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碎了。
细小的白色花瓣,脆弱得像雪片,从精心扎好的花束里炸出来,又轻飘飘地落下去,无声无息地覆盖在冰冷光洁的木地板上。那束花,是我跑了三条街,在常去的那家花店老板娘了然又带点促狭的笑意里,特意挑选的。林晚最喜欢满天星,她说它们像散落的星星,干净又温柔。今天是我们结婚七周年的纪念日,我特意提前了两个小时下班,想给她一个笨拙的惊喜。
可眼前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眼底,然后搅动。
主卧的门虚掩着,泄露出里面一丝暖昧不明的光线和让人头皮发麻的声响。我站在门口,血液似乎瞬间停止了奔流,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尖锐的痛楚。我的手,握着花束的手,不受控制地松开。
花束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内骤然安静。死一样的寂静。
下一秒,门被猛地拉开。林晚站在门口,身上只裹着一件皱巴巴的丝质睡袍,腰带胡乱地系着,露出一片刺目的、白皙的胸口。她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微微肿胀。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和狼狈,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收缩着。她身后,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手忙脚乱地套着衬衫,背对着我,动作僵硬而急促,脖颈后的皮肤也透着同样的红。
空气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在狭小的空间里拉扯。
老公…你…你怎么…回来了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胸前的睡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个男人终于扣好了最后一粒扣子,猛地转过身来。那是一张还算英俊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尴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他眼神闪烁,不敢直视我,视线飞快地扫过地上的狼藉,最后落在我脸上,又迅速移开,带着一种急于逃离的仓皇。
他弯腰,动作飞快地捡起掉落在床边地毯上的一块银色的腕表。表盘反射着顶灯的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就在他直起身准备从我身边挤出去的瞬间,我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了他左手无名指上。
那里,套着一枚样式简洁的铂金婚戒。
冰冷的金属光泽,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一股浓烈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口。
滚。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冰冷。
男人如蒙大赦,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飞快地溜了出去,撞得玄关处一个空花瓶微微摇晃。砰的一声,大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光线和声响,也彻底关上了某种曾经坚固无比的东西。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林晚。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刚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林晚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她向前踉跄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碰我,又或者只是想抓住什么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老公…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眼泪终于汹涌地滚落下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砸在丝质睡袍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绝望的哀求,真的…求你听我说…
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她如何在我精心挑选纪念日礼物的午后,在这个我付了七年房贷、打扫了七年的、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的床上,和一个戴着婚戒的陌生男人纠缠解释她如何用那双曾温柔抚摸我脸颊的手,去拥抱另一个男人的后背
一股巨大的、摧毁一切的力量在我体内冲撞。我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卧室那张凌乱的大床。动作太大,带起的风拂动了额前垂落的发丝。
解释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沫,解释这个!解释他手上的戒指!林晚!你告诉我!你他妈告诉我怎么解释!
我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痛苦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无法稳稳地指向那团刺眼的狼藉。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视线被一层滚烫的液体模糊了,不是眼泪,是沸腾的屈辱和愤怒烧灼着眼球。
林晚被我吼得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惨白得如同窗外深冬的雪。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泪更加汹涌地涌出,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却洗刷不掉我眼中那片肮脏污浊的景象。
我死死地盯着她,盯着这张曾让我魂牵梦绕、发誓要守护一生的脸。那上面此刻的惊惶、狼狈、泪水和辩解,都只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恶心和疲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焚毁一切的怒火。那火焰烧得太快太猛,只留下满目焦黑的灰烬和刺骨的寒意。
心口的位置,空了。有什么东西在那声质问之后,彻底碎裂、坍塌,被那冰冷的潮水卷走,沉入无底深渊。
我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张让我痛不欲生的脸。视线扫过玄关处冰冷的穿衣镜,镜中的男人双眼赤红,面容扭曲,陌生得可怕。这就是我吗被妻子和另一个男人联手撕碎、踩在脚下的可怜虫
陈默…林晚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一根细弱却执拗的丝线,试图缠绕住我决绝的脚步。
我没有回头。一个字也不想再说。
脚步沉重地迈向玄关,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渣上。我弯腰,捡起刚才因为撞到墙而掉落在地上的公文包,动作僵硬得像一具生锈的木偶。指尖碰到冰凉的皮面,那触感却无法传递到麻木的心底。
身后,传来林晚再也压抑不住的、崩溃的痛哭声,撕心裂肺,回荡在空寂得可怕的房子里。
那哭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我的后脑勺,却没有引起一丝怜悯,只留下更深、更冷的空洞。
我拉开门,冬夜凛冽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瞬间割裂了室内残留的最后一丝虚假的暖意。身后的哭声被风撕扯得更加破碎。我一步踏出去,反手,用力地、决绝地关上了那扇门。
砰!
