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董商确实是旧陵沼里的人。
就是市井坊间,人们俗称的下九流。
一个旧陵沼有名的骗子。
旧陵沼什么不多,骗子多,坑蒙拐骗的术士多,骗术向来层出不穷。
那老头是开了一个古董店,可实际上,不过是个掩护。
他平日里专干帮人说项、类同牙人的中间商生意,什么能骗就骗什么,招数不停翻新。
不过,他对李桓倒也没有瞎说。
眼下旧陵沼并没有新的诏使。
大师兄接了她的差事,并没有接诏使令。
六姑娘在笑什么
薛绥看他一眼,将手上筷子搁在碗边,轻声一笑。
我从前在旧陵沼听说过那个商人,他是很有些门道的,王爷也没有找错人。他既然这么说了,应该就是真的。等新任诏使选出来,他说不得真能替王爷引见……
李桓目光略带怀疑,你认识此人
薛绥道:他在旧陵沼的草市上开了一间古董店,有打听消息,疏通关节的人,都会去找他帮忙。他什么都做,要钱时心狠,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但谁让人家有本事呢,旁人办不成的事,他能办。
李桓问:以你所见,他能接触到诏使
薛绥微微一笑,这个我说不准。此人我从未接触过,只是听闻罢了。但我以为,得罪旧陵沼的事,他大抵是不敢做的。端看王爷找诏使的意图如何,以及……王爷能不能得到他的信任了。
李桓听得眉头微蹙。
他对那人自称要做盐铁生意。
贩卖私盐私铁,违反朝廷禁令。
要取得他的信任,难不成他真去倒卖盐铁
李桓否定了这个想法,继续试探薛绥。
夸几句菜肴独具匠心,菜式色香味俱全,慢慢便引到上京的案子。
那天在护城河里捞出来的碎尸,京兆府已确认是尤知睦。骨头被尽数敲碎,尸块七零八落,头发粘连着碎肉和衣物残片,散落在各处……碎尸万段也不过如此了。凶手的手段极其残忍,尤老令公来认尸,看到那一堆堆碎肉和骨头渣子,当场晕厥过去……
薛绥一脸震惊。
握筷子的手猛地一颤,夹起来的肉片骤然滑落。
啪嗒一下,落在桌面上。
她杏眼圆瞪,赶紧擦拭几下,身子绷得极紧,仿佛要干呕似的低下头,又隐忍下去,纤细的眉蹙在一起。
着实丧心病狂。好端端一个人,死得真是……
太活该了啊。
剩下半句她没有说完,只做害怕的样子。
心里想着尤知睦的下场,脑子里再浮现当年尤知睦穿着油黑发亮的鹿皮锦靴,坑洼的青砖石,毫不留情的用脚底碾压她的手指、踩她的脸,胸口时,脸上浮出的那目中无人,张狂不屑的笑容,只觉得李肇干得漂亮。
那时候,她被折磨得好似一条狗啊。
一声声求饶,也换不来那些人的半点怜悯。
这种灭绝人性的畜生,就该死无全尸,再下无间炼狱。
李桓注意到,她没有再去碰肉片。
脸上浮现的恐惧和惊悚,真诚无比。
他便又道:尤知睦惨遭分尸,死状惨烈,姚围落入粪坑,也是去了半条命,顾介如今身陷牢狱,也是不堪……
薛绥放下筷子,略略蹙眉。
又是腐肉尸块,又是粪坑大牢的。
她道:王爷,我吃好了,您慢用。
李桓审视着她的反应,试图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一丝破绽。
然而,没有。
她眉目间瞧不出丝毫虚假,整张脸都是那种因为恶心吃不下饭的样子。
李桓淡淡一笑。
我也用好了,唤人备水吧。
叫水便是要沐浴。
沐浴后,往往便要歇息了。
薛绥也不多说什么,笑着唤人进来收拾。
如意,为殿下备水。
如意在外头应一声是,心下却忐忑不安,双手紧紧抓着小昭的胳膊,抖个不停:怎么办怎么办
小昭环抱双臂,斜倚在墙上。
你怕什么
侍寝的不急,急死丫头
如意额头都在冒冷汗。
你不怕吗你不替姑娘着急
小昭摇头:我不怕,我不急,只要姑娘不点头,谁敢冒犯她,我便宰了谁。什么王爷不王爷的,我才不在乎。
这边她们两个丫头在低声议论。
檀秋院旁闲置的一间偏屋斗拱屋檐上,浓密夜色里是两个心急如焚的探子。
他们比两个丫头更为心急。
这次我怕是活不成了。
兄弟,你遗书写好了没
我还没活够呢,写什么遗书……可惜了,我藏了几十两银子在院里梧桐树下,没来得及告诉我老娘……
写遗书是来不及了,但动手还来得及
一个探子说罢,啐声。
另一个探子紧张地盯住他。
你要做什么殿下只让我们暗中监视,多探多报,保护薛六姑娘,可没说让我们动手,打草惊蛇,去惊动端王……
嘿嘿。探子笑得贼兮兮的,我们不动端王,可以动他的房舍。
二人对视,眼睛滴溜溜一转,便明白了彼此的想法。
兄弟,烧哪里合适
离檀秋院远点,莫要烧到薛六姑娘……
好主意!
干!
谁点火
剪刀石头布!
