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峰不知自己是怎么从群众中走出去,但他走到尽头时,转身深深鞠了一躬,希望自己还能走回群众中来。
众人起初没一丝声音,不知道是谁先带头说了一句“小心点”,然后,人群热闹起来,都是嘘寒问暖让注意安全的,见此,陈德水也终于松口气,随着柳柔搀扶,一起回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去。
只等陈晓峰走远,又是张大牛首先说道:“拆桥得跟爷们走!老子才不要签什么东西!你不给,老子天天住你家炕上!”
他说完,先扛起锄头,带头走向石桥。
村民们哈哈大笑,随后,也是纷纷跟上。
这边——
石桥在锄头下瓦解。
青石一块块被撬起。
那边——
陈晓峰指挥着人将自己老宅砸得稀巴烂,随后将石块运到蓄水池,巩固裂缝。
大雨冲刷青石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随着众人一心,坝体渐渐稳固,裂缝不再扩大时,蓄水池的周围也竖起来了新的桥梁,那一扇围墙无论浪潮汹涌都不可能冲上来,看得陈晓峰一屁股瘫坐在泥中,终于卸了浑身的力气。
村民们也一样,任由雨水顺着脸颊淌下,混着汗水和泪水,有人低声道:“这次真成了……”
陈晓峰则是忽然躺下,仰头望着天和雨,雨如粗针刺在脸上,很痛,可胸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舒畅暖意。
他做到了,他没给科学丢脸,没给知识分子们丢脸,更没给学校,给自己——给老陈家丢脸!
他真的做到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被人抬回去的,而众人在天蒙蒙亮时,看着远处的石桥,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像一个老人在风雨中站立。
碑坝后,田野的水在渐渐消退回到该去的地方,只剩下绿意在泥泞中挣扎向上,仿佛也在诉说这场胜利的代价。
然而,生机勃勃的都是田野,村里的众人这次真和晓峰一个样,活似一匹匹被抽干了力气的马,还没睡着的都也是喘着粗气瘫在河边。
看着水冲来的淤泥,看着翻车改装成的抽水装置还在吭哧吭哧地响,看着碑坝上歪歪斜斜地从祖坟挖来的石碑……
陈德水也安睡了一夜,早晨拄着铁锹站在田埂上,眯着眼看天,太阳还没完全露头,灰蒙蒙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烟屁股已经被他咬得稀烂。
“老陈,你说这天还下不下?”旁边蹲着的李二大爷抹了把脸,他一直在抢救他地里的菜苗儿咧,此刻泥巴糊的他像个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
“下不下地,天说了算,咱们说了不算。”陈德水吐出烟屁股,声音沙哑,像喉咙里卡了块石头。说时也没看李二狗,眼睛还盯着天,好像能从那片云里看出点什么来。
这话听着平常,可落在李二狗耳朵里,却像根针扎了一下。“嘿”了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泥,“老陈,你这人咋就一点盼头都不给呢?洪水刚退,咱们好歹喘口气,你这张嘴跟乌鸦似的。”
陈德水没吭声,只是低头重新点了根烟,火光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跳了一下。他心里清楚,这村子刚从水里爬出来,喘气是喘气,可离站起来还远着呢,“你要干什么,赶紧去。”
他扫了一眼李二狗,对方手里拿着一把破镰刀,俨然打算去干活儿。
“哦,我去割点还能用的庄稼……就是……这腿软的,跟当年刚结婚似的!”
“赶紧走,老不正经……”
二人打趣,可陈德水眼看这位年轻时能跟情人七日不出门的,眼下像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可他还是顽固地起身往前走了……陈德水反方向走了会儿,看了会儿村里的田,少部分地势低洼的还是被淹了一半儿,最后走到家里头……看着家里老房也塌了,再一想祖坟宗祠都挖了,忍不住连连叹气。
不远处,陈明远带着几个年轻人还在清理碑坝上的淤泥。
他袖子卷到胳膊肘,手上拿着一把铁铲,使劲往外铲泥,嘴里还不忘吆喝:“使点劲儿,这坝要是再塌,咱们可真没招了!”