沉重的闷响,像一声最后的丧钟,震得门框嗡嗡作响,也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崩塌的世界和我自己。
门关上的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死在了里面。
***
三个月。
时间像一层厚重的、冰冷的灰,无声地覆盖下来,将曾经名为家的空间彻底冻结。同一屋檐下,却如同隔着楚河汉界。主卧的门永远紧闭着,像一个沉默的、拒绝被打开的伤口。我睡在狭小的书房里,行军床单薄硌人,每晚躺在上面,天花板上的裂纹在黑暗中像一张嘲讽的脸。
交流只剩下冰渣子。
水电费单子在鞋柜上。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念一份枯燥的报告。她低着头,从厨房端着一碗寡淡的清粥出来,闻言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视线垂落在脚尖,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她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曾经明亮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死水般的沉寂和挥之不去的疲惫。那份疲惫里,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什么,一种沉甸甸的、我拒绝去解读的东西。
偶尔在狭窄的过道里迎面撞上,两人都会像被电流击中般,同时侧身、低头、加速错开。空气在那一瞬间凝滞得如同固体,每一次擦肩,都像被无形的钝器刮过心口,留下冰冷的痛感。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暖意的栀子花香,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若有似无的消毒水气味,很淡,却顽固地钻进我的鼻腔,让我心烦意乱。
冰箱里,我买的速冻饺子堆满了上层冷冻格。下层,她买的水果蔬菜常常因为无人问津而慢慢腐烂。厨房的灶台,干净得像样板间,很久没有飘出过真正属于家的饭菜香气了。
离婚协议书的草稿,静静地躺在我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白纸黑字,冰冷无情。我反复斟酌着每一个条款,财产分割、债务承担……唯独在子女那一栏,是一片刺眼的空白。指尖划过冰凉的纸张,却迟迟无法落笔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一旦签下,就彻底宣告了某种无法挽回的失败。可拖着,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延长这钝刀割肉般的酷刑。
直到那个傍晚。
夕阳像一团将熄未熄的余烬,透过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昏黄的光带。我下班回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推开门的瞬间,一张轻飘飘的纸片,被门带起的气流卷着,打着旋儿,悠悠地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指尖触碰到纸面,带着一点微凉的触感。
视线扫过纸上的文字。
【姓名:林晚】
【检查项目:乳腺彩超/乳腺钼靶】
【诊断意见:左侧乳腺实质性占位(BI-RADS
4c类),高度怀疑恶性。建议结合病理活检进一步明确诊断。】
诊断意见下方,盖着一个鲜红刺目的印章:【乳腺癌待查】。
那几个冰冷的黑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扎进我的视网膜,然后一路穿透颅骨,直抵大脑深处。高度怀疑恶性。乳腺癌待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得我眼前发黑,呼吸骤然停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空气凝固成透明的琥珀,将我死死地包裹其中。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陌生的、尖锐的疼痛,不是愤怒,不是屈辱,而是一种更深、更原始的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五脏六腑。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抬起头。
林晚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客厅中央。她背对着我,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肩膀微微颤抖着。窗外残存的光线勾勒出她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倒的轮廓。她没有回头,只是那样僵立着,像一尊绝望的石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那张纸在我手中发出的细微脆响。
良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动。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上了一副惨白的面具,只有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我,里面是死水般的沉寂,看不到一丝光,也看不到一丝波澜。仿佛那张纸宣告的,是另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命运。
她看着我,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眼神,比过去三个月里所有的冰冷和沉默加起来,更让人心胆俱裂。
最后,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只是用气息吐出了几个字,微弱得如同叹息:
陈默…我…我好像…生病了。
***
主卧的门,终于再次被推开。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病人特有的、微弱的衰败气息,沉重地压在鼻端。窗帘半拉着,挡住了外面过于明亮的光线,房间里一片昏沉。林晚蜷缩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个乱糟糟的头顶和一小片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颊。化疗的副作用像贪婪的蛀虫,迅速地啃噬着她的活力。短短几天,她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曾经丰润的嘴唇干裂起皮。
我把熬好的小米粥放在床头柜上,瓷碗磕碰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她似乎被惊动了,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然后才缓缓地、极其费力地睁开眼。那眼神涣散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种茫然的、小动物般的惊怯。
