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问九卿 > 第155章 交锋

  回城的路好似格外漫长。
  薛绥和罗家母女,仍是从东胜街过去的。
  郭云容倚着马车窗户,眼睛通红,袖口被她揉得皱皱巴巴,罗大夫人湿了罗帕,珠钗歪斜也未察觉。
  薛绥马车在后,打帘看着外间。
  暮色中的东胜街飘着糖炒栗子的焦香,街上车水马龙,一群百姓围在张贴告示的布告栏前,看京兆府刚贴出来的告示——
  缉拿西兹死士。
  围观的人堵住了半街,水泄不通,街口有披甲执锐的禁军在来回走动,巡查可疑人士,尤其是西兹、东夷、南诏等番邦来的商旅,瞧见了,免不了上前盘查关牒文书。
  禁军如此大动干戈,引来民众议论纷纷。
  京中又出大事了。
  茶棚里,几个百姓低头窃窃。
  永丰仓走水,听说烧毁了新屯的粮食二十万石。户部罗尚书涉嫌渎职,被太子殿下扣在了刑部……
  罗尚书那可不得了。
  罗寰在京中,那是喘口气都得让百姓抖三抖的人物,说进去就进去,这般变故自是让人惊愕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幸灾乐祸。
  看笑话,谁不喜欢
  这位太子爷的手段,可比端王狠辣哩。端王理政那么久,也没听说哪位高官重臣折在他手头。这太子爷一出手,当真是雷厉风行,一通大杀……
  爽快!
  还是端王仁厚。这好杀成性的,绝非百姓之福……
  兄台,慎言,慎言。
  几个人打个哈哈,没有再深入议论。
  一旁喝茶听声的几个行商,默默放下茶盏,叫小二结账。
  薛绥看了半晌市井,从车帘上慢慢收回手,目光里荡出一片涟漪,仔细看,唇角是带有一丝笑的。
  一直到马车停在郑国公府门口。
  门房小厮前来迎接,罗大夫人才擦干眼泪,上前道别。
  王妃,平安夫人,妾身还有家事亟待处理,就不再相陪了。改日再聚,
  薛月沉:罗大夫人自去忙吧,无须客气。
  薛绥也道:莫要忧心,越是这时越急不得……
  罗大夫人点点头,脚步匆匆往府里走,焦急写在脸上。
  郭云容提着杏子红的裙裾,也咬着下唇向她们行礼,看表情仿佛也哭过了——
  一个是刚刚喜欢上的男人,一个是外祖父。再加上母亲罗大夫人的眼泪,少女心都碎了。
  
  回到端王府,薛月沉让翡翠差人回娘家向崔老夫人报信,说在普济寺搞定八姑娘婚事,便张罗起了饭菜,并留薛绥一起用饭。
  薛绥自是从善如流,明知她派人去报信是为争功,也不拆穿,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薛月沉见她这般豁达,不争不抢,心里对她那点芥蒂,又消散了几分……
  尤其仔细一想,薛六入府后,其实她的日子是轻松许多的。
  以前府里姬妾争宠不断,袁清杼处处刁难,薛六替她扫除了这个心头大患,剩下的张侧妃和其他侍妾也都老实了许多……
  何况王爷除了在她的沐月居,从未在别处留宿,可谓给足了她正妃的脸面,而这些,都有薛六的功劳。
  她越想越觉得罗大夫人说得有理,有姐妹相互扶持,是福气。
  六妹妹,今儿掌勺的厨子是王爷特意从江南寻来的,说是曾在金陵城最大的祥福楼里掌事,一手淮扬菜做得出神入化,你快尝尝,可还合你胃口
  她眼含笑意,肉眼可见的明媚。
  薛绥轻轻勾起嘴角,大姐姐费心了,便是粗茶淡饭,我也觉得满足,怎么都好……
  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很是和睦。
  这时沐月居的丫头小步进来,凑到薛月沉耳边低声说道。
  王爷回来了,门房上捎话来说,脸色不是很好看……
  薛月沉还不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当即起身,带着薛绥迎出去。
  殿下受累了。可要一同用饭
  李桓神色疲惫,看一眼她和薛绥,轻轻嗯声。
  他从来不回来说朝堂上的事,因此薛月沉也不问什么,只是体贴入微的侍候,而李桓看似的平静下,如有汹涌巨浪,便是山珍海味在面前,也很难动容。
