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泄出一股冷气和班主任张老师高亢的训斥声,像细密的针,扎得走廊里抱着厚厚一摞物理作业本的我耳膜生疼。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自己往墙壁上贴得更紧些,仿佛这样就能融化进墙漆里,彻底消失。
江屿!你看看你!聪明劲儿全用在歪门邪道上!张老师的声音穿透门板,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气,这次随堂小测又是满分,可上课呢拆讲台螺丝!带手机打游戏!你当这里是游乐场
我屏住呼吸,像个笨拙的影子,一点点蹭到门边。必须得进去交作业,可里面的风暴让我双脚发沉。指尖冰凉,怀里沉重的作业本边缘硌得胸口隐隐作痛。
老师,讲台螺丝松了嘛,我这不是帮忙加固手机…那是查资料!一个清亮又带着点懒洋洋笑意的男声响起,尾音微微上扬,像阳光跳跃在琴键上,奇异地冲淡了办公室里压抑的空气。
狡辩!张老师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更响了。我吓得一哆嗦,作业本最上面几本滑落下去,哗啦一声砸在磨石子地面上,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突兀。
办公室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几道目光瞬间钉在我身上,带着被打断的审视和探究。血液轰地一下涌上脸颊,烧得我耳根滚烫。我手忙脚乱地蹲下去捡,指尖发颤,越急越乱,作业本的边角被笨拙地折出难看的褶皱。
林晚张老师的声音缓和了些,带着点无奈,作业放桌上吧。唉,你说说,你要是能有江屿一半的脑子,或者江屿能有你一半的踏实劲儿……
我僵硬地抱着捡起的作业本,垂着头,像一株被骤然投入聚光灯下的含羞草,只想蜷缩起来。目光死死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那个被训斥的男生。
看看人家林晚!张老师的声音拔高了,矛头再次转向那个叫江屿的男生,安安静静,踏踏实实,作业从来一丝不苟!你但凡学学人家这份认真劲儿……
后面的话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模糊不清。我的指甲深深掐进作业本的塑料封皮里,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痕。又是这样。永远是被拿来比较的参照物,是那个安安静静、踏踏实实的符号,唯独不是林晚自己。父亲摔碗时的斥责、母亲叹息着拿邻居家儿子成绩单的画面,与眼前张老师的声音诡异地重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人窒息。一股熟悉的、冰冷的疲惫感顺着脊椎爬上来,胃里微微抽搐。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把作业本堆在靠近门口的办公桌一角,转身就走。关门的一刹那,眼角的余光还是无可避免地扫到了那个身影。
他站在张老师办公桌对面,很高。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泼洒进来,毫不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挺拔利落的轮廓。他侧对着门口,微微歪着头,唇角似乎还噙着点混不吝的笑意。那笑容,像夏日里毫无遮拦的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眼,带着一种我完全陌生的、近乎嚣张的生命力。他似乎也在看我,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瞬。那目光里没有张老师的评判,也没有其他同学惯常的忽视,只有纯粹的好奇,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这目光让我心慌意乱,立刻像被烫到一样别开脸,迅速拉上了门,将那明亮到灼人的阳光和他探究的目光,连同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一并关在了身后。
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
那声看看人家林晚像一句魔咒,从此以后,那个叫江屿的身影,便带着他特有的、明亮得近乎嚣张的气息,突兀地闯入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灰色世界里。
起初是在走廊。下课铃一响,我习惯性地贴着墙根,低着头,像个影子一样快速移动,只想尽快回到自己那个靠窗的角落。一阵带着热度和淡淡洗衣粉味道的风刮过,一个颀长的身影就懒洋洋地倚在了我前方的墙壁上,恰好堵住了我的去路。
哟,小榜样江屿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像阳光跳跃在树叶上。他微微俯身,那张在办公室惊鸿一瞥的俊朗面孔突然放大在我眼前,眉骨很高,眼睛是漂亮的桃花眼,此刻盛满了促狭的光,这么用功走路都在思考人生他离得太近了,近得我能清晰地看到他校服领口随意解开的一颗纽扣,还有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色碎发。他身上那种阳光晒过的、干燥又蓬勃的气息扑面而来,与我周身习惯的阴郁格格不入。
我的呼吸瞬间窒住,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凉的瓷砖墙壁,心跳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手指蜷缩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指甲用力掐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痛感让自己镇定下来。脸烫得厉害,不用看也知道红成了什么样子。我死死盯着他运动鞋上沾着的一点灰白色粉笔灰,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他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清朗,却让我头皮发麻。别紧张嘛,他直起身,但依旧没让开的意思,反而伸出一只手,摊开在我面前,掌心纹路清晰,手指修长,江湖救急,借支笔呗我的英勇就义在张老师的怒火里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感觉到从旁边路过的几个别班女生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甚至带着点羡慕或嫉妒。那些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飞快地从笔袋里摸出一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几乎是扔在他摊开的手心里,指尖划过他温热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般的颤栗。