……
沐浴的水,很快便抬入了檀秋院的净房。
屋里光线氤氲。
李桓缓缓朝薛绥举起手,示意她过来替自己宽衣。
薛绥平静地走过去,心想薛月沉为何没有差人来请李桓……
若她不来,自己如何应付最合适。
她低眉看着李桓平整的衣襟,眉目清冷。
李桓也自上而下地打量她,一张不想侍寝的脸。
空气里,好似隐隐有一种较量。
就看,谁先忍不住叫停。
恰在这时,屋外传来一声尖啸。
不好了。
漱玉阁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啊!
漱玉阁是袁侧妃的居所。
李桓神色一凛。
低头看了薛绥一眼,忙将外衫披上。
你先歇着,我去看看。
这火着得蹊跷。
如意也被锦书安排去瞧了一下热闹。
说是袁侧妃牵着小女儿,吓得瑟瑟发抖,看到李桓。她眼泪便扑簌簌地往下淌,女儿也抱着李桓喊父亲,默默流泪……
李桓只能在那里陪袁侧妃和女儿,差人来檀秋院说了一声,今夜便不过来了,让薛孺人好生歇着。
袁侧妃受了好大一场惊吓,眼睛都哭肿了。
但有端王在身边陪着她,人也没有损伤,很快便平复下来,开始告状。
殿下,妾身屋里的烛火向来有人小心看管,怎会无辜起火
殿下呀,会不会是有人想烧死妾身和囡囡
李桓神色凝重,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是檀秋院那一桌子饭菜,或是那双白皙轻柔的手,以及她抬高广袖时,隐隐露出的浅淡色疤痕……
不要胡思乱想。王府里人多手杂,下人们难免有疏忽。
正如袁清杼怀疑薛月沉一般,薛月沉也在怀疑袁氏。
她领着几个丫头往漱玉居走,心里也是百转千回。
六妹妹待我不薄,王爷要是宠幸她,得一个子嗣也是极好的。可惜了……
翡翠心知她口是心非,时不时的纠缠其中,也不便多言,只气恨地埋怨漱玉居那人。
说不定正是那袁侧妃捣鬼,她最见不得王妃好。王爷是看在王妃面子上才去檀秋院的,这分明就是为了打王妃您的脸……
薛月沉沉默片刻,幽然一叹。
你说得对,袁氏胆大。这把火,真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端看王爷怎么想了……
漱玉居的那把火没有燃起大势,便被前来的护院家丁扑灭。
时机和火势都不多不少,恰恰好。
两个下手的探子很是得意。
兄弟,我二人这次的功劳,足可换命!
不知咱爷,能不能多派发几个赏钱
嘿嘿,定有的,定有的。把后脑勺搁屋脊上,垫得高一些,容易做好梦!
呸,乌鸦嘴!
王府里因为救火,一阵兵荒乱马。
檀秋院里,薛绥朝照样心无旁骛地练字。
时辰一到她便宽衣歇下。
窗户敲出三长两短叩击声的时候,她心下微微一沉,重新披衣起床,隔着窗户,低低问:何人
外头一道冷声,寻蛊人。
薛绥:……
檀秋院一片寂静。
檐下鸽笼上的小铃铛,被夜风吹拂,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薛绥慢吞吞拉开窗户。
月光如水,树影斑驳地洒在地面上。
李肇仿若一只敏捷的猎豹,披了一身细碎的银白月光。
只一瞬,他足尖轻点,便身姿矫健地一跃而入,站在她的面前。
若是漱玉阁不着火,你今夜便打算侍寝了
他声音低沉、语气不善。
双眼好似吃人的狼崽子,直勾勾地盯住她。
薛绥当然有她的办法,应付李桓。
李桓也并没有多想跟她同房。
只是这些,没有必要告诉眼前这人。
她微微仰头,神色平静,殿下在质问我
李肇道:孤替情丝蛊问的。
薛绥戏谑一笑:殿下且让它出来说话。
李肇:你且让它出来受死。
薛绥有些忍俊不禁:殿下想得倒是美。
李肇面色一冷,有情丝蛊在一日,你便一日不可背叛孤。
薛绥目光坦然与他对视:我与殿下无情无爱,谈何背叛
李肇冷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孤不可以,你为何可以薛平安,你不公平。
说罢,他身姿轻盈地端坐在窗口那张雕花木凳上,身形挺拔修长,仿若一抹山野清风,全然不知危险一般洒脱和自在。
屋里没有旁人。
烛火摇曳,暖黄的光影在二人身上晃动。
原本简洁朴素的房间,好像忽然间生出了几分暧昧旖旎的闺阁情态。
薛绥隐隐头痛。
李肇两次不请自来,让她有些无奈。
敲碎人骨,大卸八块,抛尸护城河,引得上京人人恐慌。太子殿下做出这些事情,却让我面对端王的审讯,我没有埋怨殿下,殿下倒是上门来寻我晦气
李肇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
别装了,薛平安,你比孤更坏。
他侧身,将窗台木案上,薛绥为灵羽雕刻的一个鸟食罐拿起来把玩,嘴角微微上扬,淡淡一笑。
尤知睦落到你手上,下场只会更惨。
李肇宽大的袍袖轻轻一挥,拂来一丝清冽的风,带着些许夜的凉意。
薛绥觉得鼻子有一丝痒。
李桓怀疑旧陵沼。
李肇抬眼,目光深邃。
他没有怀疑错。主谋就是你,薛六姑娘。
那声音寒厉冷酷,有噬人心魄的戾气和力量。
然而对薛绥这种早被恐惧历练过千百次,一颗心被虐得百孔千疮再缝缝补补的女子,这样的威慑已激不起太大的波澜。
何况此时的李肇,在她掌中。
于是薛绥反唇相讥。
那殿下又是什么我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