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战死沙场那年,我爹成了薄情寡义的负心汉。
他整日与害死我娘的权贵们饮酒作乐,甚至带回一个酷似我娘的女子当妾室。
十六岁生辰那夜,我砸了他为那女子修的牡丹园,却看见他抱着娘亲的牌位在祠堂枯坐。
染血的敌军箭簇从他袖中滑落,父亲的声音沙哑如裂帛:阿凛,再等等...
后来我才知,他二十年虚与委蛇,只为收集仇人罪证。
父女联手那日,他捧出沾满毒酒的盟书:女儿,爹替你娘试过毒了。
仇人伏诛后,我们策马来到娘牺牲的边关。
风沙中,父亲将半块虎符放进我掌心:你娘说过,她的女儿,会是边关最耀眼的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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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要把整座京城都淹了。
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祠堂厚重的青石阶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汇成浑浊的溪流,沿着古老石缝蜿蜒流淌。
我浑身湿透,冰凉的雨水顺着额前的碎发滑进眼睛,刺得生疼,却比不上心口那把烧灼的、名为恨意的火。
十六岁的生辰,本该是红烛高照、笑语喧阗的日子。可我的生辰,从来只有祠堂里冰冷的牌位和外面这无边无际的冷雨。
娘亲的名字,裴凛,刻在最高处那块乌沉沉的木头上,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而那个该跪在这里忏悔的男人,我所谓的父亲,一品大员谢珩,此刻又在何处
是在哪个权贵的暖阁里推杯换盏,说着谄媚逢迎的话还是在他新纳的那个爱妾房里,对着那张与我娘有七分相似的脸,演着他情深不悔的戏码
心头那把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痉挛。我猛地转身,湿透的裙裾裹在腿上,沉重又冰冷,却丝毫拖不住我冲向府邸西苑的脚步。
脚上的软缎绣鞋早已被泥水浸透,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青苔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但我顾不上,也感觉不到。
西苑,那个地方,像一颗毒瘤,长在我谢府的肌体上。
那里原来种满了娘亲喜欢的翠竹,风过时沙沙作响,是她为数不多从边关带回来的温柔念想。
可如今呢那片挺拔清雅的竹林,早被连根拔起,换上了大片大片俗艳到刺眼的牡丹!就为了讨那个名叫柳莺的女人欢心!柳莺,一个出身教坊、眉眼间刻意模仿我娘神态的贱婢!
雨幕中,那片精心侍弄过的牡丹园轮廓模糊,但那些在暴雨下依旧努力支棱着的妖娆花朵,红得像血,粉得像毒,在昏天黑地的雨夜里显得格外狰狞。
为了你你也配!我嘶声低吼,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只余下喉咙里滚动的血气。所有的委屈、愤怒、对娘亲锥心的思念,在这一刻轰然决堤。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不管不顾地冲进那片花圃。
泥泞瞬间没过脚踝。我赤着手,指甲狠狠掐进泥土里,抓住那些柔韧的花茎,用尽全身力气撕扯、拔起!娇嫩的花瓣在粗暴的蹂躏下碎裂,混着污泥和雨水,黏腻地沾满我的手臂、衣襟。
我疯狂地践踏着,踢打着,仿佛脚下踩碎的不是花朵,而是柳莺那张虚伪的脸,是我爹那颗早已腐烂的心!
凭什么!娘亲的竹林…她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毁掉!破碎的呜咽混在雨声里,连我自己都听不真切。
手指被坚韧的花茎划破,血丝混着泥水蜿蜒流下,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近乎毁灭的畅快。
你们毁了我娘!你们还要毁了她的家!她的念想!畜生!都是畜生!我声嘶力竭地骂着,是对着这满园牡丹,更是对着那个远在别处、正搂着新欢的男人。
不知撕扯了多久,眼前只剩下狼藉的泥泞和倒伏的残花断枝。暴雨冲刷着我的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力气仿佛随着这疯狂的宣泄一同流尽了,浑身冰冷,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胸腔里空荡荡的、被恨意烧灼后的剧痛。
我踉跄着从花圃里退出来,每一步都带着黏腻的泥水。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脖颈,激得我打了个寒颤。意识有些昏沉,只想找个地方躲开这无休止的雨。
脚步无意识地挪动,像被某种无形的线牵引着,又回到了那座森严、寂静的祠堂前。门,依旧是虚掩着。
祠堂里没有点灯,只有供桌上两盏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微弱跳动,勉强驱散一小片浓稠的黑暗。
摇曳的火光将巨大的牌位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鬼魅。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酒气,还有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味。
借着那点幽光,我看见了跪在冰冷蒲团上的背影。
是我爹,谢珩。
他不再是白日里那个朝服齐整、谈笑风生的一品大员。此刻的他,背脊佝偻得像一张随时会断裂的弓,蜷缩在阴影里,脆弱得不堪一击。
那身象征着权柄的深紫色官袍,此刻只是胡乱地裹在他身上,沾满了泥点,还有大片深色的、被酒液浸透的污迹。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是那块乌沉沉的、刻着裴凛二字的牌位。
他抱得那么用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仿佛那是他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阿凛……他低低地唤着,声音嘶哑得像是粗粝的砂纸在摩擦喉咙,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似的破碎,冷……这雨真冷……就像……就像鹰愁涧那天的雪……
鹰愁涧!娘亲战死的地方!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我猛地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他竟敢提那个地方!他有什么脸提!
我知道……你恨我……他语无伦次,脸深深埋在冰冷的牌位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你该恨……你该恨的……是我无能……是我护不住你……
莺莺……他突然又吐出那个让我恨入骨髓的名字,我的心瞬间揪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天灵盖上,让我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莺莺……她笑起来……有一点点像你……看她一眼……我这里……他腾出一只枯瘦的手,痉挛般死死抓住自己胸口的衣襟,用力得像是要把那颗心剜出来,……才能喘上一口气……阿凛……我快撑不住了……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像那个矫揉造作的贱人他竟敢说那个女人像娘亲滔天的怒火几乎要冲破我的理智,让我想立刻冲进去撕碎他的谎言!
就在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失控的瞬间,他紧抱着牌位的手臂无力地滑落了一下。一个冰冷、尖锐的物件,从他宽大的、沾满泥泞的袖口里滑脱出来,叮当一声脆响,落在他身前的青砖地上。
那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异常清晰。
长明灯幽微的火光,恰好映照在那物件上。
那是一截断箭的箭头!
箭簇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暗沉乌色,尖端带着狰狞的倒刺,上面凝固着黑褐色的、早已干涸不知多久的血迹!箭身的木质部分断裂处参差不齐,仿佛是被巨力硬生生拗断的。
这绝不是大梁军中的制式!那独特的倒钩形状,带着塞外胡虏特有的残忍与恶毒!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停滞了。娘亲……娘亲她……就是身中数箭,力战而亡!其中一箭,正中心口……
阿凛……地上的断箭仿佛灼伤了他的眼睛,他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痛极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像丢弃害怕的东西一样,猛地甩开那截断箭,又慌忙地、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指,想去触碰,却又像被无形的火焰烫到般猛地缩回。
最终,他只是再次死死地抱住那块冰冷的牌位,额头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
再等等……再等等我……他沙哑的、如同裂帛般的声音在空旷的祠堂里低徊,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快了……就快了……那些豺狼……一个都跑不了……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瞬间劈开了那团笼罩了我整整八年的、名为仇恨与误解的浓雾。
眼前佝偻着、抱着牌位、在冰冷地上无声恸哭磕头的男人,与白日里那个谈笑风生、与仇人把酒言欢的父亲身影,在我眼前疯狂地撕裂、重叠。
冰冷的断箭,浓重的酒气,绝望的呜咽,还有那字字泣血的血债血偿……无数碎片汹涌而来,撞击着我早已固化的认知。
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涌上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酸楚和几乎令人窒息的悔恨。原来……原来如此!
八年!整整八年!他都背负着这样的重担,在仇人堆里强颜欢笑,在污浊泥潭里挣扎前行!而我,我这个他唯一的女儿,却一直用最锋利的恨意,一刀刀凌迟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我再也无法抑制,猛地转过身,背靠着祠堂冰冷的、雕着繁复花纹的木门,身体控制不住地顺着门框滑落下去。
冰冷的雨水顺着门缝浸透了我的后背,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种灭顶的、迟来的巨大悲伤和羞愧,像这无边的夜雨一样将我彻底淹没。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的软肉,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混合着无声滚落的、滚烫的泪水。
祠堂内,那压抑的呜咽和沉闷的磕头声,一下下,仿佛都砸在我的心上。
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世间万物,仿佛要将所有的污浊和秘密都洗刷干净。檐下的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忽明忽灭,如同我此刻动荡惊悸的心潮。
不知过了多久,祠堂内那令人心碎的呜咽和磕头声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爹……他怎么了那截染血的断箭,那绝望的姿态……一个可怕的念头窜上来,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冻结。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猛地从湿冷的地上撑起身,用力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爹!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祠堂里浓重的酒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借着长明灯微弱的光,我看见他依旧蜷缩在蒲团上,只是姿势更加颓然,头歪向一边,紧抱着牌位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地。
那截染血的断箭,孤零零地躺在他手边不远处的青砖地上,乌沉沉的箭头反射着一点幽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我踉跄着扑过去,膝盖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也浑然不觉。颤抖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恐惧,试探着伸向他苍白如纸的脸颊。
指尖触到一片冰凉,但……还有微弱的、温热的鼻息!