  王爷,尝尝这个。
  薛月沉将一个虾球夹到李桓的碗里,温柔布菜,细致体贴,看着夫君的目光,满是爱慕。
  夫君英俊挺拔,气质不凡……
  若两人有一个嫡子,该是何等圆满
  李桓全然不知她内心的想法,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本王不喜吃虾。
  薛月沉心下有些失落。
  以前爱的,现在不爱了吗
  她尴尬地一笑,是妾身疏忽了……
  好在,李桓对薛六也没有特别的温和,更不像那日在李肇跟前,要她唤一声夫君那般殷切。他看薛绥的目光,是带着审视的,深邃,也复杂。
  三个人吃饭,两个人怀着鬼胎。
  唯有薛绥一人,胃口颇好,饱餐了一顿。
  放下筷子,她便起身告辞。
  时辰不早,不打扰姐姐和姐夫恩爱,薛六便先回檀秋院了……
  一声姐夫,唤来薛月沉的眉开眼笑,却让李桓神情不经意一滞。
  我随你过去。
  李桓放下筷子,毫不犹豫地起身,大步走在前面。
  薛月沉脸色微微一变,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立在原地的薛绥,勉强维持住笑容,王爷或是遇到棘手之事,六妹妹好好陪他说说话……
  薛绥料到了李桓的心思,淡然一笑。
  想是为了东胜街上的事。又要审我。
  她轻飘飘地睨向薛月沉,摇头失笑,这个大姐夫,对我从没有一天放心的。
  薛月沉也轻声笑了起来,等有了孩子,兴许就不一样了。
  薛绥但笑不语。
  在薛月沉的世界里,孩子便是一切的寄托,是攀登权力高峰的阶梯。可李桓好似对此并不上心。事实也是如此,贤王已经为皇帝添了长孙,魏王李炎也有两个儿子,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优厚……
  李桓要争夺的,不是孩子。
  皇室兄弟间,远比民间百姓争斗残酷,普通百姓最多竞争一下家中的一亩三分地,而皇室兄弟动不动便是权力厮杀,生死较量。他们拼的是性命。不成王、便成寇的故事,历朝历代太多太多……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檀秋院。
  锦书赶紧让人安排茶水,要招待王爷。
  李桓却摆了摆手,平安陪本王手谈一局。
  薛绥应是,吩咐锦书,把茶水端到里屋来吧。
  棋枰棋子都是现成的,两人相对而坐,便开始对弈。
  薛绥执白子,轻轻摩挲,很是喜爱象牙和玉的温润质感,每走一步,都要思索再三。
  棋艺不精,还望殿下见谅。
  不必拘谨。
  李桓落下一枚黑子,棋子磕在棋枰上,清脆出声。
  最近朝中动荡不安,东胜街有西兹死士行凶,永丰仓烧了二十万石军粮,父皇竟准太子无诏拘押三品以上官员……
  顿了顿,他抬眉看薛绥。
  不知平安可听说了……
  东胜街出事时,我在现场。薛绥如实回答,其余知之不详。
  李桓忽然倾身,黑眸盯住她清澈的眼瞳。
  旧陵沼的事,平安可办妥了
  薛绥道:不瞒殿下,你今日不来,我也要找你禀报的,那位古董商人姓邱,与我一个故旧有几分交情。已然答应帮忙……
  李桓眉梢不经意扬起:引荐诏使
  薛绥沉吟,面色严肃地道:诏使神龙见首不见尾,未必能马上见到。但若殿下有什么隐秘嘱托,邱先生定能代为传达,从中牵线搭桥……
  
  姑娘,前面就是刑部大牢了……
  婢女碧玉撩开帘子,将郭云容搀扶下车。
  天色已然暗下,四周一片寂静。
  刑部大牢门外,数名腰佩长刀、身披轻甲的守卫挺立在大门两侧。
  郭云容攥了几次手,方才鼓起勇气,迈步向前。
  不经意间一看,她猛地抓住碧玉的手。
  碧玉,那是不是太子殿下
  碧玉眼睛一亮,兴奋地点点头,是,姑娘,是殿下。
  郭云容提起裙裾追过去,李肇已然穿过守卫,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只留下一个修长挺拔的背影。
  她想上前询问,却被守卫拦住。
  刑部重地,闲人免入!