谢了,‘小榜样’!他接住笔,故意拖长了那个让我无地自容的称呼,又朝我眨了眨眼,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这才终于侧身让开了路。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立刻从他让开的缝隙里窜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进自己班的教室,直到坐在座位上,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脸颊的热度久久不散。那支笔,他大概根本不需要吧
这仅仅是个开始。他仿佛在我身上装了什么定位器。
在拥挤的小卖部排队买面包,眼看就要排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会毫无预兆地在头顶响起:哎,‘小榜样’,帮个忙这个牌子的牛奶卖光了帮我带盒呗他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后,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我完全笼罩。周围同学的目光又一次聚焦过来,带着窃窃私语。我僵硬地点头,多买了一份他指定的牛奶。他把钱塞给我时,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我的手背,留下一点灼人的温度。
在图书馆最角落、我以为绝对安全的位置刚摊开书,对面椅子就会被拉开。他大喇喇地坐下,把一本厚厚的竞赛习题册啪地丢在桌上,惊得我差点跳起来。这题好难,他皱着眉,表情苦恼,可那双桃花眼里分明闪着狡黠的光,他把习题册推到我面前,指尖点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小榜样’给点思路
我盯着那道题,复杂的图形和线条像一团乱麻,搅得我本就混沌的脑子更晕了。我能解出来吗也许可以,但需要时间,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可他在对面,存在感强得像个小太阳,散发着光和热,也散发着让我坐立难安的气息。我努力集中精神,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试图理清思路,手指无意识地揪着练习本的页角,把它揉得皱巴巴。
唔…这里,我鼓起勇气,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手指迟疑地指向图形的一个位置,也许…可以做条辅助线…
话还没说完,他忽然探过身,一只手越过桌子,直接覆在了我揪着练习本页角的手上。
这里他的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点在我刚才指的位置,皮肤相触的地方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火燎到,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椅子腿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书页被我慌乱的动作带得哗啦作响。
对…对不起…
我语无伦次,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在周围读者不满的注视下,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的书本,根本不敢看他的表情,抱着东西落荒而逃。身后似乎传来他一声极低的、带着点无奈的笑。
他像一阵无法预测的风,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轨道,带来混乱、尴尬,还有那种让我心脏失控的灼热温度。他叫我小榜样,语气里总带着戏谑,让我想起办公室那难堪的瞬间。他每一次靠近,都让我无所适从,像把习惯了阴暗角落的苔藓突然暴露在正午的烈日下,既惶恐又隐隐有种莫名的、被强行撕开包裹的刺痛感。
---
那天下午,天色沉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脏抹布,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校园上空。风开始变得潮湿而锋利,卷起地上的枯叶和碎纸,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某种不详的预兆。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歇,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敲在玻璃窗上,瞬间织成一片密集的水帘。
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抱怨声和收拾书包的碰撞声混成一片。我慢吞吞地整理着东西,看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幕,心里那点沉甸甸的阴郁仿佛找到了外在的呼应,更加浓重地弥漫开来。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反而衬得内心的空洞愈发巨大。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疲惫感攫住了我,四肢沉得像灌了铅。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那间安静得让人心慌的房间,更不想面对镜子里那个苍白、毫无生气的自己。
鬼使神差地,我抓起书包,没有走向楼梯口,而是转身,逆着人流,走向通往教学楼天台的、那扇平时鲜少有人问津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风雨声里显得格外孤单。
天台上空无一人。冰冷的雨水被狂风裹挟着,横着扫过来,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校服外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意刺骨。我走到围栏边,水泥栏杆粗糙的触感透过湿透的布料传来。远处灰蒙蒙的城市轮廓在雨幕中扭曲晃动,整个世界只剩下喧嚣的风声和单调的雨声,粗暴地冲刷着一切。这冰冷的、毁灭性的喧嚣,竟奇异地带来一丝短暂而扭曲的平静,仿佛能淹没体内那永不停歇的自我厌弃的低语。
我慢慢卷起左边湿透的校服袖子。手腕内侧,被雨水浸得冰凉苍白的皮肤上,几道横陈的、暗红色的旧疤痕在昏暗的天光下异常醒目。它们像丑陋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其中一道凸起的疤痕,冰凉的触感下,一种尖锐又麻木的混合情绪在心底翻涌。就在昨天晚自习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那种熟悉的、想要撕裂什么的冲动又一次攫住了我,抽屉角落里那把冰冷的小美工刀……我猛地闭上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画面甩出去。
林晚!
