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胡商盯着那令牌,目光炯炯,未发一语。
顾介从檀木匣里抽出一张卷轴,缓缓展开。
那是一卷泛黄的图纸,虽不完整,图案也模糊不清,但仅凭轮廓,也看得出来,这是神臂营的弩机构造图的其中一小部分……
阿力木眸光骤亮,喉头滚动。
刚入城我便听说,平乐公主癔症频发,行事多有不检,被大梁皇帝斥责,圈禁公主府……
顾介眼神一闪。
他心内又何尝不纠结
平乐公主犯下如此大错,陛下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惩处一番,与以往平乐犯错的每一次都没有什么不同。
所以,平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而背叛平乐的下场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顾介暗吸一口气,微微眯了眯眼睛。
诸位在上京行商,想必知道,大梁最尊贵的公主,便是平乐殿下。她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惩诫公主,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过些时日,等风头渐息,众人淡忘此事,事情便过去了,无须放在心上……
阿力木摇头。
古铜色的脸庞逼近,弯刀映出顾介忽然收缩的瞳孔。
这位公子,西兹商人的诚信,可挡不住别有用心之人的算计。这桩生意,恕我难以从命。请吧。
他语气冰冷,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这时,外面恰好有客栈的伙计来敲门。
伙计问:酒菜备好了,请问贵客,可以走菜了吗
顾介没有回答他,喉结轻轻滚动。
在下听闻,阿力木老爷当年曾用一百匹织缎从马贼手里换回被俘的商队,如今怎不敢用两箱胡椒换一条通天大道
阿力木脸色微变。
显然,对方是摸清了他的身份才来的。
阿力木低下头去,和身侧那位老胡商用西兹话小声交谈几句,缓缓抬头,问顾介。
平乐公主想要什么
顾介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大声道:小二,走菜。
他坐下来,招呼众人,诸位远道而来,想必已是腹中饥饿,我们边吃边说。
雅阁外,有人吆喝着酒菜。
一个不起眼的身影悄然闪过去,快步穿过走廊,推开了隔壁那一扇隐蔽的房门。
房里,李肇与薛绥正悠闲地品茶。
茶香袅袅,与屋内轻渺的熏香交织在一起,宁静而惬意。
面前摆着棋盘,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局势胶着。
那探子匆匆入内,在李肇耳边低语几句。
李肇嘴角微微上扬,鱼儿上钩了。
薛绥指尖摩挲着茶盏,望着雕花窗外那暑气里悄然蔓延的暮色,听着西兹商队的铜铃在客栈的喧嚣声中,悠悠传来的脆响。
平乐倒舍得下血本,连神臂营的图纸都敢动……
李肇轻抿一口茶,笑着摇了摇头。
算盘打得叮当响,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薛绥放下茶盏,迎上李肇的目光:殿下是什么黄雀还是螳螂
李肇嘴角勾起,调侃道:孤可以是蝉,你的蝉。
薛绥:……
蝉若甘心入彀,何尝不能反噬黄雀李肇低笑。
淡雅的茶香与他袖口的龙涎香气息缠绕,扰动着人心。
薛绥落棋的手,恰好撞上他的。
两人对视一眼,重叠的衣袂迅速分开。
薛绥觉得袖口沾染了他的气息。
她不解风情地抬起来嗅了嗅,不悦的皱眉,在李肇再次走棋时,突地用棋子敲在他的手背上,很是用力。
太子这般妖冶棋路,当心被雀儿啄了眼。
嘶……李肇吃痛看她。
窗外的蝉鸣陡然尖锐。
李肇忽然一笑,握住她欲要收回的手。
平安可知……
他引着她的手,将手上的黑子嵌入死局。
最好的猎手,往往以猎物姿态入局——
薛绥想到那日去幽篁居,对他说的那些话,眼眸微微一闪。
谁是猎手,犹未可知。但你我不是对手,至少,眼下还不是。
眼下不是,未来犹未可知。
李肇低低笑了一声。
那我们便看看,谁先捕获谁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那眼尾似笑非笑的弧度像是勾着丝线,一寸寸缠上咽喉,要将人看穿。
薛绥后颈倏地绷紧,被李肇视线燎过的肌肤下方,仿佛蛰伏着万千蚂蚁,混着暑气的燥热在脊骨攀爬……
那种感觉很陌生。
旧陵沼十年刀锋舔血,她曾被师兄的剑锋抵着喉管逼到崖边,也曾在泥沼中与狼群贴身搏杀,和师兄们也不是没有过肌肤接触,却从未尝过这般滋味——
那人衣袍上的龙涎香如同活物,顺着呼吸钻进肺管,搅得人心烦意乱。
好个不要脸的李肇!
