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问九卿 > 第110章 各有千秋

  靖远侯府的马车是晌午时分来的。
  那会儿,薛绥正好受薛月沉的邀请,去听荷苑用饭回来……
  薛月盈身子虚弱,被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带上了马车。
  顾若依最先发现她,远远地朝她奔过来,杏色裙裾扫过青苔,很是亲切。
  薛姐姐、薛姐姐……
  一叠声地呼喊和欢喜。
  薛绥绕过朱漆廊柱,朝她走过去。
  一袭素衣的女子,眉眼温婉、浅笑嫣然。
  顾介不自觉地踉跄一下,明明脚下没有门槛也没有石头,他却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栽倒在石阶前,玉冠歪斜,很是狼狈。
  哥哥当心。顾若依虚扶他一把。
  无事,我无事。顾介尴尬起身,稳住颤抖的指尖,朝薛绥微微一揖,嗓音沙哑。
  多谢薛六姑娘照料我妹妹。
  很显然,薛月盈的事情,打击最大的人,就是顾介。
  不过短短一夜,端方公子竟变成失意王八。
  薛绥没有回应顾介,嘴角勾起一侧,笑着看向顾若依。
  顾三姑娘,回去路上颠簸,多加小心。
  顾介听她与顾若依亲切交谈,喉结滚动如同吞咽了炭火,心中满是苦涩。
  他想起方才见到薛月盈时,她癫狂嘶吼的模样。
  她说薛六是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是来找他们复仇的罗煞。
  可此刻,眼前女子眉眼沉静,分明是清风朗月,春日繁花,反衬得他狼狈的皮囊,一片破败不堪。
  顾介爱慕薛月盈很多年……
  从当年薛月盈在平乐公主面前替他说话,又常在私下里给她些小恩小惠,他便觉得薛四姑娘人美心善。
  可那会儿他的母亲瞧不上薛四,说她行事轻浮,心性不定,不是良配。顾介那时对母亲的话,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十几岁正是叛逆的年龄,母亲越薛月盈的不好,他越是沉醉其中,觉得薛月盈美若天仙,就像那仙女一般……
  他一心求娶。
  奈何薛月盈不肯同意。
  只说,他们不做夫妻,做知己才能长久。
  他接受了,默默关心她……
  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仙女对她抛出了橄榄枝——
  她终于愿意同他携手并肩,共同对抗来自父母的阻挡。
  可惜他们的情感,仍不被父母接受。
  顾介本是孝顺之人,为了薛月盈与父母大吵大闹,对她更是万般呵护。原本,他是不敢也不会逾越男女大妨的,可薛月盈说,为了同他在一起,她不惜冒险一博,要同他奉子成婚,这才等来母亲的成全。
  那时候,顾介感动不已,觉得她为了嫁给自己舍弃清白,名声,前程尽毁,他也不能辜负,他愿意为薛月盈做一切事情,哪怕是贪墨金部司的银钱被投入大狱,他也没有说她一个字的不好……
  也因此,他恨透了从中作梗的薛六。
  没有料到,那些甜蜜缠绵,全是他一个人的幻想。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薛月盈的一个傀儡,用时拿来,弃时就扔。
  可怜他的父母,为了他这个不孝子,心力交瘁,散尽家财……
  这个时候再看到薛六,就如同响亮的巴掌打在脸上。
  顾介面如火烧,脚步和声音都显得虚软无力。
  薛绥却好似没有看到他一般,朝顾若依微微一笑。
  天色不早了,顾三姑娘早些启程吧。
  薛姐姐。顾若依突然眼眶泛红,喉头哽咽。
  她看懂了兄长眼中破碎的光——那是十年痴妄化作尘灰的痛苦,也有对薛六姑娘的万般歉疚。
  顾若依想替兄长将歉意说出了口。
  以前母亲说你好,我却不知你哪里好,如今可算是知道了,却也迟了……
  傻姑娘。薛绥轻笑打断她,淡淡地道:回去替我问候春姨,此番变故,靖远侯府可能又有得忙了,让春姨仔细身子骨,莫要太劳累。
  顾若依重重地点点头。
  薛绥没有看顾介一眼,掉头离去。
  顾介望着薛绥远去的背影,喉头哽得生疼。
  他曾以为薛月盈是夜空皎月,倾洒光华。
  如今才知月光照亮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而眼前的女子,到底是他错失了——
  薛月盈一口咬定,那玉珏和蜜信,都是薛六和太子的阴谋,说是薛六指使丫头布局陷害,还在他面前哭诉,发誓说腹中的孩儿是顾家的,不肯承认和魏王多年前有染……
  玉珏之事,李桓会继续调查。
  但腹里的胎儿,究竟几个月大小,究竟是不是顾家的种,他心底存疑,却也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薛六姑娘!
