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问九卿 > 第45章 短见

  庆功宴办得喜庆,钱夫人被众人围在中间,面上满是得色,笑得嘴都快要咧到耳根子后头去了,这是她嫁入薛府以来,最露脸的一回。
  我一个商贾出身的妇人,哪里懂得这些门道。这回得亏老太太指点,还有我们家六姑娘……
  说着,她一把将薛绥拉到身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别看六姑娘年岁小,那叫一个聪慧,可帮了我大忙。要不然,今儿我就要给我们家三爷丢人了。
  众人纷纷应和。
  三夫人可算是熬出头了。
  薛三老爷打小就喜爱舞枪弄剑,这下可算得偿所愿。入了翊武将军的眼,前途不可限量。
  也是三夫人的福气。
  过奖了过奖了。三夫人谦逊地笑,瞥一眼大夫人,左右不过是有了一份差事,吃上了皇粮,不用再看人脸色吃饭罢了。
  众人又笑,气氛愈发热络。
  傅氏坐在望月楼水榭间,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面无表情。
  刘嬷嬷嫌弃地撇嘴,小家子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绣姑道:大夫人就是心善,容得她们这般放肆。要奴婢说,就凭她那出身,给大夫人提鞋都不配……
  大夫人微微挑眉,神色间透着几分疲惫:少说两句,没得让人听了去,还当我这做大嫂的,不肯容人。
  宅门底下是非多,这些天大夫人日子不好过,下人本想寻个由头,想让她抒怀一下,闻声也只得作罢,静静看着三房的翘尾巴得意,也不好在这样的场合多事。
  正在这时,突然看到怜水阁的丫头翠玉急匆匆往这边跑来。
  脸色惨白如纸,手上、衣上还沾有血迹。
  老夫人,大老爷,不好了……
  众人齐齐看过去。
  薛庆治从座中起身,何事慌慌张张
  小丫头看着他威严的脸,又怯生生地扫了眼满堂宾客,咬着下唇,憋了憋气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我们二姑娘,寻了短见。
  大夫人说二姑娘喜清净,怜水阁里就留了她自己的两个丫头伺候,便有几个粗使的下人,也早被交代,不得随意踏入主子屋子。
  因此那边的事情,外头全不知情。
  丫头声音落下,空气仿若凝固一般。
  原本喜庆的氛围,被生生中断。
  薛庆治的笑容,也僵在脸上。
  大喜的日子,她这是造的什么孽
  丫头抖抖颤颤地道:方才姚二姑爷,姚二姑爷跟二姑娘动了手……姑爷离开后,二姑娘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头,就把我和翠玉打发去了外间,说想冷静片刻,免得一会儿让人看了笑话。
  我和翠玉左等右等,不见二姑娘出来,这才推门去看,二姑娘……想不开了,割了腕子了……
  翠玉年岁不大,看起来是吓坏了,身子绷得极紧,一席话也说得反复重叠。
  但众人可算是听明白了。
  姚围打了二姑娘,夫妻闹架了。
  这个死丫头,怎么就想不开呢。
  老夫人的脸色黑到了极点,瞥一眼冷眼旁观的傅氏。
  还不快请府医!你这个主母当真是不操半分心!
  傅氏暗自冷笑,受了埋怨也不还嘴,一面差人去请大夫,一面带着人去怜水阁。
  女眷们也纷纷跟随过来看望。
  怜水阁的大门敞开着,薛月楼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半个身子仿佛都被血泡过似的,丫头翠玉手忙脚乱地撕了床单,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将她手腕包裹起来,却怎么都止不住血。
  浓重的血腥气,隔着帘子都能闻到。
  薛月盈跟着过来,刚踏入屋子,那刺鼻的味道便直冲脑门。
  她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掩住口鼻,呕的一声,差点吐了出来……
  薛庆治皱了皱眉头:你跟来做什么下去歇着。
  薛月盈红着眼睛,女儿想来瞧瞧二姐姐……
  傅氏闻声冷笑,示意丫头,还不快把你们四姑娘扶下去身子这么娇贵,可别在这里受了冲撞。
  薛月盈脸色微微一白,薛庆治也沉下脸来,几个人各有机锋,好似浑然忘了,此刻最应该关心的人是割腕后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薛月楼。
  丫头扑通一声跪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夫人,大老爷,救救二姑娘吧,救救我们家二姑娘。
  傅氏沉着脸:你跪我做什么好似是我拿刀砍杀了她似的。
  薛庆治瞧见屋内的景象,眉头紧锁,这才开始催促。
  府医呢府医为何还不来……
  屋子里这才忙乱起来。
  薛绥远远看着,大片大片的猩红,刺得人眼睛生疼。一张张仿若戴着鬼符面具的慈悲脸,如此可憎。
  再看那个消瘦得不成人样的二姐,她心里生起浓浓的悲悯。
  没有人庇护的后宅庶女,就如同无根的浮萍,最后无非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苟且偷生也得处处看人脸色,受尽欺凌。
  让开。薛绥猛地拨开人群,快步走了过来。
  她面色冷峻,眼神坚定,从小昭手上接过金创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利落地解开缠在腕上的巾子,将金创药细细撒在薛月楼的伤口上,而后重新进行止血包扎。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眼上。
  薛月娥讶声道:六姐姐这是在做什么想出风头,也不该拿二姐姐的性命开玩笑……父亲,母亲,你们快阻止她呀。
  薛月满也焦急地道:二姐姐都不省人事了,薛六你放过她!