一个惊愕的声音穿透风雨,像一道惊雷炸响在耳边。
我浑身猛地一僵,心脏骤停了一瞬,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惊恐地转过身。
江屿站在天台入口的铁门处,手里抓着一把滴着水的伞,显然也是刚冲上来。他浑身上下几乎也湿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然而此刻,他脸上惯常的、漫不经心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瞪得很大,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种近乎恐慌的锐利。他的视线,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钉在我刚刚卷起袖子的左臂上,准确地落在那几道疤痕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风声,雨声,世界的一切声音都在瞬间远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他那道震惊、锐利、仿佛能将我刺穿的目光。巨大的羞耻和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我猛地放下袖子,动作仓皇得近乎粗鲁,湿透的布料重重地拍打在手腕上,带来一阵钝痛。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
江屿动了。他像是才找回自己的意识,猛地朝我冲过来,脚步踏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他冲到我面前,近得我能看清他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和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不解、慌乱,还有一丝……痛心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声音却被风雨堵在喉咙里。
那把黑色的折叠伞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滚了两下,不动了。
---
那场暴雨之后,世界仿佛被悄然重置。江屿依旧会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但那种带着戏谑的小榜样称呼消失了,堵在走廊的恶作剧也彻底绝迹。他不再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而是变成了一种稳定、温和的存在,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认真。
几天后的图书馆,图书馆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到4翻阅纸张的哗哗声。我的数学卷子摊开在面前,最后两道大题像两座沉默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那些复杂的符号和图形在眼前模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墨团。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让人窒息。我烦躁地合上卷子,把脸埋进臂弯里,冰冷的绝望感一点点从心底蔓延开。
卡壳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惊得抬起头。
江屿不知何时坐在了我旁边的空位上。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调侃的笑,脸上是一种平静的专注。他手里拿着他自己的卷子,另一只手捏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
这道,他指了指我卷子上那道让我头痛欲裂的立体几何,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辅助线不是引到那里。他拿起我的铅笔,动作很轻,笔尖点在图形的一个角上,试试看这里。他的指尖没有碰到我的手,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我怔怔地看着他点出的位置,脑子里那团乱麻似乎被他的指尖轻轻拨开了一条缝隙。我迟疑地拿起笔,顺着他的提示尝试画线。思路意外地开始流动,虽然依旧滞涩,但不再是彻底的黑暗。
对,就这样,他适时地鼓励,声音低沉而温和,辅助线是桥梁,把看似无关的点连起来。解题是这样……他顿了顿,目光从卷子移到我脸上,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教室的日光灯下显得格外清澈专注,很多事情,也是这样。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的目光仿佛带着温度,穿透了我习惯性的躲避,直直地落在我心底某个被刻意冰封的角落。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他是在说解题还是在说……别的什么
他不再多言,低头继续看我的卷子,耐心地指出我解题步骤中的逻辑跳跃和计算错误。他的讲解清晰而简洁,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或居高临下,只有一种纯粹的、想要帮助理解的认真。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暖流,随着他低沉平缓的语调,缓慢地浸润着我冰冷而紧绷的神经。那种一直紧紧攥着我的、名为我不行的冰冷拳头,似乎在他的声音里,极其轻微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从那以后,图书馆那个靠窗的角落,成了我们心照不宣的据点。放学后,或者周末,他总会抱着一堆书出现,有时是竞赛题,有时是复习资料。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制造存在感,而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专注地做自己的事。但每当我对着题目眉头紧锁,咬着笔杆迟迟不动,或者只是长时间地对着窗外发呆时,他总能敏锐地察觉。
这题他会轻轻敲敲桌面,把我的神思拉回来。然后,用他那特有的、条理分明的思路,一步步引导我,像在黑暗的迷宫里耐心地为我点亮一盏盏小灯。他很少直接给出答案,总是问:你觉得下一步该怎么走为什么选这个方法逼迫我去思考,去建立自己的逻辑链条。
坐标系选错了,整个方向就偏了。有一次,他指着我在解析几何题上画得歪歪扭扭的坐标轴,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得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原点,林晚。别总想着别人画好的格子。他抬起头,目光沉静而有力地看着我,你的价值,不在别人的坐标系里。