喝点粥。我的声音刻意放平,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依旧显得生硬。我把床摇起来一些,让她能半靠着。
她挣扎着想坐直一点,手臂虚弱地撑在床沿,细瘦的腕骨凸起得吓人。我看着她费力地挪动,最终还是伸出手,隔着被子,托了一下她的后背。指尖传来的触感,是骨头硌人的坚硬,几乎感觉不到多少肌肉和脂肪的存在。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刺,无声地扎了我一下。
她接过碗,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捧不住那轻飘飘的瓷碗。我沉默地看着她笨拙地拿起勺子,舀起一点稀粥,哆哆嗦嗦地往嘴边送。勺子还没到嘴边,手腕一软,小半勺粥就洒在了被子上。她身体猛地一僵,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慌乱地抬头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措和恐惧。
对…对不起…声音又干又哑。
我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抽了几张纸巾,俯身过去,擦掉被子上的污渍。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用力。她的身体在我靠近时绷得更紧了,大气不敢出。
擦完,我直起身,从她微微颤抖的手中拿过碗和勺子。她立刻松开了手,像是怕碰脏了我。我重新舀起一勺粥,递到她唇边。
她怔怔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顺从地微微张开嘴,小口小口地啜吸着温热的米汤。昏暗中,她的眼角似乎有水光闪了一下,迅速被她垂下眼帘的动作掩盖。
喂完粥,我又倒了杯温水,看着她吞下医生开的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她吞咽得很困难,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轻微的、压抑的干呕声。吃完药,她整个人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下去,闭上眼睛,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屋子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我放下水杯,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更宽的缝隙。午后的阳光瞬间涌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床边柜子上堆放的药盒、病历本,以及她因为脱发而掉落在枕头上的一缕缕枯黄的发丝。那缕发丝,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感。
我站在那里,背对着床,阳光刺得眼睛有些发酸。心里像塞着一团浸透了冰水的乱麻。是恨吗是的,那背叛的毒刺依旧深扎在血肉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是怜悯吗看着她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着生命如此残酷地在她身上流逝,不可能无动于衷。
还有别的什么一种沉重的、名为责任的东西,像枷锁,套在了脖子上。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连自己也不愿深究的茫然。
赎罪。
这个词,像幽灵一样,在这充斥着药味的房间里盘旋。是她在赎背叛的罪还是我在赎……某种未能守护好的罪
***
深夜。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驶过的汽车声,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书房的行军床窄小而坚硬,硌得人骨头生疼。我翻了个身,试图找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却被一种莫名的、持续不断的细微声响攫住了心神。
那声音……来自主卧。
像是极力压抑着的、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又夹杂着细微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白天林晚的状态就极其糟糕,化疗的副作用在她身上表现得尤为剧烈。呕吐、眩晕、彻骨的寒冷……医生说过,这些都是正常的,但夜里若高烧不退或疼痛剧烈,必须警惕。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猛地攫住了我。是责任是那该死的、甩不脱的丈夫身份在作祟还是……别的什么我猛地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脊背。几步冲到主卧门口,拧开门把。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黄黯淡的壁灯。光线微弱,却足以看清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剧烈颤抖的身影。
林晚整个人都裹在厚厚的被子里,却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露在外面的额头布满了细密冰冷的汗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她双眼紧闭,眉头痛苦地拧成一个死结,牙齿死死地咬着下唇,已经渗出了血丝,却依旧无法抑制那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而压抑的呻吟。那是一种被病痛和寒冷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痛苦呜咽。
我快步走到床边,拧亮了床头柜上的台灯。更亮的光线下,她的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石灰,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
林晚我试着叫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她没有回应,只是抖得更厉害了,身体在被子里剧烈地起伏着,像一条濒死的鱼。
不能再等了。我转身冲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让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毛巾。指尖触碰到热水时,才发觉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拧干毛巾,快步回到床边。