陈晓峰早晨醒了,有惊无险的一夜让他终于得以休息,但起来后就加班加点地继续赶过来,站在一边,手里攥着个笔记本,低头写写画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坝上的情况,偶尔还要下来算算水流,量量池子和周边环境位置。
很快,他又算出来了,“爸,先停一下……”他的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嘴里嘀咕着:“这高度还得加,流速没算准,下一场雨要是再来,保不齐又得冲垮。”
“嘿你!这都雨停了!你个混小子,现在你一算我就害怕呢!”陈明远没好气地回头瞪了他一眼,铁铲“咣”地杵在地上,“离我远点算!算完了……再来!我暂时不想看到你!”
陈晓峰都乐了,没抬头,可手上的笔停了一下,嘴角抽了抽。
他知道陈明远这话不是冲着他来的,从洪水一来,爷仨就没少拌嘴,一个信老法子,一个信新路子,争来争去,谁也没服谁,可这会儿,他不想接茬说自己赢了,是最大的赢家。
他低头继续写他的数字,像是没听见,自然没走远。
陈德水哀声叹息地走过来,远远地看着这一幕,烟头烧到手指也没觉得疼,而就在这时——
天色暗下来,头顶的灯亮了。
“电路好了!”
“电力恢复了!”
“妈呀!”
“我等不急要看新闻……”
……
众人七嘴八舌的放下手头的活儿连忙要走了,陈晓峰的话都还没来及说,顿了顿,决定稍后发群消息,或者是短信息,反正修好了电路,一切都好过。
不说别的,陈晓峰自己也要回去给电脑充电,给手机充电,如果信号也好起来的话,还要找一下老同学……
而陈明远这边听从陈德水的意见,用手机联系所有人,打算就在今晚暂时开个会,地点就在拆过的老祠堂门口。
只是陈晓峰打过去电话,微信,QQ都弹了,对方也没有丝毫消息,直到他打开最近的新闻播报,才知道……上游竟然已经被淹了,准确来说,不是被淹了,而是洪水经过商量要经过他们城西村往上的新安镇上游。
换句话说,按照水流速度,这会儿已经快冲到城西村了!?
陈晓峰脑子嗡的一下炸了,同学接不接电话不要紧了,重要的是这么大的新闻肯定不会有假,看着新闻上水漫过了整个河道,河床,冲上两旁河堤,陈晓峰想起,自己去过那条河……
这条河的洪水发量远超他们城西村的承受极限,哪怕这下游并不全是城西村,可其中的支线的容量是一定会经过城西村,而城西村如今自身都勉强保住,若是再来一个冲击……他不敢想下去!
此刻,祠堂的半拉墙上还挂着不知道哪位祖宗的骨灰,屋檐下吊着几盏破马灯,灯光晃得人眼晕。
村民们三三两两地凑过来,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干脆席地而坐,个个脸上都带着疲惫,连说话的力气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德水站在最前头,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这块地,淹得最狠,庄稼是没指望了。碑坝挡了一阵,可挡不住下回。咱们得合计合计,接下来咋办。”
“咋办?还能咋办?”张大婶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个破蒲扇,扇得呼呼响,“田没了,房塌了,我家那两头猪都让水冲跑了,老陈,你说咋办?”
这话一出,底下嗡嗡的议论开了,什么猫狗鸡鸭鹅的都不见了的。
李二狗接茬道:“这些带毛畜生没了指不定还能找回来再养,可我这鱼塘是真没了!”
“再淹,咱就喝西北风了?能不能管管我们鱼塘死活?”
陈明远皱着眉,插了一句:“别光说丧气话,坝不是还在吗?咱们再加固一下,翻车再改改,总能顶一阵。”
“顶一阵?”张大婶冷笑了一声,扇子停在半空,“你说得轻巧,顶一阵是多久?一小时?一晚上?还是明天回水来又把咱们淹个底朝天?”
这话戳中了大家的肺管子,底下又是一阵嘀咕。
陈晓峰走到这边,本来就着急,可想了下如果让众人知道这件事恐怕要出事,暂时先不说!如果他们自己发现新闻,另说。
所以他走过去直接道,“坝是能加固,可光靠加固不行。还是得从上游想想办法,水量太大,咱们这坝再高也顶不住。不过很奇怪,雨都小了,水还是很多……周围的村是不是有问题啊?”