  郭云容心急如焚,守卫大哥,你帮帮忙,我只是想见见我外祖父,或是……问问他的情况也好,天都黑了,他也没有回府,家里老小很是担忧,可不可以通融一二……
  守卫认不出她是郭三姑娘,却听得出她话里的荒唐。
  小姑娘莫要痴心妄想,进了刑部大牢,哪是说走就走的不要命也得掉一层皮!走走走,快走……
  郭云容脸皮薄,没再纠缠。
  她退了下来,但没有离开,而是巴巴地等着。
  等李肇出来……
  
  刑部大牢深处。
  油灯忽明忽暗,噼啪作响。
  萧璟蓬头垢面地瘫在冰冷的草堆里,数着墙壁上上一任留下的刻痕。
  出身世家,养尊处优,仕途顺遂如意,他一生吃的苦都没有近些日子这么多,而这些都是李肇带来的……
  牢门的铁链突然簌簌作响。
  他抬头,李肇的皁靴已然碾过潮湿的地面,停在门前。
  萧璟抬起头,凄然一笑。
  太子殿下是来送断头饭的
  押入刑房。
  不带感情的几个字,简短有力,却如重锤一般砸萧璟的心头。
  刑房。
  不是普通审讯。
  是刑讯。
  太子殿下……他声音颤抖,试图为自己说些什么。
  李肇已然转身,挺直的脊背落在昏黄黯淡的灯火里,凛冽异常,如同他冷若冰霜的脸。
  刑房里寂静一片。
  李肇端坐着,等萧璟被押过来绑上刑架,他才放下手中的茶盏,冷眼扫来。
  孤耐心不多,再问你最后一次。
  永丰仓那十桶火油,是谁送进去的
  刑室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角落里堆放的刑具,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李肇的声音也仿佛混入了铁锈的味道。
  萧家豢养死士,是如何跟西兹暗中勾结的你们有何阴谋
  萧璟闭了闭眼,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没有。萧家传承百年,恪守忠义……
  李肇冷哼一声,萧侍郎骨头很硬。
  他拿起一旁上烧红的烙铁,刺眼夺目的红光在他眉眼间跳跃闪烁,映得那一张俊朗的脸,冷酷无比。
  为了萧家,孤猜到你能扛下此事。却不知是一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是一日,两日,三日
  萧璟紧咬牙关,杂乱的胡须微微颤动。
  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乘漕船潜逃江州,是不想去岭南吃苦,趁着路上小解跑掉的,上户部的船,也只是使了点银子,对罗寰的事一无所知。罗寰也不知我在船上……
  李肇微微摇头一笑。
  将罗寰带到刑部大堂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户部金部司的那笔烂账,他已经为此被罚俸退赃,在端王那头也已然结案,萧家的事,他全然不知情,更不知道萧璟藏在漕船上,不然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藏匿流犯……
  看来萧侍郎还心存妄想,以为顶住刑讯,便能全须全尾地离开这里。你在指望谁来救你
  萧璟低垂着头,微臣身为朝廷命官,纵容子弟肆意妄为,难辞其咎……微臣有罪,但家父侍奉皇室,忠心可鉴,这次私自潜逃,家父更不知情……
  李肇轻轻哦一声。
  这么说西兹烧毁粮仓,行凶杀人,确实与罗尚书无关
  他微微侧身,看了看烙铁上炽热的光芒,冷声一笑。
  少一个担责的,那后果便只能由萧家独自承担。萧侍郎,不知这个代价,萧家能否担得起
