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桓踏入紫宸殿时,崇昭帝正懒倚在龙椅上,手中缓缓转动着一枚夔龙纹的玉扳指。
老三方才送来十斛东珠,让朕给扔了出去。若你也是来替他求情的,就不必开口了。
李桓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
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崇昭帝抬了抬手,随意地道:说吧。
气氛压抑而沉凝。
硕大的蟠龙香炉里,腾起的青烟模糊了皇帝威严的面容,却难以掩盖他眸底深处的冷意。
李桓直起身子,双手捧着玉珏,躬身呈上:父皇,三皇弟此番,是遭人陷害。儿臣也险些中了圈套。
崇昭帝抬起眼皮,看着最得意的儿子,轻轻吐出一个字。
哦
有人刻意让儿臣得见,以为魏王借顾少夫人的手,勾结西兹人在上京城里刺探情报,为此不惜伪造玉珏……
崇昭帝指尖突顿,伪造的
没错,这是个赝品。
李桓用袍袖擦拭玉珏凹陷处,肯定地回答。
随后,他向皇帝请了金刀,小心翼翼地轻刮玉珏的棱角,只见那血色的纹路上,有细碎的粉末簌簌落下。
西兹玉珏浸入酒液,便现图腾,所以用了青黛砂,埋在地龙里陈放三月余,方能融为一体。这玉珏十分逼真,但暗纹上的青黛砂是后涂抹的,时辰尚短,遇利器刮擦,便会掉落……
崇昭帝目光带笑。
你的意思是……太子私制赝品陷害魏王
李桓低下头,余光敏锐地捕捉着帝王的每一丝反应,声音平稳,儿臣愚见,太子没有私藏西兹玉珏的动机,更无陷害魏王的必要。
皇帝再次接过玉珏,端详片刻,夔龙纹的玉扳指,在那玉珏上轻轻刮擦,发出细微的异响,笑容似有深意。
你对那几个不成器的皇弟,倒是颇为袒护
端王拱手,神色诚恳。
父皇,儿臣要保的并非某一个人,而是西疆七万将士的军心——
他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
皇子行事,干系的是皇家颜面。若让将士知道大梁有皇子私通敌国,该多寒心朝廷又如何向西疆七万将士交代
没说是太子。
又仿佛暗指是太子。
殿内,铜漏发出滞涩的声音,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崇昭帝沉默许久,方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沧桑与无奈。
血脉是皇家的枷锁,越是珍视血脉,这镣铐便越沉呐。
端王恭顺地应道:儿臣明白。
你下去吧。此事朕自有主张。
崇昭帝轻叹一声,忽然扬手将玉珏掷向旁侧的鎏金匣里,发出当啷的声响。
玉珏在匣中摔了一道裂痕。
鎏金匣上的北斗徽记,格外显目。
李桓喉间蓦地发紧。
那是祥瑞吉祥的花纹,看上去与旧陵沼的阴暗诡谲并不匹配,更像是大喜的纹饰……
但这个是旧陵沼北斗七门的独特标记。
他奉旨前往云麓山祭祀的时候见到过,在追查旧陵沼的时候,也看到过。
李桓心中不禁疑惑,
为何父皇有一只这样的鎏金匣
端王府。
薛绥晨起梳妆,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乌发,便听到外头一阵喧闹,有隐隐的哭啼声传来。
她微微皱眉,示意小昭为自己更衣,随意挽个发髻,便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出去。
两个人在廊前纠缠不休。
薛月盈闯入了檀秋院,顾介正死死攥着她的手腕。
只见她鬓发散乱,裙裾沾满泥渍,孕肚在拉扯中微微发颤,看上去狼狈不堪……
锦书从他们身后,匆匆走过来,福了一礼。
禀姑娘,王妃称在别苑染了风寒,便不见顾少夫人了……
原来是来求救的。
薛绥轻哼一声,素帛束腰静静而立,晨风掀起银线绣的合欢纹,衬得檐下纠缠的二人愈发不堪。
不是说神志不醒,药石不灵吗怎么眨眼就大好了顾少夫人这一出大戏,比话本子还精彩……
薛月盈擦干脸上的眼泪,挣脱顾介的手,踉跄着跪下来,隆起的小腹顶着青石哭求,平安夫人,求您高抬贵手,放我和肚子里的孩儿一条生路吧。
魏王弃她自保,她四处求告无门,回娘家薛府,都让老太太打了出来,这才会来端王府。奈何薛月沉也称病不见,又厚着脸皮闹到薛绥的面前。
薛绥轻笑,神色淡然地说道:来者是客。锦书,备上春茶果点,放在檐下。
又看向顾介和薛月盈。
粗鄙陋室,不便招待贵人,就不请你们屋里坐了。
这是嫌弃她晦气的别样说法。
两个丫头听得发笑。
锦书却是一板一眼地应下,麻利地将茶台桌椅和果点备好。
薛绥优雅地坐下,端起茶杯,微抿一口。
好茶!