掀开被子一角,一股混杂着冷汗和药味的、潮湿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身上那件薄薄的棉质睡衣,前胸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嶙峋突兀的肋骨形状。那单薄的身体在灯光下颤抖着,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咬紧牙关,避开她胸前敏感的位置,用温热的毛巾,小心地、快速地擦拭着她额头、脖颈上冰冷的汗水。毛巾所过之处,她的皮肤冰凉得吓人,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擦拭到手臂时,我不得不轻轻抬起她软绵无力的胳膊。她的身体在我的触碰下猛地一颤,眼睛倏地睁开,瞳孔因为高热而有些涣散,里面充满了纯粹的、生理性的痛苦和惊惧。
冷…好冷…她喃喃着,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声音像被砂纸磨过。
忍着点。我的声音依旧干涩生硬,但手上的动作却不由自主地放得更轻了些。毛巾擦过她纤细的锁骨,擦过凹陷的肋间。每一次移动,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那副骨架的脆弱,生命的热力正被某种残酷的东西无情地抽走。
就在我擦拭到她另一侧手臂,准备将毛巾换一面时,我的动作骤然顿住。
她的身体是侧蜷着的,那只被我擦拭过的手臂,此刻正下意识地、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虚虚地环抱在胸前。而在她腋下和身体紧贴的缝隙里,一个坚硬冰冷的棱角,突兀地硌在了我的小臂上。
不是被子,不是睡衣。
我的目光倏地钉在了那里。
林晚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身体瞬间僵硬得如同石块,环抱的手臂收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慌乱,下意识地想要缩紧身体,将那东西藏得更深。
但晚了。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和荒谬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将我刚才那一点点因为照顾她而生出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恻隐之心,彻底冻结、碾碎。背叛的毒藤再次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甚至没有思考,几乎是凭着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怒本能,猛地伸手,动作粗暴地探进她紧紧护着的怀里,不顾她的惊叫和虚弱无力的推拒,一把抓住了那个冰冷坚硬的东西!
用力一拽!
一部老旧的黑色手机,被我从她怀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那款式很旧,屏幕边缘甚至有些磨损掉漆。林晚像被抽掉了脊椎骨,猛地瘫软下去,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死死地闭上了眼睛,泪水瞬间从紧闭的眼缝里汹涌而出。
就在手机被我攥在手里的瞬间,那早已过时、黯淡的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幽蓝的光,在昏暗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眼。
一条新信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我的视线:
【手术风险大吗需要我回国吗】
发信人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毁灭性的灼热和剧痛,狠狠地、死死地烙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周牧】。
那个名字!那个午夜梦回无数次,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名字!那个戴着婚戒、在我和林晚的婚床上留下肮脏印记的男人的名字!像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瞬间劈开了我所有的理智!
所有的忍耐、所有的赎罪、所有那些在病痛面前显得可笑又软弱的自我说服,在这一刻,被这条消息和那个名字,彻底炸成了齑粉!
呵……一声极其短促、冰冷到骨髓里的嗤笑,从我紧咬的齿缝里挤出来。那不是笑,是愤怒和绝望被冻结后碎裂的声音。
我猛地扬起手,将那部该死的、承载着肮脏秘密的旧手机,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砸向冰冷坚硬的地板!
砰——哗啦!
脆响在死寂的病房里炸开!塑料外壳四分五裂,电池弹跳出来,屏幕瞬间碎裂成无数蛛网,幽蓝的光闪了几下,彻底熄灭。细小的碎片迸溅得到处都是。
快死了都还要联系你的姘头!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得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和彻骨的冰寒,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砸向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林晚!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心!啊!!
积压了数月的屈辱、愤怒、痛苦、被愚弄的暴怒,在这一刻彻底决堤,化作毁灭性的洪流,将我最后一丝理智冲得粉碎。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赤红着双眼,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抖成一团、泪流满面的女人,恨不能将她连同那个名字一起撕碎!
林晚被我吼得浑身剧震,猛地睁开泪眼,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要辩解的光芒。她剧烈地摇着头,枯黄的发丝黏在满是泪水的脸上,嘴唇哆嗦着,像是离水的鱼,拼命地翕动,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激动,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不…不是…陈默…你听我说…不是那样的…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想要坐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衣袖,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眼神里充满了濒死般的绝望哀求:
他…周牧…他…三年前…三年前就车祸…去世了…早就死了啊!