  顾介突然喊住她。
  请听在下一言。
  薛绥顿步,慢慢转过头来。
  顾家郎君,你该唤我平安夫人。
  平安夫人。
  话到此处,顾介的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
  从前是我糊涂,被人蒙蔽了双眼,辜负了你的一片真心。是顾介对不住你,眼下我悔不当初,只求姑娘原谅。也,也替拙荆向你赔罪,她犯下诸多错事,如今也已付出代价,恳请姑娘大人不记小人过,高抬贵手,放过她这一遭。
  薛绥一怔,扬起唇角。
  她的笑明艳夺目,如花绽放一般。
  可她笑得越是美好,对顾介而言越是难堪。
  顾家郎君,我对你,从无半分真心。还请自重!
  她掉头离去,脸上的笑容散了个干净。
  谁能料到,肚子里的孩儿,反而成了薛月盈的保命符咒
  顾介和靖远侯府要怎么对薛月盈,她不管。
  只是她没有看到巧儿在侯府的随身丫头中间,心下不免疑惑。
  昨夜她不便带走巧儿,但派锦书去打探过。
  薛月盈形若疯癫,胡乱攀咬,说出来的那些话,也全然站不住脚。李桓心里有怀疑,可依他仁厚的性子,也只是拿了几个丫头来盘问了一番,并未打骂。
  巧儿早有应对,经得住审讯,想来不至于要了性命……
  可薛月盈已经离开别苑。
  巧儿人在何处
  ……
  月色被乌云吞没时,薛绥提着风灯踏入玉阶轻上。
  你们在外面守着,不许人进来。
  小昭和如意低低应了一声。
  薛绥这才慢慢推门进去。
  四处安静,落针可闻,风灯映照下,博古架上的陶罐陈列如阵,药香里混着一抹血腥气扑面而来。
  血腥味……
  谁的
  薛绥神色一凛,手刚抚上博古架上的陶罐,忽听得身后门扉轻响。
  夫人夜半来此,是为销毁证物,还是……另有所图
  薛绥转身,抬高风灯照过去。
  李桓轻袍革带倚着门框,手中把玩着那个西兹玉珏,笑容温和无害。
  风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透出藏在笑容下的几分冷冽。
  李桓见她半天没有回应,走到桌案边上,倒了杯凉茶,坐下来慢悠悠地抿了一口。
  是在思考,要如何撒谎吗
  他端着茶盏抬头看来,眼里是意味深长的笑意。
  嗯平安
  温柔缱绻的声音,低沉醇厚。
  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咀嚼下去,与李肇平素唤她时那调侃戏谑的调子,很是不一样,但撩拨起人来,却是各有千秋。
  薛绥心头咚的一沉,觉得脸颊僵硬,喉头有一种堵塞般的异物感。
  很不舒服。
  那是本能催生的防备。
  薛绥扫了一眼李桓温和但无情的面容,慢慢站直了身子。
  王爷还是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对我有疑心
  李桓道:旁人的话并必是真。但你的眼睛——
  他忽地抬手,朝薛绥招了招。
  近身来。
  车到山前必有路。
  薛绥稳了稳心神,慢慢朝他走近。
  坐下。李桓又道。
  船到桥头自然直。
  薛绥压下心头的不安,慢慢在他面前坐下,与他相对而视。
  李桓眼神犀利,笑容却无比温和,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笑着逼近她,捏住她的下颌抬高,身上的药香与龙涎香纠缠,带给人一种沉重的压力。
  夫人看孤时,可比看太子冷漠得多。
  薛绥不退不避,眸中映着风灯的光芒,平静地回答,冷眼方能观局,热肠易焚自身——殿下说说,薛六身处漩涡,除了冷眼,又能如何
  李桓忽地松手轻笑,指尖掠过她发间的玉簪,慢慢收回来,为她斟茶。
  好个冷眼观局!你骗骗本王可以,若是连自己都骗,那就不妙了……
  暴雨砸在窗棂。
  檐外一声惊雷落下。
  好似要劈开他的未尽之言。
  李桓将茶盏慢慢地,推到她的面前。
  跟本王说实话,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何人指使
  薛绥面色不变,略微蹙了一下眉头,我对昨夜之事有疑惑,很是不解,想来弄个清楚。
  李桓深深地看着她。
  有什么不清楚的,说来听听
  薛绥道:我不解,四姐姐为何会做出这等丑事,又为何会如此恨我且一口咬定是我陷害她我自问,与四姐姐并无深仇大恨,与顾五郎也早无纠葛。她何故恨我至此
  李桓眸中精光四溢:那你寻到答案了吗
  薛绥摇头,王爷不是说,要给我答案
  李桓迟疑片刻,轻捏一下额头,广袖落在桌案上,轻轻拂动,一如他醇厚的声音,仿佛带了些沧桑。
  人心难测,恩怨情仇,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薛绥许久没有回答。
  李桓道:这里湿气重,不宜久留。我们回去再慢慢说。
  说罢他起身拂袖,风度翩翩,君子之态。
  走吧,本王送你回去。
  薛绥静静而立,低眉轻语。
  无须劳驾殿下,有丫头陪我足够。
  李桓笑道,今夜本王便宿在柳下烟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