  萧璟看着他手上烧红的烙铁,用力咽一下唾沫,牙关咯咯作响。
  太子殿下是要罔顾国法,强行为萧家定罪
  李肇低低笑出了声。
  你要这么想,也未尝不可……
  萧璟乱发下的双眼,浑浊里带着一丝恨意:太子滥用职权,构陷忠良,就不怕激起百姓众怒吗户部账面上,哪一个窟窿不是通向宣政殿的!太子殿下要蓄意捏造罪证,是不是要把龙椅上的皇……
  关涯的拳头,重重砸碎了他最后几个字。
  李肇一笑,将烙铁掷回熊熊的火炉,星火四溅。
  元苍,你来审。
  他话音未落,转身快步离开。
  身后,烙铁灼烧皮肉的声音,散发出焦煳的气息,瞬间充斥在牢房里。
  
  郭云容等得双腿发软了,才看到那挺拔肃杀的身影,从刑部大门出来。
  有马夫上前,为太子递上缰绳。
  郭云容再顾不得了,冲上前去便直直拦在李肇面前。
  太子殿下,请留步……
  李肇看了一眼她,似乎有些眼熟,眉头微微一蹙。
  他没有说话,在等她说。
  郭云容方才在心里酝酿了无数次见面时要说的话,可面对李肇,却全然慌乱得说不清楚,脑子发蒙。
  最后,只能双颊通红的请求。
  臣女想见一见外祖父。想知道他……好是不好,可以吗
  小娘子裹着夜色,站在暑气未散的灯火下,一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模样。
  来福不时看李肇神色,以为他会心软。
  不料李肇没听完,玄色皂靴已然踏入马镫,身姿矫健地跨了上去。
  若有冤屈,往都察院申诉!
  一句话仿若浸透的冰水,冷得郭云容浑身一颤。
  太子殿下,臣女的外祖父为人正直,绝无勾结外邦的可能,太子殿下,您等等……
  少女见他不搭理,突然扬高声调,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你行行好,大发慈悲,饶恕臣女的外祖父吧,他年事已高,身体还不好,他……
  放肆!关涯厉声喝道,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满脸怒容,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朝廷执法,岂容女子搅闹还不退下!
  佩剑发出金玉铮鸣。
  郭云容看着策马远去的李肇,含着委屈,朝关涯行了一礼,慢慢回到马车上。
  碧玉扶住她,轻声安慰,姑娘,我们回府吧。罗大老爷的事,自有大人们去周旋,姑娘莫要太过忧心。
  我自小顽皮,在府里闯祸不断,常被母亲送回外祖家。那么多姐姐妹妹,外祖父唯独对我偏爱有加,他那样慈爱,怎会做出那等恶事……
  郭云容想不通的事,碧玉当然更想不通。
  马车不紧不慢地穿梭在街巷,郭云容看着华灯初上的上京城,神思恍惚,好似丢了魂一般。
  直到马车经过端王府外的街巷,她方才想到什么似的。
  停!碧玉,让车夫驶去端王府。
  她想找薛绥,那位聪慧过人的平安夫人。
  她相信直觉,薛绥不是坏人,且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有时候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莫名让她觉得温暖踏实、内心平静。
  没有办法和小姐妹倾诉的事,总得找人说一说,不然她今夜都过不去了……
  平安夫人便是最合适的人。
  不料,李肇比她早到一步。
  在她抵达时,已然一身寒气地闯入端王府。
  去禀报端王,就说太子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