悬到嗓子眼的心猛地落回原处,巨大的庆幸让我几乎虚脱。他还活着!只是不知是醉死过去,还是心力交瘁到了极点昏厥了。
来人!快来人!我朝着门外嘶喊,声音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尖锐变形。
守在外院的几个老仆很快被惊动,慌乱地跑了进来。看到祠堂内的景象,老管家福伯倒吸一口冷气,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溢满了痛楚和了然。
快!把老爷扶回房!小心些!福伯的声音带着哽咽,指挥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上前。
家丁们小心翼翼地搀扶起瘫软如泥的父亲。他的头无力地垂下,花白的鬓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依旧痛苦地紧锁着,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那块乌沉沉的牌位,依旧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里,家丁费了好大力气才轻轻掰开他的手指取下来。
福伯颤抖着手,无比珍重地接过牌位,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灰尘和……泪痕他的动作虔诚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小姐……福伯捧着牌位,转过身看向我,昏黄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悯和一种沉重的了然,您……都看见了
我僵在原地,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空了,只能死死盯着福伯手中那块冰冷的木头,看着上面裴凛那熟悉又遥远的名字。
嘴唇哆嗦着,想问,喉咙却像是被冰冷的铅块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是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福伯长长地、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岁月和秘密。他缓缓走到供桌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庄重,小心翼翼地将牌位重新安放回最高的位置。
然后,他弯下腰,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的手,将那截遗落在地、染着娘亲鲜血的断箭,也捡了起来。
他没有看我,只是用衣袖,极其缓慢、极其仔细地擦拭着那乌沉冰冷的箭簇,仿佛要擦去上面凝固的八年时光和血泪。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岁月的尘埃深处传来:
这箭……是将军当年……从自己心口拔下来的……福伯的指尖抚过那狰狞的倒刺,微微颤抖着,
那天的雪……下得比今晚的雨还大……鹰愁涧的风……能把人的骨头都吹碎……将军她……是为了护着身后断后的几百个兄弟……才……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那截断箭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
老爷他……福伯猛地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看向我,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小姐,这八年……老爷他过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他心里的苦……比鹰愁涧的雪还要厚!
他日日对着那些害死夫人的豺狼笑,夜夜抱着夫人的牌位哭……他把自己……活活钉在了这口不见天日的棺材里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原来那些刺眼的逢迎,那些刻意的薄情,那些让我恨入骨髓的背叛,都是他披在身上、用以麻痹仇敌的带血荆棘!
而我,却亲手用我的恨意,一遍遍加深着他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破碎嘶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痛悔,我是他女儿啊……
告诉您福伯苦涩地摇头,浑浊的泪水滑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老爷怎么敢那些人……那个老贼,他的眼睛像毒蛇,时时刻刻盯着谢府!
盯着您!老爷他……他只有让您恨他,疏远他,让所有人都以为他谢珩是个忘恩负义、贪恋美色的无耻之徒,让那些人觉得您毫无威胁……您才能……才能平安长大啊,小姐!
平安长大……我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视线彻底模糊。
原来我这些年自以为是的恨,竟成了他为我筑起的一道护身符!他用自己的一切,声名、尊严、乃至生而为人的快乐,在仇敌环伺的深渊边缘,为我撑起了一方看似冷漠、实则用尽全力的平安!
我颓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祠堂里长明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将娘亲牌位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空气里还残留着父亲身上的酒气和绝望的气息,混合着香烛冰冷的味道,沉重得令人窒息。福伯那番泣血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水,浇铸在我的灵魂上,留下滚烫而丑陋的烙印。
八年。整整八年。我活在仇恨的茧房里,用最恶毒的言语和眼神,一遍遍凌迟着那个背负着最沉重枷锁的男人。
而他,默默吞下所有的误解和怨毒,独自在豺狼堆里周旋,在刀尖上行走,只为了……护住我这条命。
小姐,老爷他……快撑不住了。福伯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那些药……他吃得越来越多……那心痛的毛病……发作得一次比一次厉害……
药心痛
我猛地抬头,看向福伯。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药在哪里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福伯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供桌后方。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供奉着谢家远祖的一个小小牌位。
福伯伸出枯瘦的手,在牌位底座一个极不起眼的凹陷处摸索了几下,只听得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底座竟弹开了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珠玉,只有几个不起眼的青瓷小药瓶,瓶身上没有任何标识。旁边,还压着一叠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纸张。
福伯小心翼翼地取出其中一个药瓶,拔开软木塞,一股极其苦涩、甚至带着点辛辣的浓重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祠堂里的香烛气。
这就是老爷每日都要服的药,福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沉痛,老奴偷偷找外面的郎中看过……郎中说……说这药霸道无比,能强行压下心脉剧痛,可服久了……犹如饮鸩止渴,会……会……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只是痛苦地闭了闭眼。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胆寒。我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青瓷瓶,仿佛看到毒蛇的信子在吞吐。爹他……竟然在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换取片刻的喘息!
那这些……我的目光投向暗格里的那叠厚纸。
福伯将药瓶小心放回,拿起那叠纸,却没有直接递给我,只是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指,轻轻抚过纸张边缘的磨损痕迹,眼神复杂至极:这些……是老爷这些年来,一点一滴……记下的东西。杜诲一党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构陷忠良、乃至……勾结北狄的证据!
还有……当年鹰愁涧之役,他们是如何泄露军情、断绝粮草、借刀杀人的铁证!每一笔,都沾着血!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目光死死胶着在那叠看似普通、却重逾千斤的纸张上。原来父亲这八年,不仅仅是在演戏,更是在用命,编织一张足以将仇人碎尸万段的巨网!
老爷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复仇啊。福伯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这些东西,一旦被杜诲的人发现一丝端倪,就是……就是灭顶之灾!阖府上下,鸡犬不留!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长明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一路爬升,但我心中那团被悔恨和痛苦浇熄的火焰,却在福伯的话语和那叠沉重的证据面前,轰然重新燃起!
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恨意,而是淬了血的决心!
我扶着冰冷的供桌边缘,缓缓地、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腿脚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却丝毫动摇不了我此刻的决心。我走到福伯面前,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手中的那叠纸。
福伯,给我。
福伯的手猛地一颤,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愕地看向我:小姐!您……
给我!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我是裴凛的女儿!是谢珩的女儿!这仇,这债,不该只压在他一个人肩上!
福伯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再次涌出。他看着我,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像是在确认某种古老誓言的苏醒。
最终,他那双枯瘦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托付之意,无比郑重地将那叠沉甸甸的纸张,放到了我的掌心。
纸张入手微凉,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厚重感,边角早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指尖触碰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每一次落笔时压抑的愤怒和滴血的心痛。
好……好……福伯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将军……将军在天有灵……小姐……您……您终于……他激动得说不下去,只是用袖子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腰背却似乎挺直了一些。
就在这时,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刻意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矫揉造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女声:
哎哟!我的牡丹!我的心肝宝贝啊!这是遭了什么瘟灾!哪个杀千刀的干的!是柳莺!她尖锐的嗓音穿透雨幕,刺耳地传来,老爷呢老爷可得给我做主啊!定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近,显然是朝着祠堂这边来了。
福伯脸色一变,瞬间恢复了老仆的恭谨和木讷,迅速将暗格复位,不留一丝痕迹。他朝我使了个眼色,带着无声的催促。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叠关乎无数人性命的纸张迅速贴身藏好,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
我猛地转身,在柳莺那身刺眼的桃红色衣裙出现在祠堂门口的前一瞬,抬手狠狠抹去脸上残留的泪痕。再抬眼时,眼中只剩下惯常的、冰冷的、充满敌意的漠然。
柳莺扭着腰肢冲进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狼藉的泥脚印和供桌旁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我。
她精心描画的柳叶眉夸张地挑起,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立刻指向我,声音拔得更高更尖,带着一种抓到把柄的得意:
谢惊鸿!果然是你这个小贱人!我就知道!除了你,谁还有这个狗胆,敢毁我的心血!她几步冲到我面前,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我脸上,
老爷呢老爷在哪让他看看!看看你这丧门星干的好事!连老爷特意为我修的花园都敢砸!你是不是活腻歪了!
她的靠近带来一股浓郁的、甜腻得发齁的异域熏香。这香气……这香气!我的瞳孔骤然一缩!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狠狠撬开。
八年前,娘亲灵柩回京那日,棺椁缓缓经过朱雀大街时,路边一座不起眼的茶楼雅间窗户微敞,飘出的……就是这种甜腻得令人作呕的异域熏香!
当时只觉得刺鼻,现在想来,那窗户后面,是否正有一双阴冷的眼睛,带着得意,欣赏着娘亲最后的归途
滔天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就是这个女人!这张酷似我娘的脸,是插在我爹心口最毒的一把刀!而她身上的香,很可能就是仇人留下的印记!
我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当场掐死她的冲动。不能!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只会毁掉父亲八年的心血!
呵,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充满讥诮的弧度,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避讳地迎上柳莺愤怒又得意的眼神,
你的心血柳姨娘,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这谢府的一草一木,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买来的玩意儿说三道四我砸了,便砸了。你能如何
你!柳莺被我毫不留情的话刺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天了!小贱人!等老爷醒了,看我不……
吵什么!
