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问九卿 > 第132章 孝道

  文嘉在椒房殿的偏殿见到了谢皇后。
  偏殿绿树成荫,日光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斑驳光影,比正殿凉爽。
  谢皇后置了冰盆凉饮,摆放了果茶花卉,一片清凉惬意。
  扶音给母后请安。
  省些虚礼吧。来,文嘉来坐。
  谢皇后抬了抬手腕,声音温婉,示意她一同坐下。
  这蕉窗苦长的暑气,惊得夏蝉愈发聒噪了——这是特意为你备下的荔枝花露,加了冰湃薄荷,尝尝合不合口味
  文嘉没有入坐,身姿恭谨,垂首而立。
  扶音戴孝守丧,又当街告状陈冤,让百姓为扶音奔走不平,不宜在此安坐享乐。娘娘召扶音前来,还望明示训诫。
  谢皇后笑了一声,和声细语。
  你可知,那登闻鼓一响,惹得陛下龙颜大怒本宫念你新遭丧夫之痛,又有稚子要照料,不忍陛下苛责你,这才唤你前来点醒几句。你可明白本宫的一番苦心
  冰盆中寒雾袅袅,丝丝凉意弥漫开来。
  文嘉慢慢跪下。
  牡丹缠枝的地毯,衬得她孝衣似雪,尽显决绝。
  母后的心意,扶音明白。但扶音心有不甘。
  谢皇后轻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怜惜。
  这些年,你吃的苦,本宫都看在眼里。可陛下向来护短,你再执拗下去,恐难有善果。不如先认个错,平息这场风波。
  文嘉语气坚定:母后,扶音自问并无过错。
  谢皇后微微一怔。
  文嘉道:母后一片慈心,扶音铭感五内。但扶音既然做出这惊世骇俗之事,便早已将后果思量周全……
  她跪伏下去,再次郑重地磕头。
  母后的好意,扶音怕是要辜负了。
  谢皇后看着她坚定的神情,许久才轻轻笑了出来。
  你倒比往昔多了几分骨气。
  文嘉着实变了很多。
  不是样貌变化,而是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果敢和韧性,与记忆中那个怯懦胆小的文嘉公主判若两人。
  皇后轻摇牡丹团扇,若有似无地笑问。
  萧贵妃说,你在普济寺时,曾特地去见过端王府的平安夫人
  母后明鉴。
  文嘉神色自若,不慌不忙地说:那日扶音是随同普济寺的僧众去供《往生咒》,恰逢王妃为一个枉死的丫头做道场。机缘巧合,扶音并与平安夫人说了几句《地藏经》里的典故,倒累贵妃娘娘费心打听了。
  谢皇后微微点头,不再多问,转而语重心长道:
  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但你要明白,帝王尊严不容挑衅,你此次行事,实在太过鲁莽。你父皇肯让我来点醒你,已是格外开恩。文嘉,你当懂得审时度势,顺势而为……
  扶音明白。
  谢皇后是在告诉她,要懂得适可而止。
  触犯圣威,后果不堪设想。
  母后,扶音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来的。您不妨告诉父皇,扶音并非要骨肉相残,置皇姐于死地。只是祖训昭昭,孝为德之根本,善之基石。为人子女者,行孝如行天道。生母幽居冷宫,饱受苦难,扶音若视而不见,无动于衷,与牲畜何异
  谢皇后心中微微感动。
  你是想借此机会,让陛下将婉昭仪从冷宫中放出……
  文嘉道:我要父皇昭告她无罪。还有……
  她顿了顿,望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宫墙,眼神中满是期许。
  深宫阴寒,不利养病。恳请父皇额外开恩,准许婉昭仪前往西山行宫调养。
  谢皇后深深看她一眼,若不能如愿呢
  文嘉挺直脊梁,再一次伏地行礼。
  扶音便拼着一死,也要为生母讨回公道。
  好个文嘉公主。谢皇后攥紧锦帕,目光陡然一凛,敲鼓鸣冤,当街陈情,你是要演全这一出《目连救母》给天下人看
  文嘉稽首及地,孝衣广袖铺在地上。