仗着长了几分绮魅过人的姿色,再有情丝蛊微妙的牵连,便来勾她
薛绥忽地嗤笑一声,用力抽回手,攥住他腰间的蹀躞带,猛力一拽。
李肇猝不及防向前倾身,玉带扣硌在她的掌心,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臂青筋微凸,薛平安!
薛绥仰头逼近,气息拂过他的喉结。
太子爷把尾巴藏好!否则,我不介意替你松活松活筋骨,再捕了你,当下酒菜……
二人眼对眼,互相瞪视。
砰!隔壁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伴着几个西兹商人叽哩呱啦的对话。
李肇纹丝不动,鼻尖几乎蹭上她额角。
松开!
哼!
两个交缠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又迅速分开。
薛绥蹑手蹑脚走过去,耳朵贴近墙壁,仔细倾听。
李肇走近:他们在说什么
薛绥嘴角轻勾:他们说,豺狼叼肉的时候,最恨有人举着火把看戏……
李肇脸色微微挑眉。
薛绥:说的就是太子殿下这种人,看似淡然洒脱,一副置身事外之态,其实隐匿幕后,搅弄风云,不怀好意……
声音未落,她忽觉颈后掠过一抹温热的气息。
这谎撒得潦草!
李肇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慢慢侧首贴近墙壁。
广袖擦着她锁骨滑过,男子的气息混着体温仿佛化作一层无形的蛛网,将她笼罩在原地。
身姿靠得太近,他的呼吸几乎烙在薛绥颈后敏感的肌肤。
真当孤听不懂,便胡说八道
薛绥呼吸一滞,抬起头来,正欲反讥。
不料李肇缓缓低头,脸庞不经意间便擦过薛绥的唇畔。
一抹淡红的口脂残痕,悄然留在他的脸颊。
她错愕。
李肇也有些始料未及,微微眯眼抚一下脸,看着薛绥收敛得一本正经的紧绷面孔,不由哼笑一声。
薛平安真是个榆木疙瘩,全无旖旎之意。
李肇忽地退开半步,慢条斯理抹去颊上残红。
他们说的分明是,鹰隼终将啄瞎狼的眼睛……你就是那只小野狼!
薛绥:……
将西兹话用中州话解释,字面上很难体会深意。
可此情此景下,李肇一字字从喉头咀嚼出来,那深邃的目光,轻轻上扬的嘴角,还有被他搓得通红的脸,好似都暗藏危机。
隔壁的顾介已经离去了。
剩下的,全是西兹商队的语言。
那个叫阿力木的首领,竟然在顾介离去后,朝商队中一个看似不起眼的老者,恭恭敬敬地鞠躬。
大祭司……
叫我阿拉赫。
是,阿拉赫。阿力木道:都说中州女子柔弱如羔羊,我看这上京的平乐公主,比沙漠里的蝎子还要狠毒……想把我们当牛马来使唤,怕是打错了算盘……
阿拉赫轻哼一声。
学着顾介方才说的语气,舌尖滚出一句生涩的中州官话。
沙狐叼走了羊羔,想用狼崽来偿还……呸,谁要和她做断头生意!慕娅的仇,该用血来偿。
慕娅她……究竟是不是丧生在平乐公主之手
阿拉赫神色凝重,半晌,摇了摇头才道:得想法子与文嘉公主见面。等问过公主,一切自会真相大白。
话音未落,楼下骤起胡笳悲鸣,如泣如诉,穿透客栈的华灯。
一个身着天青色云纱的女子,裙裾飘飘,如同一朵轻盈的云彩,缓缓踏着木梯上楼。
她孤身一人,没有带侍女。
走到西兹商队的门口,她停下脚步,轻轻叩响。
西兹来的燕子,求见尊贵的阿力木老爷。
她用的是西兹方言。
一句如同沙漠风暴来临前躁动的沙粒,拂入众人的耳朵。
阿拉赫霍然起身,因为动作太急,带翻了茶盏。
茶汤顺着桌面流淌而下,滴落在青砖地上。
那女子戴着一顶精致的帷帽,缓缓走进来,一双绣鞋踩在湿润的茶汤上,她看着几个面露惊讶的西兹人,微微一笑。
姑娘是……阿拉赫声音颤抖。
葱白的指尖慢慢抚上帷帽上的轻纱,缓缓拉开,露出清丽动人的脸。
我是你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