一个低沉、带着浓重疲惫和压抑怒火的男声陡然响起,打断了柳莺的尖叫。
我和柳莺同时转头。
只见父亲谢珩在两个家丁的搀扶下,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祠堂通往后院的门廊阴影处。
他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全靠家丁架着才勉强站稳。
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像寒潭一样,冰冷地扫了过来,目光在狼狈的我身上停顿了一瞬,复杂得难以言喻,随即又落到柳莺身上,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和……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厌恶
老……老爷!柳莺瞬间变脸,如同见了救星,立刻换上一副泫然欲泣、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扭着腰肢就扑了过去,试图去抓谢珩的手臂,您可算醒了!您看看!您看看惊鸿她!她简直无法无天了!她把我那园子……
滚开!谢珩猛地一甩胳膊,力道之大,直接将柳莺甩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他看都没看柳莺一眼,那双深不见底、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地、沉沉地钉在我身上。那目光太复杂,有审视,有疲惫,有难以言喻的痛苦,甚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哀求的闪躲
谢惊鸿,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个字都透着沉重的倦意,你眼里,还有没有这个家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
来了。这熟悉的、带着责问的冰冷语调。若是从前,这句话足以点燃我所有的叛逆和恨意。但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切割着我的心。
我看到了他袖口下微微颤抖的手指,看到了他眼底深处极力压抑的痛苦。
他在演戏,演给柳莺看,演给这府里可能存在的无数双眼睛看。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我死死咬住牙关,下颌绷紧,强迫自己扬起脸,迎上他那冰冷的目光,努力维持着惯常的倔强和不服输,甚至刻意让声音带上几分尖锐的挑衅:
家父亲我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一旁惊魂未定、眼神怨毒的柳莺,有她在的地方,也配叫家至于父亲……您问问自己,您还配吗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割向他的同时,也狠狠割着我自己。
谢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仿佛被无形的重拳击中。
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像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再睁开眼时,那里面只剩下更深的、如同寒冰般的冷漠和一丝……疲惫到极点的灰败
好……好得很!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看来是我这些年……对你太过放纵!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尊卑上下!来人!
他猛地抬手指向我,因为用力,指尖都在发颤:把大小姐给我带回她的院子!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放她出来!给我好好闭门思过!
老爷!柳莺不甘心地叫了一声,显然觉得这惩罚太轻。
你也闭嘴!谢珩猛地转头,眼神凌厉如刀,狠狠剜了柳莺一眼,那目光中的威压和冰冷,瞬间让她噤若寒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
两个家丁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到了我身边,低声道:大小姐,请。
我没有再看柳莺那得意的眼神,也没有再看父亲那极力维持冰冷的面具下掩饰不住的痛苦。我挺直了脊背,像一杆不屈的标枪,任由冰冷的雨水再次打湿衣衫,转身,一步步朝着我那个被定义为禁闭的院落走去。
每一步,都踏在泥泞和心碎之上。但心中那团火焰,却燃烧得前所未有的炽烈。
回到我那座偏僻清冷的惊鸿院,厚重的院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和窥探。老管家福伯早已在院中等候,浑浊的眼睛里交织着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小姐,都安排妥当了。他迎上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稳,外面守着的,是老奴信得过的人。这院子……暂时安全。
我点点头,紧绷了一路的神经才稍稍松懈,身体晃了晃,扶住冰冷的廊柱才站稳。贴身藏着的厚厚纸张,此刻像一块烙铁,灼烧着我的胸口。
进屋说。
主屋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风雨声。摇曳的烛光下,我迫不及待地取出那叠用油纸包裹、沉甸甸的纸张。解开油纸,一股陈年墨迹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纸张泛着旧黄,边角磨损卷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字迹时而力透纸背、狂怒如雷,时而艰涩颤抖、力竭欲断。
墨迹新旧不一,深黑、浅褐,甚至夹杂着几处暗沉如铁锈般的斑点——那是血!
我的指尖抚过那些干涸的印记,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就是父亲八年来,在仇人堆里周旋,在刀尖上舔血,用命换来的东西!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着昏黄的烛光,一页页仔细翻看。
触目惊心!
厚厚一叠,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得令人心寒:
第一份,是杜诲及其党羽历年贪墨北境军饷的明细。数额之巨,足以养活十万大军!时间、经手人、钱粮流向、几处隐秘的销赃地点……详尽得如同账房先生的流水簿。一笔笔,皆是边关将士的断头粮!是无数冻饿而死的冤魂!
第二份,是杜诲一党构陷、排挤忠良的罪证。几位曾在北境立下赫赫战功、后来或被贬黜、或意外身亡的将领名字赫然在列。
罗织的罪名,收买的证人,伪造的书信……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其中一位王姓将军,竟是在押解回京途中,被山匪截杀于鹰愁涧附近!
而父亲在旁批注:山匪所用弓弩,制式与北狄王庭亲卫相同!一个猩红的箭头标记指向此处。
第三份,也是最核心、最沉重的一份——关于八年前鹰愁涧之役的真相!
我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稳薄薄的纸张。烛火跳跃,映着上面冰冷残酷的文字:
腊月十九,兵部侍郎李庸密信杜诲:裴凛部已按计划孤军深入鹰愁涧,时机成熟。
腊月廿一,押粮官赵奎(杜诲妻弟)谎报雪崩封路,滞留百里外驿站三日。实为受命拖延。
腊月廿二,北狄左贤王主力突然出现鹰愁涧两侧高地,合围之势已成!疑有内应提前泄露我军布防图!图为兵部存档副本,仅杜诲、李庸有权调阅。
腊月廿三,裴凛率亲卫断后,死战不退,身中十七箭!最后一箭……心口……北狄倒刺箭……
字迹在这里彻底扭曲变形,大团墨渍晕染开,几乎无法辨认。旁边,父亲用另一种墨色,力透纸背地批注:阿凛遗物:断箭一支。箭簇乌金,倒刺淬毒。验:北狄王庭匠作营独有!
最后一行小字,字字泣血:断箭同批流出者,据查,三支流入黑市,买家……指向杜诲府中管事!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我眼前发黑,身体晃了晃,死死抓住桌沿才没有倒下。
娘亲……她不是死于力战不敌,她是被自己人,用最肮脏的手段,一步步推向了必死的绝境!被出卖!被断粮!被围杀!而那支致命的毒箭,竟可能来自幕后黑手的授意!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血管里奔涌!杜诲!李庸!赵奎!还有那些蝇营狗苟的名字!每一个都该千刀万剐!
小姐!福伯担忧地扶住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深深吸了几口带着霉味的冰冷空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腔而出的杀意。目光扫过最后几页,那是父亲苦心收集的杜诲一党与北狄私下往来的蛛丝马迹——几封语焉不详、用密语书写的信件拓本,几个可疑的边境走私据点,甚至还有一份杜诲心腹与北狄商人秘密会面的时间地点记录!
铁证如山!却还不够!这些证据足以让杜诲伤筋动骨,但还不足以将他彻底钉死在勾结外敌、谋害大将的万劫不复之地!还缺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时,我翻到了最后一张单独的纸。纸张很新,墨迹犹带湿润,显然是父亲近期所书。上面的字迹却异常凌乱潦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三日后,杜诲寿宴。其心腹传话,欲借寿宴之机,与北狄密使敲定‘边市’细则,实则暗议开春后北狄犯边路线!此乃绝佳良机!拟携重礼赴宴,伺机接近密使,套取盟约或信物!此计凶险万分,然时不我待!若成,则大仇可报!若败……
后面是一片空白,只留下一个力竭的墨点,仿佛书写者已不敢再想下去。
三日后!杜诲寿宴!与北狄密使接头!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奔流如江河!机会!父亲在用自己的命,去赌这最后的机会!
福伯!我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父亲……他打算怎么做寿宴之上,如何接近密使
福伯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小姐!老爷他……他打算……打算在敬酒时,将那杯下了毒的‘贺寿酒’,亲自敬给杜诲的心腹,制造混乱!
然后趁乱……去偷取密使可能携带的信物!
那毒……是慢性的……老爷说……说若能拿到东西,他……他自有办法脱身……若不能……
若不能,他便与那心腹同归于尽,用自己的死,搅乱寿宴,为我们争取时间我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福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默认了。
疯子!他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用自己的命去赌那渺茫的机会!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不容置疑的决心!不行!绝不能让父亲这样去送死!这最后的一击,必须由我来完成!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记录杜诲心腹与北狄商人会面的时间地点上。地点:城南醉仙居天字三号房。时间:明日午时末刻(杜诲寿宴前两日)!
福伯,我的声音异常冷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凛冽,明日午时,我要去‘醉仙居’。
什么!福伯惊得差点跳起来,小姐!万万不可!那地方鱼龙混杂!杜诲的人……
我知道!我打断他,目光灼灼,手指点在那份记录上,杜诲的心腹钱禄,明日午时末刻会在醉仙居天字三号房,与一个北狄商人‘洽谈皮货’!这是他们碰头的地点!
杜诲寿宴在即,密使身份敏感,必不会提前入城。那么明日与钱禄接头的,很可能就是密使的先行信使!或者……是传递密信的关键人物!
我抬起头,直视福伯惊恐的眼睛:这是父亲计划外唯一的破绽!也是我们唯一可能提前截获关键证据的机会!比父亲在寿宴上拼命,要安全得多!
福伯的呼吸变得粗重,额头渗出冷汗,他显然被这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震住了。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当年那个横枪立马、意气风发的女将军。
可是……小姐……太危险了……他艰难地开口。
再危险,有父亲孤身赴宴危险吗我反问,语气斩钉截铁。
福伯,我需要你帮我。我需要一套不起眼的男装,需要知道醉仙居的地形,尤其是天字三号房的位置和可能的退路。还有……府里有没有身手好、绝对可靠、最好还懂点胡语的人我需要一个帮手。
福伯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战。烛火在他苍老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最终,他猛地一咬牙,眼中爆发出豁出一切的决绝光芒:
有!老奴的远房侄孙,阿虎!他爹……当年是将军的亲兵队长,死在鹰愁涧!