  母后息怒。
  她迎上谢皇后凌厉的凤眸。
  当年娘娘整顿后宫,杖杀恶仆时说过,菩萨低眉是为慈悲,金刚怒目亦是慈悲。文嘉无力诛杀奸恶,但守护亲人,甘愿豁命一搏。
  此时,忽有一阵微风拂过椒房殿,吹得珠帘叮咚作响,恰似承天门外登闻鼓的余韵,久久不散。
  谢皇后慢慢站起来。
  难得你有这一片孝心。
  
  暮色渐渐笼罩下来,玉砌飞檐的金殿内,烛火摇曳。
  谢皇后广袖轻拂,款款上前行礼。
  陛下,文嘉那边,已然安抚好了。
  崇昭帝对此并不意外。
  那个女儿在他心中的模样,早已根深蒂固。
  他甚至觉得谢皇后此番举动有些多此一举,在他看来,文嘉断不敢与皇室和朝廷作对。
  她不再闹事便好,朕暂且饶过她,你也退下吧。
  他头也未抬,随意说道。
  谢皇后也不在意他的冷漠,微微欠身,指尖不自觉地摩挲一下衣袖,才又开口。
  文嘉说,冷宫湿冷侵骨,婉昭仪患有咳血之症,怕是与皇城地气相冲。她想请陛下将昭仪移居西山行宫调养……
  谢皇后神色镇定,语气平和。
  崇昭帝却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怒声斥责。
  混账!她是在要挟朕
  回禀陛下,是请求。婉昭仪冷宫十一载,还换不来一句赦免吗
  谢皇后想起文嘉跪在面前时那单薄的身影,在皇帝看不见的角度,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那毕竟是文嘉的生母,求陛下开恩,也是人之常情。
  皇后倒是菩萨心肠。
  谢皇后好似听不懂他的嘲弄,依然面带微笑。
  文嘉愿以命作保,求陛下全她孝道。
  孝道崇昭帝冷笑,她这是挟民意以令天子!大不孝!
  皇帝的态度坚决且强硬。
  很显然,要是把婉昭仪放出来,等于说皇帝做错了,又或是皇帝对文嘉的要挟示弱了。
  堂堂天子,怎会轻易低头
  谢皇后将他看得透彻,深知他把颜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于是缓缓说道:
  陛下可知,范秉死前掌握了大量平乐贪赃枉法的罪证这些东西全在文嘉的手中。洛河决堤、舞弊科考、挪用赈灾银两……
  说着,她将一封染血的帛书举过头顶。
  这是文嘉的状子,上面写着,工部侍郎萧正源明知大堤将溃,却先拨十万两白银给平乐修建别苑,任由洪水肆虐,致使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
  崇昭帝瞳仁骤缩,示意王承喜接过来。
  萧正源是萧贵妃的族兄。
  这层关系犹如悬在皇室头顶的利刃,稍有不慎,便会引发朝廷动荡。
  谢皇后见皇帝眉头皱起,久不言语,又轻声劝道:不如将婉昭仪迁往行宫调养,也算是给文嘉一个交代。如此一来,既能彰显陛下的仁慈,又能平息民怨,安抚西兹。
  殿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崇昭帝双手紧紧攥着龙椅扶手,冷冷地开口。
  朕这一生,最恨受人威胁……
  正如当年不得不娶她一样吗
  谢皇后眸光微微闪动,突然问:陛下还记得婉昭仪吗
  赛纳得封一个婉字,正因她性情温柔婉约,安静平和。
  也是曾得过崇昭帝宠幸的女子。
  陛下想不起来了吧
  谢皇后浅淡一笑,当年婉昭仪所犯也非大错,陛下惩处她,想必也是出于时局的考量。西兹远在边陲,妾身不懂朝堂大事,但如今大梁边境不安,西兹与我朝积怨已久,陛下此时将婉昭仪移出冷宫,或可缓解两国紧张局势,于大梁有益。
  崇昭帝目光深沉地看着皇后。
  平常她谨言慎行,恪守本分,从不轻易对朝事发表看法。
  生怕沾上一点后宫干政的嫌疑,让人抓住把柄,或是惹来他的不悦。
  可今日为了文嘉,竟几次三番顶撞他,直言利弊。
  崇昭帝问:为何帮她们母女说话
  谢皇后思忖一下,唇亡齿寒。
  崇昭帝面色陡然难看。
  沉默一下,才又问:婉昭仪如何了
  谢皇后缓缓直起身子,凤钗在额前投下一抹细碎的阴影。