  薛庆治:闭嘴!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得出薛绥是在救人。
  薛绥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些,又轻轻撬开薛月楼的牙关,将一粒药丸塞进去,再抬高她的下颌,也不知怎么做到的,只见昏迷的薛月楼喉头鲠动一下,丸子便咽下去了。
  众人看得惊奇。
  姚围姗姗来迟,恰好看到这番情形,扯着嗓子便质问:
  薛六,你给二娘子吃的什么
  薛绥冷眼看他,一言不发。
  姚围身形一滞,看着薛绥冰冷的眼神,想到她方才在望月楼说的那番话,稍稍收敛一下表情,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走上前揽住薛月楼伤心欲绝。
  二娘子,你这是何苦我不过一时气恼说你两句,为何要想不开啊,为夫今日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呀。
  薛绥看着他冷笑,二姐活得好好的,何须你来哭丧
  姚围从小欺负她习惯了,哪受得了这个转变
  他眉毛一竖:薛六,我和二娘子的事,轮不到你来说话
  薛绥原本沉凝的脸,忽然浮出一丝笑,漆黑的眼睛深得好像浸润了无边的冷意,看得姚围禁不住脊背发寒。
  府医来了!
  府医的到来,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
  众人都屏气凝神地等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那府医细细查看了一番薛月楼的伤情,不禁惊叹一声。
  二姑奶奶这是命大,阎王都不肯收啊。
  流这么多血,居然还能保住性命,体征也平稳下来,这让做了半辈子大夫的他,也很是少见。
  他转头望向薛绥,拱手问道:不知六姑娘给二姑娘服下的是何良药
  薛绥神色平静,不过参片丸子罢了,吊着一口气,万幸大夫来得及时。
  府医见六姑娘不愿多言,笑了笑,便也不再追问,拱手退到一旁,专心开起方子来。
  姚围注视着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
  最后,目光冰冷地落在薛绥的身上。
  这个薛六,比十年前,更该死。
  —
  好好一场宴会,被搅成这般,钱夫人心里自是不痛快。但该出的风头也都出了,二姑娘也着实可怜,到底也不好苛责,便让人拿了些上好的药材过来,交到碧珠手里,又细细叮嘱了几句。
  好好照料你们家二姑娘,有什么缺的,短的,到西院来找我。
  碧珠垂泪称是。
  薛月楼是一个时辰后醒过来的。
  待她费力地睁开双眼,便瞧见薛绥坐在床边,眼睫低垂,面容凝重,光影落在她纤瘦的身形上,仿若镀上了一层微光,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六妹……
  薛绥闻声扭头,目光柔和了些许。
  二姑娘,可觉着好些了
  薛月楼眼眶一红,泪水又簌簌而落,满心悲戚。
  让你看笑话了。
  薛绥微微摇头,轻声笑问:那些年,你看我的笑话,还少吗
  薛月楼脸色变了变,似是想起什么,欲言又止:六妹妹,当年二姐无能……
  我都知晓。薛绥轻轻打断她,声音透着几分落寞:我离府那年,柳姨娘被大夫人罚去白云庵抄经祈福,你随她一去半年,并不知情……
  薛月楼道:我知情。只是……我帮不了你什么。
  薛绥笑了下,那我来帮你。
  我……又有什么法子呢薛月楼惨然一笑。
  嫁进姚府这些年,婆婆不慈,公公不喜,小姑子成天奚落,夫君更是对我厌恶至极……我那孩子,铭哥儿,生下来便痴痴傻傻,上不得台面,日后也难承家业……
  薛绥略微弯腰,与薛月楼平视,二姑娘有没有想过,铭哥儿,为何会痴傻
  薛月楼猛地一窒,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铭哥儿小时候的模样。
  她记得,铭哥儿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粉装玉琢,活泼可爱,咿呀学语时更是聪明伶俐,并不像如今这般,痴傻胆小,说什么都不明白,教什么都记不住,一件小事得反复叮嘱无数遍。
  尤其后来,姚府觉得他丢脸,不让他出府,少与人接触,就更是木讷呆滞。
  想到这儿,薛月楼泪如雨下,泣声道:铭哥儿可怜,都怪我这个当娘的没有本事。生下他,没照料好他,也是我该受的……
  薛绥轻轻摇头。
  遇事多找别人错处。少问责自己,多苛责他人。
  薛月楼低垂着头,泪水止不住地流。
  如今我对姚围还有用,他一心想着仕途晋升,总不好落下亏待正头娘子的名声,可若有一日,我没了用处了……我的铭哥儿,想必日子会更加艰难。有时候,我便想,带着他一道走了,也算是个解脱……
  薛绥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为了铭哥儿,你也得好好活着。旁的事情,自会有天意安排……
  薛月楼微怔,抬起带泪的双眼。
  你说,老天看得见吗
  薛绥朝她微笑,点了点头。
  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恶有报,因果循环。二姐,你要立起来!
  薛月楼泪光涟涟地看着她。
  薛绥握紧她的手,你立起来了,才能撑住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