那孩子……从小被老奴暗中养着,学了一身好武艺,也……也认得几个北狄字!性子稳,嘴巴严!对将军和老爷,忠心耿耿!
好!我心中大定,立刻安排他,明日午时前,在醉仙居后巷等我!
计划在脑海中飞速成形。明日,就是复仇之路真正开启的第一战!
翌日,天光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京城。午时初刻,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悄无声息地从谢府后角门驶出,混入熙攘的街市。
车厢内,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头发用布条紧紧束在脑后,脸上刻意抹了些锅灰,遮掩住过于清丽的轮廓,只露出一双沉静如寒潭的眼睛。
腰间,紧紧束着一条不起眼的布带,里面藏着一柄贴身匕首——那是娘亲当年留给我防身的遗物。
福伯坐在对面,苍老的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一遍遍低声叮嘱着醉仙居的布局:前堂喧嚣,后院是厨房马厩,二楼雅间,天字房在走廊最深处。
天字三号房窗外,对着一条狭窄的后巷,巷子另一头是杂乱的民居,便于脱身。
小姐……千万……千万小心!事若不成,立刻退走!切莫……福伯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放心,福伯。我打断他,声音异常平稳,我知道分寸。为了爹,为了娘,这条命,我得留着。
骡车在距离醉仙居一条街外停下。我压低斗笠,像一滴水融入人流,朝着那栋雕梁画栋、人声鼎沸的酒楼走去。
醉仙居二楼,喧嚣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和一种若有似无的、带着膻味的异域熏香。
我隐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猎豹,目光死死锁定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天字三号房。
时间一点点流逝。午时末刻将至。
终于!楼梯传来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带着谄媚的嗓音:掌柜的,天字三号,钱爷订的席面好了没有快点!贵客马上就到!
是钱禄!杜诲门下头号狗腿子,一个脑满肠肥、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的家伙。他带着两个精悍的护卫,不耐烦地催促着伙计。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来了!
不多时,楼梯口又出现两人。为首者身材高大魁梧,穿着大梁富商常见的锦袍,但那张脸膛紫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带着明显的塞外特征!
更让我心头一凛的是他腰间悬挂的一柄弯刀,刀鞘古朴,镶着一颗幽绿的狼眼石——这是北狄贵族武士的标志!
他身后跟着一个沉默的随从,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钱禄立刻换上一副谄媚至极的笑脸,快步迎上去,用蹩脚的胡语夹杂着官话低声道:您可算来了!快请!快请!我家大人特意备了好酒,就等您了!
那北狄人倨傲地点点头,目光扫过钱禄身后的护卫,用生硬的官话道:只你,进去。
他指了指钱禄,又指了指自己的随从,意思很明显,只带心腹。
钱禄脸上笑容一僵,随即点头哈腰:是是是!您说了算!你们俩,外面守着!他挥手打发走自己的护卫。
天字三号房的门打开又关上。钱禄和那北狄武士及其随从消失在门内。
机会!就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斗笠,装作若无其事地沿着走廊向深处走去。经过天字三号房门口时,那两个被钱禄留下的护卫如同门神般杵在两侧,警惕的目光扫过我。
我脚步不停,径直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是通往后面小院的下楼楼梯。我快步走下楼梯,闪身躲进楼梯下方堆放杂物的阴影里。
几乎是同时,一个敏捷如狸猫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后院翻墙而入,贴着墙根溜了过来。正是阿虎!
他同样穿着不起眼的粗布衣裳,脸上抹得黝黑,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对着我无声地点点头,指了指头顶——正是天字三号房窗户的位置!
后院马厩旁,恰好堆着几捆高高的干草垛。我和阿虎借着杂物和马匹的遮挡,如同两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攀上草垛顶部。
这里,距离天字三号房那扇紧闭的后窗,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窗户关着,但里面激烈的争吵声,却断断续续、清晰地传了出来!
……钱管事!你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是那个北狄武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官话生硬却清晰。
约定的三千匹上等战马,为何只到了五百匹余下的何时交割还有开春的路线图!左贤王殿下耐心有限!
哎哟,巴图大人!您息怒!息怒!钱禄的声音透着惶恐和谄媚,战马……实在是边关查得紧啊!您也知道,裴凛那女人死后,新换上的那个姓杨的守将,油盐不进!
不过您放心!我家大人说了,只要这次寿宴顺利,密使大人一到,敲定了开春的‘大买卖’,剩下的战马,立刻就能从西线‘绕’过来!
路线图……密使大人会亲自带来!我家大人说了,为表诚意……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像是打开了什么匣子。
……这是定金!黄金五百两!还有……钱禄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得意,我家大人还准备了一份‘大礼’,保准让密使大人满意!
听说……是裴凛那女人当年留在边关军营里的一件私物!好像是……半块什么虎符据说对北狄王庭挺重要……
窗外,我和阿虎的身体同时一僵!虎符!娘亲的虎符!
窗内的声音还在继续。
巴图似乎有些意动,哼了一声:虎符当真若真能拿到那半块王庭遗落的虎符……倒也算件功劳。不过,钱管事,口说无凭!路线图和后续战马交割的文书呢
密使大人要亲眼过目才放心!寿宴之上,人多眼杂……
明白!明白!钱禄忙不迭地应道,文书……我家大人已经备好!就藏在……就藏在……他的声音压得更低,模糊不清。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关键!
就在这时,阿虎猛地碰了碰我的胳膊,眼神锐利地指向窗户下方!只见那扇紧闭的后窗,窗栓似乎并未完全插死,留着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在窗台下方,一根不起眼的、用来支撑窗扇的小木楔,似乎有些松动!
阿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对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动手!他从怀中摸出一根细如牛毛、前端带着小小弯钩的铁丝,又取出一小截空心的芦苇杆。
只见他屏住呼吸,动作轻巧得如同羽毛,将铁丝小心翼翼地从窗缝中探入,极其精准地勾住那松动的木楔,轻轻一拉!
木楔悄无声息地被抽了出来!紧接着,他迅速将空心芦苇杆插入窗缝,凑近一端,猛地一吹!
一股淡淡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白色粉末,顺着芦苇杆被吹入了房间!那是福伯找来的迷迭香粉,量不大,但足以让毫无防备的人瞬间精神恍惚、反应迟钝!
什么东西窗内传来巴图警惕的声音和钱禄的咳嗽声。
就是现在!
阿虎猛地一推那扇失去了木楔固定的窗户!窗户应声而开!
变故陡生!
窗内三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魂飞魄散!巴图反应最快,怒吼一声,反手就去拔腰间的弯刀!
他身后的随从也立刻扑上!钱禄则吓得怪叫一声,下意识地扑向桌上一个刚刚打开的紫檀木小匣子!
我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个匣子!里面金光灿灿,正是钱禄刚才取出的金锭!而在金锭之上,赫然压着一份折叠起来的、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
文书!我厉喝一声,人已如同离弦之箭,从洞开的窗户直扑进去!目标直指钱禄怀中的木匣!
找死!巴图怒吼,弯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狠辣地斜劈向我的脖颈!刀光如雪,杀气凛冽!
千钧一发!
小姐小心!阿虎的吼声如同炸雷!他后发先至,整个人如同猛虎下山,合身狠狠撞向巴图的腰肋!这一撞势大力沉,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砰!
沉闷的撞击声和巴图的痛哼同时响起!那凌厉的一刀被阿虎这舍身一撞硬生生撞偏了轨迹,刀锋擦着我的肩头掠过,带起一溜血珠和布料撕裂的声音!
火辣辣的剧痛传来,我却顾不上了!
借着阿虎用命换来的这一线空隙,我的手指如同铁钳,已经死死扣住了钱禄抱着木匣的手腕!用力一拧!
啊!钱禄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手腕剧痛之下,木匣脱手飞出!
我脚尖一点地面,身体拧转,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凌空抄住下落的木匣!入手沉重!
东西到手!走!我厉声喝道,看也不看被阿虎死死缠住的巴图和他的随从,更不管瘫软在地的钱禄,转身就朝洞开的窗户扑去!
拦住她!夺回来!巴图目眦欲裂,不顾阿虎的纠缠,疯狂地嘶吼着,他的随从也摆脱纠缠,面目狰狞地扑来!
就在我即将跃出窗户的瞬间,脑后恶风不善!是巴图那个随从掷出的匕首!寒光闪闪,直取后心!
电光石火间,一道身影猛地从斜刺里扑来,用后背死死护住了我!
噗嗤!
利刃入肉的闷响!滚烫的液体溅到了我的后颈!
阿虎!我肝胆俱裂!
走——!阿虎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反手死死抱住了那个掷出匕首的北狄随从,任凭对方的拳头如雨点般砸在他背上,也绝不松手!
血,瞬间染红了他后背的粗布衣裳。
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但我没有半分犹豫!阿虎用命给我争取的时间,不能浪费!
我咬碎银牙,抱着那沉重的木匣,如同轻盈的雨燕,从窗户翻跃而出,落入下方狭窄的后巷!脚刚一沾地,便毫不停留,朝着巷子另一头杂乱的民居区发足狂奔!
身后,传来巴图暴怒的吼叫和钱禄惊恐的尖叫,还有醉仙居里被惊动而起的喧哗声……
风声在耳边呼啸,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心口因为阿虎而撕裂般剧痛。但我怀中的木匣,却像一块燃烧的炭火,提醒着我,这血的代价,换来了什么!
