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代纪这一晚梦到了一些,前尘隐匿在记忆长河中,不曾注意的细节。
她想起来,兄长死后,姜阿吉确实曾来过一次,跟在她的身后欲言又止,她沉浸在失去兄长的悲痛中,未曾理会。
她想起来,姑母劝诫表姐赵凝之的话语:“那姜阿吉可不是他嘴上说的身份那么简单!那可是一等一的贵人,你若是能攀上他,这辈子便是荣华无限了……这些信,可要藏好了,万不能让那人发现,那妮子现在还傻着,什么都不知道……”年轻的太子一年书信两封,皆被截下,直至二九那年,才知晓内情,动用权力将好友胞妹接到身边,见那姑娘被养得唯唯诺诺面黄肌瘦,心痛难言。
为了不负好友所托,姬夜承担起了教导她的责任。
在那些日子里,两人也算相敬如宾,代纪心想如此这般倒也极好。
直到宫外传来姑母一家被抄的消息。
此梦中旧事,只搅得她心神不宁,天刚蒙蒙亮便睁眼起身,眸中尽是恍惚之色,一袭凉风吹来,这才让她有所回神。
她站起身,见那轩窗尽开,心下疑惑,难道是昨夜自己开的?厢房地处高势,故而临窗望去,后苑尽收眼底,阶柳庭花,雕栏玉砌,好不富丽。
对苑立有一书房,临湖所建,门前廊下有一小片竹林,风吹过,其声潇潇悦耳动听。
再往远处看,有一碧湖,中央立有水榭,八面设窗,帷幔飘荡,四周芙蕖尽数开放,满目碧绿藕粉,只觉幽香扑鼻,赏心悦目。
此景尚好,但不免让她想起为后时的宫殿,心中略有排斥。
天气闷热,又多日未曾沐浴,代纪想要濯身。
正待她要推门出去时,见四名侍女抬着浴桶进入门内,训练有素,仿佛知她所想。
沐浴完毕,侍女又捧来早膳。
领头姑姑在一旁介绍详解:“念着姑娘早上无甚胃口,公子特意命人备上鱼脍。
您瞧,这拈起来薄如蝉翼,一吹,跟雪似的能飘起来。
”听这话,是姬夜吩咐这些人来特意侍奉她。
代纪自不会让这些人难做,便顺着意夹起一片鱼脍,果然晶莹剔透,刀工了得,入口清爽。
桌上摆满八样菜品,分量中等,摆盘精致。
不过几筷,鱼脍便全然下肚。
领头姑姑见她吃完,两眼弯弯,满是慈祥,把盘子撤下,又来给她介绍下一道菜。
领头姑姑每道菜品来历做法都娓娓道来,还会适时说起一些志怪趣事,言语诙谐有趣,故事也讲得有声有色。
是以,这顿饭吃得身心俱佳。
到后面,代纪被带着胃口好起来,不免又多要了一碗石榴牛乳酪。
饭毕,姑姑行礼告辞,领着侍女一齐退下。
出了后苑,过了湖,方转入另一院落。
院内姬夜也正用早膳,黑袍裹身,眉眼锐沉,见人回来,淡淡问道:“如何?”姑姑行礼笑道:“殿下,姑娘全吃完了,还多要了一碗,说这些都是她爱吃的。
”姬夜面色柔和了一瞬,嘴角似有笑意,他又问:“现下在做什么?”“姑娘去了书房。
”书房内,代纪靠着冰鉴,正在细看桌上展开的一张舆图。
从杭州入京,途径鄞州、林州方是最快,但眼下坐落阳州,路程反倒绕远许多。
细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绕着阳州行了一段,正思索时,书房门口传来动静。
她回头看去,姬夜微微俯首进了书房,黑衣加身,长身玉立,姿态随意轻松。
代纪却不如此放松。
他身形高大,一进书房,代纪便觉空间逼仄,身边被冷冽梅香围绕,仿佛被他整个人包裹在里面。
虽说前世两人甚至坦诚相见过,但如今二人关系天翻地覆,自要顾忌男女之别,这种隐约的亲密令她不喜。
于是她施礼后,抬步往临窗方向走去,靠近风口,方觉身边他的气味浅淡些。
姬夜注意到她的动作,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随意扫一遍书案,问她:“你在看舆图?”谈起公事,代纪倒觉通畅许多,“殿下路途绕行阳州,是想走临州一线?临州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殿下是想弃车乘船走海路?”“正是,还有?”“早年临州开凿东湖,建立运河,近些年又增重海防,殿下想要去勘察。
”“不错,还有?”还有什么?刚重生归来,很多事情自己还没搞明白,能知晓什么她翻着前世记忆,也未有所察觉。
抬手揉着发胀的额角,脑海里浮现出昨晚姬夜给她的那一页名单,被红圈圈住的几个名字,其中有两个曾隶属临州官员。
