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裴琰之轻踱了两步,沉重的靴履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你们啊......"他忽然长叹一声,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一个个的都认为自己是这大夏的忠臣,都认为你们的所思所想,是为了大夏好,是为了陛下好。"
他缓步走到窗前,负手而立。
窗外月色如水,清辉遍洒,漫过窗棂,流淌进这间压抑的书房。
银白的光华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冷冽,勾勒着众人僵硬的身影,也映照着裴琰之深邃而疲惫的侧脸。
“巧了,陛下怕是也这么认为,他也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大夏,为了他姬家的江山。”
裴琰之仰首凝望着夜空之中,那轮高悬天际、圆满无缺的银盘,似是自言自语。
“煌煌帝国,如日中天,疆域之广,前所未有,甲兵之利,冠绝当世,府库之丰,堆积如山。”
“何等的煊赫,何等的强盛......”
“强盛到......连带着这满朝的世家勋贵、各地的藩王宗亲,也一同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他们的根系盘踞四方,汲取着帝国最为丰厚的养料,他们的枝叶遮天蔽日,荫蔽着各自的私利与野心。”
“如日中天,如日中天......”
裴琰之轻声呢喃重复着这四个字,长叹了一声。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物极必反......”
“此乃世间万物运行的法则,亦是天道。”
他的手指轻轻叩击窗棂,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样一个光芒万丈,如烈火烹油的帝国,最理想的,莫过于大家一同醉生梦死,一点一点的腐烂,发臭......在极乐中走向灭亡。”
裴琰之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寒潭,扫过屏息凝神的众人。
他的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与沉重。
“可你们看看,看看这庙堂之上,看看这江湖之远,有一点点像是要往这个方向走的样子吗?”
“文臣武将,有立功封爵之心,世家大族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就连皇子和那些偏安一隅的藩王们,也都很优秀,很有上进之心。”
书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
裴琰之长叹一声:“可这个看似繁花似锦,如日中天的帝国,哪里还有那么多显赫的空位等着人去填补,又哪里还有那么多足以喂饱所有野心的上进空间。”
他目光如刀,仿佛能刺穿人心:“咱们的这位陛下,英明神武也好,夙夜忧勤也罢,他晚上躺在龙榻之上,辗转反侧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或许无数次在梦里祈求上苍,愿明日一睁眼,那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那些功高震主的勋贵、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统统消失不见,空出那大片的田地、权柄和位置!”
“那样,他就能顺顺当当地提拔那些出身寒微、对他感恩戴德、唯命是从的才俊,用他们来填充这帝国的骨架,将这盛世再延续个数百乃至上千年。”
裴琰之发出一声短促自嘲的嗤笑:“再说说那些......不,应该说再说说我们这些人。”
“我们这些人家里的银子多得发霉,无处安放,怎么办?”
“买地,千秋万代,唯有土地最实在,都想给子孙留下金山银山般的田产。”
“那些传承千年的世家如此,勋贵如此,你们和我,亦是如此。”
“你这么想,我也这么想,你有银子,我也有银子。”
“那么是你能用银子从我手里买到田地,还是我能从你手里买到田地?”
裴琰之的声音变得异常平静,却透出更深的残忍。
“世家买不到世家的地,怎么办?”
“那就向下看,去买那些升斗小民手中赖以为生的薄田!”
“十两银子一亩,卖不卖?不卖?”
“好,一百两!一百两银子呢?”
“还不卖?呵.........”
裴琰之冷笑一声,眼神冷得能冻住烛火。
“哪怕是从你们这些人的家中,随便抓一个最不成器的纨绔,手里攥着银子,也有的是手段。”
“勾结胥吏,伪造地契,买通泼皮,日夜骚扰,设局构陷,逼人卖田......一百种?一千种法子都有!”
“总有法子让那握着锄头的手,颤巍巍地在卖地的白契上按下手印!”
裴琰之环视面前这些脸色越来越白的大臣们。
“你们说,陛下看着这样的奏报,看着世家豪强的田庄连阡累陌,看着无数失去土地的流民如同野草般滋生......他晚上,能睡得安稳吗?”
“那龙床,对他而言,是不是像躺在针毡之上?”
裴琰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音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所以啊......若陛下当真只是个昏聩之君,此番‘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那反倒是我大夏的福气!”
“眼前这盛世或许还能延续个几十年、上百年。”
“若陛下是那万古难遇的雄主,真有那翻云覆雨、再造乾坤的手段,能把这死结解开......那也没什么好说的,天命所归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轮清冷的满月,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又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怕就怕......他既非昏聩之君,又无那通天彻地的手段来力挽狂澜......”
话音落下,书房内彻底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窗外明月依旧,清辉冷冷,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那“月满则亏”的宿命。
众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呼吸都彻底停滞了。
裴琰之的一番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破了盛世表象下那汹涌的暗流,也刺中了每个人心中那不敢深想的恐惧。
陛下,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而他努力的后果,又会是什么?
裴翊脸色变了变,咬牙道:“可是爹,陛下这般做法,免不了会让边关将士们感到心寒。”
裴琰之转过身来,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裴翊身上,那眼神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
“心寒?”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不急不缓。
“或许,陛下要的就是他们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