我像一道融入阴影的疾风,在迷宫般错综复杂、污水横流的陋巷里穿梭。身后远处隐约传来醉仙居方向爆发的骚乱和叫嚷声,但很快被弯折的巷道甩开。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肩头那道被刀锋划开的伤口,火辣辣的痛楚混合着冷汗不断刺激着神经。
怀里的紫檀木匣冰冷沉重,棱角硌着胸口,却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阿虎……那个沉默寡言、眼神坚毅的少年,他最后那声用尽生命的咆哮还在耳畔回荡,滚烫的血似乎还溅在我的后颈……
不能停!不能想!我死死咬住下唇,将翻涌的血气和泪水狠狠咽下,脚下生风,专挑最脏乱、最不可能有人追踪的死角奔逃。
不知拐过多少条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窄巷,一座废弃的土地庙残破的院墙终于出现在眼前。这里是福伯交代的紧急汇合点之一。
我像归巢的倦鸟,猛地撞开那扇摇摇欲坠、布满蛛网的木门,闪身躲进满是灰尘和腐朽气味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剧烈地喘息。
安全了……暂时。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打开那个沾着点点血迹的紫檀木匣。
刺目的金光瞬间映入眼帘——整整齐齐码放着的、足有二十两一个的金元宝!而在这些冰冷的财富之上,静静躺着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展开。
熟悉的、属于杜诲那老贼特有的、带着一丝刻意矜持的馆阁体字迹,刺目地映入眼帘!上面清晰罗列着三千匹上等战马的分批交割时间、边境隐秘处,以及开春后北狄左贤王部精锐骑兵南下劫掠的几条预设路线图!
每条路线都标注了守备薄弱点、可供补给的水源!末尾,盖着杜诲的私印和……一个狰狞的狼头标记——北狄左贤王的徽记!
铁证!
这薄薄一张纸,凝聚着多少边关将士的冤魂,承载着父亲八年来夜不能寐的血泪!更是……阿虎用命换来的!
我将文书紧紧贴在心口,仿佛能感受到那上面滚烫的罪恶和牺牲的重量。眼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洇开深色的痕迹。
不是为了肩头的伤,是为了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少年。
就在这时,破庙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脚步声。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无声地按上了腰间的匕首。
小姐……是……是老奴……福伯压得极低、带着剧烈喘息和哭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席卷全身。我猛地拉开门。
门外,福伯形容狼狈,脸上带着擦伤,老泪纵横,看到我怀中的木匣和肩头的血迹,更是浑身剧震,差点站立不稳。
小姐!您受伤了!阿虎……阿虎他……
阿虎……我喉头哽咽,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他……留下了。
福伯的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呜咽,随即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佝偻着背,靠着门框缓缓滑坐在地,肩膀剧烈地抽动,无声的悲恸在破庙的阴影里弥漫。
我走过去,将那份染血的文书,轻轻放在他颤抖的手中。
福伯,阿虎的血……不会白流。我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淬火后的冰冷和坚硬,杜诲的寿宴,该开席了。
福伯布满老人斑的手死死攥紧了那份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他用力点了点头,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
老奴……明白!
三日后,杜府。
朱门高耸,张灯结彩。车马盈门,冠盖云集。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权贵,几乎都汇聚于此,为当朝权势熏天的宰相杜诲贺六十大寿。
丝竹管弦之声靡靡,觥筹交错之间,尽是虚伪的寒暄与谄媚的笑脸。
府邸深处,一间僻静的书房内,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截然相反,冰冷凝滞。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衣裙,脸上薄施脂粉,刻意遮掩了连日的疲惫和眼底深处燃烧的火焰,安静地垂首站在下首。
父亲谢珩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一身簇新的深紫官袍,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此刻正带着一种刻意做出来的、混杂着忧虑和愤怒的神情,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杜诲。
杜诲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细长的眼睛半眯着,如同打盹的老狐,偶尔开阖间却精光四射。他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仿佛没听见谢珩刚才的禀报。
……相爷,谢珩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一个精致的锦盒推向杜诲,
惊鸿这丫头,前几日不知发什么疯,跑去城南那鱼龙混杂之地,竟……竟与人起了冲突,还受了伤!下官这心里……实在惶恐不安!
幸得府中侍卫拼死相护,才侥幸脱身……但侍卫阿虎,却……却不幸殒命了!
他顿了顿,脸上适时地露出痛心之色:下官今日厚颜,一来是为相爷贺寿,二来……也是想向相爷讨个主意!这京城治安……怎地如此不堪
下官实在是担心小女安危啊!一点薄礼,万望相爷笑纳,也请相爷看在同僚份上,多关照一二……
杜诲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那个锦盒,又淡淡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如同冰冷的蛇信,带着审视和探究。
我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强忍着抬头与他对视的冲动,将头垂得更低,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做出惊魂未定、惶恐不安的模样。
哦杜诲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谢大人爱女心切,老夫明白。城南那地方……是乱了些。不过,他话锋一转,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
令嫒千金之躯,怎会无端跑到那种地方去还与人冲突致死谢大人,这事情……恐怕没这么简单吧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我的伪装,直抵内心。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声音。
谢珩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松开。他脸上堆起苦笑,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宠溺和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惭:唉!说来惭愧!都怪下官平日太过娇纵!
这丫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闲话,说城南醉仙居新来了个擅做胡饼的厨子,非要亲自去买来尝尝鲜!结果……结果就……他重重叹了口气,看向我,语气带着责备,
惊鸿!还不快向相爷赔罪!看你惹出的祸事!
我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杜诲深深福了下去,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颤抖和哭腔:相爷……相爷恕罪!都是……都是惊鸿不懂事……贪嘴……才……才连累了阿虎……
惊鸿知错了……眼泪适时地在眼眶里打转,泫然欲滴。
杜诲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完全消散,但或许是我演得太过逼真,又或许是我贪嘴惹祸的理由实在太过无稽且符合一个被宠坏的闺阁小姐形象,他眼中的疑云似乎淡去了一些。
他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脸上重新挂起那种老谋深算的笑容,只是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罢了罢了,年轻人,难免贪玩。谢大人也不必过于忧虑。
令嫒受惊了,老夫这府里还算清净,不若就在此稍作歇息,等寿宴散了,老夫派人护送你们回府。
他看似关切,实则软禁的意图昭然若揭!
相爷厚爱,下官感激不尽!谢珩立刻起身,满脸感激地行礼,只是这丫头受了惊吓,怕是见不得太多人,恐扰了相爷寿宴喜庆……
无妨。杜诲挥挥手,不容置疑地打断,后院自有清静之处。来人,带谢小姐去西暖阁歇息。
两个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仆妇应声而入,一左一请在了我身边。
我知道,这是杜诲最后的试探和监视。不能反抗,否则前功尽弃!
多谢相爷体恤。我再次福身,低眉顺眼,任由那两个仆妇将我带离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转身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谢珩,他正微微垂首,对着杜诲露出谦卑的笑容,但放在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
西暖阁。陈设雅致,熏着昂贵的暖香。两个仆妇如同门神般守在门外,寸步不离。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前院传来的喧闹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寿宴正酣。我坐在铺着锦垫的椅子上,强迫自己静心调息,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此行的凶险和阿虎的牺牲。
怀中的袖袋里,那份染血的文书和半块冰冷的虎符如同烙铁般灼热。
成败,在此一举!
不知过了多久,前院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丝竹管弦之声也越发高亢激昂。时机到了!
我站起身,走到门边,对着守门的仆妇,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和不安:这位妈妈……我……我想更衣……
其中一个仆妇皱了下眉,审视地看了我几眼。另一个则面无表情道:小姐请随我来。
我被引着,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偏僻的净房外。那仆妇守在几步之外,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显然并未放松警惕。
净房内空间狭窄,只有一个小小的气窗。我迅速扫视一圈,心沉了下去。这里根本没有脱身的可能!杜诲老贼果然谨慎!
怎么办硬闯外面守卫森严,无异于自投罗网!
就在我心思电转,焦急万分之际,净房那扇薄薄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极其轻微地叩了三下!
笃、笃、笃。
节奏熟悉!
是福伯的暗号!
我猛地屏住呼吸!福伯竟然混进来了
紧接着,一个压得极低、如同蚊蚋的声音从门缝下传来:小姐……阿虎……没白死……老奴……送您份寿礼……看窗外……
窗外
我猛地抬头看向那个小小的气窗。只见一只枯瘦的手,闪电般地从窗外伸入,飞快地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拳头大小的东西丢了进来,随即消失不见!
我立刻捡起。入手温热沉重!剥开油纸,里面竟是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肉香的……大肉包子
寿礼包子
我瞬间明白了!福伯是在告诉我,他买通了厨房或者负责采买的人!这包子……是信号!
我毫不犹豫,立刻将那个肉包子掰开!果然!里面不是肉馅,而是塞满了湿漉漉的、黏稠的黑色火油!还有一根短短的火折子!
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油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心头狂跳!福伯这是要……制造混乱!
没有丝毫犹豫!我迅速将掰开的包子连同火油,猛地从气窗扔了出去!目标,正是净房外不远处堆放杂物的一处角落!同时,擦燃了那根火折子,看准方向,用力一掷!
轰!
小小的火苗碰到泼洒的火油,瞬间爆燃!橘红色的火焰腾空而起,迅速引燃了旁边干燥的杂物!
走水了!走水了!后院走水了!外面立刻传来仆妇惊恐的尖叫和杂乱的脚步声!
快救火!
来人啊!
守在净房门口的仆妇也慌了神,下意识地朝着起火点冲去!