那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长久以来的迷雾。我猛地抬头看他,撞进他无比认真的眼神里。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却又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震动。长久以来压在肩上的、名为别人家孩子的沉重枷锁,似乎被他的话语撬开了一道裂痕。
有时,他会变魔术似的从书包里摸出两个还温热的纸杯。喏,提神。他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浓郁的咖啡香气弥漫开来。第一次喝时,我皱着眉,被那浓烈的苦涩呛得咳嗽。他笑起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砂糖,撕开,倒进我的杯子里。加点糖,慢慢就习惯了。他搅动着自己那杯黑咖啡,语气随意,却像在说别的什么。
日子就在笔尖的沙沙声、纸页的翻动声和淡淡的咖啡香气里滑过。他带来的改变是缓慢而坚定的,像无声渗入土壤的春雨。我依然会习惯性地低着头走路,但脚步似乎不再那么沉重。课堂上,当老师提出一个稍有难度的问题,教室里陷入习惯性的沉默时,一种微弱的、带着试探的冲动,会轻轻地顶撞着我的喉咙。我感觉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在微微发抖,掌心渗出一点潮湿的汗意。心跳得很快,像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我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图书馆旧书特有的灰尘味道,还有一丝残留的咖啡香。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颤抖,我把右手举了起来。
手臂抬起的瞬间,仿佛有千斤重。我能感觉到周围同学投来的、带着惊讶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尖扎在皮肤上。老师的目光也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意外和鼓励。
林晚老师的声音响起。
我站起来,双腿有些发软。声音出口时,干涩而细小,像被砂纸磨过:我…我觉得,可以用…用辅助线……
思路并不流畅,甚至有些磕绊,但我努力地、清晰地表达着。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教室里安静了一瞬,随即老师赞许地点点头:思路很对!非常好!
那一瞬间,一种奇异的暖流猛地冲上头顶,脸颊滚烫,但不再是羞耻的灼烧,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轻微眩晕的兴奋。我飞快地坐下,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但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的成就感,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在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悄然亮起。
变化也在细微处悄然发生。课间,当邻座那个总爱炫耀新文具的女生又拿出一个精致的进口笔袋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垂下头,假装没看见,用沉默来抵御那无声的比较带来的刺痛。我只是平静地移开目光,拿起自己的笔,那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笔杆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身冰凉的塑料外壳,心里却异常平静。一个清晰的声音在心底响起:这只是一支笔,用来写字的工具。我的价值,并不依附于它是否精美昂贵。
---
深秋的寒意已经渗入骨髓,晚自习后的校园笼罩在一片萧瑟里。昏黄的路灯将光秃秃的树枝影子拉得细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水泥路上。我和江屿并排走着,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呼出的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
模拟考排名看了吗江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点轻松的调子,他侧过头看我,路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跳跃着细碎的光点,进步很大啊,‘小榜样’。
他又用了那个旧称呼,但语气里再无戏谑,只有纯粹的、暖融融的鼓励。
我抿了抿唇,心底因为他的认可而泛起一丝微小的雀跃,但很快被更深的忧虑取代。离高考的倒计时牌一天天无情翻过,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要去哪里清北还是更遥远的地方我们之间的差距,像一道越来越宽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眼前。我能追上吗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刚刚建立起的一点点信心。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围巾里。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情绪,脚步慢了下来。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斟酌词句。昏黄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林晚,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感,我们一起考去北京吧。
data-fanqie-type=pay_tag>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用力攥了一下。倏地抬起头,撞进他望过来的目光里。那双总是带着笑意或促狭的桃花眼,此刻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像盛满了揉碎的星光,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充满希望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炽热,带着一种近乎承诺的坚定,瞬间驱散了周围的寒意和心底的阴霾。
北京我的声音有些发颤,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那个遥远而宏大的地名,从他口中说出来,仿佛触手可及。
对,北京。他重复着,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确定的未来。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透明文件袋装着的笔记本。他把它递到我面前,动作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文件袋的边角有些磨损,透出里面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在靠近边缘的地方,还印着一小块深褐色的、已经干涸的咖啡渍,像一个小小的、不完美的印记。