可那副名单上的人不是已然调查出来,被处决掉的吗,既已整治过,为何还要探查?她目露疑惑,抬眸去瞧姬夜。
原本含笑盯着代纪思索的年轻太子,猝不及防撞入她的黑瞳中,两人视线交错。
姬夜心中好似被小石击中,荡起一片涟漪。
他停顿两息,神色自若收回视线,“名单之人只是与杭州案有所牵连,也因这两人,顺藤摸瓜查出,近十余年,临州城出了十二名举人。
”临州之前只是一座小城,开凿运河,海商兴起,才日渐富裕。
可地势偏僻,又因之前民风彪悍,未曾教化。
哪怕这十几年开始重视训学,可不过几个年头,怎能在这一片尽是海商大字不识之处萌生这么多名人才?连文学兴盛之地,都未曾如此,像临州这种边陲小镇,又因文风不盛,人数只会更少,甚至多年不出也极为正常。
她低头猜度,怕是临州也有舞弊之嫌。
姬夜见她想出其中关窍,点头补充:“他们做得很干净,真假混淆,一开始无从查起,并未惹人注目。
再加上运河建起后,不少人移居此处,随之移来各路名人文士,甚至建立起各大学堂,授业解惑,仿佛民风开化,子民启蒙。
此情此景下,人才辈出更是合乎寻常。
虽数量有些出格,却并不起疑。
”父皇病重后,少理国事,他们又认为天高皇帝远,因此手慢慢伸长。
哪怕自己大动干戈查探舞弊的消息落到他们耳中,也丝毫不怕,只想是上头随意派来一个官员,到时金银美人一买通,又有何惧?直到杭州案雷厉风行,自己微服私访的消息透露出来,未曾想是太子亲自查案,才有所顾忌,急急忙忙行事遮掩,自认天衣无缝。
殊不知,这些小动作倒是给了他彻查的机会。
做事哪会无痕,稍稍费些力气,便查探到一些事情。
杭州一案让他微服之事暴露,他索性便将计就计,放出太子代国君巡查临州的消息,一经放出,得来一件趣事。
临州城有一哑女,前往庙里拜了拜,竟能如常说话,只是脑子不大好,张嘴说来说去,只会重复一句话:“良木何栽?珠玉在怀。
”他把这件趣事讲给代纪听。
代纪不免一怔,这话是把自己比喻良木,暗示皇榜上自带“珠玉”。
此言可谓是大不敬,算是直接把舞弊之事搬到了明面上。
姬夜坐在书案前,冷冷一笑:“可笑是,那哑女拜的是文庙。
”文庙与其说是庙,但实际是县学书院。
多处书院常以前庙后学或左庙右学所建,学子除日常的祭拜外,更少不得再考学前进行祈福。
如今时月离秋闱并不远,若行祭拜倒也合理。
可偏偏祈求之人是位哑女,祈求之事是口能言语,又偏偏在文庙之处口出“良木何栽?珠玉在怀”之言,其中巧合着实耐人寻味。
“听说有人在找那位哑女。
”他说着把目光投向代纪。
她察觉姬夜似在培养她,沉吟开口:“不若等些时日再行临州吧。
”太子私访之事放出,幕后之人害怕哑女之语进入贵人的耳朵,也怕这件事闹上明面,定会命人去抓哑女,严重些还会杀人灭口。
但姬夜既已知晓此事,应当有所行动,那哑女应当被他的耳目给护着,性命无忧。
寻人不得的幕后黑手焦头烂额,不免加大动作,露出破绽,届时再突访临州,便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千种默契不肖言语,却能互通心意。
姬夜目含赞许,“阿姬聪慧,我们之间的默契不输幼时。
”代纪目光有些异样,微微皱眉。
阿姬是她的小字,母亲还在时跟她说,她原本的名字叫代姬,太子设立后,为了避讳,就改名为代纪,阿姬成了为数不多亲近之人才知道的小字。
前世姬夜很是喜欢这个小字,他也喜欢抚摸她的头发,亲吻她眼下那颗小痣。
于这一瞬间,联想这么多。
代纪心中惊惶,惊觉自己跟他已经有些过于亲密,哪怕这些若有若无的亲密并不是她引起的。
姬夜注视着她,面带柔情,“幼时,你唤我阿姜,我唤你阿姬,你与其他女伴玩耍缺人时,总是会喊上我,只是后来老师训斥你一番,你不再寻我了。
但我还记得,你说,我是你最默契的玩伴。
”见代纪一脸茫然,他会心一笑,“你我幼时接触并不多,不记得也无妨。
”他面上说忘了无妨,但那双凤眸像是睨着她,好似在质问;又像是情意绵绵,共述儿时情意。
代纪神色古怪,迟迟未语。
不知为何,姬夜总是与她提起旧事,难道他不是因为兄长之托才对自己颇为照顾?而是对她……念头未起,她直接止住,在心中大叹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