混乱!机会来了!
我猛地拉开净房门,像一道轻烟,借着浓烟的掩护,朝着与起火点相反的方向——杜府守卫最森严的内书房区域,发足狂奔!
按照福伯之前探明的路线,杜诲存放重要物品的暗格,就在他书房里!
一路上,救火的下人惊慌失措地奔跑,呼喝声、泼水声、器物倒塌声乱成一团,反而成了我最好的掩护。
我如同游鱼,在混乱的人流和回廊阴影中穿梭,心跳如擂鼓,目标只有一个——书房!
终于,那间挂着慎独匾额的书房出现在眼前!门口两个值守的护卫也被远处的火光和喧闹吸引了注意力,正伸长了脖子张望。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从藏身的廊柱后闪出,如同鬼魅般贴近门边。手中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迷药的湿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捂住了离我最近那个护卫的口鼻!
唔!护卫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便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另一个护卫惊觉回头:谁……话音未落,我的匕首柄已经带着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他的后颈!
咚!他也软软倒下。
迅速将两人拖到角落阴影处。我颤抖着手,摸出从福伯那里得来的、据说是仿制杜诲贴身钥匙模子打造的铜匙,插入书房门上的黄铜大锁。
咔哒!
一声轻响,在身后远处的喧闹声中微不可闻。门,开了!
闪身入内,反手关门。书房内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陈旧书籍的味道。时间紧迫!我扑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按照福伯描述的机关位置,摸索着书案下方一个不起眼的雕花凸起,用力一按!
只听咔一声轻响,书案后方的墙壁上,一块墙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里没有金银,只有几封火漆密封的信函,以及一个……小巧的、通体乌黑的犀角印章!
杜诲的私章!调阅兵部存档、指挥心腹的私章!
我心脏狂跳,一把抓起那枚冰冷沉重的印章,迅速塞入怀中!目光扫过那些火漆完好的信函,犹豫了一瞬——时间不够了!外面混乱的声浪似乎有平息的迹象!
走!
我毫不犹豫,转身冲向书房后窗!推开窗户,下方是一片精心打理过的花圃。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
脚刚落地,就听到书房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护卫的怒喝:什么人!书房门怎么开了!
追兵来了!
我头也不回,借着花木的掩护,朝着预定的脱身点——杜府后花园一处靠近高墙的假山发足狂奔!身后,呼喝声和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站住!
抓住她!
利箭破空声从脑后袭来!我猛地矮身,箭矢擦着头顶飞过,钉在前方的树干上,尾羽嗡嗡颤抖!
生死一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前方假山石后,猛地闪出一个身影!正是谢珩!
他脸色铁青,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惊怒和决绝,手中竟提着一把出鞘的长剑!看到我,他二话不说,猛地将我拉到他身后!
爹!
走!谢珩低吼一声,手中长剑挽起一片寒光,迎向追来的几个护卫!剑光霍霍,竟带着一种搏命的惨烈!
他虽多年未曾动武,但当年也是文武双全的探花郎,底子犹在,一时间竟将那几个护卫逼得手忙脚乱!
拦住他们!别让刺客跑了!更多的护卫从四面八方涌来!
我咬着牙,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趁着父亲用命为我争取的瞬间,我手脚并用,凭借着假山的嶙峋怪石,奋力向上攀爬!尖利的石块磨破了手掌,火辣辣地疼,却丝毫阻挡不了我!
终于攀上假山顶端!围墙近在咫尺!
身后传来父亲的闷哼和护卫的怒骂!我猛地回头,只见父亲肩头已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染红了紫袍!但他依旧死死挡在假山入口,如同怒涛中的礁石!
爹——!泪水模糊了视线。
走——!谢珩的吼声带着血沫,如同受伤的雄狮。
我狠狠抹去眼泪,不再回头!用尽全身力气,纵身一跃!双手险险扒住高墙的边缘,奋力翻了上去!墙外,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骡车早已等候在阴影里,车帘掀开,露出福伯那张焦急万分的脸!
小姐!
我毫不犹豫,跳下高墙,重重地摔进骡车!顾不上浑身的疼痛,嘶声吼道:快走!
福伯猛地一抖缰绳!骡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入夜色笼罩的街道!
身后,杜府的高墙内,火光、喊杀声、金铁交鸣声乱成一团,如同地狱的喧嚣。
骡车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狂奔,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辘辘声,如同我擂鼓般的心跳。
肩头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中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哼出声。
怀里的犀角印章和那份染血的文书,冰冷而沉重。
福伯将鞭子甩得噼啪作响,花白的头发在夜风中凌乱飞舞,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驾着车,专挑七拐八绕、连月光都吝于光顾的漆黑小巷钻。
不知过了多久,当身后的喧嚣彻底被夜色吞没,骡车终于在一处极其僻静、只有几间低矮土坯房的死胡同尽头停了下来。这里远离主街,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
福伯跳下车,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颤抖着掀开车帘:小姐……您……
我没事。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强撑着从车里下来,脚步有些虚浮。目光急切地投向胡同口——父亲呢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胡同口只有被风吹动的枯叶打着旋儿。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一寸寸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难道……父亲他……
就在绝望几乎要将我吞噬的瞬间,胡同口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踉跄的脚步声。
一个身影,扶着斑驳的土墙,艰难地挪了进来。是谢珩!
他身上的深紫官袍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和暗红的血迹,尤其是肩头那一片,被利器划开,深可见骨,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将他半边身子都染成了暗红色。
他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干裂,呼吸粗重而急促,每走一步都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
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大仇将报的激动,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更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爹!我失声喊道,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冷和粘腻的血污。
东西……拿到了谢珩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目光却死死锁住我。
拿到了!我用力点头,从怀中掏出那枚冰冷的犀角印章和那份染血的文书,塞进他沾满血污的手中,都在这里!
谢珩的手猛地攥紧了印章和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他低头看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那是一种压抑了八年、终于看到曙光的疯狂!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福伯,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变形:
福伯!按……按计划!立刻……去请……请杨老将军!还有……督察院左都御史周大人!拿着……拿着我的名帖和这个……去……去敲登闻鼓!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同样沾着血的、小小的玉质印信——那是他身为吏部尚书的官印!
连同那枚犀角印章和文书,一并塞给福伯。
老爷!您……福伯看着谢珩肩头狰狞的伤口和惨白的脸色,老泪纵横。
快去——!谢珩猛地一推福伯,因为用力,肩头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涌出,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不顾一切的疯狂,天亮之前……必须……把天捅破!迟则生变!快去啊——!
是!福伯不再犹豫,将那几样重逾性命的东西紧紧揣入怀中,对着谢珩和我重重一磕头,转身便如一道融入夜色的灰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福伯的身影刚消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谢珩强撑的那口气仿佛瞬间泄了。他身体猛地一晃,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整个人软软地朝地上倒去!
爹!我惊呼一声,用尽全力才撑住他沉重的身体,半扶半抱地将他挪到墙角干燥的草垛上。触手之处,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只有肩头那片伤口的血液是滚烫的。
药……我的药……谢珩虚弱地喘息着,手指颤抖着伸向自己怀中。
我立刻帮他摸索。很快,在他内襟的暗袋里,摸到了几个熟悉的青瓷小药瓶。拔开瓶塞,那股熟悉的、苦涩辛辣的浓重药味再次弥漫开来。
我倒出两颗乌黑的药丸,喂到他嘴边。他艰难地吞咽下去,闭着眼急促地喘息了片刻,脸上那层死灰般的颜色才稍稍褪去一些,但依旧虚弱得厉害。
爹……看着他这副模样,想到他这八年非人的煎熬,巨大的悲恸和后怕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声音哽咽,您……您何必……
谢珩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释然。
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动作笨拙而轻柔,擦去我脸上混着血污的泪水。指尖冰凉,带着血腥气。
傻丫头……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爹……等了这一天……等了八年……这点伤……算得了什么……他喘了口气,目光越过我的头顶,望向胡同口那片沉沉的夜空,眼神变得悠远而哀伤,
爹……终于……可以去见你娘了……可以……挺直腰杆……告诉她……她的仇……报了……
不!爹!您别胡说!我死死抓住他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流逝的生命力,您要好好的!您要看着杜诲他们伏诛!您要看着我……看着我……
看着你……谢珩的嘴角费力地扯出一丝极淡、却无比温柔的弧度,那是我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神情,
对……爹要看着你……惊鸿……他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摸索进自己最贴身的衣襟内袋,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他颤抖着,一层层剥开油布。里面,是半块温润的、泛着淡淡金属光泽的虎符。虎符造型古朴威猛,断裂处参差不齐,带着岁月的沧桑痕迹。
这……是你娘留下的……谢珩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在凝视着最珍贵的瑰宝,当年……鹰愁涧……她……她最后……把这半块……塞给了我……她说……
他猛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暗红的血沫,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攥着那半块虎符,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它重重地、不容置疑地塞进我的掌心!
……她说……她的女儿……会是边关……最耀眼的……将星……
话音落下,那只沾满血污、冰冷的手,颓然垂落。他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头微微歪向一侧,眼睛缓缓闭上,嘴角却凝固着那抹释然的、温柔的弧度。
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沉沉睡去。
爹——!!!
凄厉的哭喊声撕破了死寂的夜空。我紧紧抱着父亲冰冷下去的身体,紧紧攥着掌心里那半块还带着他体温的虎符,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天边,第一缕惨白的曙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
冰冷的土墙硌着脊背,怀中父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失去温度。那半块虎符死死硌在掌心,温润的金属边缘仿佛还残留着他最后一点微弱的体温。
泪水汹涌,模糊了天边那缕刺破黑暗的惨白曙光。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血腥和铁锈的味道。
爹……我低唤,声音嘶哑破碎,在死寂的胡同里微弱地回荡,无人回应。
巷口突然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甲胄摩擦的铿锵声!