拿着。他不由分说地把笔记本塞进我手里。指尖相触的瞬间,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文件袋传递过来,烫得我指尖微微一缩。这是我整理的复习重点和规划,按你的进度来的。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那星光般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我们说好了,林晚。北京见。
北京见。这三个字像带着魔力,从我唇边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溢出。一种混合着巨大憧憬和微微酸涩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冲散了所有的不安和疑虑。我紧紧握住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笔记本,仿佛握住了通向未来的船票。文件袋上那块小小的咖啡渍,此刻也变得无比顺眼,像一个见证约定的独特徽章。
昏黄的路灯下,我们相视而笑。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窸窣的声响,但心底却像是燃起了一簇温暖的火苗,坚定地跳动着。他朝我挥挥手,转身大步走向校门的方向,背影在光影里显得挺拔而充满力量。明天见!他清朗的声音飘散在夜风里。
明天见。我轻声回应,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笔记本,转身走向宿舍楼。每一步都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希望上。深秋的夜风依旧寒冷,但怀里的笔记本和那句北京见,像一件无形的温暖铠甲。
---
第二天,天空是那种沉闷的、毫无生气的灰白。我像往常一样踩着早读的铃声走进教室,路过江屿的班级时,习惯性地将目光投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江屿的座位。
心脏毫无预兆地重重一沉。
那里是空的。
桌面异常干净,没有摊开的书本,没有随手扔着的笔袋,没有那个他常用来喝水的、印着篮球图案的蓝色马克杯。只有冰冷的、光秃秃的桌面,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反射着一种刺目的空旷。
像是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耳膜里嗡嗡作响,淹没了教室里渐渐响起的读书声。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不可能的。昨晚路灯下他发亮的眼睛,那句斩钉截铁的北京见,他塞给我笔记本时掌心的温度……那么清晰,那么真实!怎么会……
林晚,发什么呆呢快回座位!英语老师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挪回自己的座位。坐下时,膝盖撞到桌腿,发出沉闷的响声,却感觉不到疼。那个印着咖啡渍的笔记本就躺在书包里,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早读的单词字母在眼前扭曲、跳动,拼凑不出任何意义。
下课铃响了,我几乎是冲出了教室。走廊里,人群喧嚣,我逆着人流,像个无措的溺水者,拼命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班门口,没有。篮球场边,没有。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空着。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
找江屿一个认识的一班男生抱着篮球路过,随口道,他转学了啊,今天一早办的,听说家里安排的,去更好的学校冲刺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颜色,只剩下那个男生平淡的话语在耳边无限放大、回响。转学更好的学校走了今天一早
他走了。
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像一阵风,毫无征兆地来,又毫无征兆地消散得无影无踪。
那句北京见,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此刻却像一个最尖刻的嘲讽,狠狠扎进心里。昨晚路灯下他眼中璀璨的星光,瞬间熄灭,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我扶着冰凉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胃里翻江倒海,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喉咙发紧。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教室,冲进洗手间,反锁上门。冰冷的水龙头开到最大,哗哗的水声掩盖了一切。我掬起冰冷刺骨的水,一遍遍地泼在脸上,试图浇灭那灭顶的恐慌和窒息感。水流顺着脸颊、脖颈淌进衣领,冰冷刺骨,却压不住心底翻涌而上的巨大空洞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绝望。
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惨白如纸的脸。眼睛空洞地睁着,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那簇昨晚还在坚定跳动的、名为希望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熄,只余下一片死寂的灰烬。空座位带来的巨大空洞,迅速被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东西填满,沉甸甸地坠在心底,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甚。
---
十年,足够一座城市改换几番容颜。霓虹灯牌闪烁得更加嚣张,玻璃幕墙冰冷地切割着灰蒙蒙的天空。同学会定在市里一家新开的高档酒店,水晶吊灯折射出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和红酒的味道,还有衣香鬓影间浮动的、属于成年人的世故与试探。
我坐在角落里,身上这件几年前买的、样式早已过时的连衣裙,在周围女士们剪裁精良的裙装和熠熠生辉的配饰映衬下,显得格外黯淡局促。手指无意识地捏着高脚杯细细的杯脚,冰凉的触感也无法缓解心底深处那点挥之不去的疏离感。耳边充斥着各种或真或假的恭维、对往昔的夸张追忆和对当下成就的隐晦炫耀。
哟,林晚!真是好久不见!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同学端着酒杯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语气熟稔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优越,现在在哪高就呢当年你可是我们班最踏实的,老师总夸呢!
