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客栈的后院飘着如丝的细雨。
薛绥裹着一件鸦青色的斗篷,踩着湿滑青苔转过回廊,最终停在一个青瓦白墙的门口。
回廊下的八角檐灯,映着她白皙的脸,极是清冷。
咚——咚——咚——
三长两短。
门在雨声中,吱呀裂开半道缝。
大祭司阿蒙拉赫的脸隐在阴影里,紧蹙眉头,也掩不住眼底的赤红。
姑娘里面请。
他侧身相让,引薛绥进入里屋。
屋内弥漫着烈酒的辛辣气息。
跪坐在侧的阿力木和两名西兹侍者,行个礼,便悄然退了下去。
阿蒙拉赫请她入坐,赛纳公主的玉珏,姑娘可曾带来
薛绥颔首坐下,将玉珏轻轻推至案几中间。
就在阿蒙拉赫伸手来拿时,玉珏却被她用掌心按住。
这是文嘉公主的念想,大祭司可以观瞻,不能带走。
说罢,她嘴角泛起一抹浅笑,松开手,做了个请的优雅姿态。
西兹的金翅雀,不该困死上京的黄金囚笼里啊。阿蒙拉赫颤抖着手,拿起断成两半的玉珏,声音哽咽。
赛纳公主……去世前,可有交代……
公主临终前,念着赤水城的沙枣花,没有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
薛绥声音轻柔,仿若飘落的雪花,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谋害赛纳公主的真凶,正是西兹王阿史那。
炭盆里爆出火星,明灭不定的映照着阿蒙拉赫脸上的痛楚
他仿若瞬间苍老了十岁。
小姑娘,你很聪慧,看透了老夫的处境。也知晓我此番踏入大梁,冒着多大风险但西兹内部的纷争,应由我们狼族子孙自行解决。老夫与阿史那虽有嫌隙,却也不会轻易被你驱使,沦为旁人对付他的棋子。
赛纳公主是因大祭司而死的。薛绥看着他,言辞简洁有力。
若不是大祭司骤然来到上京,又助文嘉公主救出婉昭仪,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阿蒙拉赫浑身一震,好似被重锤击中。
他不明白,一个单薄年轻的姑娘,为何会有这般决绝的魄力
薛绥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道:西兹王惧怕的并非赛纳公主,而是大祭司您。他怕您借赛纳公主的名义,与大梁交好,再联合西兹旧族,推翻他的王座。这才会痛下杀手,又带走妞妞,以为要挟……
阿蒙拉赫苦笑,苍老的面容在烛火下忽明忽暗:你说这些,无非要借老夫的刀,斩西兹王的首。赛纳公主若泉下有知,该谢你还是恨你
无论是恨我,还是谢我,都不重要。
薛绥不以为然地一笑。
我既答应了文嘉公主,要为婉昭仪报仇雪恨,找回妞妞,便一定会践行诺言。
好一张利嘴!阿蒙拉赫挑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你难道不知,西兹死士遍布上京,无孔不入,且个个悍不畏死,极难对付
我也不好对付。薛绥道。
阿蒙拉赫仰头大笑起来,声音苍凉也无奈。
姑娘此番所为,怕不单单是为了文嘉公主吧
薛绥微微颔首,眼神悠远,好似能穿透这重重墙壁,看到那遥不可及的地方。
为天下百姓,为公理正义,也为赛纳公主未竟的归乡梦……
说罢,她衣袖轻拂,一张素笺悄然滑落。
笺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
阿史那指使死士火烧西市,妄图搅乱大梁民生。
阿蒙拉赫双眼微眯:姑娘,你究竟想要老夫做什么
薛绥没有全盘告诉阿蒙拉赫自己的计划,只淡淡两个字。
破虏。
破虏者,荡涤外侮,拨乱反正,还世间清平。
阿蒙拉赫攥紧的手背,有青筋暴起,姑娘不怕老夫反水,传信给阿史那毕竟,我们西兹人同属狼族子孙,血脉相连……
大祭司一生都在为西兹谋求太平,定不会舍得西兹百姓沦为阿史那野心的牺牲品。
薛绥缓缓起身,抬手系好斗篷,目光瞥见窗外灯笼摇曳的昏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您也不会辜负老西兹王的在天之灵。
辞别阿蒙拉赫,薛绥踏上回府的马车。
车轮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前行,她忽觉心口一阵翻涌,好似有惊涛骇浪在体内肆虐,赶忙指尖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情绪。
小昭瞧着她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密布,满是担忧。
姑娘,可是哪里不适
薛绥摇了摇头,强撑着说道:回府再说,速度快些……
自普济寺归来那日,薛绥便回了薛府。
雪姬卧病,崔老太太也精神不济,她寻了这么一个借口留下来,李桓也佯做不知,并未派人来催促。
一回到梨香院,薛绥便唤来锦书,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沉声问她。
玉衡师姐可有消息传来
这两日,她总觉气血不稳,怀疑是情丝引的反噬发作,便让锦书去寻玉衡。
锦书点点头,慌忙扶住她发烫的脊背,手中攥着一张药方。
有。婢子收到玉衡姑娘的回信,还按她给的方子抓了药,刚熬好,姑娘您就回来了……
薛绥展开药方。
只见素笺上,是玉衡熟悉的笔迹。
情丝灼、爱欲燃。此方可缓解蛊毒,等我忙完,再来看望你。勿念。
师姐人在何处薛绥盯着药方上晕开的墨痕,指尖竟微微发颤。
锦书摇了摇头,如实回道:婢子不知。
薛绥若有所思地蹙眉,那师姐可有说在忙什么
锦书低头,没有,只说忙碌。
薛绥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角,忽而轻叹一声:玉衡师姐在刻意避着我。
她并非猜测,而是语气笃定。
八岁到旧陵沼,她与玉衡相识十年,同吃同住八年。
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她不会故意躲着她,更不会用忙碌做借口。
把药端上来吧。薛绥吩咐道。
是。锦书应下。
药香袅袅,萦绕在鼻端,尚有些烫。
薛绥轻轻吹了吹碗沿,刚拿起勺子,耳畔忽然传来轻微的瓦片响动。
她心弦瞬间绷紧,下意识扣住袖中的暗箭。
片刻,只见天枢倚着门框,身姿挺拔,手中凌穹箫转出冷光。
师兄
薛绥搅动药汁的手蓦地顿住,微微一惊。
你怎么来了
我得到消息,西兹王要以赛纳公主之死为由,向大梁发兵。为呼应西兹王举兵,西兹死士在上京的动作会变得更为猖獗,杀人放火、袭击官员、制造混乱……
天枢走近,探了探她滚烫的药碗。
平安哪里不舒服
师兄。薛绥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突然松手,药勺子落在瓷碗里,发出一声清响,师父曾说,旧陵沼的棋局要百年才见分晓。
她抬眸,望向天枢寂静的双眼。
可我等不及了。
你待如何天枢问。
三日后,西兹商队在过永定河之时——
薛绥将青瓷碗轻轻一推,茶水在石桌上晕出的水渍,好似一条蜿蜒的河道。
我要这批货变成黄沙。
据旧陵沼的线报,那一批西兹商队是西兹王精心部署的,携带了大量的火药入城。
天枢的凌穹箫,点在水渍的某处。
河道巡检使是端王的人——
他压低声音,又补充一句:端王府侧妃张氏的胞兄。
所以,这回得要张侧妃出马了。薛绥笑着端起药碗,搅动几下,一饮而尽。
紧接着,她当着天枢的面,提笔蘸墨,写下一封密信,仔细折叠好,递给小昭。
速送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