“上游是城东咧,城关城南还好,不过城北那边是不太好,也着急呢。”陈明远还没收到消息,复电后,他就忙着用抽水泵和各种电力设备清理淤泥等,但是知子莫若父,他忽然转头盯着他,语气不善,“你不会是想去他们那边看吧?这边可离不开你!”
陈晓峰脸一沉,手指攥紧了笔记本,声音却压得很低:“爸,其实,我老觉得以前我这不行那不行,可现在我觉得我能解决!而且必须是让我去!”
这话像个炸雷,炸得陈明远脸红脖子粗,“不可能!”他往前迈了一步,指着陈晓峰的鼻子,“你小子翅膀硬了是不是?老子这里还没解决,你就跑去别的地方?”
眼看爷俩又要杠上,陈德水夜猛地咳了一声,棍子在地上敲了两下,“吵啥吵?水刚退,你们俩就跟斗鸡似的,不能好好说话?”
这话一出,底下安静。
陈明远憋气退到一边,觉着儿子实在是无法无天。
虽然年轻的时候自己也有这拯救世界,觉得非自己不可的梦想,可是他已经不是孩子了,可如果陈晓峰执意如此,那也只能说——
没错种!
是他们老陈家的死犟种。
可他哪里知道,陈晓峰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因为他已经接到了上游泄洪的消息,眼下,其他几个支线还不知道怎么样,他必须得过去看看,疏通他们也就是疏通城西。
他们多分一点,城西就能少分一点。
大禹治水重点是在于一个治!而不是一味的堆坝!
静默之中,前排的张大婶忍不住撇了撇嘴,嘀咕道:“一家子犟驴,吵得我头疼。”
陈德水则点了根烟,慢悠悠地当和事佬说:“这边的是没了,可人还在。办法总比困难多。明远说得对,坝得加固;晓峰说得也没错,上游得想法子。咱们村就是一个大家,大家一条心,还怕这水?不过,这里确实离不开你……”
他这话听着像是和稀泥,可落在每个人耳朵里,味道却不一样。
尤其是陈晓峰,说来说去还是不让走,偏偏他不敢把这事儿当面说,背后说的话可能就啦不急了。
陈明远皱着眉没吭声,陈晓峰抬头看了眼陈德水,还是垂眸躲开,而张大婶扇子又扇起来,嘴里嘀咕:“说得好听,办法在哪儿呢?就一个小算盘,还长腿,要跑!”
……
会,终于散了。
说是会,其实更像是把大家都聚起来说说话。
说完话,无话可说了,天也已完全黑了。
陈德水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棍子杵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路边是淹过的田,泥泞里偶尔还能看见几根蔫了的庄稼秆,像是不甘心倒下的士兵。他走着走着,停下来,抬头看了眼天。云散了点,露出一小块月亮,惨白的光洒在地上,照得他影子拉得老长。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陈晓峰。
他手里还攥着那本笔记本,走到陈德水身边,低声说:“爷爷,我算了下,现在的速度明显是上游那段河道满了,要是能去疏通上面的,咱们的水流也能缓一缓。”
终于给他想到了完美的理由。
陈德水没回头,吐了口烟圈,“你说的缓一缓,能顶多久?”
陈晓峰愣了一下,低头翻了翻笔记本,“不好说,得实地看看。可总比在这儿干接着人家的水强。如果他们继续满,可能咱们村的后果还是跟之前一样,之前所有功夫都白费柳。”
陈德水“哼”了一声,转过身盯着他,“其实你说的也没错,光算没用。得上手干。”
陈晓峰没吭声,攥着笔记本的手紧了紧,“那你是同意了?”
月光下,他的脸绷得像块石头,可眼里却有股火,像是不服,又像是憋着劲儿。
“走吧。”陈德水拍了拍他的肩,转身往家走,“我去跟儿子说。”
第二天一早,雨没下,可风大。
陈明远带着人去坝上加固,陈晓峰一个人背着包往上游走。