在一家小公司,做文职。我扯出一个微笑,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文职啊也挺好,安稳。她点点头,眼神却飘向了不远处被几个人簇拥着的、意气风发的男同学,你看王浩,现在可了不得,自己开公司了,听说刚拿了笔大融资……
她后面的话我没太听清。那种熟悉的、被拿来无声比较的感觉又悄然弥漫上来,像一层薄薄的雾气,隔绝在喧嚣之外。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涩意在舌尖蔓延。
就在这时,人群中心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和笑声。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他被人群簇拥着走过来。
时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风霜的痕迹,反而沉淀出一种更加沉稳内敛的气度。合体的深色西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线条,眉眼间的少年意气已被成熟和事业有成的从容取代。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周围人谈笑风生,举手投足间是久居上位的游刃有余。
我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十年光阴,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清晰地横亘在我们之间。他属于那个被簇拥、被仰望的中心,而我,依旧是那个缩在角落的影子。心底某个角落,那早已被深埋、以为早已熄灭的灰烬,却在这一刻被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猛地拨动,猝不及防地窜起一小簇灼痛的火苗。我迅速垂下眼睫,盯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
他似乎看到了我。那带着社交笑容的目光扫过角落,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没有立刻过来,依旧被包围着,谈论着一些我听不懂的投资项目和行业趋势。
过了好一会儿,人群稍稍散开。他端着一杯酒,径直朝我这个角落走了过来。水晶灯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轮廓,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抹无懈可击的、属于成功人士的微笑。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安静了几分,几道目光好奇地追随着他。
他在我面前站定。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社交礼仪允许的范畴。
林晚,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打磨的磁性,语气是熟人重逢的熟稔,却透着一股难以跨越的距离感。他微微举杯,脸上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笑容,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客气的审视,好久不见。他的视线似乎在我略显朴素的衣着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像是随口寒暄,林总最近在哪里发展应该事业有成吧
林总两个字,像两根细小的冰针,轻轻刺入耳膜。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努力地调动起一个同样标准的、无懈可击的微笑,迎上他的目光。
江总说笑了,我的声音很平稳,甚至带着点轻松的笑意,指尖却用力抵着冰凉的杯壁,普通上班族而已,混口饭吃。
我主动举起杯,轻轻碰了一下他手中那杯剔透的红酒。杯壁相撞,发出清脆却空洞的一声叮——。
清脆的碰杯声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角落的安静里漾开一圈微澜。旁边几个老同学似乎被这清脆的声响吸引,目光聚焦过来,带着好奇和探究。有人笑着起哄:哟!江屿,林晚,老同学难得聚首,就碰个杯啊太不够意思了吧!当年你们俩可是……后面的话被一阵心照不宣的笑声淹没。
江屿脸上的笑容纹丝未动,依旧完美得如同面具,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暗影,快得让人以为是灯光造成的错觉。他从容地朝起哄的方向扬了扬酒杯,姿态优雅,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松弛感:老同学叙旧,你们急什么待会儿再好好喝。
他轻巧地将话题带过,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那层客气的、公式化的笑意又浮了上来,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
普通上班族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像是在确认一个客观事实,挺好,稳定。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像是在搜寻什么痕迹,看你气色不错。
托您的福。我笑着回应,同样滴水不漏。心底那点因他骤然出现而掀起的波澜,被他这滴水不漏的客套迅速压平,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疲惫和更深的疏离。十年光阴,足以让曾经熟悉的人变得如此陌生。他早已不是那个会在天台为我掉下雨伞的少年,而我也再不是那个会为他一句北京见而心潮澎湃的女孩。
这场重逢的寒暄,像一场精心排练的哑剧,礼貌而空洞。周围的世界仿佛被一层透明的薄膜隔开,喧嚣声变得模糊不清。我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指尖却更深地陷进掌心,试图用那点细微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同学会终于在一片意犹未尽的喧闹中散场。走出金碧辉煌的酒店大门,深冬凛冽的寒气瞬间包裹上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人瞬间清醒。我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大衣,站在台阶上,看着一辆辆出租车载着谈笑风生的老同学驶离。
