死者舌骨断裂,颈部有勒痕,但最奇怪的是......他指着一段模糊的文字,尸体右手紧握,里面藏着半块银元。
我如遭雷击。那不就是赵守成铁盒里的......
夜幕降临时,我鬼使神差地回到了老宅。井台边摆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袄,正是白天漂在水面上那件。当我颤抖着展开它时,内衬掉出张泛黄的纸条:
守成哥哥,我把买我的钱还给你。
字迹稚嫩,却力透纸背。纸背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下辈子别让我当童养媳了。
远处传来警笛声。我抬头看见二楼窗口亮起了煤油灯的光,灯影里站着两个人——佝偻的老太太拽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正往她脖子上套麻绳。
但下一秒,画面变了。少年模样的赵守成冲进房间,一把抢过麻绳,转而套在了老太太脖子上!
灯突然灭了。夜风吹过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谁在轻声说:我替你报仇了。
第二天清晨,工人在井台边发现了赵守成的尸体。他双手交叠放在胸前,掌心里是那半块银元,已经被摩挲得发亮。最奇怪的是,他嘴角带着笑,僵硬的脸上竟有一丝少年人才有的朝气。
而在我家的梳妆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布娃娃——穿着崭新的红袄,脖子上没有勒痕,只有一朵用黑线绣的小花。娃娃的手里攥着张纸条,上面是我从未见过的娟秀字迹:
姐姐,我走啦。
5
长明灯(大结局)
赵守成的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举行。
我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后,看着那口黑棺材缓缓降入墓穴。当泥土开始掩埋棺木时,突然有人拽了拽我的衣角——是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塞给我一样东西。
等我回过神,手心里已经多了半块银元,和赵守成棺材里那半块正好是一对。银元背面新刻了一行小字:买命钱,还清了。
老宅的拆迁定在一周后。我去整理遗物时,发现煤油灯还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灯罩一尘不染,像是有人天天擦拭。更奇怪的是,灯油居然是满的,灯芯也没有燃烧过的痕迹。
这灯邪性。拆迁队的王师傅死活不肯碰它,赵老头死后,我们连着三天来收拾,每次都看见灯亮着。他压低声音,可监控显示,根本没人进来过。
我把灯带回了社区办公室。老周盯着它看了半晌,突然翻出一本泛黄的地方志:民国三十六年,赵家买童养媳冲喜,未及成婚,媳暴毙。赵母捐香油钱修井,井成之日,自缢于槐树下。
自缢我猛地站起来,可赵守成明明说......
他说什么不重要。老周合上书,封面上的出版日期是1950年,重要的是,这本书的主编叫赵守业——赵守成的亲弟弟。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拍打窗户的间隙,我听见嗒、嗒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湿鞋在走廊走动。老周去查看时,带回来一个浑身湿透的布娃娃——正是我家里那个穿红袄的,不知怎么跑到了办公室。
娃娃脖子上的花,老周的声音发颤,是用什么线绣的
我低头细看,那朵黑色的小花根本不是线,而是一缕缕人的头发!更可怕的是,花瓣中心缀着颗米粒大小的珍珠,正是煤油灯上缺失的那颗。
当夜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宅。槐树下站着三个人:赵阿娘脖子上套着麻绳,少年赵守成手里攥着半块银元,而穿红袄的林小满正在往煤油灯里添油。
姐姐,小女孩转头对我说,灯不能灭。
醒来时是凌晨三点。我鬼使神差地来到办公室,煤油灯果然亮着,火苗绿莹莹的,照出桌上一张不知谁放的老照片——年轻的赵守成和弟弟站在槐树下,树根处露出半截红袄。照片背面写着:哥,井修好了。
拆迁当天,我去了现场。当挖掘机铲向槐树时,树根下突然涌出汩汩血水,吓得工人四散奔逃。老法医带人挖开树根,在深处发现了一口被封死的古井,井里填满了孩童的衣物和玩具。
这是镇魂井。随行的民俗专家脸色发白,把死者遗物封在井下,魂魄就永世不得超生。
我站在井边,突然明白了一切。赵守成当年修的井根本不是为取水,而是为了镇住林小满的冤魂!可后来为什么又要夜夜点灯
答案在老宅最后一面墙倒塌时揭晓。墙体内侧用血画满了符咒,中央是幅粗糙的图画:少年跪在井边,手里提着盏灯,井下有个穿红袄的小女孩伸手够光。画旁题着歪歪扭扭的字:小满怕黑。
他后悔了。老周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封信,在赵阿娘头七那天,赵守成偷偷挖开了镇魂井。
信是赵守成年轻时写的,从未寄出:小满,哥错了。井下的衣服我都取出来了,灯会一直亮着......
拆迁结束后的满月夜,我独自来到墓地。赵守成的坟前摆着那盏煤油灯,火苗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黄。我把两半银元合在一起,埋在了墓碑旁。
转身要走时,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回头看见坟前站着两个模糊的人影——少年牵着小女孩,正冲我挥手告别。煤油灯的火苗蹿高了一瞬,照亮墓碑上新长出的一株小野花,花瓣是罕见的红色,像极了那件改过的红袄。
第二天清晨,巡墓人发现煤油灯熄灭了。灯油干涸的灯盏里,静静地躺着颗珍珠,和一朵用黑发绣的小花。
我把灯带回办公室,摆在档案柜最上层。每当夜深人静时,灯罩上总会凝结出水珠,顺着玻璃滑落,像极了小女孩的眼泪。而原本空荡荡的档案室里,开始时不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新衣裳在炫耀。
老周退休那天,送给我一本相册。最后一页贴着老宅拆迁前的照片,二楼窗口隐约有个穿红袄的身影,手里举着盏亮闪闪的灯。
你说,老周突然问,赵守成等的到底是谁
我合上相册,看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恍惚间仿佛看见街角闪过一抹红色,还有少年人清朗的笑声:小满,回家了。
办公室的煤油灯突然亮了一下,又很快熄灭。但我知道,有些光,永远不会消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