几个身影猛地冲了进来,为首一人身形魁梧如铁塔,须发戟张,正是戍守北境多年、刚被调回京述职的杨老将军!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神色冷峻、身着督察院官袍的差役,以及……形容枯槁却眼神锐利如鹰的左都御史周大人!
杨老将军一眼便看到了墙角草垛上毫无生气的谢珩,还有抱着他、浑身浴血、如同受伤孤狼般的我。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上肌肉猛地抽搐,虎目瞬间赤红!
谢珩——!一声悲怆如受伤雄狮的怒吼炸响!杨老将军几步抢到近前,魁梧的身躯竟微微颤抖。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想碰触老友冰冷的脸颊,却又在半空僵住,最终重重一拳砸在冰冷的土墙上!砰然闷响,簌簌落下尘土。
老杨……左都御史周大人声音干涩,他快步上前,目光扫过谢珩肩头狰狞的伤口和我手中紧攥的半块虎符,最后落在我满是血污泪痕的脸上,带着沉痛的询问,东西……可还在
我抬起头,任由泪水冲刷着脸上的污迹,眼神却如同淬了火的寒冰,直直迎上他锐利的目光。
没有言语,只是用那只没有沾血的手,颤抖着,指向胡同深处蜷缩在骡车阴影里的福伯。
福伯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枯瘦的手因为激动和悲痛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
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那个用生命守护的油布包,一层层剥开——杜诲那枚乌沉沉、象征着滔天罪恶的犀角私印!那份染着阿虎鲜血、记录着通敌铁证的文书!
还有谢珩那枚小小的、沾满血污的吏部尚书官印!
三样东西,在惨淡的晨光下,无声地诉说着忠良的血泪与奸佞的滔天罪恶!
周大人一把接过,目光如电,迅速扫过文书上的字迹和那枚犀角印章。
当看到北狄狼头徽记和清晰的路线图时,他苍老的面容瞬间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握着文书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好!好一个杜诲!好一个当朝宰相!周大人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雷霆之怒,通敌卖国!构陷忠良!死有余辜!
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肃立的督察院差役厉声喝道:传本官令!即刻封锁相府!缉拿杜诲及其一应党羽!凡有反抗者,格杀勿论!持本官令牌,调巡城司兵马,围府!搜证!
遵命!差役轰然应诺,杀气腾腾,转身如风般冲出死胡同!
杨老将军的目光终于从那半块虎符上艰难移开,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熔岩翻滚的虎目死死盯住我,声音如同砂石摩擦:丫头!你爹……不能白死!这血仇,得用杜诲老贼九族的血来祭!
他猛地解下自己背后那柄沉重如门板的镔铁长刀,刀鞘上斑驳的痕迹诉说着边关的风霜。他双手捧刀,如同托付千斤重担,递到我面前。
拿着!这是你娘当年……在朔风城下,从北狄万夫长手里夺下的战利品!她说过,将来要传给她的女儿!杨老将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今日,就用这刀,砍下仇人的狗头!让你爹娘……在天上看着!
刀入手,冰冷刺骨,沉重异常。刀柄上粗糙的纹路仿佛还残留着娘亲当年握持的力度和塞外的风沙。一股磅礴的、仿佛来自血脉深处的力量,顺着刀柄汹涌灌入我的四肢百骸!所有的悲恸、恐惧、彷徨,在这一刻被这柄沉重的战刀彻底点燃、焚尽!
我双手紧握刀柄,缓缓站起身。冰冷的刀锋拖曳在布满碎石尘土的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
肩头的伤口在剧痛中灼烧,却像淬火的烙印,让我的眼神更加冰冷锐利。我看向杨老将军和周大人,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走!去登闻鼓!
皇城根下,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登闻鼓,在初冬凛冽的晨风中,被重重敲响!
咚——!咚——!咚——!
鼓声沉浑如雷,带着泣血的冤屈和滔天的愤怒,一声紧似一声,撕裂了京城死水般的宁静!每一次鼓槌的落下,都仿佛砸在围观百姓的心坎上,砸在巍峨皇城的朱漆大门上!
何人击鼓!沉重的宫门开启一道缝隙,禁卫统领威严的喝问传出。
吏部尚书谢珩之女,谢惊鸿!我站在巨大的登闻鼓前,浑身浴血,双手紧握那柄沉重的镔铁长刀,声音穿透鼓声的余韵,如同冰锥刺破长空,
携血证!状告当朝宰相杜诲!通敌叛国!构陷忠良!害死北境统帅裴凛!逼杀朝廷命官谢珩!求陛下——明正典刑!诛此国贼!
哗——!
宫门外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海啸般的哗然!百姓们惊恐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如同血狱修罗般、手持巨刃站在鼓前的少女!
裴将军!
谢大人死了!
杜相……通敌!
流言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
宫门轰然大开!禁军如潮水般涌出,刀枪如林,寒光闪烁!
然而,当他们的目光落在我手中那柄滴血的巨刃,落在我身后肃立如山的杨老将军和手持证据、面色沉凝如铁的周大人身上时,气势不由得一滞。
拿下!禁卫统领脸色铁青,厉声下令。
谁敢!杨老将军一步踏出,声如洪钟,魁梧的身躯如同不可逾越的山岳,狂暴的杀气瞬间席卷而出!他须发戟张,怒视着禁军,
我等身负铁证!要面呈陛下!尔等想为杜诲那老贼张目吗!
周大人也上前一步,高举手中染血的文书和那枚乌黑的犀角印章,声音冰冷如刀:督察院左都御史周正,奉旨查案!
此乃杜诲通敌卖国、构陷忠良之铁证!更有其私印为凭!谁敢阻拦,视同叛逆!格杀勿论!
禁卫统领脸色剧变,看着那枚独一无二的犀角印章和周大人手中盖着督察院大印的令牌,一时进退维谷。登闻鼓响,百官震动!
更何况眼前站着的是戍边大将和督察院首官!他咬着牙,手按在刀柄上,终究没敢下令硬闯。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凝固的僵持时刻——
圣——旨——到——!
一声尖利悠长的宣号,如同裂帛般划破凝滞的空气!
宫门内,两队身着明黄服饰的内侍鱼贯而出,中间簇拥着一位手持明黄卷轴、面白无须的老太监。
他目光如电,扫过宫门外剑拔弩张的场面,落在我身上时,瞳孔微微一缩。
陛下口谕!老太监声音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登闻鼓响,必有奇冤!吏部尚书谢珩之女谢惊鸿,并北境镇守将军杨振业、督察院左都御史周正,即刻入宫觐见!着禁军护送!不得有误!
臣(草民)领旨!杨老将军和周大人立刻躬身。
我依旧紧握着那柄冰冷的镔铁长刀,刀尖拖地,在宫门前的青石板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白痕。血污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肩头的伤口随着每一次呼吸都在灼痛,但脊背挺得笔直。
在无数道或惊骇、或探究、或同情的目光注视下,在森寒刀枪的护送下,我一步一步,踏入了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也吞噬了无数忠魂的巍峨皇城。
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喧嚣的世界。
紫宸殿。
金砖铺地,蟠龙柱擎天。殿内弥漫着压抑到极致的死寂。龙椅之上,老皇帝半倚着,面容在冕旒垂下的玉藻后看不真切,只有那双苍老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深潭,沉沉地扫视着殿下的众人。
杜诲跪在御阶之下,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紫色蟒袍纤尘不染,脸上带着惯有的、老成谋国的沉稳,甚至还有一丝被诬告的悲愤。
他身后跪着几个心腹党羽,同样一副忠臣蒙冤的姿态。
而我,则与杨老将军、周大人一同站在大殿中央。那柄沉重的镔铁长刀,此刻已被殿前武士收走。我空着双手,但周身萦绕的冰冷气息和衣衫上凝固的暗红血迹,比任何武器都更具冲击力。
陛下!杜诲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和不解,老臣蒙陛下信重,位列宰辅,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恩!
今日登闻鼓响,竟有如此荒谬绝伦之指控加诸老臣之身!构陷忠良通敌叛国此乃诛心之言!是有人要乱我大梁朝纲啊陛下!他猛地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正气,
谢惊鸿!你父谢珩,勾结北狄细作,证据确凿,畏罪自戕于府中!你身为罪臣之女,不思悔改,竟敢持械闯宫,血溅登闻鼓!
还伙同他人,伪造证据,诬告当朝宰相!此乃十恶不赦!陛下!此女妖言惑众,其心可诛!当立刻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放你娘的狗屁!杨老将军须发皆张,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他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杜诲的鼻尖,唾沫星子横飞,
杜诲老贼!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老子在边关喝风吃雪的时候,你在京城花天酒地!
裴凛将军在鹰愁涧被自己人断了粮草、泄露军情、身中十七箭的时候,你他妈的在跟北狄人谈笑风生!
谢珩老弟隐忍八年,收集你这老贼卖国的铁证!昨夜更被你府中爪牙围杀致死!证据就在眼前!你还有脸在这金殿之上颠倒黑白!
他转向龙椅,轰然跪倒,声音悲怆如血:陛下!老臣杨振业,以项上人头担保!谢珩大人,忠肝义胆!裴凛将军,英魂不灭!