  听人说,这些年神智渐渐混沌了,时常抱着一件旧风氅坐在门槛上,反复摩挲,喃喃自语。端午那日,臣妾曾去探望过她,那风氅像是当年随圣驾秋狝时得的赏赐,早已旧了……她也认不出臣妾了,却将一支琉璃簪送给臣妾……
  她从袖子里轻轻取出那支琉璃簪,双手奉上。
  崇昭帝疑惑地看着她。
  谢皇后道:陛下不记得了吗这支琉璃簪——是当年陛下册封婉昭仪时赏赐的。
  崇昭帝搭在案上的手,微微一紧。
  当年将那西兹女子拖入冷宫时,她曾用他听不懂的西兹话凄厉地叫喊,痛哭流涕,那双灵动的眼眸里,满是绝望与怨恨。
  当时,随行一个通晓西兹话的宫人说,那是西兹国的咒语,婉昭仪在诅咒他不得好死,诅咒大梁皇室灾祸不断、国势衰微。
  他气愤至极。
  这么多年忙于朝堂政务,他从没有想起过她。
  却不知,她竟珍藏着他送的琉璃簪。
  传朕口谕,赦婉昭仪无罪,送往西山行宫。着太医问诊,拟方开药,将养沉疴。
  皇帝抓起朱笔,正要批奏,又抬头看过来。
  皇后亲自去办吧。
  让谢皇后去办,便是不让萧贵妃插手。
  心如明镜的皇帝,在大事上其实并不糊涂。
  偏偏,他会对平乐母女百般纵容,即便证据确凿,也要一力偏袒到底。
  这便是喜欢和不喜欢的区别吧。
  谢皇后微微颔首,臣妾遵旨。
  
  次日大早。
  瑞金殿的萧贵妃便听闻了这个消息。
  她怒不可遏,生生将刚沏好的青瓷茶盏掷地摔碎——
  皇后真是好算计!她以为放出那疯妇,示恩于文嘉,便能借机扳倒本宫
  邓嬷嬷脸赔笑,轻声劝慰。
  贵妃息怒,皇后一时得意罢了,何必跟她计较
  萧贵妃哼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得满头的钗环泠泠作响。
  本宫的女儿,才是金枝玉叶,本宫的儿子,才是天命所归。本宫和陛下的情意,岂是他人能比
  邓嬷嬷应声,那是自然,整个后宫谁不知道贵妃娘娘和陛下的情分哪个龙子凤孙又比得上平乐公主和端王殿下尊贵呢
  萧贵妃忽而冷笑:谢素心想离间本宫跟陛下的情分那本宫便让她尝尝,什么叫自食恶果。
  话音未落,她腕间的玉珠突然断开——
  啪的一声,坠了满地。
  萧贵妃见状,更生气了。
  来人,请镇国夫人递牌子进宫,就说……就说本宫有事相商。
  镇国夫人是萧贵妃的母亲,精于算计,手段狠辣,在京中贵妇的圈子里,威望颇高,善于用各种手段为萧家谋取利益,多次帮助萧贵妃化解宫中危机……
  
  西山行宫倒是一个好去处。
  薛绥截过锦书的话头,螺子黛轻点眉峰。
  文嘉这步棋走得妙了。这溽暑难耐的时季,西山气候宜人,清幽凉爽,离普济寺也不远,她也可以带着妞妞时常去寺里祈福,暂避纷争。
  锦书微微颔首,面露担忧之色。
  公主担忧,萧贵妃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姑娘说,她会有动作吗
  薛绥:当然。
  她扭头眨眼,嘴角勾起一丝笑意。
  大梁后宫佳丽如云,新人辈出,美人如过江之鲫,竟没有一个人动摇过萧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一个人恃宠而骄惯了,岂会善罢甘休
  锦书小声问:那姑娘的对策是
  薛绥指腹轻轻一点,就着螺子黛,在妆奁的铜镜上描出一个静字。
  一动不如一静。
  以静制动,稳坐钓鱼台。
  啪嗒一声!
  小昭在檐下打翻了东西,惊得灵羽扑腾展翅。
  接着,便有轻微的脚步声在窗外挪动。
  薛绥朝锦书使个眼色,忽地伸手拿起木案上的茶盏,用力泼向半敞的窗户。
  青天白日,也敢做贼!
  她以为是李肇。
  窗户却半晌没有动静。
  片刻,她正要起身查看究竟。
  叩门声响,上前拉开,抬眸便撞上李桓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藏青色的袍角,有薛绥泼出去的茶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