薛月盈看她无动于衷,指甲掐在青砖石上,砰砰地磕了两个响头,六妹妹,我知你恨我,恨顾郎,但孩子无辜……
薛绥一笑,指尖漫不经心点头茶盖。
我当年求你们时,谁曾说过无辜二字
一阵清风掠过,顾介耳根烧得难受,他很想将薛月盈拖走,奈何薛月盈软在地上,衣裳沾上草屑,仍在不顾体面地示弱。
当年不过是孩童的戏耍,时隔十年,六妹妹何苦放在心上——
戏耍薛绥轻吹茶沫,当年你们为博平乐公主一笑,把我埋在普济寺的假山石后时说——这叫雅趣’,怎么如今不雅了
她微微一顿,突然将滚茶泼在薛月盈脚边。
还是说,顾少夫人要的雅趣,是让平乐公主在我颈上套狗链,逼我吞下混着香灰的馊饭学狗叫
顾介站在一旁,脸色煞白如纸。
十年前的那些恶行,他从来不让自己去回忆,好似这般,就可以当作那些事没有发生……
可薛六回来了。
活生生地坐在他们面前,用那平静却满带威慑的表情,看着他,看着薛月盈,没有过激的言辞,却有一种让人胆寒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一直戳到心上。
他双手低垂无力。
薛月盈却恼羞成怒。
薛六,你不要以为做了王爷的女人,便高人一等了。你再得意,也是个妾,我再是不堪,肚子里怀的也是高贵的皇室血脉……
顾介在一旁,她也如此大胆。
是当真没有把这个男人的尊严放在眼里。
薛绥似笑非笑:你以为你怀的是登天梯其实是黄泉引路符……若魏王咬定你腹中非他骨肉,你拿什么证明
她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刀刃般锋利。
一个不慎,别说是你诬陷皇子,混淆皇室血脉,要处以极刑,连带靖远侯府,都要为你的愚蠢陪葬!
薛月盈瞳孔骤缩,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然后流着眼泪转头,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入顾介手臂。
顾郎,你看见了吗这个薛六有多歹毒她在诅咒我,诅咒靖远侯府,诅咒我们全家不得好死。
薛绥轻笑一声,慢慢起身,随手折下一条翠色的松枝,投入滚茶之中。
哭声要逼真一点,才够凄美。
你就这般恨我薛月盈满眼怨毒地看着她,指甲都掐入了青砖石缝里。
戏看够了,我也乏了。锦书,扶我进去吧,
薛绥完全不应薛月盈的话,转身抬上青石台阶,又突然回头,看着顾介,意味深长地一笑。
打蛇要打七寸,咬皇子要断龙脉。
顾介一怔。
头顶仿若有惊雷劈开。
多谢……薛六姑娘不计前嫌。
他忽然长揖及地,拽起薛月盈便走。
顾介!你疯了这毒妇在诅咒我们!
薛月盈凄厉尖叫,却被丈夫铁钳般的手扼住咽喉。
不想死就别吵。顾介低声喝道,毫不留情地拖住她挣扎不休的臃肿身子,越走越快,没有半分怜惜。
在回廊尽头的阴影里,李桓目送顾介夫妇踉跄离去,抬了抬手,示意侍从过来。
盯好檀秋院,有任何动静,即刻向本王禀报。
是时候让薛绥这柄利刃,替他探一探这上京城里的浑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