这杜诲老贼,才是祸国殃民的巨蠹!是吸食边关将士血肉的豺狼!请陛下——明察!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周大人也上前一步,双手捧起那份染血的文书、犀角印章和谢珩的官印,声音沉凝如铁石相击:陛下!督察院左都御史周正,有本启奏!现有杜诲通敌叛国、构陷忠良、贪墨军饷之铁证在此!
其一,杜诲亲笔签署、加盖其私印及北狄左贤王徽记之盟书!详列其出卖军情、私贩战马、引北狄入寇之条款!
其二,吏部尚书谢珩大人,为搜集此证,忍辱负重,深入虎穴,于昨夜杜诲寿宴之际,潜入其书房,取得此关键私印!然遭杜府爪牙围杀,力战殉国!
其三,杜诲为掩盖罪行,构陷忠良,其党羽钱禄,更于前日勾结北狄武士,于城南醉仙居密谋交接,被谢大人之女谢惊鸿及忠仆撞破,忠仆为护证据,壮烈牺牲!此乃血证!
字字泣血!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请陛下御览!严惩国贼!以慰忠魂!以正国法!
老太监走下御阶,小心翼翼地从周大人手中接过那几样东西,捧到龙案之上。
大殿内死一般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龙案之后。杜诲的脸色终于变了,那层精心维持的镇定如同劣质的瓷器,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
他身后的党羽更是面如土色,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
老皇帝伸出枯瘦的手,缓缓拿起那份染血的文书。他看得极慢,每一行字似乎都要反复咀嚼。
当他看到鹰愁涧的布局,看到裴凛的名字和那身中十七箭的描述时,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当他看到那清晰的北狄狼头徽记,看到杜诲那熟悉的笔迹和犀角私印的钤痕时,浑浊的眼眸深处,终于翻涌起滔天的巨浪!
杜诲……老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刺骨的冰寒,这份盟书……这枚印章……你可认得
杜诲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抬头,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他认得!他怎么可能不认得!那枚印章是他从不离身的信物!那份盟书……是他亲手所拟!
它们……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陛……陛下!杜诲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调,这……这是伪造!是构陷!
是谢珩……是谢珩他临死前布的局!他恨老臣!他要拉老臣陪葬啊陛下!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
够了!老皇帝猛地将那份文书狠狠摔在龙案之上!砰然巨响!
他霍然起身,冕旒剧烈晃动,玉藻撞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张苍老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阶下如同丧家之犬的杜诲!
伪造!老皇帝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尖利,这上面的狼头徽记,是北狄王庭左贤王部独有的火漆印记!非其心腹不能得!
这犀角印章,是你杜诲生母遗物所制,天下独一无二!连印泥都是你府上特制的‘朱砂泪’!
谢珩一个‘死人’,如何伪造!如何构陷!
他猛地抓起龙案上那半块温润的虎符——那是福伯连同证据一起呈上的——高高举起!虎符在殿内明亮的烛火下流转着沉静而威严的光泽。
还有这个!老皇帝的声音如同雷霆,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裴凛的虎符!当年朕亲赐!
另一半……另一半就在朕的御案之下!此符一出,如朕亲临!调兵遣将,莫敢不从!
杜诲!你告诉朕!一个‘勾结北狄’的‘罪臣’,临死前,为何要把他夫人用命守护的虎符,交到他女儿手上!他为何不交给他的‘北狄主子’!啊!
声声诘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杜诲的心上!也砸碎了殿内所有观望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杜诲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精心编织的谎言,在冰冷的铁证和那半块象征着无上忠勇的虎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陛下……臣……臣……他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杜诲!老皇帝的声音带着毁天灭地的暴怒,你身为一国宰辅!世受皇恩!竟敢私通敌国!构陷忠良!致使北境统帅裴凛战死沙场!
忠臣谢珩血溅五步!更欲引北狄铁骑践踏我大梁山河!此罪——罄竹难书!万死难赎其辜!
他猛地一挥手,如同挥下斩断一切的铡刀:来人!给朕剥去这老贼的官服!打入天牢!着三司会审!严查其党羽!凡涉案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九族——连坐!
陛下——!杜诲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如同濒死的野兽。
如狼似虎的殿前武士早已按捺不住,轰然应诺!如同猛虎扑食般冲上前,粗暴地撕扯掉杜诲身上那件象征着尊荣的紫色蟒袍!
金冠落地,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瞬间将他从高高在上的宰相,打落成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不!陛下饶命!饶命啊——!杜诲被拖死狗般向外拖去,徒劳的挣扎和哭嚎在大殿内回荡,最终消失在沉重的宫门之外。
他身后那几个心腹党羽,也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面如死灰,被武士们毫不留情地拖走。
尘埃落定。金殿之上,只剩下血腥气、劫后余生的沉寂,以及无声流淌的悲怆。
老皇帝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颓然坐回龙椅,疲惫地挥了挥手:杨卿,周卿……你们……辛苦了……谢珩……追赠太傅。谥号‘忠烈’,以国公之礼厚葬……
裴凛……追封一品镇国夫人……
其女谢惊鸿……忠勇可嘉,敕封……靖北将军……领其母旧部……
封赏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却显得那么遥远而空洞。我静静地站着,听着那些用父亲和无数人鲜血换来的荣耀加诸己身,心中却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
当听到领其母旧部几个字时,我的指尖微微动了一下,缓缓握紧。掌心那半块虎符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血肉。
三个月后,鹰愁涧。
朔风如刀,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脸上生疼。深冬的塞外,天地一片苍茫枯寂,只有呜咽的风声,如同亘古的悲歌,在嶙峋的怪石和深不见底的峡谷间盘旋回荡。
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驮着我,踏着厚厚的积雪,沉默地行走在这片埋葬了太多忠魂的土地上。
身后,是数十名同样沉默、身披玄甲、眼神如同磐石般坚毅的骑士。
他们曾是娘亲最忠诚的亲卫,如今,是我靖北将军麾下的第一营。
马蹄踩在冻硬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疮疤上。
终于,走到了涧底最深处。一片相对开阔的乱石滩前,矗立着一座新立的石碑。石碑并不高大,却异常厚重,由最坚硬的青冈岩雕成。
上面没有繁复的纹饰,只有两行深刻入石、铁画银钩的大字:
先考
吏部尚书
赠太傅
谥忠烈
谢公讳珩
之墓
先妣
镇国夫人
靖北军统帅
裴公讳凛
衣冠冢
两座坟茔紧紧相依,如同生前并肩。
我翻身下马,玄色的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肩头那道早已结痂的疤痕,在凛冽的寒气中隐隐作痛。
我一步步走到墓前,靴底碾碎了覆盖的青霜。
身后,数十名玄甲骑士齐刷刷下马,动作整齐划一,如同出鞘的刀锋。
他们无声地列队,按刀肃立,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前方那两座相依的坟茔和碑前那道笔直如枪的身影。
我从怀中取出一个沉重的酒囊。拔开塞子,浓烈呛人的烧刀子气味瞬间冲散了凛冽的寒风。
这酒,是杨老将军临行前塞给我的,他说,边关的汉子,都喝这个暖身,也……祭英魂。
我没有说话。只是高高举起酒囊,将辛辣的液体,如同滚烫的誓言,缓慢而郑重地倾倒在冰冷的墓碑之前。
清冽的酒液在青石上蜿蜒流淌,渗入石缝,也渗入这片浸透了血与火的大地。
祭完酒,我缓缓抽出悬在腰间的佩刀。正是杨老将军所赠的那柄镔铁长刀!冰冷的刀身在晦暗的天光下,依旧流动着乌沉沉的、摄人心魄的寒芒。刀锋指向苍穹,如同刺向这世间一切不公的利齿!
爹,娘。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呜咽的风声,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玄甲骑士的耳畔,
害死你们的豺狼,已经伏诛!他们的血,染红了京城的刑场!你们的仇,女儿替你们报了!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身后那一张张被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眼神却燃烧着火焰的面孔,最后落回冰冷的墓碑。
今日,女儿回来了。带着娘留下的虎符,我松开握刀的手,任由沉重的长刀笔直地插在身前的冻土中,发出沉闷的铮鸣!
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了那半块温润的古朴虎符!
虎符在漫天风沙中,流转着沉静而威严的光泽,仿佛沉睡的猛虎睁开了眼睛!
也带着爹用命守护的这片山河!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碎了凛冽的朔风:
从今日起!这鹰愁涧!这北境三千里烽燧!由我谢惊鸿——来守!
凡我旌旗所指——
凡我刀锋所向——
胡马——
我猛地拔出插在冻土中的镔铁长刀,刀锋直指北方苍茫的地平线!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震动山峦的咆哮:
——永不得南渡!
吼——!!!
身后,数十名玄甲骑士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刀枪并举,寒光撕裂长空!
那吼声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冲上云霄,在鹰愁涧的千山万壑间久久回荡,盖过了亘古的风声,如同最嘹亮的战歌,宣告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风沙更烈,卷起我的披风和散落的发丝。我收刀入鞘,最后看了一眼那两座相依的墓碑,仿佛能看到父亲释然的微笑和母亲骄傲的眼神。
转身,翻身上马。不再回头。
黑色的战马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嘶,铁蹄扬起混着雪沫的沙尘。我握紧缰绳,刀鞘轻拍马腹。
驾!
一骑当先,黑色的披风如同燃烧的旗帜,冲向北方苍茫的地平线。身后,数十名玄甲骑士如同黑色的钢铁洪流,紧紧相随,蹄声如雷,踏碎了鹰愁涧千年的沉寂,也踏向了属于铁血与荣耀的未来。
风雪漫天,战旗猎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