我的咆哮戛然而止。
像一盆混着冰块的冷水,兜头浇下。滔天的怒火还凝固在脸上,肌肉的扭曲尚未平复,但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却在死了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来自地狱深渊的寒意,瞬间冻结、扑灭。
时间,空间,连同我奔腾咆哮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我僵在原地,像一尊被突然抽走了灵魂的泥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死了这两个字,如同巨大的、冰冷的、沾满血污的铜钟,在空旷的颅腔里疯狂地、反复地撞击!
嗡——嗡——嗡——
震得我耳膜生疼,灵魂出窍。
死了
那个男人…周牧…死了
三年前…就死了
怎么可能!
那个在我婚床上留下肮脏印记的男人…那个刚刚还在发消息、名字刺得我眼睛流血的男人…死了
荒谬!太荒谬了!这一定是她为了逃避、为了掩饰而编造的最恶毒、最无耻的谎言!一股新的、更深的被愚弄的狂怒瞬间就要冲破胸腔!
然而,就在我即将再次爆发的前一秒,林晚接下来的话,像一把更冰冷、更尖锐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穿了我摇摇欲坠的理智堡垒。
她看着我脸上凝固的、难以置信的暴怒和茫然,泪水更加汹涌地滚落,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和一种近乎自毁的绝望。她死死抓住我的衣袖,仿佛那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那部手机…是他的遗物…我只想…只想找人问问…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巨大的痛苦让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恸:
问问他当年…拼了命护住我受的那些伤…那些骨头…那些留在身体里的碎片…会不会…会不会也跟着转移啊…陈默…
拼了命护住我受的那些伤…
骨头…碎片…
会不会转移…
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呼啸的子弹,狠狠洞穿我的身体。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三年前…车祸…遗物…骨头碎片…转移…
这些支离破碎的词句,带着冰冷的、铁锈般的血腥气,强行冲撞着我记忆的闸门。一些被我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碎片,被这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开!
三年前…那场惨烈的、上了本地新闻头条的连环车祸…林晚当时也在那辆出事的大巴上!她重伤住院,昏迷了整整一周…醒来后很久都沉默寡言,噩梦缠身…医生确实说过,她身上有多处粉碎性骨折,尤其左侧身体,有碎骨片嵌入太深,无法完全取出,只能等待身体自行包裹吸收…当时医生还特别强调过,这些残留物有极小的概率可能在未来引起问题,需要定期复查…
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立当场,动弹不得。血液似乎瞬间倒流回心脏,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的麻痹感。刚才被我亲手摔碎的手机残骸,那些冰冷的塑料碎片,此刻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反射着床头灯幽微的光,像无数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
周牧…死了。三年前就死了。在那场车祸里。
他…是为了保护林晚
那场让我后怕不已、也让我心疼了她很久的车祸…那个我一直以为是陌生好心人、或者她自己幸运才得以生还的重伤…真相…竟然是这样
那个被我恨之入骨、恨不能挫骨扬灰的男人…那个姘头…竟然是在三年前,用命换回了林晚的命
而我…而我刚才做了什么
我砸碎了可能是他唯一的遗物…我用最恶毒的话,去咒骂一个刚刚得知自己罹患绝症、正被当年救命恩人留下的伤痛所折磨的妻子…我把她深埋心底、不敢言说的恐惧和伤痛,连同那个早已逝去的名字,一起狠狠地摔碎、践踏在了脚下!