林晚。
那个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
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挡住了我的去路。酒店旋转门透出的暖黄光线映在他脸上,方才席间那种游刃有余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绷的、近乎焦躁的神情。他的眉头微蹙着,目光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沉稳,而是紧紧锁住我,带着一种急切的探询,仿佛要穿透我脸上那层平静的伪装。
当年……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在寒冷的夜风中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沉郁,我走得很突然……我知道。但后来,高考结束,我去找过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重锤击中。他去找过我这个迟来了十年的信息,像一个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却只激起一片冰冷的涟漪。
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语速加快,像是急于剖白:我给你家座机打过电话,一直没人接。我去了你家楼下,等过好几个晚上……一直没等到你。后来,听说你换了号码,搬了家……
他顿了顿,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懊悔,有不解,还有一种被拒之门外的痛楚,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哪怕……哪怕听我一句解释
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打着旋儿扑在脸上,冰冷刺骨。我抬起头,迎上他那双写满了急切和质问的眼睛。十年了。十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让少年意气磨平成圆滑世故,让炽热的誓言冷却成遥远的回响。他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在酒店门廊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芒,像一个无声的句号,早已为过往的一切盖棺定论。
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呢解释他为何不告而别解释他为何选择了更光明的坦途而将她遗落在原地解释那场暴雨后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图书馆里点亮的一盏盏心灯,最终都抵不过现实一个轻飘飘的转身那枚戒指的光芒,比任何语言都更冰冷地宣告着答案。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疲惫、释然和经年累月沉淀下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咙。我用力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气直刺肺腑,却奇异地让我混乱的思绪瞬间清晰。脸上一直勉强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嘴角却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像深秋结冰的湖面。
江屿,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穿透了呼啸的寒风,清晰地落在他耳中,你看,我微微抬起下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掠过他腕间低调却名贵的手表,最后落回他那张写满惊愕和不解的、依旧英俊的脸上,我们早就不在一个世界里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翻涌的急切和痛楚像是被瞬间冻结,凝固成一片难以置信的空白。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那枚戒指的光芒在我视线边缘冰冷地闪烁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辆亮着空车红灯的出租车适时地滑到酒店门前台阶下。我像是抓住了逃离的绳索,不再看他脸上凝固的表情,不再理会他可能出口的任何话语,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车门,迅速地矮身钻了进去。车门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此刻却令人窒息的气息。
师傅,麻烦您,城西花园小区。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维持着平稳。
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启动,汇入夜晚流光溢彩的车河。
身体陷在出租车后排冰凉的皮质座椅里,紧绷的神经才后知后觉地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迟来的钝痛。我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脸,目光投向车窗外冰冷的后视镜。
镜面里,酒店辉煌的门廊灯光下,那个颀长挺拔的身影依旧僵立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细密的雪花开始从漆黑的夜空中无声飘落,纷纷扬扬,落在他挺括的西装肩头,落在他乌黑的发顶。路灯的光晕在飞雪中变得朦胧,他站在那片模糊的光影里,身影在飞驰而去的后视镜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最终,缩成了一个再也看不清面容的小黑点。
像十年前那个早自习,骤然空掉的座位。
像青春里,那束毫无预兆地闯入、照亮一方天地、却又猝然熄灭、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光。
车窗外的城市夜景在飞雪中飞速倒退,流光溢彩,却冰冷陌生。后视镜里,那个最终消失于风雪中的黑点,带走了最后一丝属于过去的温度。我靠在冰凉的座椅上,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