巨大的荒谬感、迟来的惊骇和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噬。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视线模糊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更汹涌、更复杂、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情绪。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看着床上那个蜷缩着、因为巨大的悲痛和病痛而剧烈颤抖、无声流泪的女人。
她还在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愤怒,没有了哀求,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控诉,已经耗尽了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
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破碎的啜泣声,和我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咚…咚…咚…
每一下,都沉重地敲打在那片名为过去的废墟之上。
***
清晨。
惨白的、没有温度的光线,像一层薄薄的霜,透过ICU观察窗巨大的玻璃,冰冷地涂抹在走廊光滑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金属器械和一种名为等待的沉重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偶尔从紧闭的重症监护门内传出的、被过滤得微弱的仪器滴答声,规律而冷酷地切割着时间。
我靠墙站着,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瓷砖墙面,那寒意似乎能透过薄薄的衣衫,一直渗进骨髓里。指尖夹着的香烟早已燃尽,长长一截烟灰摇摇欲坠,我却浑然不觉。脚下散落着几个被碾扁的烟头。
手术已经进行了超过六个小时。
左侧乳腺癌根治术,清扫腋下淋巴结。手术本身难度不算最高,但患者身体基础太差,化疗反应剧烈,耐受性很低。尤其是…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推了推眼镜,眼神凝重,影像显示,她左侧肩胛骨和几处肋骨有陈旧的畸形愈合迹象,内部有金属固定物和未取出的碎骨片。这些异物紧邻手术区域,可能会增加剥离难度和术中大出血的风险。另外…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这些异物本身,如果位置发生改变或者引起周围组织异常增生…理论上,确实有极其微小的概率…成为转移灶的落脚点。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极小可能,目前没有任何直接证据指向它,你们家属…不要过度联想。
医生的话,像冰冷的凿子,一下下凿在我的心上。那极其微小的概率,此刻却在我脑海里被无限放大,变成狰狞的魔影。
陈旧的畸形愈合…金属固定物…碎骨片…转移灶的落脚点…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昨晚林晚那绝望嘶吼的记忆节点上。
问问他当年…拼了命护住我受的那些伤…那些骨头…那些留在身体里的碎片…会不会…会不会也跟着转移啊…
她的声音,带着血泪的控诉,又一次在我死寂的脑海里尖锐地响起。那个名字——周牧——像一个沉重的烙印,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护士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叠厚厚的文件,最上面是那张墨迹未干的《手术风险知情同意书》。冰冷的印刷体罗列着一条条可能发生的灾难:大出血、麻醉意外、心脏骤停、术后感染、癌细胞扩散转移……每一个字都触目惊心。
林晚家属签字。护士的声音平板无波,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我的手指僵硬得如同冻住。拿起那支廉价的签字笔,笔尖悬在家属签字那一栏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一张纸,此刻重逾千斤。签下去,就是将她,连同她身体里那些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带着血和命的骨头碎片,一起交托给未知的命运。
笔尖终于落下,划出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两个字:【陈默】。
签完字,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把笔和文件还给护士,颓然地靠在冰冷的墙上,缓缓滑坐到同样冰冷的长椅上。双手深深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揪扯着发根,试图用皮肉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和钝痛。
恨吗恨那场该死的车祸恨那个用命在她身上留下永恒印记的男人恨命运如此残酷的捉弄还是……恨自己恨自己的盲目,恨自己的暴怒,恨自己在她最需要依靠的时候,递过去的不是温暖,而是淬毒的刀刃
三年前,当她满身绷带、昏迷不醒地躺在病床上时,我只知道心疼,只知道后怕,只知道庆幸她活了下来。我何曾真正追问过,在那场血肉横飞的地狱里,是谁推开了她是谁用身体挡住了致命的冲击是谁的骨头碎裂开来,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身体里,成为了她的一部分,也成为了日后可能吞噬她的隐患
而我,作为她的丈夫,我做了什么在她带着这些隐秘的伤痛、独自面对癌症的恐惧时,我只看到了背叛的污迹,然后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试图寻求一丝慰藉和答案的举动,踩踏得粉碎。
陈默…我…我好像…生病了…几个月前,她拿着那张宣判书,站在客厅里,用那样空洞绝望的眼神看着我时,那声音里,是否就藏着这份无法言说的恐惧恐惧那些属于周牧的骨头碎片,会变成索命的毒瘤
而我,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屋檐和更冰冷的分居。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猛地袭来。我捂住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强行压下了那股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是一个世纪。手术室上方那盏刺目的红灯,啪地一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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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轻微的声响,却像惊雷一样在我死寂的世界里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扇缓缓打开的、沉重的、仿佛隔绝着生死的大门。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率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口罩拉到了下巴。他的眼神扫过空荡的走廊,最后落在我身上。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医生摘口罩的动作,他嘴唇开合的弧度,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被我贪婪地、恐惧地捕捉、放大、解读。
他朝我走了过来。
脚步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